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phy Roberts
在蒙古中部廣袤的草原上,已難尋成吉思汗偉大帝國的蹤跡??烧l能料想,十個世紀后,一個來自東柏林的夢想家,試圖通過一個探險營地讓牧民的孩子獲得更多的教育,并讓“騎術”這個古老的傳統(tǒng)重回草原。
第一次聽說克里斯多夫·吉爾克(ChristopherGiercke)是從我叔叔那里,他住在加斯科涅(Gascony),離《三個火槍手》里第四個火槍手達達尼昂(D’Artagnan)的出生地不遠。因此,1997年吉爾克的二兒子出生的時候,這也成為他的名字,當時他們家和我的叔叔住在一起。起先,對我來說,給兒子起名叫達達尼昂聽起來很怪異,直到我親眼見到吉爾克才意識到,對奇異的世界(和名字)的狂熱正是這個男人的魅力所在。
吉爾克是德國人,但大部分時間他都住在加德滿都。六月到十月他會從尼泊爾搬到蒙古草原上的一個營地,期間偶爾在這兩地之間穿梭,拎著一個破舊的帆布拼皮手提包。他的圖書室里有各種書籍,包括藏傳佛教、梵文、古生物學等。他抽羅布圖尺寸(Robus*o)的古巴高希霸(Cohibas)雪茄。他的帽子是博薩利諾(Borsalino)的白色巴拿馬草帽。他穿的衣服只有兩套:一套是定制的黑色亞麻套裝,包括長上衣和燈籠褲,配有紫色絲綢扣眼和紫色襯里;另一套是白色同款,只在特殊場合穿著。
不過,更讓我好奇的是,這個德國男人是如何來到世界的這一邊的?在20世紀中期,吉爾克是東柏林的一名兒童演員,后來在流亡途中成為電影制片人(他曾參與《現(xiàn)代啟示錄》Apocalypse Now的制作,也擔任過安迪·沃霍爾主演的《可卡因牛仔》Cocaine Cordooys的制作人)。1993年,在中亞草原上搜尋電影拍攝地時,他愛上了一個名叫恩和其其格·桑加爾道爾基(Enkhtsetseg Sanjaardorj)的蒙古女子,兩年后二人結為夫妻。為了撫養(yǎng)他們的三個孩子,吉爾克放棄了在電影圈浪跡天涯的生活,再次轉業(yè),做起了蒙古羊絨生意。他把羊毛送到尼泊爾,經(jīng)過手工編織和染色,做成圍巾、毛毯、外套和睡袍,再交付給他的主要客戶愛馬仕。除去羊毛生意外,“Mongke Tengri”是吉爾克開辦的季節(jié)性營地,位于蒙古的鄂爾渾(Orkhon)國家公園內,在烏蘭巴托以西約322公里。2001年我第一次來這里時,整個營地還只是毛坯,在荒野之中,群情激昂的冒險家喝著私釀伏特加,吃著魚子醬。他們中有藝術贊助商弗朗西斯卡·馮·哈布斯堡(Francescavon Habsburg)、研究梵文和藏文的伊朗裔杰出學者哈米德(Hamid Sardar-Afkhami)。
那些年,吉爾克只向朋友開放營地。但從2015夏天開始,他決定向旅行者和愿意包場預訂的旅行團開放這里,并將30%的收入用于支持當?shù)亟逃?,以及吉爾克長期以來讓馬球回歸草原的夙愿。
蒙古的文化當然與馬匹密不可分。“牧民的孩子們在還沒學會走路之前就會騎馬了,”吉爾克告訴我,“無論多么貧窮,幾乎每一個依舊在草原上生活的蒙古孩子都擁有一排小馬駒。”他的馬球夢想不是要把一項歐洲的精英運動強加于當?shù)厝?,而是要恢復這里根深蒂固的社會傳統(tǒng)。“八百年前,有一種馬球運動被用作蒙古騎兵的訓練比賽,”他說,“我一直覺得,蒙古需要保留這一部分歷史,并在世界舞臺上參與馬球比賽?!弊?996年成立以來,由吉爾克創(chuàng)立的成吉思汗馬球俱樂部(Genghis Khan Polo Club),培訓了大約四百個孩子。他們的青年隊曾到新加坡、泰國、中國、韓國、印度、法國、澳大利亞、新西蘭和美國參加過比賽。(2014年,蒙古隊擊敗了哈佛隊。)“你只要觀看孩子們打球,”吉爾克說,“就能看到曾經(jīng)使蒙古騎兵成為世界上最強大力量的那種決心和騎術?!?/p>
