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小可

閔行區(qū)景聯(lián)路幽靜的花園小徑里，隱藏著一個玻璃藝術工作室——許多人并不知道，如今上海大部分精美的彩繪鑲嵌玻璃藝術作品，就誕生在這里。一個周末的下午，我探訪了工作室的主人、旅法華裔藝術家陳偉德先生，聽這位“玻璃魔法師”講述了彩繪玻璃的幻麗與神秘。

從神殿飛入民居

說到“彩繪玻璃”，許多人可能會將之與“教堂玻璃”畫上等號。12世紀初，彩繪玻璃被歐洲各國大量運用于教堂玻璃——當日光透過彩繪玻璃窗映入教堂一隅，如此柔和又璀璨，仿佛圣光浮顯。如今，許多歐洲古老的教堂內(nèi)都仍然完好地保留著數(shù)百年前的彩繪玻璃——位于巴黎圣母院附近的圣沙佩勒教堂，就以擁有13世紀的《圣經(jīng)》故事彩繪玻璃窗而聞名于世。

“彩繪玻璃被大量運用于教堂，這和當時的經(jīng)濟環(huán)境有關。”在他的玻璃藝術工作室里，陳偉德告訴我，“宗教勢力占領了整個歐洲，所有的好東西都被送往教堂——油畫如此，彩繪玻璃花窗也如此，最好的東西都在教堂里。”

不過，彩繪玻璃最早卻并非出現(xiàn)在教堂，而是被歐洲貴族用于家族族徽?，F(xiàn)存于世最早的彩繪玻璃藝術品，28厘米見方，正是6世紀法國貴族的一枚族徽。直到11、12世紀，才在教堂里流行起來，成為哥特式建筑的靈魂。

彩繪玻璃從私人住宅走進教堂，歷經(jīng)數(shù)百年后，又從神殿重新回到了私人宅邸——18世紀英國工藝美術運動的奠基人威廉·莫里斯被譽為“現(xiàn)代設計之父”，他有一句傳世名言：“把藝術生活化”。到了19世紀，彩繪玻璃開始逐漸被運用于歐洲民用建筑之中，20世紀更是大放異彩，成為一種不可替代的獨特建筑裝飾材料。這一時期，不僅是彩繪玻璃，藝術與生活互為滲透，家居設計從家具線條到墻上的畫飾，都經(jīng)歷了一個藝術化的飛躍。

大洋彼岸的上海，同樣得風氣之先，早在19世紀末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彩繪玻璃裝飾。法國傳教士在徐家匯土山灣孤兒院，隨后又創(chuàng)辦了“土山灣孤兒工藝場”——這里不僅被一代美術大師徐悲鴻稱為“中國西洋畫之搖籃”，也在無意間掀開了中國彩繪玻璃的序幕。

1930年代，古典又華美的彩繪玻璃被“東方夢巴黎”大量運用在教堂、俱樂部與民居，與30年代盛行一時的Art Deco裝飾藝術相得益彰。

“可惜的是，經(jīng)歷過‘文革浩劫，當年大多數(shù)以人物為題材的彩繪玻璃都遭到了毀壞?！标悅サ掠X得很遺憾，“上海保存完好的彩繪玻璃如今屈指可數(shù)，比如茂名路花園飯店，它的前身是法國俱樂部，二樓最大的宴會廳百花廳，過去是上海灘赫赫有名的舞廳，它上方呈橢圓形船底造型的天頂就是由彩色玻璃鑲拼而成。南昌路上的科學會堂、紹興路上的上海文藝出版社、陜西北路上的榮氏老宅、武定西路上的廣播交響樂團、江蘇路上市三女中的大禮堂，也還零星保留了一些。可是在巴黎，那些老玻璃都被保存得很好，‘老佛爺百貨所在的奧斯曼大道上的建筑物里就有許多——這些彩繪玻璃曾經(jīng)對改變巴黎的城市氣質(zhì)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p>

