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 寒

波西米亞長裙

◆ 清 寒

“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庇邢嗤纛l的泉水，色彩卻與澄湛清洌無關，它斑斕、熱烈，倏忽從天而降，繽紛絡繹，五彩斑斕，泠泠地，流過黑巖般堅硬的夜。

數(shù)小時后，晨曦把它從黑暗中打撈出來。一團錦簇，仿佛冬日里奇異的花叢。花叢中心，生命已凋零。

1

波西米亞長裙，繁復的衣褶，層層疊疊的裙邊，綻滿艷麗、巨大的花朵，錯綜的繩結(jié)是意料之中的精妙設計，也是出其不意的神秘符號，顯示了自由、流浪、放縱與不羈。耳垂、脖子、腰際、手腕、腳踝套著一圈圈炫目的彩石和奇詭的藏銀鈴鐺，正是它們，在午夜時分泠泠作響?；▓F錦簇下，是慘白的臉，跟臉一樣慘白的赤裸雙足以及被夜浸透的身體。

“軀干先觸地，顱骨才不至爆裂。頸椎錯位。大面積粉碎性骨折，以胸背部骨折為重。”左鼎邊檢查尸體邊說。

頭顱雖然完整，美麗已被腫脹破壞殆盡。眼睛、耳朵、鼻孔和嘴部的黑褐色血痂一條條封在頭面部，如同冰冷的祭文。穿透皮膚和波西米亞長裙的斷骨，泛著幽寒之光。

莊海問：“高墜死？”

“暫時不能確定?！弊蠖Ψ_花邊堆疊的裙領。

花簇掩蓋下的暗褐色痕跡暴露出來。

莊海仔細觀察后說：“不是扼殺?！?/p>

左鼎說：“不是。如果是扼殺，手指、指甲、虎口、手掌、肘、前臂等壓迫會形成與之相應的特征性損傷痕跡，即扼痕；死者頸部的痕跡明顯屬于索溝。單匝，位于舌骨和甲狀軟骨之間，頸前部最深，左右兩側(cè)對稱性斜至后上，經(jīng)耳后入發(fā)際，索溝逐漸變淺，未閉鎖。古代法醫(yī)書籍中稱這樣的索溝為‘八字不交’‘不周項’‘項痕匝’。”

莊海問：“你的意思是，勒死的可能性也可以排除？”

左鼎說：“對。主客體位置關系決定了勒死造成的索溝多在甲狀軟骨或其下，基本為環(huán)形水平狀，深度相對均勻，大多呈閉鎖狀態(tài)，多數(shù)可見結(jié)扣壓痕。”

莊海問左鼎：“能不能判斷出用的什么？”

左鼎盯著褐色痕跡說：“從形態(tài)特點看，是布類，條帶狀。自縊還是他縊不得而知。因為合并高墜，窒息死體表征象受到干擾，究竟是高墜身亡還是窒息身亡需要尸解明確，是否存在抵抗傷也需要通過尸解和鏡檢辨別。目前可以肯定的是，無論是機械窒息為直接死因還是高墜為直接死因，兩個過程的間隔時間很短。”

“自縊未死改跳樓自殺，自縊未死被丟下樓，自縊身亡后被丟下樓，縊殺既遂后被丟下樓，縊殺未遂被丟下樓。”

杜般說：“五種情況，排列組合啊？”

莊海沒理杜般，看著尸體說：“情況一，巧合還是另出狀況？情況二，兇手跟死者自縊有無關聯(lián)，對死者早存殺心還是臨時起意？情況三，人已經(jīng)死了，兇手為什么要多此一舉拋尸？情況四，疑問同三。情況五，”莊海的目光轉(zhuǎn)向左鼎說，“如果查到抵抗傷，這種組合比較符合邏輯?！?/p>

左鼎仰頭看了看，時間尚早，東煜商務大廈還在沉睡，玻璃窗像嵌在石材幕墻上一只只靜閉的眼睛。左鼎說：“即便是第一種情況，現(xiàn)場也有第二個人在?！?/p>

杜般問：“這話怎么說？”

“窗戶?！弊蠖φf。

杜般仰頭看時，左鼎已經(jīng)收回目光對莊海說：“不管哪種情況，先找到拋尸點?！?/p>

莊海說：“東煜大廈里的公司有好幾十家，我們以尸體墜落的位置為中軸，自下而上查了可能涉案的公司，門都鎖著，沒看出破壞跡象。除非是自殺，否則我估計就算等會兒這些公司的門打開也無跡可尋。外圍搜檢沒發(fā)現(xiàn)能證明死者身份的物證。問過負責大廈開關門的人，他說大廈里的職員太多，對死者沒印象?！?/p>

左鼎的目光再次落在一片花團錦簇中，思忖片刻后說：“她可能根本不是大廈里的職員。”

莊海說：“我也這么想。否則門窗的處理等于畫蛇添足?！?/p>

杜般問：“能不能根據(jù)尸體損傷情況直接判斷層高？”

左鼎說：“墜落過程中身體翻轉(zhuǎn)情況復雜。人體結(jié)構(gòu)更復雜，兩百多塊骨頭不能當一塊鐵板對待，不同個體對撞擊的承受力也存在差異，不可能進行準確的定量計算?！?/p>

杜般說：“可你排除了樓頂。”

左鼎說：“十五層以上基本可以排除，還有五層以下，也可以排除?！?/p>

杜般說：“范圍太大?！?/p>

左鼎說：“基于既往我們做過的模擬試驗，只能給出這樣的大致范圍?！?/p>

2

職員陸續(xù)上班，大廈漸漸熱鬧起來。今天的熱鬧非比往日，許多人懷里揣著小鹿，急于放出來跟其他人懷里的小鹿撞上一撞。

網(wǎng)絡時代打破了舊有的信息傳播規(guī)則，信息以幾何級數(shù)的速度傳播、擴散。而這種傳播和擴散，很大一部分不附帶維護或揭示真相的責任，它們只求速度，不計后果。固若金湯的秘密不復存在，現(xiàn)場的快速清理沒能阻止有人死在東煜大廈前的事在網(wǎng)絡上播散。雖然只是一些路人拍的現(xiàn)場外圍照片，仍然吸引了大量眼球。不分明比分明更讓人精神振奮。各種猜測甚至類似定論的說法一浪高過一浪，既令人啼笑皆非又令人惴惴不安。報社、電臺、電視臺的記者也先后趕到，警方安排專人應對媒體。其實對于一線辦案警員來說，最頭疼的事莫過于在偵辦案件過程中、在案情尚未明了的情況下回應外界追問。牽扯精力不說，發(fā)言人的言辭一旦被采訪者有意或無意按照個人主觀意愿進行誤讀誤報，一系列不良影響便如流感爆發(fā)，四處擴散。警方將不得不耗費更多精力反復解釋、澄清，辦案警員無形中承受巨大的精神壓力。更有甚者，不當?shù)男畔⑿孤┮坏榉缸锵右扇怂?，很可能導致案件久偵不破。時代在發(fā)展，現(xiàn)實無法逾越，能做的就是不斷完善執(zhí)法程序，全力以赴認真面對。好在發(fā)言人經(jīng)驗豐富，處理得當，媒體采訪很快結(jié)束。

