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征,作家,現(xiàn)居山東成武。
人間蛙事
蛙戲:蛙戲有史,屬民間異事一種,與印度蛇師類同。置蛙聲不同者于格,宮商角徵羽為分,擊格則蛙鳴,似樂音,鑼息而止。鄉(xiāng)間小兒戲蛙,尚未啟蒙,不知生之艱難,癲瘋于灘涂。
要聽蛙鳴須在夏末雨后,非雨不可,天氣沉郁,蛙鳴不能鼓,即使傳來三兩蛙聲,也覺寂寥,沉悶。雨要狂雨,傾倒如豆,陣落瓦當(dāng),砰然有聲,枯枝敗葉被豪雨扯下,漂浮在坑塘。雨后,有豁然開朗之感,天高地闊,一掃往日陰郁。初時,一蛙浮出水面,前足踏在枯枝上,格——叫聲清脆有波紋狀,水波為之旖旎。格——聲音愈見高亢,亮麗,穿越林梢。格——三聲起時,眾蛙齊鳴。
我聽蛙鳴,于仲夏夜傍晚,地氣氤氳,田間玉米墨綠如黑。蛙鳴如鼓,頓時腦殼開竅,思想宏大而漸趨于空白,只剩蛙鳴聲聲。夜色如綢,蛙鳴如綢,閉目假寐,身體徐徐飛升,被一股宏亮的聲音托舉,如幻如夢如泡如影。蛙鳴有色,稀疏時淺綠,淡黃,一如草木,有心曠神怡之感。濃稠時如墨云,層層疊疊,如失足洪鐘大呂之聲,找不到歸家之途,久而入夢,仍為聲音之云團裹挾。
年少有暇時,常捉無辜蟾蜍上岸。在我們村,蟾蜍被叫做壞蛤蟆,青蛙被叫做好蛤蟆,說是只有青蛙才吃害蟲,殊不知在消滅害蟲方面,蟾蜍更是滅蟲能手,據(jù)說每只蟾蜍一天能吃 270只害蟲,一年能吃 4860000只,是多少,自己掰著指頭數(shù)。我捉弄蟾蜍,叫氣蛤蟆,用小木棍反復(fù)敲擊,瞬間蛙腹如鼓,像一個生氣的鄉(xiāng)間婦人,嘴里呼呼喘氣,說,吃飯,吃你娘個逼,氣都讓你氣飽了?,F(xiàn)在看來,確實造孽,面對一只無辜的蟾蜍,足見一個鄉(xiāng)間少年的頑劣。
古時候的蛙戲不是這樣,如同鼠戲、猴戲,以蛙為戲,以期達(dá)到娛樂效果。人與蛙相處的時間很早,在新石器的陶盆上,已經(jīng)有蛙的形象作為裝飾。據(jù)說中國傳統(tǒng)的太極圖,便是拖著尾巴的兩個蝌蚪。先民對青蛙的崇拜,原因之一是因為蛙的繁殖力旺盛,莫言《蛙》一書中,闡述的也是這個意思,借一只村莊里的蛙,象征大地上的男人女人,生殖繁衍,計劃生育,你來我往中看見人性之美之善之惡。
《清稗類鈔》中對蛙戲有詳細(xì)記載,其中有一種叫做蛙曲。說王子巽在京城時,曾經(jīng)看見過一個人在市井中作蛙戲。戲蛙著帶有一個木盒,木盒上有孔,每個孔里伏著一只青蛙。戲蛙者用木棍敲擊為首的青蛙,則哇然而鳴。如果觀眾里開始有人施以金錢,戲蛙人便一通猛敲,聲音如拊云鑼,宮商角徵羽,仔細(xì)聽來竟然能分辨出一首美妙的樂曲。信然,如果戲蛙者將蛙鳴的聲音按高低劃分,依次裝入木盒,即便不甚形肖也不會有太大差別,只是蛙們?nèi)绾文苈牰说囊鈭D,著實讓人費解。
我們村的青蛙,想來也有這樣的能耐,若不然也不會在如綢的夜色中合奏出一場田野大合唱,天地之間,如同站立一位虛無的音樂指揮大師,舞動風(fēng),舞動黑暗中的樹,將一股高亢的旋律飄來蕩去,為草木生長鼓與呼,為村莊木床上的子嗣延續(xù)加油。
我看老河灘上的蝌蚪,透明的胞衣中若隱若現(xiàn)細(xì)小的黑色顆粒,在漂浮,在游動,在蘇醒,在用難解的蝌蚪文在流逝的水面上寫下無字之書。從細(xì)小的卵粒開始,長成搖曳尾巴的蝌蚪,后足,前足,腮漸漸消逝,直至尾巴倏然不見,一尾小小的蝌蚪就長成了一只蛙。麥黃時節(jié),我怕一腳會傷害到一只青蛙的性命,分壟,起鐮,收割,行進緩慢如蝸牛。母親就在前面罵,我卻依然我行我素。
蒲松齡《聊齋志異》里的《青蛙神》,講述的是江漢之間的故事,那里的人們對蛙神崇拜最為虔誠?!办糁型懿恢獛装偾f,有大如籠者?;蚍干衽抑休m有異兆:游幾榻,甚或攀緣滑壁不得墮,其狀不一,此家當(dāng)兇。人則大恐,斬牲禳禱之,神喜則已。”蛙神也不好伺候,如果犯了蛙神之怒,家里往往不是破產(chǎn)就是親人無端罹患病難,會有無數(shù)的青蛙爬到床上,鍋臺上,甚至爬到墻上也掉不下來,想想就駭人。
故事所講,是湖北一個叫薛昆生的,自幼聰明,容貌俊美,甚合蛙神之意,于是一個穿青衣的老太太來到他家,說蛙神愿意把女兒下嫁給昆生。當(dāng)然,昆生父親還是懂得人神之間的差距的,就像現(xiàn)在的窮小子娶個大富之家的閨女,肯定有不少罪受。如此你來我往間,薛昆生還是和一只青蛙姑娘結(jié)了婚,十娘傲嬌,昆生偏偏想治治她的傲嬌。十娘不事女紅,昆生偏偏說母親年紀(jì)大了你不能天天讓母親給我裁剪衣裳做帽子。十娘怕蛇,昆生這小子偏偏弄來一條蛇裝到木匣子里來嚇唬她。直到有一天蛙神再也不耐煩將十娘又嫁給了一個姓袁的人家,薛昆生這才迷途知返,你好她好誰也不如自家媳婦好,愣是又給重新娶了回來。
如今的田野再也不是從前的田野,農(nóng)藥化肥抗生素彌散其間,蛙民生計步步維艱。有一次回到故鄉(xiāng)的老河灘,河水污濁,臭氣撲鼻,沒聽見蛙鳴倒是看見上游漂流而下泛白的青蛙和魚。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擠磨油兒
擠磨油兒:一擠一磨,突出人多;油,多壓榨之功方可出油。舊時油坊,常有籽實逃逸,混入泥土,春來萌芽。出局,何嘗不是一種幸運,不受惑于當(dāng)局之謎。原為抱團取暖之意,冬日暖陽,嘻嘻哈哈,一身臭汗,一身黃泥,時,日偏正午,回家吃飯,名來利往,與我何干?