玻璃本無色，匠心彩繪之

陳偉德對巴黎的彩繪玻璃作品了然于胸，因為上世紀80年代中期，他正是在法國巴黎高等藝術學院，師從Pierre Carron教授，研習古典油畫。也是在巴黎，他第一次接觸到彩繪玻璃的技法。

陳偉德是上海人，中學時期就師從于畫家孟光。從上海美術?？茖W校油畫專業(yè)畢業(yè)后，求畫若渴的陳偉德選擇了自費留學，1985年赴法，學的正是他最心儀的學院派油畫。在法留學期間，他以畫家的身份成為獨立藝術家——沒想到，命運的小徑卻在此時出現(xiàn)了一個分岔路口。

由于畫作精美，在法國時陳偉德就被一些友人邀請去繪畫。一位經(jīng)常邀請他作畫的法國人，恰巧是巴黎玻璃學校的老師——看他對彩繪玻璃感興趣，就教他繪畫、燒制彩繪玻璃。

正是從她那里，陳偉德了解到：鑲嵌玻璃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將本來就有不同色彩的玻璃鑲嵌成圖案，另一種，是在玻璃上繪畫，再經(jīng)過高溫燒制和鑲嵌，完成完整的彩繪玻璃作品。

玻璃本無色，但聰明的古人發(fā)現(xiàn)，如果在玻璃加工過程中混入不同金屬元素或金屬氧化物，就能將玻璃變得炫目多彩——加入鉛，可閃耀明亮如水晶；加入少量錳，會呈現(xiàn)淡綠色；加入金屬銅，則形成深紅色；加入鈦，可以令其變化呈棕黃色；加入多些錳，便顯出淡紫的雅致；加入少量鈷，卻可造就明朗的藍色……

不過，五彩玻璃雖美，卻無法呈現(xiàn)更為細致的圖案。于是在改變玻璃顏色之余，人們又創(chuàng)造了在玻璃上繪畫的藝術——先在玻璃上繪出紋樣，再進高溫爐窯燒制，使顏色牢牢地附著在玻璃表面，歷經(jīng)百年都不會褪色。

這種興起于10世紀的工藝，真正做起來卻遠不似描述的那么簡單。

“畫玻璃要用專用的玻璃顏料，粉末狀的，平時用水劃開，有時候還要‘添油加醋進行調(diào)和?！闭f起彩繪玻璃，陳偉德如數(shù)家珍，“在玻璃上作畫，最大的局限就是不能修改，而且無法一次成型，必須多次疊加——比如說畫一個人像，第一步先描輪廓線，然后進爐燒制；第二步畫上底色，再進爐燒；第三步添上陰影，接著燒；第四步可能是補上人物皮膚的中間色，還要再燒一次——每畫一層就要進爐燒，一塊玻璃至少要燒四五次。假如最后一次把顏色燒壞了、玻璃燒裂了，那么前面的功夫就全白搭了，只能一切推倒重來。”

燒制玻璃的爐子是定制的，一般需要將溫度控制在600度左右，一燒就是十幾個小時，燒完還得等七八個小時，讓爐子冷卻下來才能開窯，一整天下來也就燒一爐?！懊看伍_窯的時候心里都有點慌的。”陳偉德笑說。

但一塊千錘百煉燒制完美的彩繪玻璃，卻能夠完成彩色鑲嵌玻璃所達不到的精細——假如要表現(xiàn)《圣經(jīng)》故事里豐富的人物情節(jié)，就非彩繪不可。盡管千難萬險，鐘愛古典技法的陳偉德還是更崇尚精雕細琢的彩繪玻璃。

