周濤
我是我母親的第一個兒子。她十九歲和我父親結婚,十二年后,三十一歲生下了我。按說,她對我這樣一個難得的“寶貝”應該極其寵愛才正常,可我并沒有感受到任何超常的寵愛,她的愛才是真正的母愛,平穩(wěn)、寬容、持久、恒溫。她從沒有那些夸張的什么“愛”呀,“寶貝”呀,擁抱呀,親吻呀之類的表示,但我知道,她的愛地久天長。我長大些之后,我的優(yōu)點從沒聽到她當面夸獎過,她大概視為理所當然。我的缺點也從沒有讓她痛心疾首、喋喋不休,她顯然認為我慢慢會改。只有小時候我打了人家的小孩或罵了人,她會動怒,咬著嘴拿掃床的笤帚疙瘩打我屁股一通。
我母親出身于榆社縣城一個鄉(xiāng)紳家庭,有一點舊式的書香門第那個意思。我姥爺寫一手好毛筆字,據(jù)說全縣第一;他還頗有文學修養(yǎng),母親說他出版過一部長篇小說,好像叫個什么《鐘情錄夢》,可惜世無存本。母親上過小學,在那時候就算有文化的女子了。她1942年參加了革命,當過女兵隊長,很快入了黨。她似乎比我父親更通人情世故,更多一點政治敏感性,心里更明白。這可能和她幼年失母,在繼母家庭長大有關。我父親父母雙全,小地主家庭生活較優(yōu)裕,多多少少有點地主少爺?shù)男愿?,再加上農村的封閉性,走上社會就不容易適應。
我母親生我大弟弟是1950年,在北京的一個天主教會辦的什么醫(yī)院。那時我四歲。我記得我父親帶我乘一輛西式馬車去的,相當于現(xiàn)在的出租車。醫(yī)院是個歐式大鐵門,正對著是一座教堂,左邊是醫(yī)院。我們走進去,我母親躺在一個歐式鐵床上,蓋著白被子。她看起來狀態(tài)不錯,很安詳。我那個鬼弟弟是不是抱出來讓我們看過,我沒印象,印象深的是當時到了午飯時間,護士送來一盤蛋炒飯,母親說不餓,讓我吃了吧。我把一大盤全吃了,覺得香極了,太好吃了,好像過上了上等人的生活,這件事導致我終身都愛吃蛋炒飯。
十年后,1960年,在烏魯木齊,那是三年自然災害的頭一年。有天吃飯,我吃了一個饅頭,沒飽,我還要吃一個,母親說“咱們不吃了好吧”,我覺得奇怪,她從來讓我們多吃點,今天怎么一改常態(tài)了?我看見她眼神里有一絲愧疚,還有一種堅定。后來我才知道什么都定量了,餓死人了,但她不告訴你面臨困難時期。
我父母都是山西人,人說山西人摳,不能說完全沒道理。我父母可能也有些摳,但摳的不一樣,我父親是對外人摳,對自己家人極大方;我母親是對自己家人摳,對自己更摳,但對別人大方。我父親對子女,花錢從不計較,六十年代呀,要自行車買自行車,要將校靴買將校靴。有一次看街上櫥窗里擺著帶鞋的冰刀,他對我說“給你買一雙吧”,我一看價錢,幾十塊錢呀,一個月伙食費都不夠,我說“算了吧,太貴了。”他說“貴怕什么,只要你喜歡?!?/p>
我母親不一樣,她知道我喜歡吃雞蛋,有一次在東后街一個飯館里,她要了十個煮雞蛋,親手給我剝皮,看我吃,還說“這次讓你吃個夠!”我一口氣全吃了,她說“怎么樣,飽了沒有?”我說“離飽還差的遠呢!”她說“還能吃幾個?”我說“還得再吃十個也不一定飽?!蔽覌屢宦牐牧艘幌伦雷?,“那算啦,不吃了?!?/p>
還有一次,她給我要了半只燒雞,我全吃了,不夠,又是問還能吃多少?我說還能吃半只,我媽又一次說“算了”。每次都中途而廢,她不管飽。
記得我上高中時喜歡上文學,有一次偶然和母親說起以后干什么,我告訴她我想當作家,我媽聽了以后的反應是“當那個干什么?”我看她反應冷淡,就問她“那你希望我干什么?”她沉吟片刻說了這么一句話,“我就希望你以后工作能……當個秘書?!蔽耶敃r聽了大吃一驚,秘書?這不是對我的指望太低了嗎?我當時很不理解,幾十年以后漸漸深入社會了,我才明白我娘的深謀遠慮。她是個干部科長,她那時就明白秘書的價值和前程,她哪里僅僅是希望我當秘書呀,她是想讓我從秘書起步踏上仕途,她希望我當個大干部呢。我母親那時就看出來作家詩人不是什么好角色,費力不討好,誰也管不了,還要受人管,弄不好還要打成右派,勞動改造餓肚子。哪個母親不希望兒子出人頭地榮華富貴呢?在中國,有終極關懷的人畢竟極少,傳統(tǒng)文化的基本特征就是現(xiàn)實關懷。