成子個高,大約一米八,且身材壯實,我一站在成子身邊頓時矮了下去。第一次見成子,印象里影影綽綽,仿佛是我初一時的同學(xué),后來打問,果然沒錯。成子來理發(fā)店理發(fā),每次都是母親帶著,母親六十多歲,看上去要比實際年紀(jì)顯得年輕,這在鄉(xiāng)下很是少見。論輩分,成子母親叫我舅,我不好意思,也只能應(yīng)承著。成子不說話,理完發(fā)從兜里摸出兩片硬紙殼,說給錢。我苦笑接過,且成子說這兩片紙殼里包含母親的理發(fā)用資。
擠磨油兒是鄉(xiāng)間一種常見的游戲,冬日的屋檐下,下課,雪花在天地間飄飄灑灑,我們唯一可做的就是在教室前一溜兒排開,喊:擠,擠磨油兒,擠出去尿三泡。課間十分鐘,每個人都擠出一身臭汗,每個人亂蓬蓬的頭頂上都冒著一股蒸騰的熱氣。我個子矮小,所以很多時候被從人墻里擠出來,然后灰溜溜排到隊伍后面重來。成子個高,所以很多次都被幸福地夾在中間,毫不費力氣,也能挨到上課鈴響。
江南貢院在南京,我 2009年去了一次,繞過夫子廟,拐一個彎兒,就能看見曾經(jīng)讓萬千學(xué)子頭疼且又不得不搶破頭擠進來的江南貢院。不遠(yuǎn)處,便是風(fēng)情萬種的秦淮風(fēng)光帶,我不知道這樣的設(shè)置出自何人之手,學(xué)問與風(fēng)情,文化與脂粉,燈火闌珊中微妙的達(dá)到高度契合。也許是吧,十年寒窗,頭懸梁,錐刺股,囊螢映雪,誰不想縱身一躍跳過那扇虛無的龍門?
成子的履歷簡單到讓人質(zhì)疑,后來不知什么原因落下一級,初中,高中,一路上下來到了高考的時刻。初戰(zhàn)不利,成子考了 400多分,家里人勸,去上吧,??埔彩谴髮W(xué),再不成專升本,說不定也能考進一所像模像樣的學(xué)校。成子少言語,很多時候成子都是鉆進書堆里研究語文物理化學(xué),對學(xué)習(xí)以外的事情毫無興趣。成子悶悶的說,不上,來年再考。
很遺憾,我是一個沒有經(jīng)歷過高考的人,1992年年底,當(dāng)我花光了村前河堤上的一棵大楊樹之后,決意退學(xué)。我再不想看見每一次回家時母親為難的樣子,雞屁股里摳出來的幾個錢全被我用在學(xué)習(xí)用具和各種雜費上。我有自己的小九九,大不了輟學(xué)了去當(dāng)兵,仰仗著對文學(xué)的那份癡愛,說不定也能混個人模狗樣。而結(jié)局是,愿望落空,不得不一個人踏上漫無目的的打工之路。好幾年,我做夢夢見在陰郁的教室里考試,感覺還好,大部分試題答完,就是沒能等到大紅的通知書。醒來,眼角有淚。
天空飄著細(xì)雨,我站在江南貢院的考試間,恍若穿越到另一世。號舍窄小,據(jù)說在同治年間達(dá)到鼎盛時期,從貢院落成到晚清廢除科舉為國家輸送了 800余名狀元,10萬進士,上百萬舉人。每逢大考,來到江南貢院的考生常常達(dá)到一兩萬人,挨挨擠擠,摩肩接踵,一時間,秦淮河曖昧的燈光亮了起來,夜市上來來回回走動著南來北往成竹在胸的莘莘學(xué)子。琴聲,水聲,妖冶放蕩的調(diào)笑聲,作為不可缺少的調(diào)劑加入到鄉(xiāng)試、會試的洪流。
成子到底沒走,留下來做了一個復(fù)習(xí)生。又一年高考季節(jié)很快到來,成子母親說,考試前幾天他就開始說頭疼,腦瓜子裂開了一樣,雙目通紅,緊握拳頭。再過了幾日,隨著考試日期的臨近,成子開始砸物,毫無端由地詈罵,罵雞鴨鵝狗,罵翻過土墻的風(fēng)。顧不上高考,家人帶著成子去了濟寧的一所醫(yī)院,診斷結(jié)果,典型性重度精神分裂癥。
從一個層面上來說,無論是當(dāng)年的科舉,還是后來的高考,都與我們小時候玩的擠磨油兒有相同之處,很多人靠在單薄的墻根上,本來只是為了相互取暖,本來只是為了參與到人生本該經(jīng)歷的學(xué)習(xí),本來只是為了在學(xué)習(xí)的過程中掌握一門足以謀生的技藝,到后來,卻還是有很多人極不情愿地被擠了出來。
蒲松齡也曾很多次徘徊在貢院之外,“一世無緣附驥尾,三生有幸落孫山?!笔呛笕藢懡o蒲松齡的一副對聯(lián),刻在狐仙園的門柱上。蒲松齡 19歲應(yīng)童子試,接連考取縣、府、道三個第一,名震一時,補博士弟子員。后來卻屢試不第,直到 71歲時才成歲貢生。而在此期間,他應(yīng)同邑人寶應(yīng)縣知縣孫蕙之請,為其做幕賓數(shù)年之外,主要在本縣西鋪村畢際友家做塾師,舌耕筆耘,近 42年,直至 1709年方撤帳歸家。創(chuàng)作出著名的文言文短篇小說集《聊齋志異》。
我也是被擠磨油兒擠出來的那個人,多年的遺憾、失落已被時間的沖刷抹平。路總是要走下去的,當(dāng)身材高大的成子孩子般纏著母親走出店門的那一刻,我心底翻起一股酸楚?;蛟S下次再來,成子還會遞上兩片硬紙殼。我知道,他已陷在另一個混沌的世界,再不會醒來。
