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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語

2017-07-24 13:16草白
上海文學 2017年7期

草白

都是因為那個電話。陶金走出辦公樓,走過操場邊上的網球場,陽光直瀉,毫無遮擋,一時間他感到頭昏眼花。那人是她嗎?聽聲音好像是的??呻娫拻斓锰?,他甚至沒來得及反應,耳朵里就傳來嘟嘟嘟的忙音。此刻,路邊場地上靜悄悄的,沒有一絲風。陽光猛烈、嘈雜,網球場上的紅色塑膠場地好像要被曬化了。有一剎那,陶金甚至產生了錯覺,那個電話是真的嗎?是不是午睡時做的夢?耳邊反復回蕩著這幾個字:福安路,古城墻。

接到那個電話的瞬間,他就想到她。因為那個聲音。那么多年過去,她的聲音依然沒變。干凈、純粹,略帶憂傷。其實他很少想她,幾乎忘了她。

街面上,車輛往來稀疏,兩邊店鋪門口空空蕩蕩。一個女人撐著遮陽傘孤零零地站在對面公交站臺上。陶金這才意識到自己太過急切,離那個聲音所約定的時間還早。推開“雕刻時光”咖啡館的藍色木門,陶金像往常那樣選了一個臨窗的位置坐下。他對這地方頗為熟悉,常常光顧。他在那窗邊坐了一會兒,便有身材高挑、穿著酒紅套裙的領班娉婷而來。

陶老師,小潔不在我們這里做了。陶金點點頭。領班又說,她跳槽了。人往高處走,那個地方比這里好,讓她去吧。領班微笑著說完這些話,好像是在安慰他。陶金仍是點頭。領班輕盈地鞠了一躬,走開了。他之所以經常到這地方來,一是離學校近,二是因為那個叫小潔的女服務員。一個陌生人能了解并記住他的喜好,給了他一種貴賓般的禮遇和感動。他自己根本不是這樣的人,連學生的名字都記不住,常常張冠李戴,鬧笑話。近幾年尤甚,好像老母親的癡呆癥都提前傳到他這里來了。

陶金還沒有反應過來,便有一位胖姑娘站在面前,雙手交叉放在下腹部,笑意盈盈地望著他。一份燙金菜單擱在橡木桌上,示意他可以先看。陶金的手微微抖動著,眼神游移不定。胖姑娘努嘴一笑,仍示意他看菜單。姑娘的玫色口紅已經化開,唇部顯得異常肥厚,有種熱乎感。

陶金點了一份焦糖瑪奇朵,卻沒有要抹茶或酸奶慕斯。要是在之前他肯定會點,不是抹茶口味,就是酸奶口味。請問先生還需要別的嗎?胖姑娘望著桌上那原封不動的燙金菜單,訕訕地問道。陶金皺了皺眉,快速瞥了那胖姑娘一眼。不需要了,謝謝,陶金說。胖姑娘將菜單收回,大大咧咧地朝服務臺方向走去。本能告訴陶金這個姑娘不可能記住什么,她絕不是那種容易上心的人。人群中有些人別人說什么,馬上就能記住,可這個姑娘不是。

咖啡端上桌,陶金嘗了一口,這才想起忘了交代焦糖漿不需要擱兩大勺,一勺半就夠了。這些小潔都知道,可這個姑娘不知道。等候咖啡變涼的間隙,陶金環(huán)顧四周,墻上所懸的達利的油畫作品《記憶的永恒》一片灰蒙。荒涼的海灣上,三個停止行走的時鐘像柔軟的面餅那樣耷拉下來。木制護墻板裂隙處藏污納垢。枝形吊燈蒙塵暗淡。循環(huán)音樂里正播放著卡蘭·卡彭特的Yesterday Once More。

