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咕

阿姨蹲了下來抱著我，有眼淚滴在我脖子上，涼涼的。有一股很淡的味道若隱若現(xiàn)，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很熟悉。

（1）

媽媽走后兩年，爸爸再婚了。

我看到爸爸和阿姨很親密地站在一起，大人們彼此寒暄，都笑得很開心。奶奶囑咐我一定要乖乖地坐著，看他們走紅毯。

可我偏不——

在阿姨的婚紗掃過我膝蓋的那個瞬間，我把整杯可樂潑向她，可樂很快滲進(jìn)了裙子里，留下一道張牙舞爪的水漬。我看著爸爸鐵青的臉，心里有一陣異樣的快感。

爸爸真的生氣了，大步跨過來，巴掌直接就甩在了我的臉上。西裝的袖口擦過我的臉，我聞到了爸爸每次抱我時熟悉的煙草味，現(xiàn)在只剩下火燎燎的疼。

阿姨站在旁邊，低聲對爸爸說：“多大點事兒，別對孩子動手?！?/p>

整個婚禮現(xiàn)場都鬧哄哄的，我聽到很多人的議論。

“這孩子脾氣也太大了點，本來就是后媽，以后不知道要受多少臉色?！?/p>

“小孩子嘛，就是這樣，讓他媽給寵壞了，以后的日子還真難說?！?/p>

我攥著杯子，特別用力，咬著牙死命忍著，就怕會在他們面前哭出來。剩下的一點可樂順著我的指縫流下去，手心粘糊糊的，我突然很想媽媽。

爸爸沒有理我了，他帶著阿姨走了。奶奶牢牢地攥著我的手，再不讓我走開。我問奶奶：“爸爸生氣會不會不要我了？”

奶奶把我摟在懷里，輕輕地說：“小西乖，不會的，莫害怕。”

我看著爸爸和阿姨整理好自己，聽著司儀的話，擁抱，說著誓言，向大人們敬酒。

我不知道婚紗上的污漬可不可以洗干凈，我不知道爸爸和阿姨有沒有在婚禮上感受到幸福和快樂。我的眼淚落在膝蓋上，濕成一只委屈的小狗圖案。

（2）

奶奶說我是個好孩子，可我一點都不乖，我故意砸破玻璃，把爸爸的書房搞得一團(tuán)糟，把阿姨的盆栽拔掉。爸爸會很生氣，他經(jīng)常罵我，罵著罵著就想動手，阿姨攔住他，他就瞪我一眼，默默地在旁邊抽煙。

阿姨不在家的時候，爸爸會顯得很疲憊，他很認(rèn)真地問我是不是特別討厭阿姨，為什么會討厭阿姨。

我玩著阿姨給我買的賽車，看它左沖右撞，撞在茶幾腳上就停下了。

我抬頭看著爸爸，回答他：“我不討厭阿姨?！?/p>

爸爸盯著我，抬手在我腦袋上摁了一下，又嘆了口氣，走了。

外公外婆經(jīng)常會來看我，可媽媽再也沒有來過。有時候外婆會故意生氣說我一點都不想媽媽，是小白眼狼，被壞女人哄過去了。外公就會很無奈，他們倆就會吵起來。

外公說：“你對孩子說這個干什么！”

“我外孫我不心疼誰心疼！我苦命的孩子喲……”

我看著電視機里獅子媽媽帶著孩子們在草地上打滾曬太陽，裝作什么都沒有聽到的樣子。我很想媽媽，可我不知道媽媽想不想我。如果她想我，為什么不愿意來看我呢？

爸爸和阿姨很忙，我連搗亂的機會都很少，實在無聊的時候，就會折紙飛機。我趴在窗戶上往外扔紙飛機，看它飛得高高的，飛往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去。后來掃地的婆婆經(jīng)常站在樓下說我，讓我別扔了。我很開心，才不聽她的。

每次我放學(xué)，爸爸和阿姨都要過很久才會回家。有時候我會蹲在綠化帶旁邊藏起來，看路過行人的鞋子，黑皮鞋是爸爸那樣的大人，會抽煙，有時候很兇，有時候會帶著我玩。紅高跟鞋是阿姨那樣的大人，很溫柔，又特別容易哭。