當所有的繪畫燒制都完成之后，還要將一小塊一小塊的彩繪玻璃，用細細的鉛條拼接、焊接到一起，組成一幅或壯美或浪漫的完整作品——那一刻，所有的付出和等待都有了報答。

被彩色玻璃“引誘”回國

1993年，旅居巴黎8年之久的陳偉德做了一個決定——回國。

回國是為了創(chuàng)業(yè)。1993年的上海，是一片百業(yè)待興的熱土。華東設計院有位設計師吳明光是陳偉德的發(fā)小，從小倆人就在同一條弄堂長大。當時在國內(nèi)，彩繪玻璃已經(jīng)沉寂了幾十年，就連發(fā)祥地“土山灣孤兒工藝場”都已經(jīng)早在1950年就解散了，制作彩繪玻璃的手藝也幾近失傳。但身為設計師，吳明光卻深深明白玻璃對于建筑氣質(zhì)的重要性。他想到了自己的發(fā)小，將他“引誘”回國，兩人共同創(chuàng)業(yè)。

“最初建立陳偉德玻璃藝術工作室，選址就在現(xiàn)在的莘莊地鐵站——1993年的時候那里還是一片荒地，我們在種禽場里建起了工作室，接到的第一個創(chuàng)作就是漢口路沐恩堂里的教堂玻璃花窗‘耶穌牧羊圖，有十幾米高；后來又為國際禮拜堂做了100平方米的彩繪玻璃；美麗華大廈上的鑲嵌玻璃花窗也是早期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在駕車駛過高架虹許路段還能遠遠看到?！?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7/15/cfta201706cfta20170610-4-l.jpg" style="">

上世紀90年代，國內(nèi)連新建筑物的設計都不怎么講究，更不用說為建筑錦上添花的彩繪玻璃——那是經(jīng)濟發(fā)展到一定程度、民眾審美升級到一定階段才會流行起來的藝術，從古到今都是如此。所以有將近十年時間，陳偉德玻璃藝術工作室都不能用“顧客盈門”來形容，這段創(chuàng)業(yè)開始得并不順利。

但陳偉德總記得自己第一次去法國，在迪拜機場轉(zhuǎn)機時看到的一幅機場壁畫——那正是一幅巨大的彩繪玻璃，上面繪制了繁忙的漁港圖景。當年出國殊不容易，從上海去一趟法國，要途經(jīng)香港、新加坡、迪拜，經(jīng)過多次轉(zhuǎn)機。但是就在所有人都行色匆匆的時候，陳偉德卻不由自主地在這幅彩繪玻璃前停下腳步，駐足良久。

“我像鄉(xiāng)下人進城一樣，看見了好東西就移不開眼睛?！标悅サ滦φf。32年前的事，回想起來，就像幾天前剛剛發(fā)生一樣歷歷在目。也許，正是從那一刻開始，就注定了他和彩繪玻璃的牽纏情緣。

畫家出身的陳偉德，即使在生意不那么好的時候，也總是云淡風輕的樣子——不強求，不媚俗。對他而言，玻璃和畫布沒有什么區(qū)別，都是他創(chuàng)作的語言和載體，而創(chuàng)作永遠是一件單純的事情。

人的技術，光的魔法

好在，墻內(nèi)開花墻外香。陳偉德的油畫功底，讓他的彩繪玻璃不落俗套。學院派的繪畫技法，為玻璃注入了靈魂，也吸引了許多海外訂單，尤其在日本非常受歡迎。

2001年，和設計師彭陽合作后，陳偉德玻璃藝術工作室迎來了全新的發(fā)展期。許多國內(nèi)客戶也開始慕名而來——上海國際會議中心、上海馬勒別墅、建國賓館、外灘浦華酒店、外灘華潤九里、虹橋高爾夫俱樂部、上海銀行會議廳、上海東亞富豪酒店、浦江飯店、東湖飯店、杭州陽明谷別墅……都找上門來，指名要求陳偉德為其創(chuàng)作手繪玻璃。工作室的作品也被美國、日本、歐洲和國內(nèi)的收藏家購買和收藏。