此刻,那個聲音又回到他的腦海,而名字始終無法想起。掛斷電話后,他以為自己馬上就能想起來,好幾次只差那么一點點了。一種隨時可能想起什么來的感覺讓他抓狂。記憶力的衰退是近幾年的事,其實只是記不住名字,其他方面并沒有太大問題。陶金暗自憂懼這只是開始,值得慶幸的是他馬上就要退休了,這份難堪不會讓更多人知道。而他的妻子朱冬女三年前就從一家醫(yī)院的內科診室里退下來,如今在海南和女兒一家住在一起,明確表示不打算回到這個夏天悶熱如爐、冬天陰冷難捱的鬼地方受罪。一家人只在過年時團聚。而去年除夕,全家第一次分開過。朱冬女留在海南,他在家中照顧患重感冒的寡母,她的老年癡呆癥已然到了晚期,常把他認作死去的弟弟。他以為母親想弟弟了,可表面看來,母親神情平淡,一如既往,并不知道那個叫陶秀的人已經不在人世多年;也有可能,根本就不知道陶秀何許人也。

你回來了,每次回家母親都是這一句。他的名字很少被母親提及。有好幾次,他差點想問她,你知道我是誰嗎?

母親叫陶秀是在一個夜里。上廁所發(fā)現拖鞋不見,哇哇大叫。陶金聽聞響動,急急鉆出被窩下床疾奔過去,幫她將鞋子從床底之下移出。謝謝你啊,陶秀。從那之后,陶秀這個名字時不時地從她的嘴里冒出來。有時候是喃喃自語時,有時候是需要幫助時。母親那種隨意而謹慎的語氣,讓陶金以為她并沒有完全喪失掉記憶,當然這只是他的猜測。

從“雕刻時光”咖啡館出來,陶金沿著少年路往前,身體忽兒移至樹蔭底下,忽兒從那樹底下鉆出。他的身軀在日影和光亮之間緩慢地移動。路邊雜貨鋪門口有人販賣太陽鏡,小女孩蹲在樹底下逗引螞蟻,一位膚色深黝的男子嘴里喊著什么口號快速從他身旁騎過,這些都沒有引起陶金的注意。

幾個星期前,陶金收到云南女孩杜櫻的信。這名農家女是學院里分派給他的資助對象。多年來,除了給她寄各類學習及生活用品,他們還通信。最近的信里,女孩談到職校畢業(yè)后打算回鄉(xiāng)種植花卉。她喜歡花,在種滿薰衣草或勿忘我的花田上工作是她的夢想。信末,女孩宣布下次要送他一份世上最珍貴的禮物,以此感謝多年來的解囊相助??吹健罢滟F”和“禮物”這些字眼,陶金一陣苦笑。這個世上,除了時間,還有什么對他來說可稱是“珍貴的禮物”呢。

福安路是一條整潔、安靜的柏油路。這些年,別處都在整修、拓寬,大興土木,唯有這里沒有太大改變。這路,還是那么窄小、局促。因為毗鄰東湖,樹木比別處更顯蔥郁、繁茂,濕漉漉的,水汽淋漓。陶金最后一次來這里還是五六年前,去派出所更換二代身份證,一個下雨天打車過來,完事后匆忙離開。

他的記憶還停留在多年前。那幾年,他經常走在這條路上。那時候,他還年輕,不過三十幾歲。剛剛買了新房,欠了許多錢。他的妻子還在原先的單位上班。他忽然全都想起來了。剛才電話里那個聲音說福安路和城墻的時候,他都沒有像現在這樣恍然大悟。

那是一段轟烈而短暫的行醫(yī)生涯。他把廣告登在報紙夾縫里,豆腐干似的一小塊。電線桿及鬧市區(qū)的白粉墻上也有它們的蹤跡,那是他雇人張貼的。作為臨床理論教師,學校偶爾也派他去附屬醫(yī)院上班,每周一兩次,相當于客串。他總覺得與醫(yī)院里的人格格不入,每次去都只為了完成考核任務。