根據(jù)尸體墜落的位置，莊海帶人對六層至十五層可能涉案的公司進行了內(nèi)部勘查，沒有發(fā)現(xiàn)可疑。這恰恰說明女人死得蹊蹺，現(xiàn)場有第二個人，雖未毀尸卻滅了跡。照片辨認的結(jié)果排除了死者在大廈工作的可能。死者不是大廈里的職員不奇怪，沒人承認認識、見過或邀約了死者也不奇怪，奇怪的是監(jiān)控核查竹籃打水一場空。即便被害人走的是沒安攝像頭的步行梯，她又是怎么躲開安在一樓大廳正對門口的那個攝像頭的呢？如此鮮艷奪目的波西米亞長裙，任何時候飄過都是一道亮麗的風景。東煜只有正門一個入口，她是怎么幻化于無形的？抑或有雙神秘的手替她準備了這襲煙花般絢爛的壽衣？

各組人無功而返，大家在監(jiān)控中心碰頭，交換調(diào)查結(jié)果后不免垂頭喪氣。

“大廈晚9點整鎖門。死者死亡的時間在午夜11點至12點間。從監(jiān)控看，案發(fā)當日下午6點后東煜大廈只有人員離開，無人員進入。死者究竟是什么時候進入東煜的？之后呆在哪兒？那么個大活人怎么能做到不被撞見？”

杜般的話音剛落，左鼎說：“我們漏了個地方?！?/p>

歐陽楠、莊海同時想到了，三個人朝門外走。

“老大?！倍虐愫?。

“樓頂?！鼻f海頭也不回地說。

二十五層高的地方，風呼呼作響?；ㄐ团c波西米亞長裙呼應的厚底坡跟鞋，仿若兩只斑斕、巨大的蝴蝶，棲落在空闊的樓頂。

“鞋的位置跟尸體對得上?！鼻f海邊通過望遠鏡向下探看邊說。

杜般說：“不是說六到十五層？怎么……”

左鼎和歐陽楠在全神貫注檢查樓頂?shù)臋跅U，誰都沒回答。綁在欄桿上的、斑斕的窄條狀裙帶在風里飄飛。

杜般壓低聲音對莊海說：“左哥居然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這肯定算得上本年度我市警界十大新聞之一?！?/p>

莊海瞪眼道：“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巴?！?/p>

“看樣子真是自縊不成，飛身躍下？”

莊海說：“別瞎猜了，找找其他東西?！?/p>

“什么東西？”

“如果是自殺，沒理由找不到裝行頭的背包或別的什么。”

3

“我知道死在東煜大廈的女人是誰?！?/p>

“是誰？”

“波西米亞女郎?！?/p>

“先生，死者是名中國女性?！?/p>

“我知道。但她的確是波西米亞女郎?！?/p>

“你的意思死者是華裔？”

“華裔？不。我覺得她是中國人。”

簽字筆在女警員食指上轉(zhuǎn)了個圈。女警員用銳利的眼神審視著面前這個男人：“我們很忙，你確實了解死者的情況嗎？或者你需要其他幫助？”

“我們認識近一年了?！彼駴]聽見女警員的話，沉浸在自己的敘述里，“確切地說是350天。她是上天派來的?！?/p>

女警員用力撫平筆錄紙，說：“好吧。她的姓名？”

“波西米亞女郎。”

“先生……”

“她是這么告訴我的?！?/p>

女警員如實寫下波西米亞女郎幾個字，“住址？”

“不知道?！?/p>

“年齡？”

“不知道?！?/p>

“工作單位？”

“不知道。”

“手機號總知道吧？”

“不知道?！?/p>

簽字筆再次離開紙面，在女警的手指上轉(zhuǎn)起了圈。

“我們是通過網(wǎng)絡認識的。一見如故，就像人們常說的投緣。不是你想的那樣?！?/p>

女警員不清楚男人何以作出如此判斷，何以知道她怎么想。

“投緣的人不一定志趣相同。”他說出了她聽到投緣兩個字后腦海里勾畫的輪廓，“其實我們在很多方面存在分歧，持截然相反的看法。我們辯論，爭吵。每次辯論不過我，她就指責我自相矛盾，像小女孩一樣不講道理，然后好多天不理我?！?/p>

“先生，”女警員打斷了男人。她不希望把案情筆錄做成網(wǎng)戀故事，尤其是在不確定這個網(wǎng)戀故事跟東煜大廈的兇殺案是否存在關聯(lián)的情況下，“請告訴我，你怎么知道死者是你說的這個波西米亞女郎的?！?/p>

“今早我看了新聞?！?/p>

“只是看了新聞？沒到過現(xiàn)場？”女警員簡直是在引導了。

“當然到過。”

女警員馬上寫了下來，說：“接著說，你在現(xiàn)場什么位置？看見什么了？”

“什么都沒看見。我到的時候，現(xiàn)場已經(jīng)清理了?！?/p>

簽字筆躺到了桌子上，如果不是出于克制，它會沖向地面或干脆以頭撞墻。

“我知道新聞里沒播死者的照片?！?/p>

當事人在不了解細節(jié)的情況下報假警，心理狀態(tài)千奇百怪，有想找刺激的，有想通過極端行為成名的，有想借助非常方式確立自我存在感……諸如此類的想法做法對正常人而言不可思議，年輕女警卻都實打?qū)嵱鲆娺^。男人顯然不屬于這些情況，他是明知故犯，而且堂而皇之地承認自己明知故犯。借題發(fā)揮、心懷叵測、混淆視聽之徒像病毒一樣寄生在社會中。為達目的，他們不惜蓄意制造事端，誘導公眾，引發(fā)羊群效應，興風作浪。數(shù)月前就曾有極端分子跑進刑警隊尋釁滋事，更有甚者攜帶兇器襲警。女警員放下簽字筆不單單因為氣惱，她需要騰出手來，進入戒備狀態(tài)。當桌子上的兩只手突然后撤時，女警員的手快速摸向腰間的警棍。