2010年，坐落于復興中路的上海文化廣場經(jīng)過全新重建，成為上海新的文化地標。在文化廣場正式開業(yè)前，陳偉德玻璃藝術工作室為其趕制了一座345平方米、足有5層樓高的巨幅彩色玻璃壁畫——這幅《生命之源》源自畫家丁紹光的畫作，展現(xiàn)了自然界雨林萬千生靈的和諧景觀，原作只有2平方米大小，如今放大了100多倍，用大大小小30萬塊彩色玻璃鑲拼而成——更難得的是，這30萬塊玻璃鑲拼在一起，竟沒有動用一根嵌條，而是采用了黏合工藝。

“不用鉛條是因為鉛條的粗細是固定的，不能讓它粗一點或細一點。如果用鉛條來鑲嵌的話，整幅作品就充滿了粗線條，無法表達出《生命之源》原本逼真?zhèn)魃竦膭又参锖惋枬M溢動的色彩?！标悅サ赂嬖V我，“但是黏合工藝就不同了，它能粗能細，賦予了畫面千變?nèi)f化的靈動之美?！?/p>

巨幅壁畫《生命之源》花了陳偉德玻璃藝術工作室足足8個月時間去精雕細磨，成品的質(zhì)量不僅在國內(nèi)首屈一指，令日本專家也嘖嘖稱奇，如今已然成為上海的文化地標之一。

2014年，上海玻璃博物館開幕，與玻璃牽纏半生的陳偉德特意將自己親自描繪的仿古彩繪玻璃作品《圣徒大衛(wèi)》贈送給博物館，令大眾一睹迄今最古老的彩繪玻璃的精彩畫面。這些年來，陳偉德玻璃藝術工作室已經(jīng)組建起了一支國內(nèi)首屈一指的彩繪鑲嵌玻璃工藝專業(yè)隊伍，他還手把手地帶了幾個徒弟，令這門藝術得以后繼有人。

“在法國巴黎，有許多自由藝術家在從事手繪玻璃藝術，歐洲的許多公共空間，比如地鐵、圖書館、醫(yī)院、幼兒園，都會使用彩繪玻璃，在政府看來，這是一種審美的傳遞。”陳偉德說，“日本也有不少手繪玻璃的百年老店，從明治時代就開始經(jīng)營。我有個愿望——創(chuàng)辦一個玻璃藝術收藏館，希望可以將代表彩繪玻璃藝術水準的作品、將審美展現(xiàn)給觀眾?！?/p>

陳偉德有句名言：假如沒有光，彩色鑲嵌玻璃還不如馬賽克。

多年來的經(jīng)驗讓他仿佛一位玻璃魔法師——他知道當自然光照射在玻璃上，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時段，都會呈現(xiàn)出幻化萬千的神秘效果。他還知道不同的玻璃顏料，哪些燒制后會變得透明，哪些會變得半透明——如果畫一朵云，他會選擇在玻璃正面用藍色透明顏料，再在反面繪上白色半透明顏料，成品就會呈現(xiàn)云彩的輕盈與通透。

去年，陳偉德剛剛完成了自己的彩繪鑲嵌玻璃作品《穿越》。在這幅一整面墻大小的作品上，他不僅繪上了自己最愛的三位畫家代表作——波提切利（Botticelli）的《春》《維納斯的誕生》、馬奈（Manet）的《草地上的午餐》、烏切羅（Uccello）的《圣·羅馬諾之戰(zhàn)》（Musee du Louvre），在自己的作品中實現(xiàn)了和三位大師的對話；還融入了“穿越”的元素——東方明珠、金茂大廈、環(huán)球金融中心，甚至是草地上的iPhone、可口可樂錫罐，來表達新舊藝術的沖突與顛覆。最為特別的是，作品上不僅有彩繪玻璃，還保留了青灰色的墻磚——墻磚不僅讓構(gòu)圖更生動，還隱藏了陳偉德創(chuàng)作這幅作品的用意——“即使是時空巨變，也不能掩埋好的藝術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