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連波 陳可瑩[遵義師范學院人文與傳媒學院, 貴州 遵義 563006]
李碧華小說的“小人物”敘事
⊙褚連波 陳可瑩[遵義師范學院人文與傳媒學院, 貴州 遵義 563006]
李碧華小說以言情題材見長,主題或汲取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歷史人物形象做出新的創(chuàng)造和重塑;或立足于香港敘事,進行懷舊性的書寫。在眾多作品中,作者始終關注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李碧華的小人物書寫折射出時代發(fā)展變遷中下層民眾的生存狀態(tài)、價值取向和情感態(tài)度,在小人物的命運走向安排上,悲劇色彩為作品增添了獨特的審美意蘊,更體現(xiàn)了作者濃厚的人道主義精神和新的人文追求。論文擬從小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價值取向、情感態(tài)度與命運走向等四個方面具體闡釋李碧華小說“小人物”敘事的內(nèi)涵與特征,深入挖掘“小人物”敘事的價值和影響。
“小人物”生存狀態(tài) 價值取向 情感態(tài)度 人文關懷
“小人物敘事”最早出現(xiàn)在19世紀俄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品之中,五四時期傳入中國,魯迅、老舍、夏衍等人都曾創(chuàng)作過表現(xiàn)小人物的優(yōu)秀作品,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作家對“小人物”命運的深切關懷。香港當代女作家李碧華的小說,就選用了“小人物”來進行敘事。李碧華的作品多以奇情為主,立足于兩性關系敘述的同時,又雜糅歷史人物、民間故事或神話傳說進行再創(chuàng)作,蘊含著作者本身對傳統(tǒng)文化的別樣書寫與懷舊心態(tài),這種獨特的寫作風格是通過對“小人物”的描寫建構起來的,如《霸王別姬》《生死橋》與《胭脂扣》。李碧華所關注的“小人物”不再是傳統(tǒng)意義上處于社會中下階層的小官員和小職員,也不拘泥于近現(xiàn)代中國那些“被損害的人”。她筆下的小人物群像頗為豐富,他們立足于傳統(tǒng)的同時,又極具現(xiàn)代色彩。
《霸王別姬》是一部立足于京劇藝術而脫胎于歷史傳記的“故事新編”,主人公程蝶衣可為“小人物”的類型代表。這部小說所講述的故事的時間跨度是半個多世紀,自1929年冬到1984年9月。這動蕩的半個多世紀里,中國社會經(jīng)歷了軍閥割據(jù)、抗日戰(zhàn)爭和新中國成立至19世紀80年代初這三個歷史時期,而生活在其中的“小人物”,他們的命運更是跌宕起伏,異??部?。
軍閥割據(jù)時代,生活物質匱乏,賣身學戲成為了謀生的途徑之一,幼年的程蝶衣便是其中之一。他與戲班里的其他孩子一樣,在性格強勢暴戾的關師父的教導下,努力唱戲、練功,期盼著有朝一日能出科成角。終于等到成名的這一天,可卻偏偏遇上了日本侵略中國,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在動蕩的年代中,作為跑江湖的戲子,程蝶衣憑借自己的技藝謀生,不料卻成為讀書人戲謔的對象,他受盡了鄙薄與輕視,一己悲歡因亡國的危機被禁錮?!栋酝鮿e姬》中的孩子們出身貧寒,在戲班日夜苦練,就是為了一朝能擺脫物質上的貧苦和師父的強權。程蝶衣和段小樓自小便渴望成角,但當他們真正成角,解決了衣食溫飽之后,人格和精神依然得不到應有的尊重。