“我不是來搗亂的，更不會以身試法?！迸瘑T心中所想再次被男人言中。與此同時，男人的手抬離桌面，十指大張，以示自己的無害性。“但我知道是她，波西米亞女郎?！?/p>

女警員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男人，男人不像撒謊，也看不出鬧事的跡象。西服穿著，領帶打著，皮鞋擦得锃亮，五官有模有樣，臉龐缺乏硬漢型的分明棱角，倒也沒顯得娘氣，頭發(fā)一根根松軟、干凈，連指甲都修剪出了好形狀。要不是說話語無倫次，這么個外形斯文的人給人的印象絕對是無公害蔬菜。

“可你什么都沒看到。”

“她穿波西米亞長裙，裙子上綻放著艷麗、巨大的花朵。渾身上下戴滿彩石和藏銀飾品。”

這個語無倫次的家伙不但每每猜中她的想法，現(xiàn)在連死者的穿戴也描述了出來，難道只是歪打正著？

女警員說：“描述一下她的容貌特征?！?/p>

“沒見過。我們只聊天，沒見過面，也從不視頻?！?/p>

“你的姓名？”

“蘇毅?！?/p>

“年齡？”

“31歲。”

“住址？”

“西里小區(qū)19號樓三單元902室?！?/p>

“工作單位？”

“廣思達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碧K毅挪開照片上的目光，看著女警員說，“這些你已經(jīng)問過了，而且做了記錄。你……懷疑我是瘋子？”

女警員寧愿這個叫蘇毅的男人說的跟之前說的大相徑庭，寧愿他是瘋子，好讓她知道拿他怎么辦。

4

左鼎說：“尸解、鏡檢證實尸體高墜傷局部無生活反應，可以確定為縊死后拋尸?！?/p>

莊海說：“門窗狀態(tài)給了我們明顯提示。一個人提前N小時到一個陌生地方躲起來，等到三更半夜自縊的可能性有多大？尤其在確定存在拋尸情節(jié)后。我不信拋尸是無辜的志愿者所為。”

“等一下老大，在討論你的這種推斷是否成立前，有個問題先得弄清楚。左哥，”杜般清了清喉嚨說，“可能你不樂意聽，可我覺得我們必須先搞清楚基本事實?！?/p>

左鼎說：“沒什么樂意不樂意，案情分析，直言不諱?！?/p>

“那我可真說了……”

左鼎說：“什么時候變得磨磨唧唧了？不是你的風格。我看我直接回答好了，拋尸點不是樓頂?！?/p>

杜般問：“確定？”

“確定！”左鼎的語氣不容置喙。

杜般轉(zhuǎn)向莊海說：“老大，你跟左哥事先溝通過？”

莊海說：“不用溝通，我從沒懷疑過老左的判斷。”

“怪不得你的推論直接越過了這個問題。那么，樓頂?shù)男腿箮А?/p>

莊海說：“無論自縊或他縊，如果發(fā)生在樓頂，直接拋尸即可，根本沒必要移尸到樓下?！?/p>

左鼎說：“死者頸部的縊溝是垂直懸吊所致，欄桿上的裙帶只有半人高。欄桿上沒發(fā)現(xiàn)指紋和擦蹭痕跡，死者不可能飛過欄桿。”

杜般說：“偽造現(xiàn)場？樓頂上的一切不過是兇手的欲蓋彌彰?！?/p>

左鼎點頭說：“為了制造自縊不成的假象，裙帶不能打結(jié)，但樓頂風太大，兇手又擔心裙帶被吹跑，只好把裙帶系到了欄桿上?！?/p>

“對對對?！倍虐氵B連點頭說，“自殺系個環(huán)就行了，誰還先把縊索綁欄桿上再打結(jié)啊?！?/p>

左鼎說：“如果被害人死前意識正常，現(xiàn)場應該發(fā)生過搏斗，你們勘查了可能涉案的十幾家公司，毫無線索。兇手可以在實施犯罪后清理現(xiàn)場，卻無法掩蓋被害人身上的抵抗傷。而尸解否定了抵抗傷的存在，也排除了束縛痕跡。被害人總不會任由兇手實施縊殺，除非處于醉酒、昏迷等意識不清的狀態(tài)?！弊蠖戳讼峦蟊碚f，“血檢結(jié)果快出來了。”

莊海說：“有種例外，就是兇手和被害人身高相差懸殊，兇手從背后下手，突然、快速將縊索套住被害人頸部，然后背起被害人，造成縊死?！?/p>

左鼎說：“你說的確有其事，俗稱‘背娘舅’或‘套白狼’。不過這種縊殺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并不簡單，存在太多未知數(shù)?！?/p>

杜般說：“一句話，技術(shù)要求極高。兇手必得是個練家子。換作我，與其采用‘背娘舅’，不如懸尸?！?/p>

“思維奔逸?！睔W陽楠隨話音走進會議室，坐在杜般身邊說，“縊死、高墜死雙連環(huán)還不過癮，居然想到懸尸。懸尸縊溝的位置、走向、深淺等形態(tài)特征的確跟自縊縊溝相似，區(qū)別點在于有無生活反應。”

杜般說：“左哥剛說無生活反應?！?/p>

莊海糾正說：“你左哥說的是高墜傷局部無生活反應?！?/p>

“是嗎？我聽錯了?！倍虐闵ιδX袋說，“失之毫厘謬以千里，教訓，教訓。”

歐陽楠將手里的血檢報告遞給杜般，說：“看看這個。”

杜般翻到結(jié)論一頁，“阿普唑侖?！?/p>

歐陽楠說：“安眠類藥物?！?/p>

杜般說：“自縊可以排除了。整個犯罪過程概括起來應該是：下藥，縊殺，偽造現(xiàn)場，拋尸。”

莊海說：“因縊殺未遂而拋尸或在搏斗過程中被害人意外墜樓都好理解，讓人想不通的是，兇手已經(jīng)縊殺了被害人，而且偽造了自縊現(xiàn)場，為什么還要拋尸？這完全是個多余動作?！?/p>

左鼎說：“還有個難以解釋的謎……”

歐陽楠說：“波西米亞長裙？”

左鼎說：“對。被害人來的時候穿的不是波西米亞長裙，死前換上它意義何在？”

“儀式？”杜般手拄下巴說。

歐陽楠說：“類似的非常之舉或者說古怪行徑往往跟儀式情結(jié)有關。那么，此案中的波西米亞長裙是誰的儀式？死者自帶的還是兇手準備好的？”