天空是鳥兒的自由
捉鳥:鄉(xiāng)間小兒頑劣,常如猿猴上樹,鳥蛋,雛鳥,悉數(shù)收入囊中。鳥爹鳥媽急眼,啄之叨之,見有成人者,頭頂指甲蓋大小無毛,必為幼年鳥復(fù)仇之留痕。吾膽小,只于林間傾聽鳥鳴,或清脆,或高亢,或婉轉(zhuǎn)入云,皆有自然靈氣。今鳥不可亂捉,國家保護動物,可罰十年牢獄之災(zāi)。
我自以為豪的特殊技能就是爬樹,朝手心吐了幾口唾沫,搓了搓,緊了緊褲腰帶,怕在爬樹的過程中春光乍泄。那時候,我經(jīng)常做一種飛翔的夢,身上長出一雙翅膀,在云朵中穿行,前面后面左邊右邊,是密密匝匝的云層,下面是越來越小的村莊,將要飛向哪里,并不知道,小腹一緊就得趕緊收起翅膀,要不,準(zhǔn)會尿床。
鳥把巢穴織在樹上,有一種空曠之美。清晨,我去上學(xué),腳下無聊地踢著一枚石子,對面的楊莊,村前有幾株鉆天的大樹,樹長了很多年,大概就有了某種靈性,鳥兒把巢構(gòu)筑在大樹上,彼此遙望,就像住的相近的鄰居。風(fēng)吹樹響,喜鵲喳喳的叫聲清脆嘹亮,好像真的有什么喜事發(fā)生。
時間一晃,過了三十年,楊莊的大樹只剩下最后一株,由于年深日久,楊樹的枝條垂下來,快要接近地面。大樹的附近,不知何時起壘起一座縮小版的類似廟宇的小屋,逢年過節(jié),常有人在樹下燒香拜佛。這樹賣了很久,沒人敢要,最后一個狀如黑塔的漢子來,一跺腳,日他娘的,沒人敢要我要,刨!油鋸在樹下刺啦刺啦響,鳥巢中的喜鵲應(yīng)聲飛起,在空中盤旋。還有人說,那陣子天上忽然就過來一片云,罩在大樹上空再沒移動。最后一株大樹應(yīng)聲而倒,黑塔漢子遍尋不見。后來被人在一片濃密的枝葉間找到,喜鵲的巢穴覆蓋在黑塔漢子的頭頂,并無血跡,停止了呼吸。
我家有一個竹編的鳥籠,小巧精致,不知道什么來歷,被我奉為至寶。終于有一天捉了一只麻雀,放進鳥籠里??梢哉f我對麻雀比對自己都上心,上學(xué)前放進清水,饅頭屑,放學(xué)后從田里捉來蟲子,我以為它會理解我的良苦用心,甚至期盼有一天能引來另一只麻雀,做恩愛夫妻,孕育出一窩麻雀寶寶。不知是意難平,還是其他什么原因,這只麻雀還是選擇了絕食而死,讓我很是傷心了許久。
終有一天,我知道了什么叫真正的自由,水是魚的自由,大地是風(fēng)的自由,那么也只有天空才是鳥兒的自由。時間是我的自由,奔波多年,我還是回到小小的村莊,還是回到這片生我養(yǎng)我的土地,春可耕,秋可收,冬天可以走出家門看漫天飛舞的雪,落在田野,落在屋頂,落在時間根深葉茂的枝椏上。
那是我見到的最多的喜鵲,十幾株大樹上都有一個黑黑的巢穴,每一個鳥巢中都有一對情深意長的喜鵲夫妻。朝陽升起,霞光穿透枝葉間,一個鳥巢就像一個小小的宮殿。這邊一只在引吭高歌,那邊一只在應(yīng)聲而和。喜鵲母親出去尋找食物,喜鵲兒女就在巢穴中巴巴的守望。在幾丈高的天空,沒有敵人會來打擾,風(fēng)雨來時,大鳥的翅膀覆蓋在小鳥的身上,想想就讓人覺得親恩浩蕩。
老祖母在說起喜鵲時,常常會說起牛郎織女,天河那么遠(yuǎn),路途那么長,牛郎挑著一對可愛的兒女上路,不知要經(jīng)過多少風(fēng)風(fēng)雨雨,才能與天上的織女七夕相逢。喜鵲知道了這件事兒——老祖母說到這里的時候用衣襟拭了拭眼角,竟然露出了笑容。說鋪天蓋地的喜鵲啊,銜來一根根樹枝,搭成橋,兒女從竹筐里跳出來,牛郎丟下肩上的擔(dān)子,一家人在鵲橋上飛奔,擁抱,相視而泣。
《朝野僉載》卷四有這樣一個故事,叫鵲噪獄樓。說南朝有一個叫黎景逸的人在空青山居住,處所的旁邊有一棵樹,樹上有一只喜鵲巢,每天黎景逸用飯食喂養(yǎng)喜鵲。有一天鄰居家丟了東西,誣陷是黎景逸偷的,于是被投進了監(jiān)獄。在即將被傳訊的時刻,他家旁邊的那只喜鵲“止于獄樓,向景逸歡喜,似傳語之狀”。當(dāng)天就傳來要被釋放的消息?!肮偎驹懫鋪?,云路逢玄衣素衿所說?!边@是一個典型的報恩故事,其中的玄衣素衿者想必也是一只喜鵲的化身,鳥與人,人與自然,在一段傳奇中有了精神氣度上的最高契合。
母親在時,有一天從秋后的田野上帶來一只鷹,看樣子是吃了拌藥的種子。鷹眼無神,只是在接近它時尚有一絲本能的警惕,無奈渾身無力,耷拉著翅膀。母親用給雞做手術(shù)的土辦法,把鷹的嗉囊切開,取出有毒的麥種。清洗,縫合。我在旁邊看得心驚膽戰(zhàn),卻原來母親心中一直葆有母性的悲憫與良善,只是不輕易示人。那只鷹在我家呆了大約二十幾天光景,被母親在一個清晨放飛。
每當(dāng)看到鳥兒遷徙途中,層層疊疊的網(wǎng),潛伏在草叢中的槍口,饕餮者貪欲的眼神,我的心會止不住的疼痛。這原本是一個草木共生的世界,不知從何時起,舌尖上的貪欲覆蓋了人心的柔軟,污濁的河水,霧霾的天空,充滿陷阱的大地,讓鳥兒的生存舉步維艱。