我等了很久，直到睡著都沒有等到我媽媽。阿姨抱著我上樓的時候，我趴在她耳邊喊了聲“媽媽”，阿姨把手臂收緊，腳步聲放得很輕。我想著她好像沒有穿高跟鞋，就睡著了。

（3）

我經(jīng)常會夢到媽媽，如果還能在夢里看到媽媽的笑臉，聽到媽媽哼歌的聲音，就可以高興一整天?？晌衣乜床磺鍕寢尩哪樍?，我就經(jīng)常去照鏡子，外婆說，我和媽媽長得特別像，就是一個模子里出來的?？晌矣X得一點都不像，我照著鏡子，根本想不起媽媽的臉。

夏天的雷雨特別多，以前媽媽會輕輕地捂住我的耳朵，我躺在媽媽懷里，可以聞到媽媽身上的味道，很清很淡的香味，縈繞在我鼻尖，打著圈兒，我很喜歡這味道，我知道這是媽媽床頭柜很多瓶瓶罐罐里其中一種的味道。

我偷了阿姨的錢去超市買了百雀羚、自然堂之類的東西回來，一樣一樣拆開來聞，可是我沒有聞到媽媽身上的那種味道。

阿姨晚上回來就發(fā)現(xiàn)了。她走進(jìn)我的房間，坐在床邊，放緩了聲音問我：“小西，你是不是拿了阿姨的錢？”

我點頭。

“是不是學(xué)校要交錢了，還是你要買什么東西，能不能告訴阿姨？”

我沒有理她。

阿姨沒有等到我的答案，就打電話給劉老師，打給千千的媽媽，打給很多人，他們都不知道，她沒法問到答案。

阿姨站在我的床邊，問了我很多遍。我低著頭把書翻得嘩啦嘩啦響，就是不想理她。她突然伸手，抓著我的手臂就把我扯到墻角。

她生氣了——第一次，她沖我生氣了。

“你到底拿我的錢去干什么了！現(xiàn)在就知道偷錢了，以后你想干嗎！”

我歪過頭去看我的影子，它落在地板上、墻上，變成我希望中無堅不摧的樣子。

“小西，我知道我不是親媽，也沒想過要你喊我一聲媽，可你能不能好好想想，你可以跟我過不去，可你別毀了你自己，行嗎？你怎么討厭我都行，可你得做個好孩子。別讓你媽——”

“我不討厭你?！?/p>

阿姨被我打斷，驚詫地看著我。我抬頭，又重復(fù)了一遍：“我不討厭你?！?/p>

我把那些瓶瓶罐罐一個一個從床底下摸出來，有些不小心灑了出來，混在一起的味道特別奇怪。我想，我可能找不到媽媽的味道了。

阿姨好像呆住了，我的手有點臟兮兮的，就沒有碰她的衣服。我問阿姨：“我是不是偷了你的錢就會變成壞孩子？媽媽會不會討厭我，就再也不來看我了？”

阿姨蹲了下來抱著我，有眼淚滴在我脖子上，涼涼的。有一股很淡的味道若隱若現(xiàn)，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很熟悉。

“小西是個好孩子，媽媽不會討厭你的?！卑⒁踢煅手貜?fù)了很多遍。

掛鐘噠噠噠地走著，小鳥在暴雨里哭泣，我好像聽到了遠(yuǎn)方風(fēng)的聲音。

（4）

后來，我就長大了。

我不再用惹阿姨生氣的方式來證明我的存在感，偶爾在她洗碗的時候靠著門跟她說學(xué)校里好玩的事情。她聽得很認(rèn)真，也很開心。

爸爸和阿姨偶爾會在飯后一起去散步，沿著木橋走過去，燈光下兩道身影相依著一起走著，看起來特別美好。我破壞了他們的婚禮，可是沒有影響到他們的幸福和快樂。

爸爸當(dāng)年沒有相信我不討厭阿姨的話，現(xiàn)在卻再也沒有懷疑過。我經(jīng)常和爸爸一起下樓打羽毛球，來一場勢均力敵的較量。

我跟著時光往前跑，過去的日子就全被甩在了后面，變得越來越模糊，只有眼前的一切，那些在我身邊的，變得格外清晰。

“小西，快過來?！卑⒁探形?。

我應(yīng)了她一聲，走過去，沒有回頭。

楊雋摘自《中學(xué)生博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