“文革”時期的文化暴力使戲中的英雄淪為平民。在沒日沒夜的折磨中,肉體上的鞭打疼痛與精神上的疲勞轟炸,使得段小樓那氣吞山河的“霸王”氣焰逐漸泯滅,骨子里的那一股睥睨縱生的傲然之氣也蕩然無存,理智上的最后一絲清明也屈服于了無情的現(xiàn)實。段小樓的精神支柱轟然坍塌,再也不想反抗,他只想倒下睡個覺,醒來的時候,放棄一切尊嚴回到蕓蕓眾生之中。這一場“文革”,使人與人之間僅存的情義受到了徹底的檢查與清算,個人情感被不留一絲余地消除,曾經(jīng)親密的人再也無法維持過去的情感與友誼?!拔母铩敝械某痰屡c段小樓為保全自身的利益,在生存欲望的驅使下被迫彼此劃清界限,互揭傷疤,恩斷義絕,應驗了關師父“兄弟斷情斷義”的預言。
《霸王別姬》中對段小樓的描寫,無疑是解構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英雄形象。段小樓身上有著英雄的光影,卻沒有英雄生死無懼的氣魄與勇氣;在生存的壓力之下,他從“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西楚霸王”淪落到靠卑微鄙俗的小伎倆謀生的“小市民”,完成了從英雄到“小人物”的轉變。段小樓的轉變不只是因為他個人的懦弱與無能,更多的是現(xiàn)實的逼迫。段小樓的命運起伏更多地寄托了作者的感慨與無奈,這其中有對時代變遷所帶給“小人物”的苦難的厲聲控訴,有對英雄消逝的生命痛感與惋惜之情。
在充滿神秘色彩與哀婉風格的小說《胭脂扣》中,李碧華再度表達了“小人物”由大的時代變化所帶來的困惑。已經(jīng)死去多年的女主人公如花,依然為情所困,時隔五十年之后再度返回人間,找尋與她糾纏一生的十二少。然而當她回到曾經(jīng)熟悉的塘西,那里的石塘咀、水坑大寨等標志性的建筑早已面目全非,時間的滌蕩讓曾經(jīng)美好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了。對如花來說,五十年后的香港只是一片空虛而陌生的存在。隨歲月流逝的而面目全非的現(xiàn)實人間,留給如花的是迷茫無措,是無處尋覓昔日記憶與情懷的傷感與無能為力的茫然。在如花身上,那份時代變遷下的生命之痛,既是愛人背叛的情殤,也是異化身份(不人不鬼)與現(xiàn)實的背離所帶來的彷徨與痛苦。
《生死橋》這部小說在述說懷玉、志高與丹丹三人十年愛恨糾葛的同時,也反映了“小人物”對于理想人生的追求與對既定命運的奮力反抗。唐懷玉生長在一個靠父親耍刀賣藝為生的家庭中,父親唐老大日思夜想的是讓懷玉脫離“下九流”的家世背景,希望兒子讀書識字,當個文職公務員,擺脫這種入不敷出且備受歧視的困窘家境。然而,懷玉并不認同父親的想法,他癡迷戲曲,向往著戲曲中舞臺上英雄人物任意揮灑的氣概,渴望萬眾矚目的掌聲與喝彩。他不滿父親對他人生的安排,于是偷偷拜師學藝,這是他第一次反抗命運的自我人生追求。當好友志高請求他離開丹丹時,懷玉毅然離開丹丹。遠離家鄉(xiāng)的懷玉懷著一股傲氣與要紅的決心,只身從北平來到上海,追求自己理想的人生。與懷玉的心高氣傲不同,志高的人生從一開始便充斥著自卑與灰暗,他的母親紅蓮是暗門娼妓,為了讓志高在人前能抬起頭,她與志高連彼此的稱謂都小心謹慎,擔心別人看不起自己的兒子。面對著這樣的家境,志高憑借自己的小聰明試圖在天橋開臉,卻多次以失敗告終。當他母親改嫁旁人,心愛的丹丹又為了尋找懷玉離他而去時,他從此洗心革面、發(fā)憤圖強,拋開過往灰暗的一切,拜師學藝。經(jīng)過多年的苦練,志高終于從一個穩(wěn)步上揚的小生到臺上英氣十足的呂布。“先死后生”的命運卜辭最終應驗,十年后的他化蛹成蝶,真正實現(xiàn)了人生的蛻變。
