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阿華
一
吃好晚飯,我喜歡到到家門口不遠處的笠澤路散步。
行走在燈光迷離的笠澤路,我常常會產(chǎn)生錯覺,腳下不就是笠澤江嗎?
歷史記載告訴我,笠澤江又叫吳淞江。它位于城北,從蘇州灣北梢出發(fā),一路向東而去,奔向上海。
但我肯定,歷史上的吳淞江要寬闊的多。不信,讀一讀宋代詩人王禹偁的《泛吳淞江》一詩:“葦蓬疏薄漏斜陽,半日孤吟未過江。唯有鷺鷥知我意,時時翹足對船窗?!?/p>
是的,吳淞江寬闊壯觀,名稱由來已久,但我依然固執(zhí)地說它就是笠澤江。沒有別的,它和歷史上著名的渡江戰(zhàn)役相連,那就是笠澤之戰(zhàn)。
交戰(zhàn)雙方的主人公赫赫有名,他們是夫差和勾踐。
一個是吳王,一個是越王。他們手持青銅寶劍,在笠澤江兩岸對陣、廝殺,上演了一出吳越之戰(zhàn)的壓軸大戲。
二
這是公元前478年的早春時節(jié)。
勾踐帶著越軍從會稽出發(fā),經(jīng)過長途跋涉,在笠澤江南岸停了下來。他兩眼竄出火苗,手中的越王劍攥得緊緊的。他難忘那刻骨銘心的恥辱。15年前(公元前492年),他被夫差打敗。按照吳越雙方議和的條約,戰(zhàn)敗的他必須帶著妻子和重臣范蠡渡過笠澤江到吳國充當(dāng)奴仆。他打草、喂馬、刷馬、拾糞、趕車,甚至為了表示對吳王的“忠誠”,還嘗到了夫差拉下的糞便??蓱z的是,一國之君淪落到這樣的地步,卻還要在吳王面前陪著笑臉。這樣的日子過了3年,勾踐最終被釋放回國。
現(xiàn)在,敵人就在對岸。勾踐恨不得飛過笠澤江,將對岸的夫差剁成肉醬。
范蠡也來到了笠澤江江邊。這條江他太熟悉了。5年前(公元前483年),他看著同僚文種帶著西施過江,想到自己心愛的人送到仇人夫差手上,他黯然神傷,痛心疾首。今天,該是討伐夫差的時候了。
可眼前哪是打仗的場面?此時,和煦的春風(fēng)在周圍蕩漾,讓每一個盔甲加身的越兵不禁敞開懷抱??矗覞山宦吨鼘拸V的胸膛。淺灘處,魚兒歡快游動,追逐浪花。岸邊的花草、蘆葦搖曳著風(fēng)姿。笠澤江上空,燕子銜泥歸來……
但勾踐無心欣賞,在他眼里,早春的笠澤江水位很低,大小不一的土墩露出水面,與其說是一條江,還不如說是一片沼澤地。
這樣的地勢便于士兵進攻。這真是勾踐期待的。
勾踐必須馬上越過笠澤江,向吳軍出擊。如果錯過時機,一旦太湖汛期到來,笠澤江江面將變得浪水滔滔。那時,越軍就是插上翅膀也難以飛越笠澤江。
勾踐拔出青銅劍,他擦拭著,和青銅劍對視。鑄著龜背紋的寶劍寒光閃閃。對岸夫差的寶劍是否凌厲呢?
夫差的寶劍怎能不凌厲?這是父親闔閭傳給他的呀!公元前496年,闔閭為報9年前越兵入侵吳國之仇,乘越王允常去世,勾踐新立,國內(nèi)尚不穩(wěn)之際,舉兵伐越。但闔閭出師不利,在陣中中箭。他臨死前囑咐兒子夫差:“報仇雪恥,必毋忘越。”
老吳王闔閭和老越王允常一生做著同樣一件事——報仇和爭霸。但他們并沒有如愿,于是分別將寶劍傳給自己的兒子。
兩個年輕的國王又面臨同樣的兩件事——報仇和爭霸。
那一年,夫差才26歲。他坐上國王的位置只是比勾踐晚幾個月。
夫差的吳王劍千錘百煉,舉世無雙。勾踐的越王劍制作精良,所向無敵。
兩把至高無上的青銅寶劍再度較鋒,誰是贏者?
夫差當(dāng)然不甘示弱。為明志,他放下國王的架子,要求貼身侍衛(wèi),凡遇到自己進出,都要喝問“夫差!而(爾)忘越王之殺而(爾)父乎?”吳王則答:“唯(是)。不敢忘!”
夫差不忘父親的遺訓(xùn),在大將孫武、伍子胥的幫助下,他日夜操練士兵。5年后,他終于將越軍打得一敗涂地。更使夫差自豪的是越王成了他的戰(zhàn)利品——勾踐將為吳王做奴仆3年。
夫差凱旋而歸,野心膨脹。他要爭霸。于是夫差橫征暴斂,窮兵黷武,做著一統(tǒng)天下的美夢。
但夫差做了傻事,在吳國最需要大將的時候,他卻殺死了常常勸誡他的伍子胥。一代兵圣孫武不堪他的暴行,不辭而別,悄然隱循山林。
沒有忠臣監(jiān)督的夫差失去了約束,他開始了紙醉金迷的生活。他親手送走了勾踐回國,又迎來了文種送來的西施。好個西施,長發(fā)飄飛,裙帶舞動,把個夫差迷得神魂顛倒。
現(xiàn)在,勾踐來討伐了。夫差手中那把所向披靡的寶劍還能揚威四方嗎?