杜般說：“我們在樓頂沒找到可以裝裙子的東西?！?/p>

莊海說：“現(xiàn)在否定了樓頂是第一案發(fā)現(xiàn)場，找不到也在情理之中。大廈的垃圾桶我們都檢查過了，同樣沒發(fā)現(xiàn)。我傾向于裙子是兇手準備好的?！?/p>

左鼎說：“死者之前穿的衣服找到了嗎？”

莊海搖頭，說：“監(jiān)控顯示案發(fā)后沒人離開東煜大廈，我想衣服應該還在兇手手里?！?/p>

左鼎說：“兇手意欲偽造被害人死于自殺的假象，留下死者衣物豈不是自找麻煩？”

莊海說：“確實于理不通。”

杜般說：“也許因為慌亂，疏忽了?！?/p>

歐陽楠說：“從清理現(xiàn)場和偽造現(xiàn)場看，兇手行事比較從容?！?/p>

左鼎說：“行事從容。門鎖完好。實施犯罪后沒有離開東煜，至少是沒人看到離開。兇手極大可能是東煜的職員，留在現(xiàn)場，第二天裝成上班來?！?/p>

歐陽楠說：“我們在裙帶上除了檢測到死者的DNA，還檢出一名男性的DNA。但無法排除這名男性DNA為無關人員所留的可能性，比如裙子生產(chǎn)、售賣過程中任一有機會接觸到裙子的人?！?/p>

聽歐陽楠說檢出除被害人之外的DNA，莊海和杜般小小激動了一下，歐陽楠之后的話又讓兩個人掉進了冰窟窿。

“不過理化室同時在裙帶上檢測到洗衣液殘留成分。這說明裙帶清洗過。另外，裙子、裙帶是全新的?！?/p>

莊海說：“所以還是存在DNA為兇手所留的可能性的。”

杜般雙手合十說：“絕處逢生。絕處逢生。楠姐，你說話能不能別這么一波三折，搞得人犯心臟病?！?/p>

莊海正欲開口，手機響了，莊海起身到門外接電話。

杜般說：“問題是，截止到目前為止，咱們連死者姓甚名誰都還不知道，總不能取東煜大廈里所有男性的樣本進行DNA比對吧？”

歐陽楠挖苦說：“你怎么不說取全市男性的DNA進行比對？再說沒證據(jù)，人家有權(quán)拒絕?！?/p>

杜般嘿嘿一笑說：“全靠你們技術(shù)部門，我們搞刑偵的真成擺設了?！?/p>

左鼎說：“如果能全面實現(xiàn)新生兒DNA的采集、檢測，并建立專項數(shù)據(jù)庫，從長遠看不失為降低案發(fā)率、提高破案率的好辦法。起碼對拐賣兒童的罪行能起到遏制作用?！?/p>

歐陽楠說：“技術(shù)方面可以實現(xiàn)，關鍵是人力、財力是否允許?！?/p>

杜般說：“夢想可以有，萬一實現(xiàn)了呢？”

莊海的腦袋探進門，招呼道：“杜般，走?！?/p>

杜般條件反射式地跳起來問：“什么情況？”

“被害人的身份，應該可以查到眉目了?！?/p>

5

談了一小時的話，蘇毅給莊海留下的印象歸結(jié)起來就是固執(zhí)、自戀，職業(yè)套裝下包藏著一顆澎湃的心臟，非此，波西米亞女郎之死不至掀動悲痛的巨浪。蘇毅甚至提出認尸的要求。毫無疑問，他的要求被莊海駁回了。網(wǎng)絡結(jié)識連面都沒見過的人，認尸從何說起？網(wǎng)絡對部分人群而言不啻一針情感致幻劑。

幾個人現(xiàn)在刑警隊門前目送蘇毅離去，女警員一把摟住莊海的胳膊說：“我是不是撈住了條大魚？獎勵我吃冰激凌去?！?/p>

莊海說：“哎哎哎，注意點。你穿著警服呢?！?/p>

“哦?！迸瘑T松開手，返身往樓里跑，邊跑邊喊，“等著我?！?/p>

杜般擠擠眼問：“老大，這位美女……”

“一個妹妹?！?/p>

杜般立刻陰陽怪氣地唱道：“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為何這個妹妹不在戶籍。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為何這個妹妹特別親昵……”

“少貧?！鼻f海說完，下了臺階。

“哎！你妹妹讓你等她。冰激凌?！?/p>

“有比冰激凌更重要的事?！?/p>

莊海指的是根據(jù)微信號查證波西米亞女郎的身份。蘇毅將自己猜到死者是波西米亞女郎解釋為“天賦異稟”；事實上，波西米亞女郎在案發(fā)當晚11點曾給蘇毅發(fā)微信，讓他到公司見面，說要給他一個驚喜。波西米亞女郎口中的驚喜蘇毅一無所知，對他而言，能見到波西米亞女郎本身就是巨大驚喜，至于為什么那么晚見面，為什么去他們公司蘇毅根本不在意。

莊海問蘇毅到東煜大廈的時間，蘇毅說他根本沒去成。半路接到堂哥電話，堂哥夫婦都上夜班，小侄女一個人在家。平時也就算了，小侄女剛打電話說肚子疼，時間太晚，堂哥聯(lián)系不上替班的人，又怕小侄女出事，拜托蘇毅幫忙照看一宿。蘇毅給波西米亞女郎發(fā)了微信，波西米亞女郎回復說好。

另據(jù)蘇毅說，廣思達文化傳播公司設立了微信公眾號，同時公司給每個職員配發(fā)了一部工作手機，個人微信號公開。這一舉措純粹為了適應時代節(jié)奏，迎合大眾的聯(lián)絡習慣，方便跟客戶建立聯(lián)系。波西米亞女郎通過微信加他好友。她是去過東煜掃了公司前臺的二維碼還是通過其他方式掃到了公司二維碼，進而得知了蘇毅個人的微信號蘇毅不清楚。他沒問，波西米亞女郎也沒說過。波西米亞女郎加他時說她們公司不定期搞一些活動，可能需要廣思達這樣的文化傳播公司進行策劃。之后兩個人就沒談過業(yè)務方面的事。

技術(shù)部門完成了微信查證手機、手機認定機主的工作。焦可兒，27歲，大專學歷，未婚，流動人口，自由職業(yè)者，住在地景小區(qū)一套兩室一廳單元房。莊海聯(lián)系到了房東，房東大媽說焦可兒和另一個女孩租她的房子一年半了，立有合同，存了兩人的身份證復印件。

