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敏訥
曾不止一次在名字的顏色里,想像著碧口的模樣。
天是純凈的藍,水是澄明的碧。隱藏在陜甘川群山簇擁的暖窩里,享受六百余米的海拔。萬山滴翠,茶香縈繞,川音裊裊。
“來客人嘍,客官這邊請……”長長的唱腔韻味深長,干練殷勤的招呼聲響起在人聲嘈雜的閣樓的木板吱扭中?;ü谌挂\,大袖紅袍的女子,肩頭霞帔彩帶,腰間飾金綴玉,小腳輕邁鳳頭鞋,乘白龍江的木船遠道而來。她落座八仙桌旁的太師椅,好奇的雙眼第一次和碧口的目光相遇,端詳著他的樣子。
一襲青布長衫,藍綢大褂的茶博士,烏黑的辮子搭在斯文的背上。他,拈指輕彈,茶托茶碗飛落桌面。拎起锃亮的茶壺,紫云春綠中帶黃的清淡茶湯從古銅色的長壺嘴臨空瀉下,滴落茶碗,咕咕數(shù)聲,戛然而止,茶水與碗沿相平,茶碗里熱氣騰騰,茶碗外不見一滴水珠。茶蓋滑向茶碗,留出一條縫,任由茶香四溢,馨馥沁心。女子蘭指舞動,雙手托起茶碗,茶蓋輕輕刮一刮茶湯,尖而細長的茶針或扁而薄平的茶片,在碗里上下翻騰,浮浮沉沉,晃晃悠悠,湯色漸濃。鼻翼湊近,凝神品味,茶碗內(nèi),茶色或濃或淡、茶香或幽或淺、茶味或苦或甘、茶形或齊或亂。雙手托起碧口蓋碗茶,領(lǐng)略茶里的天地人合一!
四座茶客,家長里短,嬉笑怒罵,啜一口香茗,蒲扇輕搖,龍門陣擺起,走卒跑馬,熱鬧湊成一片。
忽有驚堂木脆響,一桌一椅一扇一撫尺,屏風相隔,口若懸河的說書藝人聲情并茂,濃濃的川味兒響起在茶樓?!霸捳f,當時在馬背上端坐著一人,此人下了馬往那兒一站,身高在八尺開外,晃蕩蕩黑泱泱像鑌鐵塔一樣。面皮黑,黑中透亮,一雙掃帚眉斜叉八叉插額角入鬢邊,大環(huán)眼獅鼻闊口,大耳朝懷,頜下一部暴長鋼髯,扎里扎煞二尺多長迎風都吹不倒,壓耳毫毛像排筆相仿。他沒穿盔甲,頭上戴著匝巾,身上穿著軟鎧。這人是誰?。繌堬w張翼德……”“好……好……”喝彩聲歡呼聲在茶樓回旋。那梨花木再次敲響時,“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比绨V如醉的茶客,碗中的茶,添水不添錢,換茶添茶錢。他們伸長了脖子,聽書聽了一回又一回,茶喝淡了一碗又一碗,茶添了一盞又一盞,水添了一壺又一壺。不覺,一日幸福安閑的光景在此間消磨掉。
紅日西沉,茶樓是古鎮(zhèn)鑲嵌在夕陽余暉中的一枚印章,它的門楹兩側(cè)刻有長長的對聯(lián):“為名忙,為利忙,忙里偷閑,且喝一杯茶去;勞心苦,勞力苦,苦中作樂,再倒一碗酒來?!遍郝?lián)陰刻的凹槽,每一個筆畫里,都盛滿晚霞血紅的印色,讓古鎮(zhèn)在自己的標簽里特色鮮明地骨肉飽滿。詮釋或彰顯,那么個性張揚。青石板的古街依然熱浪蒸騰,燈火映照,暑氣四散,撲打著茶樓外墻的朱紅木板。川劇小曲咿咿呀呀,余音繞梁,蕩氣回腸,把閑散的光陰攪動的醉意朦朧、神情彷徨。古色古香的小鎮(zhèn)醉在茶韻里,迷離的雙眼像是要就此安穩(wěn)睡去。
溫熱的白龍江水,在二層茶樓的窗外,映綠了兩岸依江而建的一排排古木樓,碧藍的身影走過古鎮(zhèn),滿載柔情和幽香在山水間奔涌流淌,穿行在碧口至四川昭化的崇山峻嶺之中,并匯入嘉陵江,一路直達重慶。一支支商船在碧口啟程,浩浩蕩蕩,揚帆起航,把大山深處優(yōu)質(zhì)地道的中藥材、土特產(chǎn)、茶葉運出,又將來自西南各省、江浙一帶的日用物品運到碧口。一條綠色的長龍,在陸路依然崎嶇難行的年代,在沒有國道平坦、高速快捷和鐵路穩(wěn)健的歲月,它將水的靈性和品質(zhì)發(fā)揮到極致,必然以流淌的姿勢,以澎湃的身軀,承載時代的更多重負,義無反顧,責無旁貸。它搖頭晃腦、翻飛舞動著身體,將六百年前的繁華興盛都一一記錄在汩汩流淌的路上,日夜兼程,逝者如斯!白龍江岸,發(fā)髻高綰、長裙短襖的女子,懷抱稚嫩的嬰孩,望穿秋水,盼歸的姿態(tài)一站就站成一尊雕塑,伴著白龍江的風在等他歸來。