三
我明白,夫差失去孫武和伍子胥等于失去了左右臂膀。他成了孤家寡人,最鋒利的青銅劍佩在身上只不過是一種擺設(shè)。
夫差只想防御,事實上他已沒有回擊之力——連年的征戰(zhàn)致使兵力奇缺,加上國內(nèi)發(fā)生瘟疫又使良田歉收。吳軍士氣低落。
而笠澤江南岸的越軍整裝待發(fā),士氣高漲。他們挎弓掛箭,操刀擁盾,只等勾踐一聲令下就殺向?qū)Π?。此時的勾踐成竹在胸,面對士兵,他下令將從家鄉(xiāng)帶來一壇壇黃酒打開,讓士兵痛飲。須臾,無數(shù)空空的酒罐子被扔進了笠澤江,酒香飄向?qū)Π丁?/p>
不妨去看一看此時的夫差在忙啥?此時的夫差指揮軍隊已變得沒有章法。他除了吩咐部下在笠澤江北岸修筑工事,只能看著笠澤江發(fā)呆。不久,不可思議的事發(fā)生了,他突然帶著文武百官在笠澤北岸設(shè)壇。夫差要祭祀誰呢?不是別人,正是6年前被夫差殺死的伍子胥。
夫差要伍子胥顯靈,為吳國一解危局。
勾踐豈能讓夫差得逞。他差人也在南岸設(shè)壇祭奠伍子胥。在壇前,勾踐列數(shù)夫差的惡行,希望伍子胥放越軍一馬。
大戰(zhàn)在即,兩個國王隔江同祭奠伍子胥,似乎有點滑稽。伍子胥地下有知,或許要“哈哈哈”大笑起來。
此時,殘陽落到了東山背后,余暉在一點點消失,似乎天空在和大地作別。
勾踐又一次舉起了青銅寶劍,寒光掠過笠澤江。
如果說勾踐是渡江戰(zhàn)役的總指揮,那么范蠡無疑擔(dān)負著總參謀的角色。他乘著夜色,安排兩路人馬悄悄埋伏在笠澤江的上、下游處,自己則帶著一路人馬在笠澤江的中游處隱蔽。
越軍兵分幾路把夫差搞糊涂了。他掂量著手上有限的兵力,不知如何調(diào)度?他只能根據(jù)經(jīng)驗判斷,以至于他聽得上下游鼓聲大作時,斷定句踐正面強攻是假,從側(cè)翼偷渡是真。他毫不猶豫下令主力分兩路前去堵截。可嘆,夫差中計了。
此時的范蠡看準(zhǔn)時機,迅速出發(fā)。他由渡江戰(zhàn)役的總參謀成了6000名敢死隊隊長。在夜色的掩護下,他們乘上小舟悄悄地劃向?qū)Π叮又窨耧L(fēng)卷落葉般沖上岸頭,留守的吳軍頓時土崩瓦解。上下游兩路吳軍主力正想回救,但哪抵得過越戰(zhàn)越勇的越軍,他們隨之潰逃。越軍乘勝猛追,大敗吳軍。
鼓聲遠去,硝煙散盡。笠澤江北岸躺滿了吳軍的尸體。嗚呼!被孫武和伍子胥鍛造出來的鐵軍,在縱橫天下近半個世紀(jì)之后竟然落得如此結(jié)局,讓人唏噓感嘆。
夫差也算走到了盡頭。公元前473年,風(fēng)雨飄搖的吳國都城被越軍占領(lǐng),夫差自刎。
悲哉!闔閭的寶劍竟然成了兒子自刎的利器。
四
站在笠澤路,我尋找古戰(zhàn)場留下的痕跡。我不停叩問自己:那泛著青銅劍寒光的笠澤江哪去了?
我知道,昔日那寬闊的笠澤江已被太湖的泥沙堆積,留下了城北那條窄窄的讓人念想的吳淞江了。在笠澤江原先的河床上,已屹立起一座美麗的城市——吳江。
從笠澤之戰(zhàn)的古戰(zhàn)場走來的吳江成了人們的樂居之城。是的,沒有戰(zhàn)爭,沒有仇恨,沒有廝殺,那才是真正的人間天堂。
但作為人間天堂的吳江從來沒有懈怠過。曾有的刀光劍影遠去,如今成了經(jīng)濟發(fā)展的戰(zhàn)場,或許這是另一種形式的笠澤之戰(zhàn)。但吳越之地,又豈止奔一個利來利往?這里,吳越文化相互激蕩,彼此包容,交相輝映,猶如笠澤江身上滋生的一條條小河,從那里分開,又在這里匯合。
瞧!和笠澤江相連的分湖也改成汾湖,多了幾分溫柔和靈氣。吳歌在越地流行至今,越劇在吳地久唱不衰。“吳越”不是相爭,而是一個美麗的結(jié)合體。
泛著青銅劍寒光的笠澤江遠去。而今,一個以“吳風(fēng)越韻,精誠致遠”作為城市精神的吳江正向我們大步走來。
原載2015年10期《散文百家》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