《胭脂扣》中身世涼薄而執(zhí)著于愛情、堅信男人山盟海誓的如花,不肯相信自己與十二少緣淺福薄,即使經(jīng)過枉死城的囚禁、黃泉路的多重審判和授生司的艱難,她依然愿意苦苦等候,五十年來始終不肯喝下孟婆湯,不愿意跳入轉輪臺投胎轉世,再度為人。蕓蕓眾生之中,如花只不過是一個普通渺小而卑微的妓女,為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段姻緣,她違逆生死的法則、無視命運的嘲弄、反抗被天意安排好的一切,寧愿來世減壽七年也要換來七天重回人間,尋找無法與愛人相聚的原因。命運多舛的如花,在人間的七日并沒有找回情人承諾中的愛情,但她沒有放棄,依然要尋找出其中的因果。讓如花能夠堅守下去的唯一理由,是對愛情的浪漫幻想、是對愛人忠誠誓言的堅信,只是時光荏苒中,再也尋不到可以確信的那個人和那段情,不斷的反抗只能換來如花身心累累傷痕。
小人物之所以“小”,不僅僅是因為他們的身份地位卑微,更是因為他們的視域僅僅局限在個人的小世界里,他們的情感也只是囿于個人的愛恨情仇。恰因如此,看似為愛而生的他們,卻忽略了情感本身,而著眼于索取與等價交易的愛情,最終也不過是以愛的名義綁架了自己,換來的只是凄美結局。
《胭脂扣》中,如花與十二少的愛情遭到了世俗的反對。面對懦弱的十二少,她不惜玉石俱焚,設計殉情自殺。這種扭曲的愛情,讓她在黃泉路上苦苦蹉跎了五十年。沉湎于自我編織的愛情謊言中的如花,既欺騙了永定和楚娟,也耽誤了自己重生的可能。然而,當她最終認出那個猥瑣的墮落的木然的混跡人叢、謀殺時間的老人正是自己念念不忘的十二少時,巨大的失落感也隨之而來。那個春風駘蕩、似醇酒胭脂般的令人迷醉的過往已然化作陳跡,一如蕩漾在塘西舊樓的歌聲般杳然無痕。如花最初那生死決然的殉情而死和最后的凄然離去,都隱約透露了在作者李碧華的筆下從來都沒有能夠傾盡所有而不求回報的愛情。所謂愛,從來都不過是一種自私的存在。
相較于《胭脂扣》中追求等價愛情的如花,《霸王別姬》中程蝶衣的愛情無疑是不被世俗所認可的錯位愛情。幼年時不知生父何人的小豆子,被迫斷指學戲,對程蝶衣來言,“斷指”就意味著性別的閹割,象征著他人格上始終無法彌補的殘缺,暗示著他日后雌雄不辨的心理殘缺與愛而不得、備受傷害的命運悲劇。這種情感的產(chǎn)生最初并非當事人的意愿,而是不斷強化的外部力量所給予的,是一個從被動到主動的過程。這種無意識的強化最終演變成男女不分、雌雄不辨的性別悲劇。年幼時為了學戲,懵懂的小豆子被迫斷指;母親拿起刀來決然地砍下去,剁開的不僅僅是一條生死之路,也剁開了蝶衣日后矛盾而痛苦的人生,母親作為第一個人性閹割者從肉體對他進行了戕害。
學戲的過程中,同伴的嘲弄、師傅的威嚴與震懾更是在精神上對他的性別進行了不斷的暗示和強化,而帶有強烈的雄性氣質的段小樓對他愛護有加,使得沉浸在“霸王別姬”中的程蝶衣難分真假,這些都促成了他破碎而扭曲的人格。在這個人性閹割與性別抹殺的過程中,程蝶衣也曾不自覺地反抗,他內(nèi)心的吶喊,是一種無意識的精神反抗,卻遭到了師父的虐待。從被動的屈從到內(nèi)心的完全接受,這些人性閹割者們已然完成了對程蝶衣性別扼殺的全過程;從孱弱而順從的小豆子到影樓頭牌的花旦程蝶衣,性別錯亂的他在對段小樓錯位的愛情中,遭遇到師兄的背叛和袁四爺?shù)牧枞?。臺前臺后,在性別混淆的現(xiàn)實人生與舞臺表演之間,在光影交錯的戲臺與現(xiàn)實的變換中,程蝶衣不惜出賣色相來換取寶劍,在贈予段小樓的那一剎,他徹底拋棄了七尺男兒的身份,迷失在虞姬的角色中,傾盡一生地溫習著“霸王別姬”的情感迷夢。
李碧華小說中的“小人物”命運大多以悲劇收場,他們或忘卻理想,平庸地茍且度日,或在情感中相愛相殺后以一曲悲歌終了。《生死橋》中的愛情充斥著背叛與報復,在紙醉金迷的上海十里洋場中,愛情與陰謀博弈的背后,被交際花和權貴玩弄于股掌之間的懷玉,慘遭報復,前途盡毀。高傲如他,卻終生不能唱戲,也無力保護心愛的丹丹;無奈之下只能一走了之,隱居杭州,此生已定,但卻生不如死。單純的丹丹洞悉真相之后,懷著強烈的報復之心,不顧一切地毒死了與其愛恨糾纏的金嘯風,當她做完這一切,才發(fā)現(xiàn)身不由己地落入了另一個圈套。丹丹為赴三年前的舊約,幾度輾轉,落魄地回到北平,卻最終發(fā)現(xiàn)就連北平也沒有了她的容身之所。兒時的歡樂終究是前塵舊夢,萬念俱灰的絕望之下,丹丹自絕于磚石橋下。