去年八月,我再次來到了Mongke Tengri營地,這次還有我的兩個兒子做伴,他們分別11歲和8歲。經(jīng)過12小時的航程,我們從倫敦經(jīng)停法蘭克福飛到烏蘭巴托,再在嶄新的瀝青路上向西行駛五小時,就到達鄂爾渾山谷里吉爾克的營地。沿途我們經(jīng)過了拉桑特爾(Rashaant),當?shù)厝朔Q為“宇宙(Cosmos)”,這一叫法取自這個小鎮(zhèn)最有名的人:牧人出身的宇航員朱格德爾德米德·古爾拉格查。
由此繼續(xù)行進約八十公里,哈拉和林(Karakomm)遺址的全景映入我們的眼簾。我的兩個兒子都熟知這里的歷史:從1220年開始,哈拉和林成為成吉思汗統(tǒng)治下大蒙古帝國的中心,在鼎盛時期,這一帝國的疆域從黃海一直延伸到維也納城門。和大多數(shù)孩子一樣,兩個孩提到種族滅絕時都目瞪口呆——古代蒙古人橫掃中亞和北亞、中東和東歐,導致幾千萬人喪生。但他們似乎也不贊賞成吉思汗及其后代較為仁慈的一面:1234年,哈拉和林被法國傳教士描述為當時在宗教上最寬容的城市之一,城里有12座佛教和道教的寺廟、兩座清真寺和—個基督教會,全在它的土地范圍內發(fā)展壯大。
事實證明,從哈拉和林的遺址中探尋這種歷史的矛盾,對我的孩子們來說有些難以想象。畢竟,這里如今只有一座白色的佛塔、一個小型博物館和一座擁有四百年歷史的額爾德尼召寺(EMene Zuu),歷史上這里曾經(jīng)住著幾千個僧人,現(xiàn)在減少到六十名左右。在這片草的海洋中,孩子們的興奮勁兒越來越弱。我不禁擔心,也許這次旅行是一個錯誤,有關消失帝國的詩歌并沒有像打動我—樣令我的孩子們感動。
后來,我們越過一處滿是鋸齒形巖石的山脊,忽然之間,吉爾克的世界就像一座宏偉的劇院,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
在我們腳下,寬闊的高原伸展開來,山巒環(huán)繞,山上生長著柳樹、落葉松和松樹。一條波光粼粼的河流穿過鄂爾渾山谷。眺望遠處,有十幾匹馬正沖向一地的青草美味。在山谷的中心,坐落著吉爾克的營地:一群蒙古包,分布在亮綠色的草地上,仿佛雨后突然冒出的蘑菇一樣。
我們順著山坡下來,巡著一條艱難的小道抵達營地的邊緣。吉爾克早先和我們一起結隊從烏蘭巴托出發(fā),現(xiàn)在從第一輛車上走下來,穿著他平常的黑色套裝。一群牧民的孩子朝我們跑過來。吉爾克站在他們當中,越過孩子們的頭頂,遞給我們發(fā)酵的馬奶。
營地的射箭大師朝格特·其德(Tsogt Tsede)過來把我的小兒子舉到空中。上次到訪此地就認識了其德:一個身材魁梧的大個子,是布里亞特蒙古人(布里亞特人稱自己是成吉思汗的后裔),也是—個在巴黎受過訓練的歌劇演唱家,習慣在晚飯后乘興高歌一曲。
我們很快安頓下來。孩子們和當周入住這里的其他孩子一起住,我就和其他成年人一起混住,他們中有來自中國香港、美國和澳大利亞的銀行家;一個常駐北京的藝術收藏家;一個美國電影制片人;兩個國際馬球運動員;來自新加坡的酒店老板和他的法國妻子;一個住在斯里蘭卡的西藏人;還有兩對蒙古夫婦。
