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對著鏡子看了一眼,痛哭起來。
結(jié)婚剛過十年,日子就從燭光紅酒變成了一地雞毛。剛畢業(yè)的時候小唯常常調(diào)侃許嵩蕓裝小資,“她不是和陳群坐在咖啡廳里,就是和陳群在去喝咖啡的路上?!爆F(xiàn)如今,她不是在照顧兩個孩子,就是在去醫(yī)院看望婆婆的路上。婆婆也沒有什么大病,年紀大了,難免這里痛那里不舒服,住在醫(yī)院里,她覺得心安,也就由著她去了。
結(jié)婚剛一年就有了第一個孩子,許嵩蕓不放心將孩子交給婆婆照顧。她與陳群商量。陳群的回答很簡單,“好,你不讓我媽照顧,找保姆還不一定比我媽強,你自己辭職在家?guī)Ш⒆影伞!?/p>
許嵩蕓想了很久,在產(chǎn)假結(jié)束之前辭去了攝影記者的工作。不就是三年嗎?為了下一代,拼了。
她錯了,三年之后,她又懷上了第二個孩子。三年三年又三年,她四十已過。
她徹底地變成了一個圓滾滾的家庭主婦,在兒童房、廚房與衛(wèi)生間里忙碌著。每天看著太陽升起,等著太陽落下。
她知道當年辭職是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什么是錯誤?就是一件事你意識到它根本無法改正的時候才能稱之為錯誤。
終于有一天,她帶著兩個孩子在小區(qū)廣場玩耍,一個大媽問她,“你是孩子的奶奶還是姥姥?”那一刻許嵩蕓的心情瞬息萬變,忽而憤怒,忽而傷心,忽而不知所措。她逃也似的回到了家中,陳群正在看手機,許嵩蕓把剛剛發(fā)生的事情一氣說完,末了,問一句,“哎,陳群,你看看我老了嗎?”
陳群頭都沒有抬,半天才回答,說,“嗯,很好,你說得很對。”
許嵩蕓怔了,張張嘴,卻一句話也沒說出來,她轉(zhuǎn)身回到臥室,對著鏡子看了一眼,痛哭起來。
高大廊柱下傾情擁抱的兩個人,看上去像一幅畫
許嵩蕓怎么也沒有想到,她會在清晨七點的火車站遇上本該在外地出差的陳群,還有另一個年輕女人。大廳里空蕩蕩的,高大廊柱下傾情擁抱的兩個人,看上去像一幅畫。
小唯是爆脾氣,擼起袖子便要上前。許嵩蕓死死地拉住她。那一刻,除了拉住她,許嵩蕓不知道該做什么,她的心就像這大廳一樣空蕩蕩的。她抓住的是小唯,其實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究竟想要抓住什么。
那兩個人相互依偎著,走向檢票處,走遠,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小唯埋怨道,“為什么攔著我?告訴你,這種小三我見多了,唯一的辦法就是揍她們一頓,讓她們知道,出來混,總是要付出代價的?!?/p>
“然后呢?”許嵩蕓輕聲道。
“然后?”小唯沉默了。
許嵩蕓當然知道,然后還能怎么著?要么離婚,要么,且行且珍惜。陽光之下,果然并無新事,這種爛大街的情節(jié)也會出現(xiàn)在她的身上。
小唯千叮嚀萬囑咐,“切不可輕舉妄動,等我回來再說?!?/p>
送走小唯,許嵩蕓第一 件事就是想找一面鏡子,好好地看看自己。這個時間,商場還沒開門,她去了一家肯德基,站在洗手間里,久久地凝視自己。圓潤的臉,亂蓬蓬的頭發(fā),衣服上還有孩子留下的洗不去的巧克力痕跡。
陳群是否放棄了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年,她已經(jīng)放棄了自己。剛才她沒有上前揭穿,也許是因為潛意識里,她自慚形穢,沒有辦法理直氣壯地站到那女人面前。
許嵩蕓沒有回家,先去了理發(fā)店,又去健身房辦卡,回家就上網(wǎng)找工作。
她得重新活過來。
陳群回來那天,還是像往常一樣,給孩子們帶了玩具,攤大了身子躺到沙發(fā)上看手機,天大地大,萬事都與他不相干。
許嵩蕓拿起手袋,“我出去了,你好好看著他們。”
陳群的魂總算是從手機里出來了,聲音里帶著明顯的不滿,“你不在家?guī)Ш⒆?,干什么去??/p>
看到許嵩蕓一身運動衣,他嗤地笑了,“都一把年紀了,還健什么身?趁早歇著吧,別折騰了?!?/p>
許嵩蕓什么都沒有說,輕輕地關上了門。
剛過八點,陳群就按捺不住,借口加班走了
小唯回到S城,已經(jīng)是半個月之后的事了,她驚喜地看著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許嵩蕓。她瘦了不少,精神了很多,頭發(fā)衣服都打理得妥妥帖帖。小唯夸張地鼓起掌來。
“我找了一份婚慶攝影的工作,先做著再看?!痹S嵩蕓還是淡淡的。
“那個事情,你想好了沒有?”小唯開門見山地問。
“想好了,才來找你。我要離婚,我要孩子,我還要我該得的財產(chǎn)?!?/p>
“單親家庭,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我見得多了?!毙∥樗龘摹?/p>
許嵩蕓輕輕地笑,“簡單?一個長年住在醫(yī)院的婆婆,一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老公,能簡單多少?”
