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楠
少年時代讀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往往感到心悸和恐怖,那個受迫害狂的形象栩栩如生。一想到狂人對于吃人者的恐怖,想到魯四老爺在吃人前發(fā)出的哧哧的笑,每根汗毛都要豎起來。墳地、吃人和墳地里的烏鴉,構(gòu)成了魯迅小說里的常見的景象,也構(gòu)成孩子階段不敢讀魯迅的一個理由。不知道原本富饒的田野,怎樣就無可阻攔地荒蕪了呢,干枯的蒿草,腐朽的蛙鳴,一切的一切,使這片原野顯得更加凄清。原野上連石頭也沒有,石頭雖然沒有心靈,但畢竟堅硬;田野上白茫茫的連哭聲都滲干了,這個時候,你多想在荒草和瓦礫之間尋到一絲兩絲的哭聲啊。你被白茫茫的空虛擁擠著,荒蕪消失在荒蕪中,一切的一切沒有形象可言……這無生無滅的荒蕪啊。
所謂的生活只是流動,而白骨是屬于另一個世界的,在原野,白骨深掩于地下,土層隔開陰陽二界,雖然隔著,仍使人疑心陰陽兩界是可以對話的。不同時代的死者可以在陰界聚合,眾多的人們,眾多的龐雜思想可以在另一個自由之地直接交鋒。自由在人間是缺失的,也許在另一個世界可以自由地流動,就如不曾幸福的人們熱烈地歌頌天堂一般。在河流兩邊的隱蔽地,彌漫著凹凹凸凸的墳地,間或幾只烏鴉在墳地上聒噪一陣,便霧氣一般地散失了……所有的這些景象曾經(jīng)深深刺痛了一個少年敏感的心,成為少年向往狂人的理由。
我雖然喜歡在夜晚尋找快樂,但也向往健康而明亮的生活。我知道與陰暗的東西相對應(yīng)的是明亮,大先生魯迅的可貴之處是敢于面對“黑匣子”一般的社會環(huán)境,寧可在黑暗里吶喊,也不愿意杜撰陽光,盡管他也熱愛陽光。河流在中國的北方和南方到處皆是,它們是人類的血液,盡管我的血液不曾暢快地流淌,卻萬分喜愛飄飄渺渺又美麗無限的河流。在我的心床里,一直有這樣一條河流,河水清澈見底,小魚在河里自由地游泳。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時間都可以在河流找到歸宿,何況人呢?
人對終極事物的追問總是無限的。永遠(yuǎn)有多遠(yuǎn),你就去看河流;河流有多遠(yuǎn),永遠(yuǎn)就有多遠(yuǎn)。在我能夠讀懂《圣經(jīng)》的時候,我曾經(jīng)認(rèn)為河流是上帝派來的一只大鳥,在喜馬拉雅山上和其它許多山麓上丟撒了種子,這些種子就漸漸生長為河流。河流包裹著文明,我想,在沒有河流的地方,宗教一片蒼白。有的時候,我望著浩瀚天空,不知道天空的最深遠(yuǎn)的地方有什么,盡管現(xiàn)代科學(xué)影響著我對于遙遠(yuǎn)事物的顧盼,但我還是相信遙遠(yuǎn)的地方一定有河流。河流是永恒的,河流使大海顯得溫情脈脈,想想如果沒有河流的引渡,一下子就在人們的眼前橫出滔天的大海,人們會感到驚駭。
河流還是愛情的象征,《詩經(jīng)》里描述的許多美好愛情,大都與河流有關(guān),魏晉時代的曹植干脆把嬌美的女神比喻為一條河流,即是讓人為之興嘆的《洛神賦》。我不知道離開了河流,還有什么景物能夠充分表達(dá)女人的柔情和芬芳。由于你見過河,熱愛著河,所以你即使行走在沙漠上,只要抬頭看見天空的云彩,眼前也會出現(xiàn)河水的流動。我所生活的北方有許多河流,在我混沌未開的少年時代,一天到晚在河水里游泳,并沒有理會到河流里還融合著愛情……隨著年齡的增長,漸漸地,我在河流里看到了世界上最美麗的女子,她美眉細(xì)目,臉頰微紅,含著微笑,穿著星光,戴著月亮,水草和柳葉撫摩著她富有彈性的胴體——她的名字就叫作玉米。
玉米在每年的五月深吻泥土,長到六月,已經(jīng)苗條可愛,八月發(fā)育成熟,郁郁蔥蔥。玉米是屬于天地之間的精靈,有天空的雨水滋潤,也有地氣的養(yǎng)育,河床里流動的水和她們根系相通,于是,她們的軀體里就有了河水的漣漪,長得結(jié)實而水靈。我看著一大片茂盛的玉米由近而遠(yuǎn)綠到了地平線時,就想到她們完全可以洋溢成一條河。我在河邊游走,和玉米耳鬢廝磨,一天唐突地告訴她,我愛她。玉米的聲音像是銀子,她沉穩(wěn)地說,傻孩子,我不是屬于一個人的,你要學(xué)會去愛一切人,去愛蒼生吧------于是,我關(guān)閉了自己的一己之愛,試著去愛一切的人,日夜在河邊游走,漸漸成了一個新時代的狂人。
