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吳
01
再次抵達重慶時,已是深夜。
滿街的燈火細碎閃耀,食物的辛辣香氣擱淺在上空,有年輕的歌手在廣場上彈吉他,旋律輕快流暢。我駐足許久,終于拿出手機:拍照,修圖,發(fā)微博,只在打開位置共享時手抖了一下,卻依然猶豫地點擊了“發(fā)送”……
是的,來都來了,兩人總是應該見一面的。
幾分鐘后,手機開始震動,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在屏幕上閃爍不停。我深吸一口氣,終在勇氣溜走之前按下了接聽鍵。聽筒里,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清朗,先問我來了怎么不先聯(lián)系他,再問我現(xiàn)在的具體位置,末了,說:“何遇,你不要到處走動,我馬上來接你?!?/p>
我支吾著答應,直到通話結(jié)束后,才倉皇地以手捂眼,暗自唾棄自己的虛偽。只是,傅斯言,你怎么會知道,那條微博就是特意發(fā)給你看的?你怎么會知道,這不是我第二次來重慶,而是第三次造訪?
偏偏我每一次來重慶,都只是為了見你。
02
我與傅斯言的第一次交集,發(fā)生在一列駛向重慶的火車上。
彼時,鄰座的中年婦女趁我去洗手間的空隙,占了位子躺下休息,并在我回來后,撒潑耍賴,叫嚷著自己腰不好,逼我讓座。爭執(zhí)到最后,反倒是我先失了底氣,一個人委屈地躲到旁邊,簌簌落淚。直到少年遞來一包紙巾,道:“同學,你來這里坐。”
我抬頭,直直撞進一雙眼睛里。清澈,漆黑,幽靜,如清水點墨,偏眼尾生得細狹,人一下子顯得生動起來。我再未見過這樣好看的眼睛。
后來才知道,少年與我同校,只是年長一屆,叫傅斯言。因為父母都在重慶工作的緣故,他每年暑假都會坐火車過去。
“咦,那你豈不是對重慶很熟?這是我第一次去玩……”未盡之意如此明顯,幸而傅斯言沒有辜負這份小心機,主動表示,他可以做我的導游。
解放大道的英雄紀念碑,八一小吃街的酒糟湯圓,鑼鼓喧天的磁器口古鎮(zhèn)……我從未如此喜歡過一個城市,好似心底住進一只小鹿,在其中踩踏出“咕咚咕咚”的聲響。在旅程的最后一天,傅斯言對著手機研究許久,終于問我,你喜歡《千與千尋》么?
他帶我去了洪崖洞。
連綿不絕的吊腳樓,依山就勢,廊前檐下掛滿燈盞,入夜后,橘黃色的燈光如潮水一般涌來,滿目璀璨。我被這綺麗的景色奪了心神,許久之后,才恍惚記起,動畫里,小千與父母走進的,恰是這樣一座小鎮(zhèn)。
街上人頭攢動,車水馬龍,時有叫賣梔子花束的老奶奶走過。傅斯言為我買了一束,而我于慌亂中接過,只看見少年的側(cè)臉被燈盞暈染出細碎的光芒來。
“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我以為,世上再沒有如此妥帖的情詩了。
03
那天之后,我忽然變成了一個膽小鬼。
發(fā)出去的消息要一字一句地反復斟酌,每日系發(fā)的頭繩要再三挑選,哪怕已經(jīng)如此謹慎了,我在與他見面時依然手足無措,好似一瞬間,人便如長滿了絡腮胡般不堪。到后來,傅斯言甚至笑問我,是不是不愿意見他。
哪里會不愿意呢?我只擔心見面時,心跳的喧囂會驚擾到他,擔心情愫太過外露,致使兩人連朋友也做不得……他是我的心事重重,是我的欲言又止,也是我的言不由衷。
彼時,高三部與其他年級隔開,只有上體育課的操場共用。我便常趁著體育課的間隙,趴在欄桿上往里看:教室里人影綽綽,看不真切,我卻能腦補出少年聽講的樣子,想他坐在課桌前奮筆疾書,眼底藏有細碎微光……
高考加油——在這句話寫滿大街小巷的6月,我將其繡在了香囊上,然后鄭重其事地交付于他,就好像是交付了一整場柔軟而憂郁的青春。
再后來,傅斯言考上了重慶的某所大學,有了為之心動的人,并順利交往。我從他的朋友圈窺得一切,卻始終不動聲色,哪怕在無數(shù)個深夜里淚落如雨,也只將自己鎖死在“朋友”的位置上。畢竟,不是所有的魚都生活在一片海里,不是所有的喜歡,都能換回一句“我也喜歡你”。
可到底還是在意的。在少年清空朋友圈后的短短兩小時,我便買好了去重慶的火車票,忍受了長達9個小時的顛簸勞頓,只為能站在他的面前,親口問一句:既然那人不喜歡他了,那么,他可否喜歡我?
跋山涉水地去見一個人,猶如書生十年苦讀,只為來洛陽求見牡丹的倒影。
初夏時節(jié),重慶城依舊人來人往,頭頂?shù)木G蔭濃重,時有野貓躥過灌木,發(fā)出窸窣的聲響。我按照地圖指示坐地鐵,又換乘了公交,在折騰了近乎一小時后,終于抵達大學門口。在那里,我用盡平生所有的勇氣,撥通了少年的電話,最后痛哭失聲。
好似一瞬間,世界失去光與聲,而我在其中跌跌撞撞,不知疲倦苦楚,只有滿園錦簇的繡球花。
04
傅斯言來接我時,并不是孤身一人。
站在他身邊的女生,溫和,秀麗,修長的脖頸如同百合花一樣動人。我們一起去了微博上人氣很高的“白樂天火鍋店”,然后坐在咕咚的湯底前寒暄?;疱侐v起白色的水汽,我微瞇著眼,聽女生講與傅斯言的初識,她說,猶如故人歸。
少年的話不多,卻時不時地為女生碗里添菜。我看了許久,終于不得不承認,緣分真是一種玄之又玄的東西。
明明是我們先遇見,明明是我先喜歡你??墒?,這么多的“明明”,卻終究抵不過一天的錯過。
那一天,我站在大學門口,用盡全身力氣撥出電話,卻得知傅斯言和導師一起去了外地,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同一個車站,相差無幾的發(fā)車時間,如果以拍電影的鏡頭看,或許可以看見,我們一個向左走,一個向右轉(zhuǎn),終是在逼仄狹窄的火車站里,硬生生地擦肩而過……
他不知我來了他的城,我亦不知他于這次旅途中遇見同樣參加研討會的女生,然后一見鐘情。我與他,終究是差了些緣分。
“何遇,這次打算玩多久?”
我搖搖頭,謊稱只是路過這里,并不打算多留。傅斯言勸了幾句,見我心意堅決,才偃旗息鼓,與女生一起送我回酒店。夜里微風習習,山路起伏盤旋,偶爾路過幾米高的山墻,其上爬滿墨綠色的爬山虎,頗有野趣。三人話都不多,只一路聽著蟲鳴,倒也不覺得尷尬。
抵達酒店后,我與他們道別,看著燈光下傅斯言的眉眼如舊,不知怎地,竟將心里話脫口而出:“傅斯言,這是我最后一次來重慶了?!?/p>
再也不會因為一個人而患得患失,再也不愿因為一個人而輾轉(zhuǎn)反側(cè)。在看到少年更新的動態(tài)的剎那,我便決意來到重慶,與他,與過去,做一次徹底的訣別。
自此,天南地北,山青水白,而重慶于我,不過是一場愛與痛的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