或許,真的再不會有玄衣素衿者來向我們通報喜訊——看看吧 ,這布滿瘡痍的天空大地。
山坡羊
放羊:牧羊者自牧。魯西南青山羊為本地特產(chǎn),家家有羊可放。我放羊一心二用,專心在小河摸魚,農(nóng)人惜物,莊稼地里下藥,死了一只青山羊,大駭,怕挨揍不敢回家,貓在一片野地里。暮色向晚,母親喊我乳名,返,竟無責(zé)怨。由此自牧成長,常憶山坡羊。
羊是青山羊,還有一個大號,叫魯西南青山羊,加了特殊標(biāo)志所以更顯得物以稀為貴。我們家一直養(yǎng)羊,少的時候幾只,多的時候十幾只,公羊領(lǐng)著母羊,母羊帶著小羊,在老河灘上吃草,散步,對著彎彎的小河照鏡子。我也照,長長的頭發(fā),滿是污泥的小臉,過來一群好奇的魚兒,打破了水中的童年。
放羊是一個比較簡單的活兒,之所以加入游戲之中,完全是出于我個人的偏好。游戲多種,博弈,自得其樂,于百無聊賴中渡過散淡的光陰。放羊不算,起碼幫家里做了一點力所能及的活兒,所以顯得有點高大上。
高莊演電影,那時候已經(jīng)漸近黃昏,高莊的高二毛在大隊部的電線桿子上一說話,就變成了女人聲音,尖細(xì),裊裊娜娜傳到老河灘上。我們支楞起耳朵聽,羊也支楞起耳朵,只不過羊不一定能聽懂。村民注意了,今晚高莊放電影,少林寺,鋤地的趕緊放下鋤頭,吃飯的趕緊放下碗,都來大隊部看電影。廢話,簡直是放屁。說話的是宋大牛,高二毛是宋大牛的姐夫,彼時宋大牛正在和我一起在老河灘放羊,趕緊拔了羊橛子,在后面轟著趕著回家。
我看《少林寺》,記憶最深的除了李連杰那個在老河灘上練了一百遍也沒學(xué)會的經(jīng)典動作,就是鄭緒嵐唱的《牧羊曲》。日出嵩山坳,晨鐘驚飛鳥,林間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我想那是這輩子最好聽的聲音,人在山坡上放聲歌唱,羊在山野靜靜吃草,水在潺潺流動,甚至暗暗下定決心,以后有機會了去嵩山放羊,看能否也能遇見一位牧羊姑娘。
我們村的羊就沒有那樣的命運了,因為珍貴,天天在老河灘上吃草,飲小河里的水長大,肉質(zhì)自有神奇之處。資料上說:青山羊是世界上著名的良種羊之一,繁殖力高,尤其羔羊皮,俗稱青猾子皮,可做高檔皮衣,馳名中外。我小時候跟隨父親走親戚,鎮(zhèn)北李莊是制作猾子皮的土基地,一張張青色的羔羊皮在風(fēng)中飄蕩,像青山羊尚未走遠(yuǎn)的靈魂。
我不是鐵桿的動物保護主義者,但心理上會拒絕一切以動物皮肉換取的華貴與美味,要知道,羊也知道疼,非洲大草原上的牛也會為了保護小牛決定與群獅以命相拼。但接下來,我要描述的羊肉湯,就出現(xiàn)了觀點上的相悖。
單縣羊肉湯,是一個因為青山羊而聲傳四方的特色美食。據(jù)描述,“色白似奶,水脂交融,質(zhì)地純凈,鮮而不膻,香而不膩,爛而不黏?!蔽铱从行┭赃^其實。二十幾年前,跟隨二哥去單縣,縣城西關(guān)的老羊湯館尚在,一碗湯,一張餅,我以為不是人間美味,大概也會感動一生。后來吃完擦擦嘴,完全不是概念中的感覺。倒是有關(guān)“三義春”堂號的來歷,讓我產(chǎn)生了好奇,前些日子跟隨一個參觀團去單縣博物館,有一間蠟像展廳,詳細(xì)說明了“三義春羊湯”的來歷,最早創(chuàng)立于 1807年,當(dāng)時由徐、竇、周三家聯(lián)手創(chuàng)建,故取名為三義春。
我們村喝羊湯,與單縣羊湯有所區(qū)別,取羊油,辣椒另煮,剁碎,潷出紅油。羊湯入八角桂皮香葉花椒丁香陳皮白芷草果一干作料煮好,最后入姜,蔥段,形成老湯。每次喝羊湯取老湯等份添水,入地瓜粉條,大白菜,才是真正的鮮而不膻,香而不膩,爛而不粘,且紅油飄蕩,入口微辣,吃出一頭汗來。
本地羊湯有一個秘而不宣的制湯秘笈,說是即便羊湯館開到北京城,也要用這里的水,方能煮出真味。我不知道這種說法的真假,但煮羊湯確實不能選用深井之水,會湯色渾濁,如墨,一看就讓人失去食欲。
我家已經(jīng)多年不曾養(yǎng)羊,自從母親走后,我也很少回家,但我知道老河灘上一直放牧著羊群。青的山羊,白的山羊,高腿的小尾寒羊,品種繁多。
張養(yǎng)浩的《山坡羊》,說的是潼關(guān)懷古: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guān)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jīng)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說的是一個王朝的沒落,而我呢,會不會在多年之后再也看不到青草繁茂的村莊,和老河灘上靜靜吃草的羊群?