這邊的廣告零星鋪散出去后,慢慢地,他的客廳成了小診所,黃昏前后病人們絡繹抵達。最忙的時候他連吃飯都顧不上。他專治一種疑難癥,有一定治愈率,卻不作任何擔保。好在醫(yī)生不必向病人解釋診治原則,他不過是幾種進口抗生素聯合使用,雙管或三管齊下,一般人很難搞到,但他有親戚在那個藥品代理公司做頭頭。

那些年進進出出的病人太多,有些連續(xù)來一兩個月,哪一天忽然不來了。此后再也沒有出現過。有一天,陶金的妻子朱冬女發(fā)現客廳茶幾上一對陶制虎皮鸚鵡不見了一只,這是一位多年好友去非洲旅行回來送給他們的紀念品,倆人都異常珍視。肯定是哪個病人順手牽羊拿走的!朱冬女氣吼吼地叫道。

一旦想到這些病人惡作劇背后的動機,陶金內心的愧疚感即刻減少許多。沒錯,他的藥不是萬能的。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什么萬能的藥??蔀榱隋X,他來者不拒。

他只對那個女人說過,你的病我治不了。女人幽幽地望著他,說,我知道。她當然不知道。在福安路光線昏暗的公寓樓上,那個女人的家里,陶金決定不再給她注射多種抗生素,猛烈的藥性對這個臉色蒼白、弱不禁風的女人是種摧殘。她從不上門,每次都是陶金出診。當然,在診金上她向來很大方,也不在乎。

一路上,陶金使勁想那女人的名字卻一無所獲。隨即,一張蒼白瘦削、顴骨高聳的臉浮現于陶金的腦海。女人穿一件寬大的墨綠連衫裙,裙擺垂蕩至腳踝上方,一頭卷發(fā)披散在肩,從屋的這頭走到那頭,啪嗒啪嗒的拖鞋聲,動作遲慢,舉止嬌弱,好像一陣風刮來就會隨之飄走。

你應該出去透透氣。

我一個沒有氣的人,要透什么氣呢,女人說。

我陪你逛逛吧,在家里待久了不好。

要逛,就在福安路上逛,女人說。

女人說話的樣子像嘆息。陶金還是想不起那個女人的名字。盡管她的臉已經很清晰了,可她的名字仍無影無蹤,無可捕捉。

這次,她是回來探親,還是永久地留下?那么多年了,她可是一個電話也沒有給他打過,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叵氘斈辏總€周三下午,陶金都沒有課。他就在那個下午陪女人逛福安路。他們仔仔細細地逛遍那條路上的每個角落。一處清代某學者的故居,大門開在僻靜處,門扉兩側擺放著石獅子,左側雄獅兩爪之間的繡球滑落不見,右側雌獅的眼珠子被剜碎裂;另一處是一座無主的宅院,環(huán)堵蕭然,窗欞、門板癱倒在地,院中荒草離離。除了這兩處他們沒進去過,其他如某幼兒園柵欄前、某消防站門口、某處逼仄的轉角,他們都曾長久地逗留過。

陶金忽然想起一個地方,那正是他此行的必經之路。在那里,或許能將女人遺忘已久的名字重新打撈上來也未可知。如此想著,他萬分急迫,恨不得馬上飛奔過去。不多久,他已站在福安路69號門口。眼前所見與記憶中的很不同。陶金一陣惶惑,感覺走錯了地方。進門處,一塊嶄新的黃石上刻著朱紅毛體“英雄園”三個大字,周圍休憩花壇上遍植各色菊花,肥碩而艷麗,遠遠看著就像是假的。花壇兩側植有成排龍柏?;疑◢徥恢变佅蛄陥@深處,直抵那座白色紀念碑腳下。

他進入一個完全陌生的空間,直闖直撞地往前走。在紀念碑后面,他找到了那些名字,王今天、郭玉停、卜森林、于乃義、許丹池、陳英雄……它們還在。他的手指在最后一個名字上撫過,往事忽然變得鮮活,向著陶金流淌而來。

