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
我十三歲時,常到我爸爸的書柜里偷書看。那時候政治氣氛緊張,他把所有不宜擺在外面的書都鎖了起來,在那個柜子里,有奧維德的《變形記》,朱生豪譯的莎翁戲劇,甚至還有《十日談》。柜子是鎖著的,但我哥哥有撬開它的方法。他還有說服我去火中取栗的辦法:你小,身體也單薄,爸爸不好意思揍你。但實(shí)際上,在揍我這件事上,我爸爸顯得不夠紳士,我的手腳也不太靈活,總給他這種機(jī)會??偠灾?,偷出書來兩人看,挨揍則是我一人挨,就這樣看了一些書。雖然很吃虧,但我也不后悔。
看過了《變形記》,我對古希臘著了迷。我哥哥告訴我說:古希臘有一種哲人,穿著寬松的袍子走來走去。有一天,一位哲人去看朋友,見他不在,就要過一塊涂蠟的木板,在上面隨意揮灑,畫了一條曲線,交給朋友的家人,然后就回家去了。那位朋友回家后,看到那塊木板,為曲線的優(yōu)美所折服;連忙埋伏在哲人家附近,待他出門時闖進(jìn)去,要過一塊木板,精心畫上一條曲線……當(dāng)然,這故事下余的部分就很容易猜了:哲人回了家,看到朋友留下的木板,又取了一塊蠟板,把自己的全部心意畫在一條曲線里,送給朋友去看,使他真正折服?,F(xiàn)在想來,這個故事是我哥哥編的。但當(dāng)時我還認(rèn)真地想了一陣,終于傻呵呵地說道:這多好啊。時隔三十年回想起來,我并不羞愧。井底之蛙也擁有一片天空,十三歲的孩子也可以有一片精神家園。此外,人有兄長是好的。雖然我對國家的計(jì)劃生育政策也無異議。
長大以后,我才知道科學(xué)和藝術(shù)是怎樣的事業(yè)。我哥哥后來是已故邏輯大師沈有鼎先生的弟子,我則學(xué)了理科;我和哥哥在一起講過真?zhèn)沃值男牡?、對熱力學(xué)的體會;但這已是我二十多歲時的事了。再大一些,我到國外去旅行,在劍橋看到過使牛頓體會到萬有引力的蘋果樹,拜倫拐著腿跳下去游水的“拜倫塘”,但我總在回想幼時遙望人類智慧星空時的情景。千萬丈的大廈總要有片奠基石,最初的愛好無可替代。所有的智者、詩人,也許都體驗(yàn)過兒童對著星光感悟的一瞬。我總覺得,這種愛好對一個人來說,是不可少的。
我時常回到童年,用一片童心來思考問題,很多煩難的問題就變得易解起來了。人活著當(dāng)然要做一番事業(yè),而且是人文的事業(yè);就如有一條路要走。假如是有位老學(xué)究式的人物,手執(zhí)教鞭戒尺打著你走,那就不是走一條路,而是背一本宗譜。我聽說前蘇聯(lián)就是這么教小孩子的:要背全本的普希金、半本萊蒙托夫,還要記住俄羅斯是大象的故鄉(xiāng)(肖斯塔科維奇在回憶錄里說了很多)。我們這里是怎樣教孩子的,我就不說了,以免得罪師長。我很懷疑就算自己會背宗譜,有了精神家園,那我也不想去說服誰。安徒生寫過光榮的荊棘路,他說“人文的事業(yè)就是一片著火的荊棘,智者仁人就在火里走著”。當(dāng)然,他是把塵世的喧囂都考慮在內(nèi)了,我覺得用不著想那么多。用寧靜的童心來看,這條路是這樣的:它在兩條竹籬笆之中?;h笆上開滿了紫色的牽?;?,在每個花蕊上,都落了一只藍(lán)蜻蜓。這樣說固然有煽情之嫌,但想要說服安徒生,就要用這樣的語言。維特根斯坦臨終時說:“告訴他們,我度過了美好的一生?!边@句話給人的感覺就是:他從牽?;▍仓凶哌^來了。雖然我對他的事業(yè)一竅不通,但我覺得他和我是一頭兒的。
我不大能領(lǐng)會下列說法的深奧之處:
要重建精神家園、恢復(fù)人文精神,就要滅掉一切俗人——其中首先要滅的,就是風(fēng)頭正健的俗人。
假如說,讀者兜里的錢是有數(shù)的,買了別人的書,就沒錢來買我的書,所以要滅掉別人,這個我倒能理解,但上述說法不見得有如此之深奧。假如真有這么深奧,我也不贊成,我們應(yīng)該像商人一樣,嚴(yán)守誠實(shí)原則,反對不正當(dāng)?shù)母偁?。讓我的想法和作品成為喧囂塵世上的正宗,這個念頭我沒有,也不敢有。既然如此,就必須解釋我寫文章(包括這篇文章)的動機(jī)。坦白地說,我也解釋不大清楚,只能說:假如我今天死掉,恐怕就不能像維特根斯坦一樣說道:“我度過了美好的一生”;也不能司湯達(dá)一樣說:“活過,愛過,寫過?!蔽液芘侣涞绞裁炊颊f不出的結(jié)果,所以正在努力工作。
(摘自“圣才學(xué)習(xí)網(wǎng)”,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