“說是開網(wǎng)店賣衣服的。”房東大媽指著照片上的焦可兒說，“這個丫頭還好，穿夾克，短頭發(fā)，利利索索的。另一個穿得要多各色有多各色，花蝴蝶似的，濃妝艷抹，渾身上下丁零當啷，首飾戴得那叫熱鬧。現(xiàn)在的人多復雜啊，倆丫頭戶口又都不在市里，我不能不多個心，萬一拿我的房子做不干不凈的事可怎么好？我不成提供那什么場所的啦？我趁小區(qū)改天然氣管道來看過，倆丫頭還真是開網(wǎng)店的。我又問了老鄰居，說除了快遞公司的小伙子隔一天來取一次她們發(fā)的貨，從沒見亂七八糟的人來過。快遞公司的小伙子大家也熟，挺實誠的孩子。我的心也就放下了。怎么說出事就出事了呢？”

莊海問另一個叫施悅的女孩的電話，房東大媽說：“不用打。有一次物業(yè)有事聯(lián)系不上她們找了我，我給那個施丫頭打過，結(jié)果機主換人了。后來打給焦丫頭，她說以后有事打她電話就行。本來我也不喜歡施丫頭，懶得問她的新號?！?/p>

雖然房主在場，但房子里還住著別人，莊海和杜般不能隨便進入。莊海讓人根據(jù)身份信息查找施悅。出人意料的是，施悅已于一年前死亡。

“死了？”房東大媽點著鬢發(fā)斑白的頭說，“怪不得手機號換人了。焦丫頭也沒跟我說。”

莊海和杜般查看了房子?？蛷d三分之二的地方堆放貨品，波西米亞長裙和波西米亞鞋。包裝袋和包裝盒上積了厚灰。兩間臥室的布置風格迥異。北間簡約、肅整。擺件數(shù)量少，線條簡明流暢。墻上掛著鏢盤，一支藍色飛鏢正中盤心。光經(jīng)純青色窗簾濾過，越發(fā)清涼幽暗。南間紛亂、熱烈。窗簾像個豎起來的花園。床是另一個花園，三條波西米亞長裙疊摞著，好似翻卷的花浪。梳妝臺上琳瑯滿目，化妝品和首飾爭奇斗艷。桌子、窗臺、工藝架上的工藝品擺放隨意，形態(tài)夸張，色彩明麗奔放。

杜般說：“挺干凈，焦可兒一個人住兩間，還是轉(zhuǎn)租給別人了？”

房東大媽聽到杜般的話，忘了讓她等在門口的囑咐，蹬蹬蹬走進南間，氣呼呼地說：“不告訴我就轉(zhuǎn)租，想賺差價??？這可真是人心隔肚皮?！?/p>

阻止已然來不及，莊海只好說：“大媽，您就站在那兒，什么都別動?！?/p>

“哎呦，你看，我這一著急，忘了你剛說的保護現(xiàn)場這碼事了?！?/p>

“您不用著急，依我看，焦可兒并沒把房子租給別人。”

“沒有嗎？”

“怎么呢？”杜般問。

莊海說：“化妝品?！?/p>

“化妝品？”杜般用戴著手套的手小心翼翼拿起面霜，看完輕輕放下，又拿起營養(yǎng)水，再放下，看過幾件后，幡然醒悟，“明白了。日期！”

“對。尤其用量少的，說明開封不久，生產(chǎn)日期卻很舊?；瘖y品品牌我不了解，從包裝看檔次不低，而且數(shù)量可觀，足見使用人在化妝方面的講究，何況還是波希米亞風格的追隨者，不可能買積壓貨。”莊海說著，擰開面霜的蓋子，“看到嗎？表面發(fā)干，有日子沒用了。但這些瓶瓶罐罐幾乎沒有浮土?！鼻f海環(huán)顧房間說，“還有床單、床上的裙子以及擺件跟北間的東西一樣干凈，顯然焦可兒一直在打掃房間?！?/p>

杜般問：“那又怎樣？”

“奇怪。”

“奇怪？”

“打掃卻不歸整。”

“什么意思？”

6

現(xiàn)場勘查組趕到地景小區(qū)。左鼎、歐陽楠支持莊海對房子沒轉(zhuǎn)租的判斷。要確認判斷準確與否，還需提取客觀物證，進行檢驗比對。

左鼎問莊海：“施悅怎么死的？”

莊海說：“兄弟單位只反饋說施悅死于我市。家屬帶著死亡醫(yī)學證明等必備材料去辦了戶口注銷，其他不詳。我覺得挺奇怪，施悅都死了，焦可兒為什么保留施悅的舊物？”

杜般說：“也許焦可兒不知道施悅死了？”

歐陽楠說：“除非施悅死前搬離了地景，否則焦可兒不可能不知道。一年了，焦可兒會心甘情愿一個人負擔兩個人的房租？兩人的情誼當真深厚至此，焦可兒又怎么可能對施悅不聞不問？”

左鼎說：“而如果施悅是住在這兒期間死的，轄區(qū)派出所肯定有記錄?！?/p>

莊海說：“杜般，你去趟轄區(qū)派出所，了解了解情況?！?/p>

“現(xiàn)在？”

“現(xiàn)在。”

“老大，施悅的死既沒人通知咱們大案隊，也沒人通知左哥他們物證鑒定中心，說明她的死跟刑事案無關。當務之急是調(diào)查焦可兒的案子。施悅的事用這么著急嗎？行行，別瞪眼，我馬上去。”杜般走了。

左鼎問莊海：“焦可兒的手機有下落嗎？”

莊海說：“追查無果，估計早被兇手毀了。不過焦可兒跟蘇毅的微信往來我在蘇毅的手機上看到了，正在核對?！?/p>

左鼎說：“蘇毅?”

