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
金圣嘆與六才子書(上)
木匠
金圣嘆是中國文學史上頂尖的文學批評家,不世出的妖才。他的文學批評注重思想內(nèi)容的闡發(fā),往往借題發(fā)揮。他對前人的點評,大都“生動真切,頗能得其情致”。
比如他說《水滸傳》后20回是羅貫中的“橫添狗尾”,盡行砍去不說,還偽造了施耐庵的序,讓人覺得他砍得有理;再比如他評杜詩《春日懷李白》時,說“飄然思不群”一句乃是老杜在暗諷李白的一些詩寫得過于隨意;又比如他評杜詩《江村》時,說“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乃“極寫世法峨,不可一朝居也”,理由則是“莫親于老妻,而此疆彼界,抗不上下;莫幼于稚子,而拗直作曲,詭詐萬端”……
此等語,咸非逆天妖才,不能道也。標新立異,竟至于斯乎?
才子,系指特別有才華的人。歷朝歷代都有成百上千的才子涌現(xiàn),如果要給“歷史一百強才子”來個排名,這個榜單因個人口味不同,或有很大出入,但無管是誰來評,生活在明末清初的金圣嘆,都不可能被任何一個榜單所遺漏。
金圣嘆,原姓張,名采,字若采,生于明萬歷三十六年(1608年)二月初三,江蘇吳縣(今蘇州)人。幼年,生活優(yōu)裕,后因父母早亡,家道中落。明亡后,改姓金,名人瑞,字圣嘆,號鯤鵬散士。
金圣嘆一生博覽群籍,能文工詩,不光是明末清初的著名文人,還是文學史上超一流的文學批評家。他向以才子自居,為人傲驕,連被那個時代的讀書人奉為經(jīng)典的圣賢書,也敢提出批評,更不屑與那些泥古而不化的儒生、道貌岸然的官員為伍。
他嘗稱《莊子》、《離騷》、《史記》、杜詩、《水滸傳》和《西廂記》為“六才子書”,擬逐一點評,但只完成了對《水滸傳》、《西廂記》的點評。《史記》、杜詩都未完成,《莊子》、《離騷》根本還沒來得及評,就業(yè)未竟而身先死了。
金圣嘆一生勤于筆耕,有《唱經(jīng)堂才子書》傳世。該書分為“內(nèi)書”和“外書”兩大部分:“內(nèi)書”收入的都是他自己寫的一些詩文(也稱《唱經(jīng)堂詩文全集》);“外書”包括《第五才子書》(即他點評的《水滸傳》)、《第六才子書》(即他點評的《西廂記》)、《秦漢兩晉才子書》(即他點評的秦文、西漢文、東漢文、后漢文和晉文,共30篇,司馬遷的《史記》90余篇)、《唐宋才子書》(即他點評的唐宋文,共103篇,及600首唐詩和12首歐陽修詞)、《釋小雅》(即他點評的《詩·小雅》中的7首詩)、《古詩解》(即他點評的20首古風)、《杜詩解》(即他點評的180首杜甫詩)、《左傳釋》(即他點評《左傳》,共46篇)、《國語釋》(即他點評《國語》,共28篇)、《戰(zhàn)國策釋》(即他點評《戰(zhàn)國策》,共37篇)。
金圣嘆還有一個非常大的特點,就是幽默。如果說自古“文無第一”,你可以不認同他的觀點,但不能不認同他的幽默。他幽默起來,經(jīng)常不分場合,說來就來,哪怕是身在刑場,眼看就要人頭落地,也要幽上一默。真稱得上是“古今第一幽默人”也。
老百姓不懂文學評論,當然不會對他的文學評論說三道四,但坊間卻一直流傳著他的幽默故事,甚至有老爺爺茶余飯后在給孫子說上一段這位金大才子的故事后,還要補充一句:這個人就是太愛開玩笑了,因為開玩笑,開丟了自己的功名不說,最后連命都給搭上了。孩子你可千萬別學他。
不過,怎么說呢,他要不這樣的話,也就不是他了,應該也就寫不出那些獨具匠心,妙趣橫生,讓人看了忍不住要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文學評論了吧。所以,我們也大可不必為他的“事未竟而身先死”感到有什么遺憾。冥冥之中,都是天意。