蝸牛也有自己的家
玩蝸牛:從前慢,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背負(fù)小房子的蝸牛也慢,從清晨到黃昏,緩慢刻畫只屬于自己的人生軌跡。極速蝸牛是一個特例,在于異想天開,在于勇敢站在時間的浪尖之上,一不小心成就了一段傳奇。“斷墻著雨蝸成字,老屋無僧燕作家?!弊阚E斑駁成篆,殘垣之上盛開一個人的寂寞之花。
村莊在時間里緩慢行走,時間是一條浩蕩的長河,從來不為某一座小小的村落停留。村莊里的人訥言而真誠,清晨撩開薄薄的霧色行走在田野上,這里是菜地,辣椒、茄子、黃瓜,枝葉舒展,結(jié)出青嫩的果實;那邊是莊稼,大豆、紅薯、玉米,無論匍匐或迎風(fēng)站立,時間的指針指向豐碩的秋天。我熟悉這樣的場景,整個村莊就像一個巨大的蝸殼貼服在大地上,生是一條觸角,死是一條觸角,在感知生死的過程中,村莊走過了千百年,始終不曾改變。
我家的老屋更像一只蝸殼,嶙峋的土墻,斑駁的老瓦,由于年久失修屋瓦上長出一蓬蓬瓦松,就像一只在山野漫步的老邁的蝸牛,蒼黃色的地衣或苔蘚覆蓋了蝸殼的每一寸空間。在家里,父親是一條觸角,母親是一條觸角,父親感知我們骨骼的韌度,母親關(guān)心的更多是我們的冷暖。后來,父親偏癱,屬于他的那條觸角幾乎失去了感知事物的能力,只有母親一個人,里里外外,拖著巨大的蝸殼在鄉(xiāng)下行走。
與蝸牛相伴是一件快樂的事情,我把割草的鐮刀與土籃撂在一邊,就挽起褲管下到河道里。小河里的水清澈,流水在撫過蝸牛的驅(qū)殼時并未遇到太大的阻力,一步,一步,一只蝸牛有著強大的信念在水底行走,攀附在水草上,躲藏在樹蔭下,很多個家族成員聚集在一起,商量遷徙的事情。
我見過蝸牛遷徙的巨大場景,河水暗黑色,一只,兩只,無數(shù)只蝸牛從水中上岸,不怕驅(qū)殼的沉重,漫過河灘,翻過高高的河堤——抵達(dá)生長茂盛的莊稼地。嚙噬葉子的聲音,推開麥茬的聲音,擁擠在一起的聲音,草木呻吟的聲音,在母親面前匯成一條讓人驚恐的洪流。蝸牛也能帶來巨大的災(zāi)害,盡管后來我們下藥,撲打,還是沒能保住那年的收成,直到秋天,大地上到處是蝸??帐幨幍尿?qū)殼。
畢竟這樣的時候還是少的,現(xiàn)在我把幾只蝸牛從水中撈出,請到一面光滑的青石板上,看蝸牛比賽。青殼圓球形狀的叫小青,金色螺旋狀的小金,身體螺絲狀的叫小螺,風(fēng)細(xì)細(xì)地說,水悄悄地流,我把割草的任務(wù)忘到九霄云外,等到日上中天,這才慌慌張張拎起土籃割了一把草塞進去,溜回家說早已經(jīng)讓牛吃了。
蝸牛喜歡在陰暗潮濕的環(huán)境中生活,晝伏夜出,這有點像我現(xiàn)在的生活。文學(xué)之于我,是年少時的幻夢,家貧無資,只好從學(xué)校卷鋪蓋回家,以最小的成本換取最大的利益,仍然是我對文學(xué)最初的看法,一支筆,一張紙,如果能變成柴米油鹽,那是一件多好的事情。事實證明,我的想法有多么幼稚,在接下來的許多年,窯工,裝卸工,漁民,汽車修理工,推銷員,成了我走馬燈般轉(zhuǎn)換的名稱。我沒能在繆斯女神的關(guān)照下成長,反而成了一名地道的剃頭匠。
《極速蝸?!肥菈艄S動畫公司制作的一部動漫,影片講述了一只菜園蝸牛特伯的離奇經(jīng)歷。在平淡無奇的菜園之家,一群普普通通的蝸牛在這里過著普普通通的日子,慢吞吞地行走,朝九晚五出來工作、用餐、談心,小心翼翼躲避著人類和烏鴉的襲擊,享受著天地的賜予。但在這群小家伙中間出現(xiàn)了一只叫特伯的蝸牛,異想天開,夢想能夠體驗方程式賽車所帶來的無上快感。
我忘記了真正開始寫作始于哪一天,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把閱讀當(dāng)成了快樂,把寫作當(dāng)成了每日必修的功課。我想寫,寫寂靜的村莊,寫那些老舊的事物,寫村子里緩慢行走的人,寫大地上的野草與莊稼,只有在那個時候,我才找到了通向記憶的線索,沿著虛無的線條。一次次回溯,回到童年,回到生生死死的村莊,回到母親的懷抱。我想我是癡了,相反,時間所帶走的并未模糊,而是一次次浮出水面,等待我去打撈。
童年時蝸牛走過的痕跡未干,我在心無旁騖觀看一場蝸牛比賽時時間稍作停留。一步,一步,或者是小青,或者是小金,或者是那只叫小螺的蝸牛,每只蝸牛都有快人一步的可能,只是有的在看天,有的在聽風(fēng),從而忽略了同伴的追趕。
為了讓自己能快一點,電影里那只叫特伯的蝸牛每天都在練習(xí)跑步,即便收效甚微。有一天,特伯來到了高速公路上,看著來來往往的車輛入了迷。特伯不顧危險,爬到了一輛跑車的引擎蓋上,體驗著速度帶來的刺激。意外發(fā)生,特伯被吸進了渦輪發(fā)動機,浸泡在了燃料中。這種燃料讓特伯的殼子產(chǎn)生變異,從此,它獲得了了不起的高速。