我母親雖然不認為當詩人作家有什么好,但她眼看著我一步步走上那條路而且越走越遠,從沒有反對過一句,她不會用自己的意愿強扭你,她順其自然。她雖然望子成龍,也不怕你混得豬狗不如,她個子小,但心大。“混成什么樣都是我兒子”,她豁得出來,也輸?shù)闷稹K腋赣H從太行山到石家莊,從長辛店到北京,從軍隊到外國語學院,從烏魯木齊到吉木薩爾,越走越遠,越混越慘,她從無怨言,從無退縮。對比當時有些女人那種勢利眼,得意時趾高氣揚,稍有挫敗馬上另擇高枝,我母親是有人格力量的。她有中華傳統(tǒng)文明中很珍貴的東西,那就是德的分量。她是一個有道德操守的人。
我母親的生活方式也與眾不同,跟我父親更是完全相反。她完全是傳統(tǒng)北方婦女的生活方式,她一生勤勞,但是粗拉。生火做飯,養(yǎng)雞喂豬,她做的羊肉餡餅香死人了,每次她自己都撈不到吃,她滿頭大汗心甘情愿;她養(yǎng)什么活什么,養(yǎng)的豬比狗還討人喜歡,養(yǎng)的雞飛到屋檐下掛的籃子里下蛋,像投籃一樣準,從不落空。她老了以后從不鍛煉,連甩甩胳臂動動腿也沒見她做過。冬天她干脆不出門,窩在家里,生存方式很不健康。她說“老的不敢見人了”,結果她活了八十八歲,只掉過一顆牙。每年天暖了,她出來了,滿頭白發(fā)的小老太太,她還活著,機關院子里的人見了她情不自禁鼓起掌來!這是大家自發(fā)地為一個值得尊敬的生命鼓掌!
我父親完全不同,他堅持鍛煉幾十年,已經(jīng)有癮了,不鍛煉過不去,光早晨起來就煉兩小時,不管到哪兒,從不中斷。我父親這么煉,活了八十九歲。所以鍛煉不鍛煉,并不決定壽命,只是一種習慣,一種心情,或動或靜,全憑自愿。誰要以為堅持鍛煉就一定能延年益壽,恐怕也只能是一廂情愿,誰知道老天爺認不認賬。
到了2003年,我母親住院了。她一輩子除了生孩子,基本上沒住過院,在我印象里,她似乎就沒生過什么病,最多就是“身上不舒服了”,過兩天自己就好了。她是個有病不求醫(yī)的人,也沒什么養(yǎng)身之道,只有一條,“不敢病,病了誰顧這個家”。到了八十八歲高齡了,她倒是敢病了,一病就沒出醫(yī)院。她大概是知道期限到了,躺在病榻上握著我的手說,“我還不想死”。她還牽掛著這個家,牽掛著兒孫。這個老人一天福也沒享過,但她平凡、樸素而又充實,她沒有什么太遠大的人生目標,但她作為一個母親,是完美的、偉大的,母親就是她的人生目標,她實現(xiàn)了,而且滿分。她生了四個兒子一個女兒。
2003年2月19日,她離開了我們。
她的名字也和她的時代、身世一致,我的母親叫張淑英。
2011年清明節(jié),我們兄弟四家去掃墓,我父親2008年3月20日也去世了,他倆合葬在一塊墓碑下。這兩個從太行山走出來的人,卷入時代洪流,投身革命,四海為家,最終竟在遠離故土數(shù)千公里外的天山腳下安息了。嗚呼,幸耶?悲耶?幸耶悲耶也都沒什么意義了,“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己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陶淵明的時代還可以“托體”,今天的人,只有骨灰。
在墓碑背后,刻著我為她倆撰寫的碑文,母親先葬,寫在上面:
自幼失母 母儀兒孫
書香家庭 投身革命
身材瘦小 歷盡風云
華北西北 四海生根
給父親寫的刻在下面:
以直道行坎坷 獨見厚樸
惟倔強對艱險 可謂敦忠
可能概括不了她倆的人生,僅僅表達一點我們的認識。那天回來后,愈覺自父母離世后,無遮無靠了,天地虛空了,自己便突兀地獨立在這人生間,傷懷陡起,寫了一首小詩《莫提娘》,抄錄下來,作為結語:
莫提娘,
提士良淚盈眶。
我娘懷我整十月,
等來哭聲第一響,
從此心拉長。
莫提娘,
提娘必心傷。
娘是大樹遮風雨,
兒是小鳥飛四方。
兒大不由娘。
莫提娘。
提娘兩茫茫。
兒是娘心尖上肉,
娘是兒心一點鋼。
男兒須自強。
莫提娘。
清明掃墓忙。
娘在九泉望著兒,
兒在人間想著娘,
白發(fā)意彷徨。
(選自《詩人江湖老:人民日報2012年散文精選》,人民日報出版社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