當年,女人穿著墨綠綢裙的身體清風般飄過一座座墓碑,她的目光在碑石上流連,凝望,似乎在尋找什么蛛絲馬跡。可陰冷的碑石上除了隱隱生長的青苔,什么也沒有。角落里有一座新墓,上面的墨汁還新鮮。女人蹲下身子,用臉龐去貼近它。他眼前浮現出女人苔蘚一樣濕漉而清新的眼睛。

現在,那個男人的名字仍刻在上面。這二十幾年來,不斷有新的添加進來。陳英雄,英雄……這真是一個讓人倍感痛心的名字。那個女人說,是那個名字害了他,命該如此啊。

那是個冬夜,市郊一家紡織廠起火,他們趕去救火。

當初,她想不通一個怕火的人,為什么要進這個行當;更想不通的是,當現場人員都已疏離,火勢也得以控制,為什么他還第二次進入火場。這么多年過去,不知她想通了沒有。

陶金四顧張望,沒有墓地,沒有碑石,什么都沒有。周圍綠樹成蔭,松柏流翠,水泥路面通向里面的花園,那里還是樹,到處都是樹。有人在樹下打太極拳,音樂輕盈,他們的動作也輕逸、飄忽。一個男人打著電話走過他身邊。一個推嬰兒車的中年女人回頭望了他一眼。沒想到,墓地成了公園?;蛟S只有當清明前后這里才會變得莊重起來。陶金上學的時候就被老師們領著來過這里,排著長隊,人人手持一朵白菊花,將它獻于英雄墓前,鞠躬告別?;厝ズ髮⑦@些寫進作文里,好像每年的這一祭奠行為只為了增加寫作素材,是枯燥的學校生活的點綴,而與真正的悼念無關。他當然沒有因此記住任何一個英雄的名字。

現在,就連那個女人的名字也變得模糊了,好像它成了一片綠葉消失在整座森林中。陶金眼前閃現出女人蹲在墓碑前的情景。女人的目光在碑上流連,上面刻著那個人的生卒年月,兩個日子挨得太近,中間那一橫杠,是被擠壓的薄薄的一生。

陶金記得日報追蹤報道過這個事件?;蛟S,報紙上還提到那個女人的名字??赡切﹫蠹堅缫褵o法尋覓了。

只有那些階石還在,一級級通向上面,毗鄰山崖一側因加固了鐵柵欄,讓人無端地覺得安全。陶金好像看見那女人仍坐在階石上,人人都在往上爬,只有她安然不動,高高在上的臉顯得清冷、寡淡。上面是古城墻,站在城墻上可以看見靈江水,以及江邊垂釣的人。

有一回,陶金指著那頂上說,你不上去看看嗎?她“哦”了一聲,目光仍在原地停滯。那些不斷地從底下上來的人喘息著經過他們身邊。他們的目標在上面。那些個閑暇無事的下午,陶金坐在烈士陵園的臺階上,而那個女人坐在他身邊。時間好像灌滿泥漿的河床。一度,陶金感到這樣的日子再也不會結束。他無法回到妻子朱冬女身邊,他們那個家成了牢籠,而他總有一天會窒息而死的。

女人告訴陶金,就算他不死,他們的日子也長不了,他一直想回北方老家去,而她不愿離開故鄉(xiāng)。

是啊,沒有人愿意離開自己的故鄉(xiāng),陶金說。

可有一天,女人還是離開了。福安路上的公寓人去樓空,他蹲在那道油漆剝離的鐵門前,默默抽完一包煙,期間有一只碩大的黑鼠從上面樓道里奔竄而下,兩相對照,驚惶而逃。天黑了,樓道變得更黑,他慢慢走下去,扶著欄桿,雙腿顫抖著,幾乎不能直立。他不敢相信事情這么容易就解決了,她已經不在了,像一陣青煙一樣溜走了。

而那個北方男人的身體和名字怕是要永遠地留在這里了。那幾年,陶金在烈士陵園里四處瞎逛,興致起時也會爬到古城墻上,默默站上半天,耗掉一些辰光。天氣好的時候,可以望見遠處的靈江水,水面泛著白光,船只在那上面悄無聲息地滑過。后來,他把家搬到城市的另一頭,就不再到這里來了。

他的遺忘如此之快,連自己也始料未及。生命中不斷有人進進出出,也夠他忙活的。之后,他當然也遇見過別的煩惱,但無一例外全都解決了。只要時間仍在流逝,就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當電話里那個聲音說出福安路和古城墻這幾個字的時候,陶金想,她回來了。除了她,還會有誰呢?