做一個按照別人意見活著的人是悲哀的,而做一個狂人是快樂的。我知道我沒有辦法離開我心中的河流,所以,我寧愿在夜晚寂靜里與河流對話,寧愿衣衫襤褸行走在河邊。如果沒有河流,我將徹底失語,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全部金貴的語言,都是發(fā)生在行走在河邊與在沒有星光和月光的夜晚。冬天是殘酷的,天寒地凍,河流凍結(jié),連血管里的血也凍結(jié)了。河流失去的溫柔的流動,她被凝結(jié)成為固體,水花成了標(biāo)本,成了透明的可行的路。我沒有去踩河,仍然行走在河流的旁邊,聆聽著冰層下面河水的囈語。
春天來了,我聽到了河流翻身的聲音,就知道河流已經(jīng)醒來。我血管里的血液也溫?zé)崞饋恚蓜?,并且開始流淌。只聽見冰層紛紛斷裂,河水的容顏開始清晰,它們在我的血管里澎湃,河流旁邊的樹木和枯草也受到了感染,紛紛吐綠發(fā)芽,成為河流邊千年不變的風(fēng)景。我在河邊呼吸著河道里流動的風(fēng),聽著河流發(fā)出的細(xì)碎聲響;我在河邊大步如飛,身姿輕捷,陪伴和擁有著河流,河流就是我的命。星星在天空閃著冰冷的光,月亮是我的馬燈,其實并不用這些,我也能憑著對河水響聲的感應(yīng)找到前行的路線。我的生命之路其實是一條水線,飄飄忽忽,時斷時續(xù)。我的生命的路線不會再走到別的地方,因為我的心里一直流淌著這樣一條河,河床里翻動著我的歡樂和傷悲,自強和驕傲,人格和尊嚴(yán)。如果我離開了這條河流,我就是一截枯木,或是一潭死水。是啊,我不當(dāng)狂人,誰來當(dāng)狂人?
我有時確實也想看看河流以外的世界,但是當(dāng)我撒目四顧時,四圍黑漆漆的,沒有光亮,沒有綠色,沒有植物,也沒有動物,更沒有蘊涵在這些美好事物后面的幽雅,沒有那些可愛的心跳和輕輕的歌詠。只要站在河岸往遠(yuǎn)處看一看,就看到孳生葳蕤的欲望和黃色的風(fēng)沙,這些怪怪的植物生長的聲音很是猙獰,看這些乖戾的事物鋪天蓋地,無邊無沿。欲望在田地瘋狂地生長,長成我所不能讀懂的植物??粗@些植物欲死欲仙的樣子,我為他它們感到可憐。他們的恣肆只是享受著快感,已經(jīng)喪失了天堂。我望著河邊的樹木和草,這些和我已經(jīng)越來越生疏的景物,我所熟悉的景物大部分發(fā)生了叛變,我成了一個不合時宜者,成了對他們具有危險的人。我的目光如同兔子,擔(dān)心我的長發(fā)會被他們剪掉,擔(dān)心我的狂性會被他們收繳,擔(dān)心我無法像風(fēng)兒一樣在河道上自由地奔馳,我最為擔(dān)心的還是停止了追隨真理的腳步。這時,我惦念著玉米,手持一柄木棍在河邊日夜徜徉,徜徉成河邊的一棵樹,河堤上的一叢草。
神在夢里告訴我:孩子,你順著河流走吧,肯定能走到天堂。我就順著河邊往東方走,從過去走到了現(xiàn)在,從現(xiàn)在走到將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神給我的最后告誡,但周遭發(fā)生的一切,使我更加確信自己就是一個狂人,是一個新時代的狂人。當(dāng)我成為狂人的時候,我方才丟棄這個世界的所有枷鎖,拋開這樣那樣的虛假的文明。只要有黑暗,我就是田野里的狂人,我將要用一生的步履來留住樹隙的一縷輕風(fēng),收留草葉上的一滴晶瑩的露珠。
在這條河里,我可以與我的先人幸福地匯合而且交流,聽著先人唱著我并不能太聽懂的歌曲,說著我并不能完全聽懂的話,我珍惜先人留下的精神財富。面對西服革履群體,我寧愿身著柳衣;面對美酒佳肴,我寧愿喝風(fēng)吸露。我寧愿拋棄一切肉體的快感,順著河流走,去尋找天堂。
我還在河邊走著,已經(jīng)看不清前生前世;我走著,從今生今世走到來生來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