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少山
孫子叮叮咚咚地彈鋼琴,苦著一張臉。我問,童童你不喜歡彈琴?他說,不喜歡。我說,不喜歡你為什么要彈?他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說,為了普尼啊。普尼是一只兔子般大的狗。童童說,媽媽說我彈琴才能養(yǎng)普尼,不彈琴就不能養(yǎng)普尼。我大笑,這個媽媽把鋼琴和狗捆綁在一起推銷,真是天才的發(fā)明!我說,狗能傳染多種疾病,還是把普尼送出去吧。童童叫道,把普尼送出去,我就把鋼琴砸爛!九歲的孩子堅決得讓人可怕。三十多年前的故事重演了。
媽媽說,把狗扔出去!兒子說,扔出去它,我也走!
那時我們剛進哈爾濱,兒子不知從哪里抱回家一只小狗,黑色的。四個人居住在三十五平方米的房子里,哪有養(yǎng)狗的地方?兒子在陽臺上搭了個狗窩。當(dāng)年的媽媽可不通融,她說,抱著你的狗一塊兒走!兒子最終把那只小黑狗送出去了,他一連幾天飯都吃不下,郁郁寡歡好多日子。
在鄉(xiāng)下,兒子曾養(yǎng)過一只狗,盡管我和妻子都不贊成但還是容忍了。我反對養(yǎng)狗是因為當(dāng)年連人都剛剛吃飽,沒有余下的糧食給狗吃。那時的狗都是山上、村里到處跑,自己找食吃,或是和豬、雞搶食吃,吃的是糠和野菜。每天早晨,兒子吃到最后一口飯都要把嘴巴塞滿玉米餅子,跳下炕就向外跑,看上去好似著急去上學(xué),其實那只狗早就守候在門外,眼巴巴地等著,兒子出來一張口,玉米餅子掉出來,黑狗趕緊接住吞吃下去。這真正是口口相哺啊。我沒有向妻子揭穿這個秘密。多年后,妻子說她也早就知道孩子的這個秘密,她也沒說破。那只狗就這樣半饑半飽地長大了。今天看到孫子養(yǎng)的這只小狗,我深深地感到一種遺憾和愧疚,兒子養(yǎng)的那只狗可以說在它的整個生命中就沒有吃飽過一次。讓一個生命在饑餓中出生在饑餓中結(jié)束,這是對造物的最大的罪過。
天很晚了,孫子還在樓下抱著一個平板電腦玩游戲。我說,童童,快上樓玩去,下面太冷。孫子說,普尼在下面沒人陪啊。我沉默了,注視著昏暗中蜷縮在沙發(fā)上的孫子,感受到這個小小的軀體里面巨大的能量,在他幼嫩的心靈里,愛像水那樣飽滿四溢。兒童時期是愛的能量最充足的時期,他們愛父母,愛兄弟姐妹,愛朋友伙伴,愛身邊的一切生命,甚至包括沒有生命的塑料娃娃和玩具熊。兒子和孫子都有過愛狗如命的時期。人的一生,這種愛的能力是隨著歲月的流逝而逐漸衰減的。我四十多歲的時候,有一次忽然對朋友說,現(xiàn)在我覺得連親娘都不怎么親了。朋友們一致譴責(zé)我,但我就是有這種感覺。去年我要接九十五歲的母親回老家看看她的弟弟妹妹們,不料母親很果斷地說,不去,我一個都不想他們。當(dāng)時我略吃一驚,現(xiàn)在想來,九十多年的消磨,她生命中的愛的能量已經(jīng)消耗殆盡。
生存環(huán)境的惡劣更能加速愛的衰減。貧窮,戰(zhàn)爭,還有類似文化大革命那樣的政治斗爭,都會加倍地摧殘這種愛的能力。我們這一代人常常以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豐富而自夸,豈不知已經(jīng)受到了嚴重的內(nèi)傷。艾青有句詩我印象深刻,他說,饑餓使年老的失去仁慈,年幼的學(xué)會憎恨。當(dāng)時一讀至此我大吃一驚——他怎么會有這種體驗?因為他不可能也忍受過饑餓啊。鄰居家死了一口豬,女人哭著說,我死了孩子也沒覺得這么心痛啊。大家都嘲笑她過于夸張,但當(dāng)年貧窮人家即使死了孩子也確實算不上什么大事。
愛的能量是如此的寶貴,但愛的能力終究是會消耗殆盡的,創(chuàng)造良好的生存環(huán)境讓孩子的這種能力減緩衰退,是我們的責(zé)任。
【原載《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