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童話,一只蝸牛怎么可能參與到極速比賽的過程當(dāng)中;但夢想的解釋不同,如果不是特伯每天的努力,如果不是天性中的好奇獲得了有如神助之力,夢想就不可能變成現(xiàn)實。同樣,文學(xué)也是一個緩慢的過程,一個人不可能在沒有儲備的情況下寫作出滿意的作品。幾年來,我把深夜當(dāng)做蘇醒的時刻,一千字,一萬字,十萬字,百萬字,積沙成丘。我不知道自己能走多遠(yuǎn),更有過沮喪與茫然,那么多大師的巔峰,一座挨著一座,那么多經(jīng)典的河流,一條緊連著一條,也只好低下頭來,像一只緩慢行走的蝸牛,向著未知的遠(yuǎn)方。
宋代陳師道寫過一首叫《春懷示鄰》的詩,“斷墻著雨蝸成字,老屋無僧燕作家,剩欲出門追語笑,卻嫌歸鬢著塵沙?!贝笠馐钦f淋了雨的斷墻殘垣上蝸牛留下篆字一樣的印痕,無人居住的老房子只剩下燕子的窠臼,世路艱辛,想要出門混入浩渺紅塵的歡聲笑語,卻閑歸來時惹一身喧囂的塵沙。
村莊在不遠(yuǎn)的地方靜泊,我經(jīng)常會因為幾畝閑田返回老家耕耘稼穡。父親走了,母親走了,空蕩蕩的院子里只剩下一堵殘墻。梅雨應(yīng)聲而至,在接下來長長的時光里,那些緩慢的蝸牛會時常蝸行成字。我呢,也會在每個寂靜的夜深書寫歲月的斷簡殘篇。沒有理由,蝸牛也有自己的家。
螢火蟲啟蒙了夜色
螢火蟲:螢火蟲是一個意向,恰若精靈,游蕩在大地之上。囊螢映雪,出身于貧寒之家的孩子大多勤奮好學(xué),以一粒螢火的微光照亮前方?!罢押?20年 9月 21日晚,我死了?!彼懒说那逄僖膊挥妹刻鞊?dān)驚受怕,躲避炮火硝煙,母親在天堂,妹妹在天堂。螢火蟲也在天堂,因為濫砍濫伐,農(nóng)藥,化學(xué)制劑的使用,讓這個有潔癖的精靈憤而還鄉(xiāng)。那么我們的鄉(xiāng)呢,何時才能重返靈山秀水,與一粒螢火安然同眠。
不是為了省下油錢,烏漆麻黑的土屋里,煤油燈的火苗比豆子能大那么一點點,用針尖撥亮,瞬間就萎了下去。娘喊我睡覺,讀不完的書明天再讀,寫不完的作業(yè)明天再寫,我不聽,我怎么可以不讀書寫字呢——從小到大,我實在沒什么別的愛好。點燈熬油的結(jié)局是,不是靠得太近燎了頭發(fā)眉毛,就是第二天醒來擤出來的鼻涕濃如墨水。
就去捉螢火蟲。就異想天開想用螢火蟲的微光照亮前程。這得益于教化之功,晉朝車胤,也是農(nóng)家孩子,那時尚且沒有發(fā)現(xiàn)石油,所以更沒有煤油燈,悲催的是越是艱苦的條件下這些傻孩子偏偏喜歡上讀書。囊螢映雪,這個成語聽起來無比美好,用口袋裝上螢火蟲,在寒冷的雪地里識字讀書。其實不然,古代的書簡還好,字體較大,稍微有一點光亮就能誦讀“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月黑見漁燈,孤光一點螢?!?/p>
到了我這里,卻完全不能適用。門前有條河,離我們村的小橋不遠(yuǎn)處有一處蘆葦蕩,夏日傍晚,蘆葦搖曳,人坐在河岸上,點點螢火就開始點亮,天上有多少星星,蘆葦蕩里就有多少閃閃發(fā)光的螢火蟲。起先,是三兩只,刷地一下亮了,藍(lán)色的螢火飛動,像時光黑洞里劃過的流星;接著,是幾十上百只,有的靜,有的動,近似于流動的音符和錯落有致的字符。我有的是耐心,我有足夠的耐心等待成千上萬只螢火蟲在蘆葦蕩起舞,飛翔,用光的語言傾訴愛情。
螢火點亮了蘆葦蕩,螢火點亮了老河灘,流動的螢火的微光點亮了鄉(xiāng)野與大地。但從未點亮我讀書的燈光。那些被我裝進玻璃瓶的螢火蟲,靜止,蠕動,尾尖上的小燈籠努力散發(fā)光芒,也沒能滿足我童年的需要,哪怕讀下一行流水的文字。
螢火蟲的美,在于瞬間,在于憂傷。瞬間是短暫的,而憂傷是永遠(yuǎn)不可填充的留白。我能深深理解小生命的憂傷與命運。螞蟻在一片葉子下筑巢,回家的道路彎彎曲曲,只是一場雨,顛覆了螞蟻們的快樂城堡。蝴蝶在林間飛舞,從這片叢林到另一片叢林,或許只差幾秒鐘就能遇見心愛的姑娘,一陣肆虐的風(fēng)折斷翅膀,愛情就此夭折。螢火蟲的壽命只有 3——7天,雌性停在葉子上發(fā)出訊號,雄性聞到愛的氣息匆匆趕來,閃爍的燈光在消耗生命,即使這樣,也只能維持 2——3個小時。
“昭和 20年 9月 21日晚,我死了。”一句平靜的講述打開了通向《螢火蟲之墓》的道路。這是一部由吉卜力工作室制作的動畫電影,電影描述了二戰(zhàn)中受害的孤兒們的故事。空襲開始了,清太和節(jié)子的媽媽在轟炸中死亡。14歲的少年,只能將母親去世的消息隱藏起來,在空曠的操場上強裝歡笑為哭泣的妹妹表演單杠。