紫云宮,雕梁畫棟映照夕陽,碧瓦飛甍古韻悠長。輝煌壯麗的建筑群將其他所有的樓堂會館一一俯視,在客商云集、檣帆林立、熙來攘往的水陸碼頭矗立,盡顯能工巧匠之技藝精湛、商會船幫之實力雄厚,富麗堂皇的面容,把古鎮(zhèn)的表情映照得光彩奪目。來自陜甘川等地的商人意氣飛揚地進出,車馬往來,冠蓋云集的紫云宮就那樣昂首挺胸,站在時光的某個制高點上。遺憾的是,破舊立新的榔頭并沒有對輝煌一時的紫云宮手下留情,它和眾多樓堂會館一道遭遇滅頂之災,僅剩下這個豪華瑰麗的名字勾起人們對已經(jīng)模糊的往昔做些記憶和想像。
民國初年,古鎮(zhèn)的繁華盛極一時,百余條船只行走在白龍江上,古鎮(zhèn)人口一度達到4萬余人,建有海關(guān),電報局、鹽務局等等,稅收一度占到全甘肅省稅收的13%,曾創(chuàng)下年納稅10萬兩白銀的紀錄。直到1956年,文縣至武都通車,1958年,文縣至碧口通車,水運衰敗蕭條,白龍江似乎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歷史的軌跡有著相似的特點,一條江,和一個人一樣,在重任面前,必然在場,必須擔當,多重的擔子都擔在肩上。
1965年,碧口利用豐富的水利資源開始興建電廠,1976年首臺機發(fā)電,白龍江上出現(xiàn)第一顆明珠。上世紀80年代,一支10萬余人的淘金、硅鐵企業(yè)大軍蜂擁而至,給安靜的古鎮(zhèn)帶來強大的經(jīng)濟帶動的同時,也將大量的灰塵,黑色污染漫向青山秀水和白云藍天,古鎮(zhèn)在現(xiàn)代化的快車道上灰頭土臉地疾馳了20年,富含污染粉塵的蘿卜干、臘肉和豆花面也不再香醇。工業(yè)化和自然開采的惡果不久被生態(tài)文明的砝碼喚醒,硅鐵產(chǎn)業(yè)漸漸隱退,短暫的輝煌退位,生存的召喚占據(jù)了碧口的一片藍天。2008年遭遇地震損毀以后,碧口開始了自然生態(tài)旅游產(chǎn)業(yè)的大發(fā)展。
古鎮(zhèn)哼著小曲,茶香浸潤,酒意微醺,雙眼朦朧里,一聲雞啼,而或一聲脆響,將古鎮(zhèn)的一切古老的繁華和舊跡擊落在地,又一輪緩緩升騰的紅日,引領(lǐng)出另一片嶄新天地。黎明的亮光灑遍碧口的每一個街角,揭下歷史如夢似幻的華美面紗,眼前所能見到的就是今天的碧口了。
一身喬丹休閑的紅衣女子,她順著平坦的武罐高速來,循著遠去的歷史足音來,走在現(xiàn)代化的碧口新街,在樓群林立中穿梭,東張西望,四處去尋歷史留下的影子。
所剩不多的逼仄的長條子大雜院,一進好幾院,都守著一個通向街面的出入門口,一條光線昏暗、狹長低矮的過道,如同歷史伸向古鎮(zhèn)街面的一道喉嚨,用它得以大口呼吸,以支撐藏在光陰背后落滿灰塵蝸居殘喘的古木樓。正午時分,陽光從窄窄的天井灑下,仰面,每個小院會擁有一塊長方形的干凈碧藍的天,天空下,橫七豎八的鐵絲上,掛著五顏六色的內(nèi)衣,生滿綠苔的石塊上,拖把和浣洗用品不規(guī)則堆放,還有鞋,躺在窗戶上。電視的聲音很響,透過木窗依稀可見圖像。聽到響動,住在屋子里的人都探著頭在自己的窗戶上張望,卻并不驚訝或者出來詢問。他們仿若來自五百年前,在緩緩流走的時光最深處,不事張揚地安享每一寸時光,一動不動和木樓相互守候、相依相伴,仿佛天井灑下的一縷陽光、一方藍天或一陣風雨就足以讓生活五彩繽紛。古舊的木門,明椽明瓦的樓檐,檐下的竹籮,竹編的泥墻,壘砌的石塊,蔓延的青苔,閑掛的幾串辣椒和堆放的幾個盆景,一同注視突然擁堵在小院的那么多行人。眾人的喧鬧沒有驚醒安臥的木樓群,它姿態(tài)安詳?shù)囟鬃诠沛?zhèn)街面的深處,身上寫滿了時光的痕跡,為表明古鎮(zhèn)之所以“古”的身份留下最特殊的憑證。它周圍一撥一撥的樓群用鋼筋水泥的骨架和光滑靚麗的彩磚超越了它的高度,層次分明著古鎮(zhèn)的昨天和今天,是該用嶄新的建筑做彩邊鑲嵌在古鎮(zhèn)的今天,還是要用古舊的樓群做渲染存留在古鎮(zhèn)的昨天?