小唯挑挑眉毛“還會說笑,問題不大。你的任務,就是找到陳群出軌的證據(jù),照片、信件,都可以。這樣,在分配財產(chǎn)和孩子的撫養(yǎng)權時,他作為過錯方要承擔全部責任,必要的時候,你可以讓陳群凈身出戶?!?/p>
“一定,要這樣讓彼此難堪嗎?曾經(jīng)——”許嵩蕓沉默良久說。
曾經(jīng)也一起度過了無數(shù)美好的日子,曾經(jīng),也是相愛過的,這些話許嵩蕓說不出口?;疖囌镜哪且荒唬拖袷且恢话驼?,左一下右一下地甩在她臉上,打得她啞口無言。
也許是因為許嵩蕓從來不過問陳群的事,所以,他也沒有對她設防。很快,她就在陳群手機上看到了他與那個女人來往的證據(jù),倒也沒有什么卿卿我我的話語,大多數(shù)很簡單,一個餐廳的地址,一個酒店的房間,及時間。
許嵩蕓向上翻了幾頁,便沒有勇氣再翻下去。到底有多久了?半年?一年?更久?她不敢想下去。最新的微信就是當天的,明輝酒店2217房,晚上9點。
果然,剛過八點,陳群就按捺不住,借口加班走了。許嵩蕓把孩子托付給鄰居,也開車去往明輝酒店。路上,她給小唯打電話,“待會我拍完照片,就直接微信給你,你幫我保存。”
小唯自然明白她的意思,這樣,即使手機里的照片被陳群刪掉,許嵩蕓還是會拿到證據(jù)。
小唯不急吼吼地叫道,“小蕓,這種事你一定不能單槍匹馬地去干,沒準吃虧的人是你。在哪個酒店?你給我地址,我現(xiàn)在就過去。”
“不。”許嵩蕓斬釘截鐵。想到可能會看到的畫面,她沒有勇氣讓別人哪怕是最好的朋友見證這一刻。
“好——”小唯想了一下,“你給我地址,我去酒店大堂等你,過十分鐘你不下來,我再去房間找你?!?/p>
許嵩蕓答應了。
小唯笑得花枝亂顫上氣不接下氣
走進明輝酒店的大堂時,旋轉(zhuǎn)門晃得許嵩蕓眼暈,一時走得急了,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明晃晃的地板上。
她向前臺報出房間號和陳群的名字,說“我把卡落在房間里了?!?/p>
前臺小姐抬頭看了她一眼,許嵩蕓覺得她的目光里有驚訝也有好奇,不過,她沒有多問,就把備用房卡遞過來。
許嵩蕓攥著房卡走進電梯,她的手心像是著了火,燙得她直想把那張卡扔出去,越遠越好。觀光電梯啟動了,她覺得自己是從深淵里緩緩上行,漸漸看到城市里溫暖的燈火,漸行漸高,萬家燈火星星點點地向著黑暗延展,沒有盡頭一樣。
從1樓到22樓,似乎只用了幾秒鐘,也似乎有一個世紀那么長。電梯門打開了,許嵩蕓沒有回頭,她還是看著外面的夜景。
電梯門又無聲無息地關上了,許嵩蕓轉(zhuǎn)身按下1樓。
就這樣吧。既然因為相愛而開始,就不能以這么丑陋的結(jié)局收場。
一樓大堂里,全身無力的許嵩蕓,終于下定決心,撥通了陳群的電話,“陳群,明天我們?nèi)ッ裾?。?/p>
那邊的陳群笑得有些瘆人,“好,許嵩蕓,結(jié)婚這么多年,我倒是不知道你是這樣有心計的人,是我瞎了眼,我輸?shù)眯姆诜??!?/p>
許嵩蕓聽得一頭霧水,心太痛,沒有多問。百年修得同船渡,婚姻這條船到岸了,道聲珍重,各奔東西。
剛收了電話,看見小唯蓬著頭衣冠不整的從電梯間走出來,一見許嵩蕓,就笑得花枝亂顫上氣不接下氣,恨不得撲到地上打滾。