陶金舉目四望,卻不見她的身影??赡?,就算她站在他面前,也認不出來了。他尋找著疑似她的面龐,如果來了,她肯定會到墓地找他。陶金發(fā)現鐫刻著逝者名字的碑石幾乎平躺于地,而略高于碑身的圓柱狀矮松環(huán)伺左右,遠遠地根本看不見墓碑,而墓地周邊,修剪成幾何形體的植株密集排列著,讓人們根本無法進入。他再次踮起腳尖,仍只看見灰黑色的、平躺著的大理石碑身緊貼地面。名字下邊刻著生卒年月,有的則是一個問號,甚至兩個。

不用說,這些逝者的名字盡管都被刻在堅固耐久的大理石碑身上,每年清明節(jié)也有那么多素不相識之人前來祭奠,可是他們早已徹底死去,遭人遺忘。記錄他們英雄事件的書籍遲早會成為下一次造紙的原料,而那些紙張泛黃、字跡模糊的報紙早被扔進故紙堆里,無人問津。任何對死亡的褒獎和裝飾行為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那些刻在碑身上的名字,不過是一個個符號,與醫(yī)院候診室里滾動播放的患者姓名沒有任何兩樣。

陶金繞過這塊方形綠地,沿著階石一格格攀爬而上。他感到行走的艱難,雙腿像是注滿了鉛水,根本提不起來。

往事紛至沓來。有一年,陶金的客廳里來了一個女孩。她是所有病人中年齡最小的,短發(fā),圓臉龐,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對大眼睛,黑亮、清澈。每次完事后出門,必要畢恭畢敬地喊一聲,陶醫(yī)生,再見。那是初秋,當女孩在客廳黑色真皮沙發(fā)上留下兩個窄小汗?jié)竦氖钟『箅x開,妻子朱冬女便跨出房門,手里拿著一瓶酒精棉球?!澳桥⒖烧媸莅。觳布毜孟窀静?,而臉那么白,眼睛那么大?!彼呄荆厗柼战鹋⒃谀睦锷蠈W。

女孩沒有上學,學校讓她把病治好了再去。

有一天,陶金正收拾著注射用品,聽見門外那女孩在問一個病人,“阿姨,你來這里打針多久了?去醫(yī)院化驗了嗎?”

可她從來不問他“我的病到底能不能好”。誰都知道這病難治,可萬一陶醫(yī)生本事大將其治好了呢?概率肯定是存在的。每次注射完畢,女孩都要遵醫(yī)囑在那沙發(fā)上再坐好一會兒,好像非常害怕進針口在趕回去的路上再度出血至無法收場。

女孩家在很遠的鄉(xiāng)下,陶金替她在城里租了房子,與一個醫(yī)學院的實習生同住。黃昏,女孩到他家里打針,“不要告訴別人你是來我這里治病的?!碧战鸶嬲]道。出租房在一個裁縫鋪樓上。有一次,陶金路過那里,看見女孩蹲在樓下水泥地上搓洗衣服。肥皂水淌到臟兮兮的街面上,流入下水道。另有一次,陶金騎車路過那附近一家書店,意外發(fā)現她的身影在書架前佇立。

有一天,女孩母親打電話來,問他醫(yī)藥費能不能月底再結。以前有過病人拖延藥費,然后不聲不響走掉的情況,他當然不能為她破例。他記得最清楚的還是自己的精明,因為后來那個女孩果然悄悄回去了,連個招呼都沒有打。

