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縫隙

2017-07-10 22:00范小青
北京文學(xué) 2017年7期
關(guān)鍵詞:縫隙租房家具

范小青

我家的老房子要裝修了,一家人得租房子出去住,這是很煩人的事情。不過好在現(xiàn)在租房這樣的事也比較方便了,網(wǎng)上什么都有。于是先上網(wǎng)一查,果然,家喻戶曉的中介公司的無數(shù)個業(yè)務(wù)員,分別在網(wǎng)上掛出無數(shù)的合適的出租房,有房圖、有人照、有電話。

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他提供不了的。那叫一個爽,眼都挑花了你。

我根據(jù)自家居住的需要,一口氣先挑選了七八戶,備了好幾胎,自己還先排了個號。然后,我按照業(yè)務(wù)員留下的聯(lián)系電話,致電過去,通的,不假。

喂,你是某某中介某某某嗎?

是的是的,女士你要租房嗎?

這么簡單就對上號了,爽!然后我告訴他,他掛在網(wǎng)上的某某小區(qū)的出租房,我要租,價格大致多少,要求是什么什么什么——只不過我的這個“什么什么什么”還沒有開始說,他已經(jīng)打斷了我說,對不起對不起,我這會兒正有個客戶,過一會兒,我馬上打給你好嗎?要不,您先加我微信吧。

我們就加了微信,片刻之后,他就語音和我說話了。他這么快就把另一位客戶給打發(fā)了?還挺重視我這個客戶的?。恐皇俏也惶?xí)慣語音交流,我把我的要求用微信發(fā)給他,我的要求不算太多,主要大約有四五條吧,一是幾室,二是電梯,三是不臨馬路,四是家具家電齊全拎包入住,五是大致價格。

他仍然堅持和我語音,我仍然堅持給他發(fā)微信,兩個不同的頻道,倒也不影響工作的進展,我報出我看中的第一號,他立刻就說,那一套沒有了。在我的要求和他的回答之間,沒有片刻的停頓,他的業(yè)務(wù)可真精通。我愣了一下,報出二號備胎,他仍然立刻回答,這一套也沒有了。

我很傻,但我還沒有那么傻,何況我還心里來氣,我說,既然沒有,那你怎么掛在網(wǎng)上?

他快速又答,這是春節(jié)前掛的,春節(jié)期間、尤其是春節(jié)剛過,租房的人多了,已經(jīng)出掉了。我說,那你們怎么不更新信息?他說,我們要更新的,只是沒有來得及。

他的回答,簡直就像在念臺詞,我差不多要懷疑他手中有劇本了,準(zhǔn)備得真充分,毫無漏洞,甚至中間一點停頓也沒有。

當(dāng)然,這個我能理解,他們就是干這個的,平時多加歷練,他們早就是熟練工了。

只是我奇怪,他們沒有來得及做的事情,恰好被我趕上了?

原來網(wǎng)上的信息是不準(zhǔn)確的,不止不準(zhǔn)確,有的甚至根本就是子虛烏有的。

呵呵,這樣做生意。

其實我已經(jīng)入套了。入套和上當(dāng)受騙可不是一個概念。他開始施展他的才華,推出他的房子,但不符合我的要求。我說,我給你發(fā)的微信里條件寫得很清楚,你沒有看嗎?他說,知道了知道了。說話間又推薦了一套,我說,咦,我跟你說過,我要電梯的。他說,哎喲,就三樓,也不高。然后又來一套,說,這一套很好,有電梯,全新裝修。圖片也隨即發(fā)給我看了,房間確是全新,但是里邊空空如也,沒有家具家電。我說,說好的家具家電呢,我要拎包入住的。他說,家具家電馬上就到位。

打住,這不像是寫創(chuàng)作談,像是在寫小說了。是呀,本來我就覺得生活處處是小說,租房的過程,也是足夠我寫的,我還是將它們留給我的小說,這里只說一個開頭。后面的事情,以后咱們在小說里見吧。

總之,我最后是從他手里租到了房,真心還不錯。況且,我不僅租到了房,在扯皮拉鋸的過程中,我腦洞打開了。

我認為奇怪的事情,他完全無所謂;他覺得正常的事,我覺得不靠譜。比如,我十分在意的租房條件,他可沒那么在意,感覺稀松平常;比如,對于網(wǎng)上的虛假信息,他也不覺得這算個什么事,常態(tài)而已。

但是千萬別以為他工作不負責(zé)任,更別以為他不想把房子租出去。恰好相反,他對工作可認真負責(zé)了,他租房出去的愿望可強了,比誰都強。

那么,這就是代溝?

還是三觀?

或者是我OUT了?

反正我生活在如今的這個時代里,即使我不去租房,即使我不拿租房來說事,我也可以拿其他任何事情來說事。我?guī)缀趺刻於紩?jīng)歷從前的幾十年都沒有經(jīng)歷過、沒有體會過的,所以每天都有新鮮感,興奮、刺激。我們和另一代人甚至另幾代人之間,頻道不相同,但絕不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們是道不同而相為謀。于是,在這過程中,會有疑惑、會有觸動、會有感悟,也才有了小說的可能和小說的開始。

我經(jīng)常和年輕人交流對某些事情的看法,通常是,他們沒有大驚小怪,他們遇事坦然,而上了年紀(jì)的我反而一驚一乍。許多現(xiàn)象,他們認為就是這樣的,而我們覺得不是這樣、或者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

如今的社會生活真是飽滿而豐富,每個縫隙都塞滿了新鮮的套路,是我們這一代人沒長過眼的,這些套路,真是太有意思了,太觸動我的靈感了。這個時代,傳統(tǒng)文化和現(xiàn)代觀念就是這樣糾纏著、交叉著、膠著著,讓人傻傻分不清。

新舊交替的時代,真是一個布滿陷阱的時代。布滿陷阱的時代,就必定是利于寫作的時代。

新舊交替的時代,許多舊的規(guī)則正在打破,但又沒有徹底改變;許多新的規(guī)則正在建立,但又沒有完全完善。于是,在新舊交替之間,出現(xiàn)了許多裂縫,這些縫隙,就是我們寫小說的人要鉆進去的地方。

每個縫隙都是新鮮的內(nèi)容。

每個縫隙都是可怕的陷阱。

每個縫隙都有寫作的靈感。

每個縫隙都是難能可貴的財富。

相比自己的同齡人,我更愿意把目光投向年輕一代、更年輕的一代,我不敢說我有多少了解他們,但是我愿意去了解他們。

至少,《合租者》中的這個“我”,可能在自己的家鄉(xiāng),他的父母也為他貸款準(zhǔn)備了一套房子,但是他不愿意,寧可一個人在外面打拼,為什么?

躲避父母?

享受孤獨?

向往未來?

正是因為有許許多多的這樣的年輕人,我們的春運才會一年更比一年忙。

這篇文章,想寫的是一篇創(chuàng)作談,結(jié)果寫成了一篇生活感受,違背了寫作初衷。但是,我知道,只有生活中有了感受,才有小說的基因,才有寫小說的沖動。

要說我在《合租者》中到底寫了什么,我想,這個問題我自己也說不太清,至少是說不太全面。

同質(zhì)化?

夢幻人生?

蕓蕓眾生的灰色生存?

走馬燈式的現(xiàn)代生活?

說不清,說不全面,只是從生活細節(jié)中感受出平常中的不平常,那才能提供更豐富的東西,那才是寫小說的好材料。

社會也好,時代也好,小說也好,說不清才好。

責(zé)任編輯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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