莊海詳述了跟蘇毅談話的經(jīng)過，最后說：“不是他主動報案，焦可兒的身份一時半會兒還真落實不了。不過蘇毅的嫌疑并未排除，畢竟他是目前唯一一個確定跟焦可兒認識的東煜的職員，所以我派人盯著他呢。另外，焦可兒的話單讓人去調(diào)了，包括蘇毅的。順帶定位案發(fā)時段蘇毅手機的位置?！?/p>

左鼎說：“還有他堂哥和小侄女的證詞?！?/p>

莊海說：“同步進行中?！?/p>

歐陽楠說：“別忘了北間的電腦?！?/p>

莊海說：“沒忘，你們來之前我看過了，焦可兒設置了密碼?，F(xiàn)場勘查完我就送交破譯?！?/p>

左鼎說：“我跟歐陽帶人去廣思達公司進行復勘?！?/p>

7

施悅死于自殺，跳樓，從東煜大廈樓頂，一年前，跟焦可兒被害同月同日。不同的是施悅跳樓的具體時間是上午九點，有很多目擊證人在場。路人打了110報警電話，警員趕赴現(xiàn)場，氣墊尚未設置好，施悅就從樓頂跳了下來。波西米亞長裙在日光里花海翻騰，絢爛無比。死亡竟如此這般地以華美的姿態(tài)從天而降。

死亡過程清楚，死因經(jīng)查為失戀，施悅的死理所當然定性自殺。然而說起來，悲劇原本可以避免，如果施悅的男朋友肯來見施悅的話。悲劇的可嘆之處在于，施悅拿生命堅守了愛情。在這個務實的時代肯這么做的人寥寥無幾。悲劇的可悲之處在于，施悅拿生命堅守的愛情來自虛擬世界。她愛上了一個從未謀面的網(wǎng)友，許下“?？菔癄€兩鴛鴦，只合雙飛便雙死”之諾的虛擬人面對現(xiàn)實選擇了臨陣脫逃。悲劇的可怕之處在于，那個虛擬世界中的人真是施悅心中的真命天子嗎？也許她只是愛上了自己的感覺和想象。

物證鑒定中心在南、北間提取到的指紋和檢出的DNA均為焦可兒所有，房子確實沒轉(zhuǎn)租。廣思達公司的地面隨著人員進出失去了勘查價值，但房頂，取下幾個空調(diào)通風網(wǎng)后，其中一個室內(nèi)機的連接管上除了有明顯的擦蹭痕跡，還提取到了化纖纖維。理化科出具的檢驗結(jié)果證實與樓頂裙帶成分一致。復勘時，一個外來女客戶在十一層女衛(wèi)生間被碎玻璃滑倒后為了索賠鬧得不可開交，倒讓勘查小組意外發(fā)現(xiàn)了扔在女衛(wèi)生間垃圾桶的碎酒瓶和酒杯。跟左鼎和歐陽楠估計的一樣，殘酒和酒瓶內(nèi)壁檢出了阿普唑侖。酒瓶、酒杯外壁獲取了焦可兒和不明身份者的指紋。歐陽楠隨后在神秘指紋上檢測出男性DNA，其基因分型與裙帶上檢出的男性DNA分型相同。

左鼎和歐陽楠匯總?cè)课镒C檢驗結(jié)果后第一時間聯(lián)絡莊海。其時，莊海和杜般正往物證鑒定中心趕。

“技術(shù)部門搞定了焦可兒的電腦?！鼻f海屁股沒挨椅子，已經(jīng)打開了話匣子，“施悅和焦可兒合開的網(wǎng)店‘波希米亞迷宮’在施悅死后即停止交易。焦可兒無心經(jīng)營，所以客廳的貨才積了那么厚的灰。有個情況你們絕對想不到，電腦中存著幾張照片，拍攝時間是施悅死亡當日。”

歐陽楠說：“話里有話?！?/p>

莊海沒回答，從手機上調(diào)出拷貝的照片。床上的三條波西米亞長裙，梳妝臺上的化妝品，桌子、窗臺、工藝架上的工藝品……

左鼎看后，立刻打開自己的電腦，找到定名“焦可兒被殺案”的文件夾。地景小區(qū)的現(xiàn)場勘查照片一一展開，跟焦可兒電腦里的照片猶如孿生兄弟。

歐陽楠說：“說紋絲未動也不夸張?！?/p>

杜般說：“那天在地景，老大說‘打掃卻不歸整’時我還一頭霧水。直到看到這些照片，我才明白老大的意思。焦可兒愛整潔，留著那些舊東西已經(jīng)夠奇怪的了，居然能忍耐那些東西亂七八糟地擺著。俗話說眼不見心不煩，而焦可兒不但見了還經(jīng)常一件件擦拭，原來她在刻意保留房間的舊模樣。那么一大堆化妝品、工藝品……一一擦干凈，再分毫不差地擺回去，簡直……簡直了?！?/p>

“最難的是三條波西米亞長裙。清洗后讓裙褶恢復如初，游標卡尺般的復原?！睔W陽楠有些失神地說，“懷念一個人，可以到怎樣的地步？這絕非一般的姐妹情誼?！?/p>

杜般說：“還是楠姐厲害。我開始以為這幾條裙子是焦可兒死那天拿出來給自己挑的。誰承想是施悅留下的。焦可兒當真是走火入魔了?！?/p>

左鼎說：“走火入魔？怎么個走火入魔法？你們查到了新線索？”

莊海說：“沒錯。我們查到的線索、你們檢出的物證已經(jīng)足夠多，只是缺少幾個環(huán)節(jié)，就能將整個案件串連起來?！?/p>

杜般說：“老大，你就別在這兒‘草蛇灰線伏延千里’了。不用幾個環(huán)節(jié)，以左哥和楠姐的智商，一個環(huán)節(jié)足夠。我們查到了施悅當初愛上的那個人，你們猜是誰？”

“蘇毅？”左鼎和歐陽楠異口同聲。

杜般說：“你倆能有點意思嗎？收斂收斂智商行不行？我這才說了半環(huán)?！?/p>

歐陽楠說：“你這一環(huán)沒解決所有疑問，還是讓莊海掏出他揣著的那幾環(huán)吧?！?/p>

8

蘇毅剛進東煜的旋轉(zhuǎn)玻璃門，就被人攔住了。攔住他的人，左右看看，把他拉到僻靜處，才開口說：“怎么不接電話？”

蘇毅掏出手機，說：“不小心靜音了。”

“警察找過我和妮妮了。問那個女人跳樓的時候你在哪兒?！?/p>

“在你家?！?/p>

“我就是這么說的?？赡菽菡f不知道你來了。”

“我到的時候妮妮睡著了。早晨小家伙沒醒，我就離開了。不是得上班嗎？”

“上班？沒見你來?！?/p>

“剛到就聽說死人的事，沒進來，去刑警隊了?！?/p>

“去刑警隊干什么？”

“沒什么?！?/p>

“蘇毅，你臉色不好，是不是……”