這些事情忽然浮現眼前,清清楚楚,讓陶金一陣戰(zhàn)栗。不要想了,都過去那么久了,忘了它們吧。其實,陶金已經忘了它們,如果不是這些陡峭的階石。當年,那賃屋而住的女孩也在這些臺階上走過。她的同齡人都坐在教室里,而她卻無所事事,有那么多時間需要打發(fā)。臺階很長,一直延升至山頂,古城墻就像一條蒼老的巨龍,盤旋在山體之上,也像陶金手腕上的那道疤。

他終于爬了上去,腳步忽然變得輕飄起來,整個身體搖晃不安,極不適應這驟然而至的坦途。腳下青磚浸染出時間的青苔色,垛上彈痕依稀,墻體顏色古舊斑駁,無一處相同。遠處,靈江水綢帶似的一窄條,似乎隨時可能飄忽而去。在他四周,游客們東張西望,不時按著快門,嘴里發(fā)出驚訝聲,好像發(fā)現了什么天大的秘密。陶金留意著每一個走過他身邊的人,那些看上去與眾不同的人,有可能是她的人。

在他心目中,她始終是個與眾不同的女人。連她的消失,也是如此。毫無預兆。他想像她在北方的日子——不知為什么,他認定她是去了那里——風沙撲面,氣候干燥,她的皮膚也變得粗糙了吧。當然,她也可能變得強壯,換了一個人,不再弱柳扶風。

他覺得自己可能認不出她來。他認識的只是二十年前的她,黑白照片里的那個人,永遠被定格,無法得到更新。

有一段時間,他的身邊無人走過,好像這截城墻成了他的地盤,一個加長版的閣樓陽臺。這個空間里發(fā)生的一切都由他說了算。他站在垛口處張望,似乎看見遠處行走著她的身影。他決定不再走動,原地等她來。他等著。這等待的過程加重了他的焦灼,同時也讓他好奇。他忽然覺得這一切極不真實,自己怎么會在這里,他等的那個人會來嗎?似乎那個電話不是來自幾個小時前,而是非常久遠的事。

終于,一個頭戴藍色闊邊帽的女人緩步而來,女人的半邊臉被帽沿所遮,看不清楚。她白色裙衫飄逸,黑發(fā)垂蕩,有種卓爾不群的風度,同時又暗示著少女時曾有過的幽閉歲月。女人在那個與他鄰近的垛口處停下。她的腦袋恰好嵌進那個凹槽里,就像一幅畫鑲進畫框里。陶金一直等著那女人轉過頭,他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

女人離開的時候,望了陶金一眼,她的泰然自若讓他吃驚。女人帽沿所遮的臉龐白皙溫潤,那對明亮的大眼睛不可抑制地走向暗淡,卻不曾完全消失掉它曾經的光芒。女人走遠了,尚顯窈窕的身影慢慢匯入黃昏的光影之中。無疑,女人會老去,優(yōu)雅而與眾不同地老去。人群中,這樣的女人實屬鳳毛麟角。陶金一陣心悸。可有人永遠沒有機會變成鳳凰身上的羽毛、麒麟頭上的犄角。那個短發(fā)、圓臉、大眼睛的女孩,二十年前在他家客廳里出現過的女孩,她就沒有這樣的機會。

治療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女孩去醫(yī)院抽血,拿來化驗單給陶金看。其實不必陶金親自看,那上面的數值、箭頭都標得清清楚楚的。