統(tǒng)一規(guī)劃的仿古街道,樓群一排排一行行,燈籠懸掛,白墻紅窗。街檐、巷口、綠蔭幾乎隨處可見牌桌旁的老人,搖椅擺放,棋盤上廝殺,人群圍觀。他們白須長髯、鶴發(fā)童顏,汲著拖鞋,懷揣茶杯,靜坐凝神,或俯身觀望,似乎要忘記晨昏憂樂,歲月悠長,熱鬧都集中在車馬相士將,身后裝修豪華的鋪面獨自“與狼共舞”。新建的茶韻廣場上,茶圣陸羽的塑像一直把頭伸向云里,它像是在凝神品味碧口李子壩的茶香,又似乎極目茶園,揣摩著如何讓這韻味在《茶經(jīng)》里久久留存。他在茶香滿園的山水間,要將茶道的奧妙播撒在腳下的每一寸土地。街道的拐角處,茶攤擺放,大包小包,不同顏色的茶包挨挨擠擠,靜待過往行人慧眼識真。主人如數(shù)家珍介紹各種茶的采摘時間、品性特點及價格。200至2000元每斤不等的各種茶包,在碧口街道的拐角處,很低調(diào)地擠在簡單的鋪板上,等待被某一杯有緣之水慢慢浸開、細細品嘗。與此同時,它們的姐妹一定在豪華的包裝盒里,昂著頭,伸著長長的脖頸,以高貴優(yōu)雅的品性和氣質(zhì),端坐在金碧輝煌的貨柜上,等待紅木紫砂品茶論道,在琴音悠悠、墨香縷縷,酒意芬芳,詩味繚繞里,與水相遇,甘苦同盞,濃淡相依!
相傳,碧口鎮(zhèn)馬家山的茶村龍池坪,曾一直被貧窮籠罩,十年九旱,饑餓折磨,遍地呻吟,玉帝的神使游天下,了解民情,呼風喚雨灑甘霖,解救民眾于水火之中,并與惡魔黑鷹廝殺七日,雖降服惡魔,它卻身負重傷,難以醫(yī)治。馬家山的百姓,組成敢死隊,去“死亡之山”烏龍山采摘金絲草,治愈游龍重傷,此舉感動了游龍,決議留在人間,同馬家山的百姓同甘苦共患難,不料玉帝大怒,認為馬家山溝壑縱橫,無池無潭,哪有游龍棲身之所?為此,馬家山的百姓決定開掘大池以容納游龍,三載光陰,日復一日,挖掘的土堆聳立成一座山嶺,幾十畝面積的大池開掘成功,此舉感天動地,玉帝恩準,游龍乘風西行飛越萬水千山,在一片歡呼聲中飛落池中。游龍擺尾,地動山搖,瞬間,池中碧水盈盈,綠波蕩漾,眨眼間,游龍騰空而起,劇烈抖動身體,銀光閃閃的龍鱗霎時落滿馬家山的每一道山梁,變成無數(shù)顆茶籽,次年,漫山遍野的茶樹匯成一片茶海,人們受龍池的滋養(yǎng),澆灌田園,采茶種糧,燒飯煮茶,豐衣足食,過著幸福安康的生活。靜臥在萬山叢中的山頂,龍池坪,在一種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美麗神話里,神仙一般,擁有最酣暢淋漓的陽光和最賞心悅目的茶香!茶博館里茶香繚繞,參觀者摩肩接踵,歷史的經(jīng)驗和事實的真相再一次解釋了馬家山與時俱進、利用茶葉產(chǎn)業(yè)戰(zhàn)勝貧困的人定勝天的傳奇!
一個古樸的碧口古鎮(zhèn),一條水街穿行而過,水中映照著碧口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我們放逐想像,在子夜碧口的街道,醉意朦朧里,搖搖晃晃,踩著青石板的小道,穿過巷子深處,放足了辣椒,一人一碗麻辣燙。然后,咿咿呀呀哼著曲兒,幽靈一樣,在昏黃的街燈下,漫無目的,繼續(xù)向遠處的街燈靠近。轉(zhuǎn)身,白龍江上,虹橋飛渡,一片水霧迷蒙里,三兩個影子被拉長,一聲狗吠,幾處鳥鳴,白龍江在和誰耳語?是江船火獨明,還是流水燈氤氳?
此刻,管他是五百年前的那一天,還是五百年后這一天,雙手托起一盞茶,茶香繚繞里,如夢似幻,我和碧口,相互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