對于吉爾克來說,向更廣泛的人群開放營地,不僅意味著向全球客戶推廣他的慈善目標,更意味著讓更多年輕馬球運動員有機會在海外受訓,還會讓更多的牧民孩子受到優(yōu)質的教育。
和15年前相比,Mongke Tengri已經(jīng)改善了許多:40頂設計完美的氈墻蒙古包替換了原先的游牧帆布帳篷,里面配有手工制作的木制家具,松木地板上覆蓋著漂亮的綿羊毛氈地毯,衣柜也足夠寬敞,還隨處可見愛馬仕毛毯。每天晚上,在我們入睡之前,一位身穿蒙古絲綢大袍的服務員會來為鐵爐子生火,還有熱水袋給我們暖床。清晨,她又回到這里,帶來更多的木柴,重新點燃余燼,一同帶來的還有喜馬拉雅有機咖啡。
營地廚房里供應早餐,廚師Mingmar Sherpa用一把碩大的木勺攪拌煨在明火上的粥,然后撒上新鮮的香料和泡菜。午餐時,在掛著家庭照片的餐廳里,有炒青菜、包子和喜馬拉雅野生山羊肉拌面等著我們。晚餐則是烤羊肉和辣燉山羊腸隔天輪流奉上,并搭配法國葡萄酒。
在Mongke Tengri的日子,你絕對閑不下來,在“健身房”里跟著吉爾克的妻子上尊巴課,或者和牧民—起騎馬,穿越河流,爬上山丘。我的兩個兒子在馬背上獲得了足夠的信心,這都多虧了有希瓦(Shiva)的保護和指導。我們還學習了馬球的基礎知識。此外,還有其他一些可選活動,包括各種徒步線路,目的地有八湖(Naiman Nuur Lake)、圖布渾寺(Tuvkhun Monaszery,蒙古國內最古老的寺廟之一)、鄂爾渾瀑布。隨著這—周的時光飛逝,兒子們和我討論著我們還剩多少事要做。我的小兒子渴望參加一場賽馬(不行,那至少要騎上八公里的路程)。大兒子想用弓箭射獵旱獺,—種類似于豚鼠的草原嚙齒類動物(不允許,捕獵季節(jié)要等到九月才開始)。我自己則想見見周末從首都來營地的蒙古著名馬戲團魔術師。但在這之前,會有一場獨奏會。
表演者是奧德格爾·桑皮爾諾羅夫(Odgerel Sampilnorov),她從七歲開始學習彈鋼琴。2005年,她被推薦給吉爾克當他孩子的老師,并受邀到營地演奏。在這里,她的彈奏吸引了當時的意大利駐華大使孟凱帝(Gabfiele Menegatti)先生。那次會面后,意大利政府便資助桑皮爾諾羅夫前往佩魯賈(Perugia)的一家音樂學院學習進修。由此她在歐洲完成了九年的音樂訓練。
“即使在去意大利之前,她的頭腦中也已經(jīng)掌握了歐洲浪漫主義運動的全部主要作品,”吉爾克說,“老師放在她面前的任何樂譜,她看一眼就可以彈奏出來。”
灑滿月光的夜晚,我們在蒙古包餐廳里聚會,整個蒙古包被數(shù)十支蠟燭點亮,里面擠滿了客人和服務員,所有人都想聆聽年輕音樂家的鋼琴演奏。
當桑皮爾諾羅夫在雅馬哈小型三角鋼琴旁坐下時,蒙古包里一片寂靜。燭光從象牙燭臺中搖曳而出,她開場彈奏了巴赫的“恰空舞曲(Chaconne)”,伴著繡花皮靴踩在鋼琴踏板上。像火爐里飄出的煙霧一樣,這樂聲飄蕩在空氣中,穿過頂窗,朝夜空飛去。在我的想象中,巴赫的旋律沿著山谷漂流而下,流入鄂爾渾河沿岸帳篷里居住的牧民耳中,跋山涉水穿越這個空曠的國度——面積大過整個西歐,人口卻少于波多黎各——一路向西抵達維也納的大門。
“這場面讓我想哭?!奔獱柨藴惖轿叶惹那乃秸Z。
“她的演奏確實非比尋常?!蔽一貞f。
“哦,我說的不是這段音樂,”他說,“而是那架鋼琴。那個雅馬哈還不夠好。這個營地至少也要一架施坦威(Steinway)?!彼难凵窭镂鑴又d奮?!懊髂?,我們會找到一架配得上桑皮爾諾羅夫天賦的鋼琴。我們必須為她找到一架西伯利亞失傳已久的美妙鋼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