“真沒什么?！?/p>

“剛才來了幾個警察，昨天他們也來了，應該在你們公司?！?/p>

“哦……”蘇毅摸了摸口袋說，“有東西落車上了，我去拿一下?！?/p>

蘇毅剛到門口，坐在休息區(qū)的兩個男的起身，叫住了蘇毅。兩人出示了警官證，其中一個說：“上樓談談吧?！?/p>

“警官，是不是有什么誤會？”蘇毅的堂哥趕過來說。

“誤不誤會一會兒就知道了。你可以一起來?！?/p>

廣思達的職員坐在自己的桌子前，所有動作體現(xiàn)在眼球的轉(zhuǎn)動上。

看到四個人，莊海示意他們就坐，然后說：“人齊了，我們開始。死在東煜大廈前的女子叫焦可兒，”莊?？粗K毅說，“也就是你說的波西米亞女郎。在說明焦可兒的死因前，我想先問問諸位，你們還記不記得，一年前，跟焦可兒的死同月同日，有個女人在東煜大廈跳樓自殺？”

有人說：“是有那么回事。這回又死一個。有流言蜚語說東煜大廈跟金門大橋有一拼。金門大橋號稱‘死亡之橋’，東煜大廈現(xiàn)在被叫作‘死亡之廈’?！?/p>

“那個女人叫施悅，二十八歲，開網(wǎng)店的，專賣波西米亞長裙?！鼻f海問蘇毅，“你知道施悅為什么自殺？”

大家的目光刷地聚焦在蘇毅身上。

“我？我怎么知道？”

莊海說：“因為失戀?！?/p>

蘇毅“哦”了一聲。

莊海說：“施悅愛上了一個網(wǎng)上認識的人。從未謀面，卻愛得死去活來。你知道那個人叫什么嗎？”

“我應該知道？”

莊海說：“他叫蘇毅?！?/p>

“什……什么？”蘇毅張口結(jié)舌，“你們干嗎都這么看著我？我根本不認識什么施悅。”蘇毅的辯白應了那句俗語，三加二減五等于零。

莊海說：“當年調(diào)查施悅死因時查證了施悅的QQ聊天記錄。這段感情的主動方其實是蘇毅。他對施悅的表白熱烈到無以復加的地步，而當施悅深陷網(wǎng)戀漩渦無力自拔的時候，蘇毅卻開始躲避、退縮。特別是在施悅提出見面，為兩個人的未來做現(xiàn)實打算后，蘇毅的態(tài)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反轉(zhuǎn)。施悅為此深受傷害。表面看，施悅率性、張揚、無拘無束，像極了……波西米亞女郎?！?/p>

蘇毅的身體為之一震。

歐陽楠接口說：“事實上，施悅的內(nèi)心脆弱、敏感、沖動。她的人生之所以以悲劇收場，跟她的雙面性格不無關系。最后一次聊天，施悅向蘇毅發(fā)出絕望的哀求，只為見上一面。遺憾的是，施悅讓自己低到塵埃，愛情卻并未在塵埃里開出花來?！?/p>

“焦可兒的死跟施悅的死有關？”蘇毅問。

“焦可兒是施悅的朋友，非常非常非常親密的朋友。”歐陽楠連續(xù)用了三個“非?！睆娬{(diào)焦可兒和施悅的關系，然后說，“不是閨蜜那種?！?/p>

“難道是……”蘇毅欲言又止。

歐陽楠點頭說：“你猜中了。是愛戀。同性對同性。準確說，是焦可兒對施悅單方面的愛戀。像脫韁野馬，不可遏抑。”

“怎么會？”蘇毅悵然若失，“既然她……為什么還……”

左鼎說：“為什么還在網(wǎng)上跟你談情說愛？”

蘇毅難堪至極，面色由青白轉(zhuǎn)至紫漲，喃喃道：“焦可兒特意選擇施悅的忌日，在相同的地方，以相同的方式結(jié)束了自己的人生，祭奠她瘋狂的愛戀?！?/p>

左鼎說：“祭奠愛戀的成分有，但更重要的是報仇?！?/p>

“報仇？”蘇毅問。

“報仇！”左鼎說，“以生命為代價。焦可兒不是摔死的，是縊死的。”

蘇毅問：“為誰？向誰？”

左鼎說：“還用問嗎？為施悅，向蘇毅，那個辜負了施悅的人。”

“你的意思是，焦可兒用繩子勒住自己的脖頸，用她的死勒住蘇的脖頸……”說到名字，蘇毅很別扭，“讓他終身活在負罪感中？”

左鼎說：“實際上焦可兒用的是一石二鳥的連環(huán)計。讓蘇毅終身遭受復雜的心理折磨是第二計，第一計是讓蘇毅成為殺人兇手?！?/p>

“怎么做到？”有人問。

歐陽楠說：“焦可兒自己服下安眠藥，再將混有安眠藥的紅酒和酒杯放在現(xiàn)場，最后拿裙帶自縊?！睔W陽楠指了指蘇毅頭頂?shù)耐L口，“自縊前，她在微信上給蘇毅留了言，約他來這兒見面?！?/p>

蘇毅表情復雜。

“既然焦可兒想用自殺陷害蘇毅，為什么還要約蘇毅來現(xiàn)場？”有人發(fā)問。

歐陽楠說：“因為不約蘇毅來，自殺就只是自殺。蘇毅來了，可能性便有了兩個，報警或移尸。就算蘇毅選擇報警，也極有可能為了避免自己惹上麻煩而處理掉莫名其妙的紅酒和杯子。它們的存在太容易讓人產(chǎn)生某種可怕的聯(lián)想了。焦可兒不怕蘇毅處理掉它們。因為真正的殺手锏是她胃里的安眠藥。我們甚至有理由相信，焦可兒巴不得蘇毅這么做。一旦他這么做了，他的嫌疑會隨安眠藥的檢出升級。假如選擇移尸呢？十四樓到一樓，電梯內(nèi)安有攝像頭，步行梯雖然沒有，一樓大廳的監(jiān)控仍是繞不開的麻煩。還有看門人。當然，看門人可能會對蘇毅網(wǎng)開一面?！?/p>

“因為蘇師傅是蘇毅的堂哥?！庇腥舜钋?。

歐陽楠點頭，說：“可就算蘇毅將死者偽裝成酒醉或生病狀態(tài)弄出東煜，應付了大廳里的監(jiān)控。之后把尸體運到哪兒？怎么處理？所以，最方便可行的辦法是拋尸到樓下。當然，他知道焦可兒頸部的縊溝無法消除，于是跑到樓頂，偽造了一個自縊現(xiàn)場。貌似自縊沒成功，跳下了樓?！?/p>