《胭脂扣》中懦弱負情的十二少茍且偷生,蹉跎于人世間,混跡于人群之中,前塵盡忘。歲月將一個風流倜儻的富家少爺,打磨成了一個年老體弱、沉迷鴉片、形容猥瑣的老人。而癡情執(zhí)著的如花最終勘破情緣,摒棄往事,傷心離去。歡喜冤家永定和阿楚,雖多小吵小鬧,但他們的愛情正如世間所有愛情一樣,總會從絢爛歸于平淡,再從平淡走向更平淡。他們將與那些同樣凡俗而平庸的香港小市民一樣,結婚生子,置業(yè)成家安居,然后老死。
《霸王別姬》里,死里逃生后偷渡香港的段小樓,蝸居在香港市區(qū)中的小出租屋里靜靜地消磨生命中剩下的光陰。他茍延殘喘,毫無熱情,在他眼中世間的一切早已拋棄了他,就連記憶中還保留著最后一點溫存的浴池也消失了。從臺上英雄淪為蕓蕓眾生中的一員,劫后余生的他已經(jīng)花光了這輩子的力氣,不想再折騰了,也不再回想那些刻骨銘心的往事。昔日的“西楚霸王”窮途末路,意氣已盡,只想找一方立錐之地,安穩(wěn)無災地過完這一生。李碧華在此對于在“文革”中僥幸存活的段小樓寄予了極大的關懷與同情。十年“文革”帶來的傷痛讓一個有情有義的戲子變得淡漠生死、嘲弄人生。段小樓對生命的漠然與冷淡和他年少時的熱血澎湃、意氣風發(fā)形成一種極大的反差,正是這種鮮明的性格反差,反映了“文革”給人帶來的不僅是個性的泯滅,更是無以復加的心靈創(chuàng)傷。
李碧華筆下的這些小人物最終的命運走向無非兩種:或世俗而平庸,抑或是令人唏噓不已的悲劇。李碧華小說對“小人物”的建構運用了多種方式,《生死橋》《胭脂扣》《潘金蓮之前世今生》等作品中始終隱隱透露著宿命論思想,增添了小說的悲劇色彩。在政治風云變幻之下,李碧華始終關注茍且存活的“小人物”,體現(xiàn)了濃厚的人道主義精神和人文追求?!杜私鹕徶笆澜裆分校畋倘A對單玉蓮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從《金瓶梅》的批判與鄙棄,轉到了同情并為之鳴不平。拋開傳統(tǒng)貞潔觀對女性的束縛、壓抑,李碧華立足于新女性觀的角度,歌頌女性自由戀愛,給予了單玉蓮極大的同情與關懷,抨擊了傳統(tǒng)男權社會的強權與暴力。此外,李碧華的小說蘊含著傳統(tǒng)文化的古典美,在她那古樸的文風下浸染了對香港塘西文化的追溯與緬懷,凝練而富有詩意的文字傳達著對古老的傳統(tǒng)職業(yè)的綺麗幻想。文白雜糅、雅俗共賞的書寫背后,是古典情結與現(xiàn)代視角的相互融合,是人道主義下對人性的觀照與反思,這使得李碧華小說的“小人物敘事”形成了獨特的風格與別具一格的藝術魅力。
[1]李碧華.生死橋[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
[2]李碧華.霸王別姬[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
[3]李碧華.胭脂扣[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
[4]向穎,黃瑤.客途秋恨——論李碧華小說中的家國想象[J].黃岡師范學院學報,2012,32(2).
[5]藤井省三.小說為何與如何讓人“記憶”香港——李碧華《胭脂扣》與香港意識[A].陳國球編.文學香港與李碧華[C].臺北:麥田出版有限公司,2000.
作 者:褚連波,文學博士,遵義師范學院人文與傳媒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代小說與地方文化;陳可瑩,遵義師范學院人文與傳媒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yè)本科生。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