螢火蟲是大自然的精靈,有關(guān)精靈的起源來自于日耳曼神話。大神奧丁殺死巨人伊米爾之后,精靈從巨人尸體上誕生,并吸收巨人的精華,成為有靈性的生物。精靈們通體發(fā)光,居住在森林深處,茂盛的水草附近,他們性情溫良,能和花草樹木,飛鳥游魚彼此溝通。
這些孱弱的精靈們,在少年和妹妹居住的山洞里飛來飛去,黑暗,恐懼,戰(zhàn)爭,遺棄,每一種定義他們都不太懂,但每一種定義都在經(jīng)歷。媽媽死了,父親在戰(zhàn)場上生死未卜,只有小小的兄妹兩人在這個薄涼的世界上生死相依?;蛟S,節(jié)子早就從哥哥憂傷的眼神里讀出了死亡與墳?zāi)沟暮x,手捧一粒粒小小的螢火蟲的尸體,滑落、混入潮濕的泥土,變成塵埃。節(jié)子說:“為什么人一難受就會死呢?”好像那漫天飛舞的螢火蟲,到處都是媽媽的身影。
早年的鄉(xiāng)村,夜色濃密,星光在夜空熠熠,閃爍關(guān)照人世的微光。河流清澈,也只有在清澈的河流旁邊才是螢火蟲的棲息地。他們是一群有著精神與生理潔癖的生靈,他們生活在水澤附近,草木的隱蔽處,有足夠的濕度才有生命的潤澤。夜色降臨,村莊在不遠(yuǎn)處安眠,點點螢火仿佛陪伴村莊的靈魂在蘆葦蕩飛升,舞蹈。不需要太過繁瑣,一座村莊的流傳只需谷物和夢相伴就好。
夢破了,戰(zhàn)爭摧毀了家園,也帶走了血脈相依的親人,少年清太窮盡方法也未能挽留住妹妹幼小的生命。他哭泣,他絕望,他在千呼萬喚之后將妹妹小小的身體放進棺材里,點燃一把虛幻的火光。都過去了,海洋,天空與大地,失望,憂傷與螢火蟲點燃的微光。火焰升騰,在升騰的火焰里,每個善良的靈魂都會奔赴天堂。天堂里有沒有戰(zhàn)爭與殺戮?天堂里有沒有飛來飛去的螢火蟲?
不知道什么時候離小橋不遠(yuǎn)的蘆葦蕩消失了,寬闊的河面只剩下窄窄的一條,纖瘦,水流中泛著白色的泡沫,偶有青蛙或游魚把頭努力伸出水面,在支撐所剩無多的生命。不知何時起,大地上的很多河流都改變了模樣,泛黑的河水散發(fā)著異味,再也不能養(yǎng)育那些水生的精靈。這是無情無恥的篡改,不但改變了人類生活的航道,也改變了萬千生物的命運。
每一個消失的物種都是一個對人間絕望的精靈。他們在暗夜中哭泣著歸返,他們厭惡了世間的明爭暗奪,丑陋與貪婪。
只有在夢里,當(dāng)我回到故鄉(xiāng)的蘆葦蕩,夜風(fēng)吹來,蘆葦沙沙,靜的,動的,萬千只螢火蟲在蘆葦蕩中閃爍純真的光芒。是誰啟蒙了夜色?才會讓我在今夜提起一只憂傷的筆,寫下童年的歡歌,默默,有淚,淚光中的螢火蟲只是一閃,消失在記憶的老河灘。
手影者
手影:手有十指,十指連心哪個都疼,昏黃的燈光下,母親的手在土墻上變成一只可愛的小兔,是為了哄我入夢。從另外一層含義,手與腳沒有什么不同,腳行走于延宕大地,手行走于時間洪荒,有機巧者自以為能逃出十指山,一泡尿暴露了行蹤??梢娛忠材芤皇终谔臁H耸菍嵉?,影是虛的,恰若生活與藝術(shù),虛虛實實,互為補充,勾連現(xiàn)實與夢境。
土屋里燈光昏暗,透過木格窗欞只看見幾粒在夜空閃爍的星星,我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很多時候,鄉(xiāng)村的夜晚都是如此。炊煙被風(fēng)吹散,一縷風(fēng)拉上暮色,在倦鳥歸巢疲憊的叫聲里,勞作一天的農(nóng)人陷入濃稠的夢境。母親沒有,母親搬了一架紡車放在廳前,嚶嚶的聲音合著蟋蟀的低語在夜色中起伏。
我太熟悉這樣的情境,一個簡陋的家庭日子也過得波瀾不驚?;蛟S是累了,或許是母親看見我百無聊賴在床上折騰,放下手中的棉,和衣而臥。燈光在土屋里閃閃爍爍,昏黃,從墻角、屋檐下傳來老鼠出洞的聲響,它們追逐,嬉戲,在商量如何渡過一個和我一樣百無聊賴的漫漫長夜。
母親的手指并不算靈巧,將大拇指與中指、無名指對接,彎成一個瓜子環(huán)的形狀,食指與小拇指上下擺動,墻上就出現(xiàn)了一只活潑的兔子。膽小的兔子,總是潛伏在草叢之中,稍有風(fēng)草動就會一躍而起,母親的手在燈光中一劃,兔子消失了蹤影。接下來是狗,母親讓我學(xué)汪汪的狗叫聲,墻上的手影則一張一合,恰如米羅的《犬吠月》。腳下是低矮的土丘,遠(yuǎn)處是夜的深邃,頭頂是一輪月光隱晦的彎月,一架梯子通向無邊的夜空。多年以后,當(dāng)我想起母親的手影,土屋里的氣味,器物與搖曳的燈光就會一一浮現(xiàn)。一宗游戲的最大意義便在于陪伴,從牙牙學(xué)語到蹣跚走路,從頑劣少年到年近不惑,我仍然沒有讀懂其清晰的指向。
不知何時起,我的雙手變得孔武有力,放學(xué),幾個不歸的少年找一株春天的梧桐樹練習(xí)擊打。其實,春天的梧桐樹皮那么薄脆,以至于我們錯以為自己已經(jīng)擁有了可以與世界對抗的力氣,樹皮裂開,殷殷滴落梧桐的清淚,看著隱隱泛紅的拳背,這才故作豪邁地離開。
