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冰
與于先生近距離接觸,在我印象中有三次,每一次都嚇得不輕。
第一次是1987年考中央戲劇學院,三試地點在戲劇學院頂樓小劇場。列隊之前我在臺上隔著大幕第一次聽到了臺下小聲的說話聲,咳嗽聲。這是現(xiàn)在我演出經常聽到的聲音,可那是第一次啊,那是職業(yè)演員才能聽到的聲音??!我實在抑制不住好奇心,就拉開幕布的一道縫往臺下看了一眼——這回心不跳了,血也涼了。臺下滿是人,幾十位老頭老太太(在我們當時的年歲看來),就是《茶館》劇組全體演員,群眾演員沒來,主演全來了,比那還多,還有朱琳老師,周正老師。還有呢,中間就坐著于是之先生,正和徐曉鐘先生說話。慈眉善目,穿著極樸素,微微發(fā)胖,頭發(fā)斑白,雙手抱在胸前,很沉靜的樣子。現(xiàn)在想想,也挺值得一說:我們八七班這群孩子,第一次登臺表演,觀眾中有一位是中國話劇表演第一人于是之先生。他是王利發(fā)。
第二次是在人藝三樓排練廳,看話劇《太平湖》聯(lián)排。由于是人藝班,我們是有條件坐在排練廳地上看的。那比劇場頭一排離演員還近,就是脖子疼,仰著脖兒看,戲在那里是最好看的,只有表演,純粹極了。那時聯(lián)排可以當事兒了,劇院有事兒、沒事兒的全來,滿滿一屋子人,又是于先生演戲,演的還是老舍先生,人少得了嗎?一個偉大的演員,誰是他最忠實的粉絲?觀眾當然是,可遠不如我們。我們演員才是他最忠實的粉絲。觀眾會贊美他,崇拜他,都是好話。演員這兒可能還有褒貶之詞呢。因為觀眾只是欣賞他,而我們太想成為他了。
記得戲一開始就是于先生上場,拖著根手杖,倒背雙手,架副眼鏡,從上場門沿著臺最深處的山墻橫劃舞臺。走到舞臺中線處轉身,迎面向觀眾走來,走得極其緩慢。沒有臺詞,沒有動作,只是在走。當我們剛剛能看清他的臉的時候,我聽到身后傳來了低低的哭聲:我回頭望去,不是呂中就是金昭,反正是一位老阿姨,已然泣不成聲。有幾位老人兒臉上也呈現(xiàn)出有點要繃不住了的意思。不知道是誰小聲兒說了一句:“哎喲,老舍先生的魂兒回來啦!”我沒見過老舍先生,但我想這就是他老人家了。他們兩位早已合二為一。
多年以后,我有幸扮演《趙氏孤兒》里的程嬰,開場也是這樣一個調度,臺上還多匹白馬,真馬?。》帕瞬簧俑杀?,我騰云駕霧地走這個調度,長??!怎么永遠也走不完啊?快讓我說詞兒吧!內心空空如也??!到那時我才知道一個演員在舞臺上敢說自己會走道兒,得需要多大的本事,那不是個簡單的物理位移,是一個舞臺的美學樣式。他在人生和藝術的道路上要走多遠才敢在舞臺上放慢他的節(jié)奏?。?/p>
第三次我就到劇院了,于先生是院長,我是新來的一個小孩兒。他好長時間不演戲了。后來看書,很多人都引用他這句話,就是“演員別當官兒,當了官兒,就由一個內行,變倆外行”。我親耳聽過他說這句話。
那是一個中午,下點小雨,我和倆同學在自行車棚底下避雨。于先生等他的汽車,應該是去開會。我們站在他邊上還是緊張的。又是大師,又是領導,又是長輩,不知該說什么,總不能干著呀!我就隨便問了一句:“于老師,您怎么不演戲呀?”沒油沒鹽,因為是找了這么句話,說完我自己都覺著干。于先生也沒看我:“咳!我這個,是從一個內行變倆外行,去食堂吧!”車來了就走了。我當時都怕自己說錯話了,誰都聽得出來這是句心里話,可一個閑聊天他老人家還犯得上和我說心里話嗎?二十三四歲,一個小孩兒,也說不著??!現(xiàn)在想想,唯一的原因是演戲這事兒他不能提,而且這句話他經常說,逢人就說。我會記著先生這句話,能當?shù)絻刃胁蝗菀?,從事專業(yè)工作不等于內行。慢說今天還不算內行,萬一哪天是內行了,也要不忘初心,別再變成外行。那可就真對不住小時候,拉開大幕初見于先生時嚇的那一跳了。
于先生還是幸運的,他遇到了老舍,遇到了王利發(fā),那個年代出現(xiàn)這樣一個高峰真是不易。因為到今天扯著脖子亂叫,張牙舞爪在臺上依然存在,而他用幾十年時間完美演繹了一個角色和如何去打開、表現(xiàn)一個人物的方式。我們演戲心理上要靠在一個什么東西上?有演英雄的,靠在一個精神上;有演主義的,靠在概念上;有演名利的,靠在自我膨脹上……而他始終靠在人物上,靠在真實上,演人,演戲,演的是人的心理,人的故事。
在臺上不貪不沾,寵辱不驚,不抖小機靈,這就不光是表演本身能解決的問題,是個人修為問題了。如果說老舍先生的《茶館》寫的是對人的失望和對舊時代的恨,而于先生對王利發(fā)可真是滿滿的愛??!何其完美。于先生就是來塑造高峰的,他也真的塑造了高峰,高峰遲早會被超越,高峰的意義不在于是否被超越,而在于對表演藝術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