金圣嘆的生日是農(nóng)歷二月初三。這一天,也是文昌帝君(道教中負責掌管士人功名、祿位、文運的神)的生日。又,他的母親曾與人言道,那天夜里,自己夢見了一個紫衣仙人,從天而降,將一小兒放在了她的懷中,醒來后,便懷上了他。所以,在他出生時,很多人都說這個孩子是“文昌星”下凡,當然這都是無稽之談,但金圣嘆本人卻好像對這個說法深信不疑,是故終其一生,自我感覺都特別良好。
事實上,金圣嘆也的確是天資過人,但這也養(yǎng)成了他狂妄、自負的性格。相傳他5歲時,已識字過千;6歲入學,一天塾師在課堂上講《國風》,講到“好色而不淫”,小圣嘆當即站起來質(zhì)疑道“:好色與淫,相去有幾?”結(jié)果被塾師打了一通手板。長大以后,他還回憶說“:為兒時,自負大材,不勝傺(音:chàchì,失意而神情恍惚的樣子),恰如自古至今,只我一人是大材,只我一人獨沉屈者?!?/p>
金圣嘆還很感性,而且善感。7歲,讀杜詩《送遠》,看到“親朋盡一哭,鞍馬去孤城”一句,便不由得難過了10天。還有一次,他站在一口深井的旁邊,手持瓦片,欲將瓦片扔入井中。但忽轉(zhuǎn)念一想,一旦將瓦片扔入井中,它便永遠不可能再見天日。猶豫良久,竟伏在井沿上大哭了起來。
11歲那年,他告病出塾,一天,偶然得到一本《忠義水滸傳》,立刻就被這本書給迷住了。因有感于書中的一百單八將“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氣質(zhì),人有其形狀,人有其聲口”,不由得驚嘆道“:想不到這世間竟還有這等沒被列入圣賢書的好書!”
因此可見,金圣嘆后來評《水滸傳》、評《西廂記》、評杜詩,都是源于他兒時的這種審美體驗。
由于金圣嘆書讀得好,小小年紀就被補為了“長州博士子弟員”,但他生性幽默,素喜張揚,讀的書又雜,因此經(jīng)常會不分場合地說些出格的話,即便是對那個時代讀書人視為經(jīng)典的圣賢書,也多語出不敬。
他第一次去考秀才,考題是“西子來矣”??脊俚囊馑际窍胱尶忌鷤兙汀拔髯邮箙恰边@個典故,發(fā)些議論。這么重要的考試,他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抓起筆來,就在考卷上寫了:“開東城也,西子不來;開南城也,西子不來,開西城也,西子來矣,吾乃喜見此美人矣……”主考官看了大怒,提筆在他的考卷上批道:美人來矣,秀才去矣!就這樣,他把好端端的一個秀才給幽默丟了。
第二次去考秀才,考題是“如此則動心否乎”。他在作答完畢后,一時興起,又在后面寫了這樣一段話:“空山窮谷之中,黃金萬兩;露白葭蒼而外,有美一人。試問夫子動心否乎?曰:‘動、動、動……’”他一連寫了三十九個“動”字。主考官看了很奇怪,問他為何要這樣寫?他說:“夫子不是說了,‘四十而不惑’嗎?那前三十九年,豈不都是‘惑’的?‘惑’在這里當動心講。我連書了三十九個‘動’字,是想說夫子到了四十歲就不動心了,前三十九年都是動心的?!敝骺脊俾犃?,差點把鼻子都給氣歪了,結(jié)果可想而知。
第三次去考秀才,題目是“孟子將朝王”。他竟交了一張白卷,只在考卷的四角寫了四個“吁”字,考官接卷,當即將喝住,問他何以如此。他說:“七篇(《孟子》一共七篇)中言孟子者,僂指難數(shù)。前乎此題者,已有四十孟子,是‘孟子’二字,不必作也。至云‘朝王’,則如見梁惠王、梁襄王、齊宣王,皆朝王耳,是‘朝王’二字,亦不必作也。題五字中,只有‘將’字可作。舞臺上演戲,王將視朝,必先有四內(nèi)侍,立左右而發(fā)‘吁’聲。我這四個‘吁’字,乃略表‘將’意也?!笨脊俾犃伺陌复笈?,不僅將他逐出了考場,還革掉了“博士子弟員”的資格。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