“小蕓,打死你,你也猜不出剛剛發(fā)生了什么事?!彼中?,笑夠了,才說,“這真叫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小唯一邊笑,一邊說。
許嵩蕓靜靜地聽著,那一刻,她不是憤怒,她是徹心的悲涼。戀愛二年,結(jié)婚十年,在一起十二年了,才發(fā)現(xiàn),枕邊躺著的,是畜,不是人。
這十二年。
她閉上眼睛,好像眼前的一切就會消失似的。
陳群的聲音響起來,“起來吧。”
小唯自然知道許嵩蕓的性子,她平日里與人無爭,左也行,右也可,可只要她認真決定的事,那是撞了南墻也不回頭。
所以,小唯決定先斬后奏。她不想許嵩蕓看到那么骯臟的場面,作為律師,她見過很多女人,即使離了婚,閉上眼,還是能看到男人與別的女人在床上的樣子。
小唯不費吹灰之力就從前臺那里拿到了備用鑰匙,她打開門,房間里一片漆黑。她啪的一下開了燈,一片亮白,晃得她只想閉上眼睛。
床上自然是有人的。
小唯一把揭開了被子,舉起手機便是一通猛拍。
不過,劇情并沒有按照她的劇本演下去。
她一揭開被子,便有一雙有力的手摟住了她,將她鉗制在雪白的床單上。
小唯錯愕地瞪大了眼睛,試圖用力地推開伏在她身上的人,她喊道,“喂喂!你干什么?你認錯人了吧?”
她隨即就明白過來,他不是認錯人了,他有他的劇本,這是有預謀的。
果然,陳群的聲音響起來,“起來吧。”他舉著手機等在那里。
小唯當場就大笑起來,“陳群,你是來抓我現(xiàn)行嗎?我未婚,你隨便拍吧,記得把我拍漂亮點?!?/p>
小唯這才明白:難怪許嵩蕓那么容易就找到他們約會的時間地點,難怪她那么容易就在前臺拿到鑰匙,陳群早早地挖了一個陷阱,就等著她,啊不,等著許嵩蕓跳進來,沒想到,劇情并沒有按照誰的劇本演下去,而是,他們合力演了這么一場烏龍。
許嵩蕓仿佛溺水的人般完全不能呼吸
陳群坐在許嵩蕓的對面,她覺得他是那么的陌生。十二年了,他們終成陌路。
小唯將陳群已簽好的離婚協(xié)議書遞給她。陳群憤憤嚷道,“錢都是我賺的,結(jié)婚十年,你一直蹲在家里,賺過一個錢嗎?憑什么分走我身家的一半?”完全不提她當初為什么辭職。
許嵩蕓冷冷地,“憑我給了你一個家,你除了賺錢,又做過什么?是我應得的,一分也不能少,不該我得的,給我我也不要?!?/p>
陳群還想說什么,小唯不耐煩,“若不是小蕓攔著,我早查到你出軌的證據(jù)了,那就不是一半身家這么簡單了。”
許嵩蕓不想再聽下去,她飛快地在協(xié)議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一切都結(jié)束了,小唯開車,有點擔心地時不時偷瞄許嵩蕓。許嵩蕓則回頭看了看民政局的大門。陽光烈烈的,薔薇花開了一墻。民政局里依舊人來人往,有人合,有人散,有人笑,也有人哭。
她的淚洶涌而下,仿佛看到十年前的她和陳群,嬉戲打鬧著走進這個門。陳群說,“你可要想清楚了,我這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不管合不合你的口味,都不能退貨的?!?/p>
“你才是狗呢——”兩個人鬧作一團。
許嵩蕓仿佛溺水的人般完全不能呼吸,許久,才又有氧氣注入到身體里。
都過去了。
她死而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