唏噓聲四起。大家盯著蘇毅，表情迥異。

蘇毅分辯道：“焦可兒搞錯了。名字相同而已?！?/p>

莊海說：“名字搞錯了，現(xiàn)場呢？東煜大廈廣思達文化傳播有限公司也搞錯了？”

蘇毅說：“施悅是在東煜大廈跳樓自殺的，我又恰好在東煜工作，她可能因為這個誤將我認作了那個蘇毅?！?/p>

左鼎說：“問題回到了施悅身上，你知道施悅當初為什么在東煜大廈跳樓自殺？”

蘇毅說：“你該不是在暗示那個蘇毅也在東煜工作吧？”

莊海說：“你說對了。而據(jù)我們調(diào)查，東煜大廈只有你一個蘇毅?！?/p>

蘇毅蹭地站起來說：“拜托你們調(diào)查清楚再說話。照你們的說法，施悅的死也要算在我頭上了？”

歐陽楠說：“恐怕是。”

“你，你們……憑什么？就憑施悅的聊天記錄？那個蘇毅用的不會是網(wǎng)名嗎？”

莊海說：“除了聊天記錄，施悅留有遺書。警方當時還找到了施悅的日記。歸結(jié)起來，她愛上的男人是這樣的：蘇毅，男，30歲，畢業(yè)于傳媒大學，文化公司經(jīng)理，愛好圍棋，業(yè)余六段。小時候因為頻發(fā)扁桃體炎做過扁桃體摘除手術(shù)……”莊海看著蘇毅被驚異弄變形的臉說，“需要我繼續(xù)往下說嗎？”

“她怎么……怎么可能知道這些？”

莊海說：“就是說施悅筆下的蘇毅是你？”

“是。不！我是說不可能。”

莊海并未就此進行解釋：“施悅死于自殺毫無疑問，警方?jīng)]有繼續(xù)追究蘇毅，畢竟，這樣的事不在法律裁定范圍內(nèi)?，F(xiàn)在，請告訴大家你跟焦可兒怎么認識的？”

“微信?！碧K毅有氣無力地說。

莊海問：“以私人名義？”

“不。她加的是我工作用微信號。焦可兒加我時說她們公司做活動需要廣思達這樣的專業(yè)公司做策劃?！?/p>

莊海問：“你們有過業(yè)務合作嗎？”

“沒有。她連具體在哪兒就職都沒提。完全是私聊話題。”

莊海說：“諸如波西米亞服裝？”

“是。她非常熱衷于這個話題。說實話，我原來對波西米亞服裝一無所知，因為她才開始接觸這個領域。因為觀點相左，我們經(jīng)常發(fā)生爭論。爭急了她就說我自相矛盾，觀點來回變?！?/p>

左鼎問：“你是嗎？”

“當然不是。始終如一是我的原則?！?/p>

左鼎說：“那焦可兒為什么這么說？”

“女人不都這樣。感性動物，說話、做事不注重邏輯。”

左鼎說：“焦可兒不是這樣的女人。她剪短發(fā)，穿男性或中性服裝，玩飛鏢?！?/p>

蘇毅苦笑道：“我忘了，她甚至不算女人?！?/p>

左鼎說：“她跟你反復探討波西米亞服裝是希望你想起施悅，經(jīng)受心理折磨。她指責你觀點來回變是因為你對她說的和蘇毅對施悅說的不一樣?！?/p>

“天！我……不認識施悅?！边@是蘇毅說的最多的話，也是最無力的話。

“小蘇，你說你鬧哪門子網(wǎng)戀？鬧就鬧吧，人家姑娘想見見你，你怎么就不肯呢？”又一陣激烈的議論。

“你說呢？”莊海突然轉(zhuǎn)身問坐在他身后的蘇毅的堂哥蘇堅。

“什……什么？”蘇堅措手不及。

莊海說：“為什么蘇毅不肯見施悅。”

“我怎么知道？”

左鼎說：“你當然知道。因為他有家，有孩子。因為見了面他就不再是文化公司的經(jīng)理而是看門的。因為他只想通過虛擬世界彌補現(xiàn)實世界的諸多遺憾。因為他覺得施悅的話只是說說而已。焦可兒的事是我說還是你說？我提醒你，我們在裙帶和碎酒瓶、酒杯上檢測到了指紋和DNA?！?/p>

“是……我扔焦可兒下樓的。那晚我例行巡樓，走到十一層突然想解大號。進廁所時覺得背后人影一閃，以為自己眼花了?！?/p>

左鼎說：“焦可兒一直躲在樓頂，直到準備實施計劃，才下樓去衛(wèi)生間換衣服，恰巧被你看到。”

“等我從廁所出來，看見廣思達門口的燈光。后來就看到那女人吊在房頂上。我把她弄下來，人已經(jīng)沒氣了。我發(fā)現(xiàn)了地上的手機，竟看到她跟蘇毅的微信聊天記錄。我一頁頁往前翻，越翻越吃驚，越翻越害怕，焦可兒說的很多話都是施悅當初說的。她想干什么？我被自己的猜測嚇到了，簡直不敢相信會是真的，直到我在微信好友里看到施悅的頭像，才確定我猜的沒錯。”蘇堅猛地提高聲音說，“焦可兒處心積慮害蘇毅，我怕蘇毅蒙受不白之冤，才……”

莊海說：“你更怕施悅的事被翻出來。所以你給蘇毅打電話讓他去照看你女兒。看到蘇毅給焦可兒發(fā)的消息后，回復說好。手機呢？”

“砸了，丟進了廁所?！?/p>

歐陽楠問：“焦可兒換下來的衣服在哪兒？”

“什么衣服？”蘇堅神色茫然。

歐陽楠跟左鼎對望一眼，目光同時落到西墻那排儲物柜上。柜門上貼有名簽。

左鼎說：“蘇毅，打開你的柜子?！?/p>

蘇毅和眾人如夢初醒。蘇毅走過去，將鑰匙插進鎖眼，轉(zhuǎn)動了一下，扭頭說：“門沒鎖。我明明記得鎖上了?！?/p>

左鼎說：“打開吧?！?/p>

一個背包滾落到了地上。

歐陽楠說：“我們曾費解，兇手為什么留下焦可兒的衣服，這簡直是在給自己安定時炸彈。事實上，這枚定時炸彈是焦可兒給蘇毅安的，就像她安在胃里的安眠藥一樣?！?/p>

背包里裝著夾克、長褲和很酷的高幫小碼男靴。一把萬能鑰匙，就躺在右腳的靴子里。

發(fā)稿編輯/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