女孩依然每天黃昏準時出現在陶金的客廳里。她越來越瘦,身板還是那么單薄,十七歲了,仍沒有明顯的發(fā)育跡象。

她不再說“陶醫(yī)生再見”,而是每次出門前,將酒精棉球扔進垃圾桶里,悄悄將門帶上,再輕手輕腳地下樓。

有時候,飯桌上,倆人會忽然說起她,在哪里吃飯,白天的時候做什么,以后怎么辦啊。

這個病如果治不好,學校是不會要她的,陶金說。

其實,這些規(guī)定很沒有道理,不是嗎?她完全可以正常上學的,朱冬女說。

沒辦法,有些學校就是這么規(guī)定的。

……

女孩連續(xù)三天沒來,陶金這才意識到并打電話給她母親。學校已經同意女孩回去讀書,只是她這個體質能上學嗎?女孩的母親在高興之余也深感憂慮。陶金馬上說,沒事的,這個病只要平時注意休息不熬夜,上學是可以的。真的可以。讓她去上吧。陶金很高興,好像這也屬于他多種抗生素聯合治療的成果之一。

半年之后,陶金從一個熟人口里獲悉意外。有人在城市的道路上飆車,而女孩要急著橫穿馬路,把信投進對面的郵筒里。

也有人說是女孩的自行車不慎騎入轎車的車輪底下。

女孩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好難受啊。

微風襲來,暮色四起;城墻之上,游客寥寥。尖銳的剎車聲也隨之遠去。陶金好似打了個盹,往事淡去,塵土與柏油混雜的氣息也逐漸淡去。她不會來了,或許被什么事情耽擱了?;蛟S一切只是他的錯覺。總之,她不會來了。

陶金向城墻的豁口處走去。一級級,沉默的階石在他腳下無盡地延伸,他完全失去了耐心,只想一步跨到底?;丶摇L傻酱采?。閉上眼睛。到了晚上,這個世界就只剩下他和母親了。那個連他是誰都不知道的老人,卻是這個世界上他最親的人。

回家的公交車上,陶金想起了那個女孩的名字。同時,他還想起弟弟陶秀。現在,這兩個名字躺在一起了。弟弟是六歲那年走的。那年暑假,陶金拎著弟弟的涼鞋,赤腳從河埠頭走回家。弟弟躺在門板上。姨母在張羅后事。母親躲在房間里哭。李叔叔蹲在院子外面的土坑上抽煙。父親還在從外地磚窯廠趕回家的路上。

那年暑假在陶金的記憶里一片陰冷慘淡。父親把自己關在那個煙霧騰騰的房間里。母親蹲在夏日酷熱的田野上割草。兔子房里草葉堆積如山,一股慘烈的腐爛的草腥氣,好似要從墻壁磚縫里滲透出去。弟弟出事的時候,母親和李叔叔在屋子里聊兔毛多少錢一斤。那個李叔叔去過上海,給陶金吃過大白兔奶糖。

有一天,陶金問母親李叔叔為什么不來了,那些大白兔奶糖呢?

陶金推開房門,看見母親坐在飯桌前,右手撐著下巴,正在打盹。飯菜已經準備好,保姆走了。母親聽見響動,睜開眼睛,看看他,嘴唇翕動著。他一陣膽戰(zhàn),怕她說出那個名字。他不希望接下來的晚餐時間,被那個名字打攪。

母親卻說,茶幾那邊,有你的東西。說完這話,她難得地露出笑容。

陶金一臉狐疑。茶幾上,放著一只鼓脹的包裹,寄自云南曲靖,是標準的易碎物品的過度包裝。陶金從那個紙盒子里不停地往外掏東西,塑料氣泡膜、報紙什么的,足足堆了一地。最后出現一個火柴盒大小的紙盒子。是一粒粒種子,形狀略長,深褐色,表面有縱脊狀突起。

他攤開那張皺巴的紙條,只見上面寫著:

陶老師:這是勿忘我種子。它的花語是:濃情厚誼,永遠的回憶。我把它們寄給您,以此表達我的心意。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您的恩情。同樣,請您也不要忘了我噢!祝您幸福!杜櫻

他想笑。一種愉悅在身體里蕩漾,難以名狀,又轉瞬即逝。他將紙條折了折,塞進口袋里,同時還有那包花籽。或許,明年,在他家的露臺上,將開出那種淺藍色的像星星一樣的花朵。

想到這些,陶金抬起頭,對著餐桌那邊的母親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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