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如輝
自從當(dāng)上甲方,他就恨上了乙方。不是一般的恨,是與日倶增的恨。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恨得咬牙切齒。甚至,他萌生了殺死對方的念頭。
乙方是個叫韓水生的男人。男人有個體面的工作,一份殷實的收入,一個原本和諧的家庭??墒牵詮哪腥顺蔀橐曳?,男人一生一世的偉岸,都化為過眼云煙。
乙方是甲方的父親,親生父親。一度,他曾懷疑過這個不爭的事實。而事實就是事實,他是乙方的翻版。眉眼鼻口、體態(tài)神形、言語舉止,無不證明遺傳基因的偉大。
這事,還得從那份合同說起。慢著,還是從報考志愿那里說起吧。否則,事情的來龍去脈,仿佛不是很清楚。
他那年的高考考砸了。平時,他的成績在年級名列前茅。各科老師都口徑一致地預(yù)測,上本科沒問題。說不定發(fā)揮好了,可以進(jìn)重點。然而,成績出來后,他成了意外之意外,只掛上了三本線。
他一下子蒙了。一瞬間,天轉(zhuǎn)地也轉(zhuǎn)。地怎么跑到天上了,天怎么落到地上了呢?
比他還要蒙的,是他父親和母親。他母親哭了,哭聲漸次傳到客廳,傳到小區(qū),傳到廣場,傳到湖面上,驚動了幾個夜釣的人。夜釣人小心翼翼地圍過來,欲實施一場災(zāi)難的營救。這個光榮的傳道授業(yè)解惑者,經(jīng)不起心靈的打擊,將一份愕然、頹廢、無奈、傷感,交給了夜色。
他父親倒顯得冷靜,一天一夜,一言不發(fā),只把一包包香煙,一根根浪費到極致。
近一個月來,父親母親都在做他的工作,讓他復(fù)讀一年。
報考志愿的那一天,他卻填了一個遠(yuǎn)在省外的普通三本。
那份無情無義的合同,在他去學(xué)校的頭一天出現(xiàn)了。
他的父親,不!韓水生冰冷地說,簽吧。
合同的基本要義大體是這樣的,他到外省上學(xué),除了臨去的車票八百元外,期間的所有費用均由乙方自行解決。那一刻,他突然變成了乙方,甲方赫然寫著他父親的名字。他流淚了,淚水蟲子一樣爬滿他的臉頰。蒙眬的目光中,他看到了母親的模糊身影。母親側(cè)坐地窗前,雙肩著急地抖動。他知道,母親的眼淚已經(jīng)流干了,只剩下雙肩的抖動。
他簽了字。
恨一天天在心里發(fā)芽、抽絲、結(jié)繭,無形之中,恨成了仇。他切斷了與甲方的一切聯(lián)系,一口氣過了四年。
四年里,課堂上,他刻苦學(xué)習(xí)。休息日,奔波在家教的路上。寒來暑往,經(jīng)他輔導(dǎo)的孩子,有的上了高中,有的考取了大學(xué),還有的正擠進(jìn)“好生”的行列。他自己,也順利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學(xué)的碩士。
有一天,他同學(xué)讓他接一個電話。同學(xué)將手機遞過來,一臉錯愕地說,韓小生,找你的。
電話里沒有說話,只有嚶嚶的哭泣聲。雖然遠(yuǎn)在天邊,但是他聽出來那是母親的聲音。
他的眼淚蟲子一樣爬出眼眶,不由自主地,他顫抖著,弱弱地叫一聲,媽。
母親肯定繼續(xù)著急地抖動雙肩,他對那個動作太刻骨銘心了,好像對韓水生的恨。母親顫抖著說,你爸不行了,肝癌晚期。小生,聽媽一句話,回來見一面吧。
他沒有吱聲。對于甲方,他有權(quán)保持沉默。
母親接著說,看在母子的緣分上,回來吧,算媽求你了,啊,小生。
他踏上了回家的路,敲開曾經(jīng)熟悉而今陌生的門。
房間里清冷。冬天的氣息,還沒從里面走出去。他突然覺得,有一種異樣的味道在里面游走。是什么呢?他沒弄明白。后來,他才知道,那是死神的味道。
乙方已經(jīng)形容枯槁,幾次試圖抬起手,卻失去了最后的氣力。
母親從乙方的床頭上,拿出來一份合同,甲方已簽上了韓水生的名字。
合同的基本要義大體是,甲方所有財產(chǎn)歸乙方所有,包括在省城的一套房子。乙方保證贍養(yǎng)甲方的遺孀,直到送終。
那一刻,他終于按捺不住,如一頭出籠的困獸,露出了巨齒獠牙。他砸碎了客廳里所有東西,咆哮到幾乎沒有一絲力氣。
他恨所謂的合同,恨所謂的甲方乙方。難道在這世上,只有甲方乙方?只有用甲方乙方,才能解決一切問題,包括親情?他韓水生盡管是一個在工商部門管合同的小官,用合同解決了太多的問題,但他能解決生死?
送走了甲方,他虛脫了。他了解到一個基本事實,甲方一直在用一個特殊的方式激勵他。
他抱著母親痛哭了一場,母親的雙肩仍然著急地抖動。
他本來打算燒掉那兩份荒唐的合同。最后,他改變了主意。他決定把它留下來,給他的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