我的手,與我的命運一樣多舛。
土里刨食。生在鄉(xiāng)野,這是農(nóng)人的宿命,吐一口唾沫在掌心,緊握鐮刀,這是五月的麥田,在五月,只能以手為腳,追趕倏忽即逝的節(jié)氣。打麥,揚場,在滂沱的大雨中將裝袋的麥子運回家里;接著是播種,將玉米、花生、大豆播種在泥土里,守望秋天能有一個不錯的收成。多年來,我習(xí)慣了這樣的勞作,盡管一年的收成不足以供養(yǎng)全家人的生活,我還是喜歡那份通透的勞作。打起赤腳,光起膀子,掄圓了胳膊,催逼出一身汗來,這時的毛孔也在呼吸,呼吸天地日月,呼吸草木流水之光,吐故而納新,傾排在體內(nèi)積蓄已久的疏懶與污濁。
我的手指尚算靈巧,只是時間有些不對,老師在講臺上講拋物線的軌跡,我在下面刻制印章。紅棗木,紋理細(xì)密而堅硬,鋒利的刻刀窸窸窣窣在木紋中游走,我刻下自己的第一個筆名:青未了?!搬纷诜蛉绾?,齊魯青未了。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蔽以谇啻旱捏w內(nèi)蘊積青天白云,仿佛此時站在巍峨的泰山之上指點江山,冷不防數(shù)學(xué)老師的粉筆頭呼嘯而來,驚醒美夢。根雕,將幾十年的老樹根鋸削刨鑿,做出一個奇異的形狀,一條蛇盤旋而上,攀附在一只龍首上。
工地,腳手架在一點點增高,十九歲的體內(nèi)仿佛涌動著永遠(yuǎn)使不完的力量。我一手搶過老劉手中的磚托,放一塊,再加一塊,兩塊紅磚凌空而起,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落在瓦匠老吳的手中。一天下來,不知多少磚從我的手中飛出,不知多少汗水流出體外,工棚內(nèi)充滿了酒味,尿騷味,和腐敗的氣息,伸開雙手,幾個大大的水泡鉆心疼。
在形而上與形而下之間,我的一雙手跟隨我游走多年,嘗過海水的腥咸,體味過石頭的堅硬,厚厚的老繭像一枚枚劣質(zhì)獎牌,緊握于掌心。我甚至不知道這雙手的未來,是否在一日日的凄風(fēng)苦雨中最后葉子般凋零,與身體一起化為泥土?!@是必然,手的命運與人的命運總是息息相關(guān),不因你是纖細(xì)的、白皙的而富貴,也不因你是粗糙的、笨拙的而卑賤,不同的只是所創(chuàng)造的價值,超然于事物之外。
手影的歷史久遠(yuǎn),大概在古猿進化成人之前就有了其本能的存在,在狩獵的道路上設(shè)下路標(biāo),在經(jīng)過的巖石上刻下巖畫,在一根簡單的草繩上結(jié)繩記事,都屬于手影的一種。后來,《都城紀(jì)勝》記載杭州瓦舍眾伎雜手藝中就有手影戲一項。不需要復(fù)雜的道具,只要一根蠟燭,一盞油燈,甚至一輪明月,就可以在嘈雜的勾欄瓦舍寂靜上演。像不像,三分樣,或狗,或貓,或機敏的兔子,或蠢笨的豬,在幕布上上演。這是古時的歡愉,觀者大多是婦人與孩子,以飄忽的影子啟蒙童年的心智。
我站在顧客身后,十幾年來我保持著同一個動作,在客人理發(fā)時屏氣凝神。剪刀鋒利,手指每夾起一束頭發(fā)時都有風(fēng)聲吹過。我不允許客人有一絲動作,這樣會打亂我對發(fā)型的控制,圓的臉,方的臉,胖的頭,瘦的頭,多的發(fā),少的發(fā),在手起刀落的過程中趨向于完滿。最初的幾年,手上仿佛從未斷過疤痕,剪刀過處,血流涌出,一片創(chuàng)可貼是安慰手的情緒的法寶。抓握剪刀的第四根手指,隱隱彎曲,一枚豆粒大小的繭子,是時間留下的印記。鏡子中,兩只手上下翻舞,每一個發(fā)型都在重復(fù)上百次這樣的動作,“油自錢孔入而錢不是”,我不能保證所有的顧客滿意,但是我的手會尊重每一個人,而不失毫厘。
在一次游歷的過程中,遇見一位少年,通過簡單的手影向過往的人們展示環(huán)保的重要意義。少年大概十五六歲的年紀(jì),身上穿著印有義工的字符,將人們引至一方小小的棚屋,燈光變暗,鳥兒的啁啾響起,緩緩,從鳥巢中探出頭來,抖羽,抬頭向天,展翅,飛向蔚藍(lán)色的天空;另一只鳥出現(xiàn),在愛情的呼喚中耳鬢廝磨,仿佛過了一個夏天,有雛鳥唧唧,出殼,蹣跚學(xué)飛,在因果循環(huán)中向人們訴說保護自然的刻不容緩。
從另外一層含義,當(dāng)我用一雙挖土刨食的手,雕刻印章的手,搬磚運瓦的手,操持剪刀的手,用來寫作也是手影的一種。手是一個必不可少的器官,既現(xiàn)實又浪漫,既抽象又充滿各種變數(shù),我所嘗試的,就是用一雙并不巧妙的手掌,勾勒出農(nóng)耕文明與現(xiàn)代文明之間的真實影像,描繪出文學(xué)意義上的愛與虛無。
責(zé)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