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悟
1. 下定決心去中國
佛羅里達(dá)四季陽光明媚,沒有冬天,冬天也是春天。這個春天,尼可十八歲了,即將高中畢業(yè),面臨著大學(xué)的選擇。父母好言細(xì)語,同女兒商量:“就讀本州的大學(xué)吧,你人在佛羅里達(dá),想回家就回家,我們隨時也可以去看你?!?/p>
尼可微笑著搖頭,眼睛望著窗外,窗外椰影婆娑,高大的棕櫚樹外,是碧波浩瀚的大西洋,海上白帆點點,時不時地,一兩艘豪華郵輪會撞進視野。父親說:“你要去外州也可以,只要你歡喜,但最好去外州的私立大學(xué),我和你媽媽也要放心些。”
尼可的父親是個成功的房地產(chǎn)建筑商,事業(yè)發(fā)達(dá),家道殷實,女兒的學(xué)費絕對不是問題。尼可的母親在有了第一個孩子的時候,就辭了中學(xué)教師的職業(yè),回家相夫教子,尼可和她的兩個姐姐從小就享受著家的溫暖。母親的照顧無微不至。回到家就能吃上可口的菜肴,衣服臟了往洗衣機一扔,第二天燙好疊好的衣服肯定會放在自己的床頭。
有錢又有愛心的家,是溫柔富貴之鄉(xiāng),孩子們就是翅膀硬了,也不想飛走。尼可兩個姐姐就是這樣的,大學(xué)畢業(yè)了,找到工作了,雖然在外面租了公寓,有事沒事的還是朝家里面撲。她們總是說,外面餐廳再好的美食佳肴,也比不上媽媽的手藝。公寓再高級也是公寓,冷清冰涼,沒有暖人的氣息。去地中海度假吧,還不到兩天就開始想家,想念有父母的房子,想念屬于自己的小房間。
尼可從小就跟姐姐不一樣,她不太戀家,她總是想出去闖闖,看看外面宏大的世界。大姐瑪莎告訴她:“外面世界花花綠綠,閃閃爍爍,給你的歡喜就是那短暫的新鮮,陽光一點點就沒有了,過后的日子就是狂風(fēng)暴雨,何必要等到走投無路的時候才明白家是最溫暖安全的地方?!?/p>
尼可有她自己的想法,她認(rèn)為在經(jīng)歷了風(fēng)雨后,才更能體驗陽光的溫暖。那天她很鄭重地對父母說:“我要去中國,去中國上大學(xué)。”
母親當(dāng)場就否決了,那口氣是沒有商量的余地:“中國?怎么可能去中國?你才十八歲,我們怎么放心你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上大學(xué)?”
“我十八歲了,去中國上大學(xué),很正常的選擇?!?尼可對著母親說:“你的外祖母當(dāng)年坐船逃到美國來,似乎比我還小幾歲吧?”
“你怎么能同他們比?我的外祖母當(dāng)年在匈牙利鄉(xiāng)下,住的土房子,雨一大就要垮,窮得就跟塵土似的,一年一半的日子都吃不飽飯。她跟家人坐船到美國來,不過是想尋找新機會,改變自身的命運。”
”我也想改變自身的命運?!?尼可說。
“你要改變什么?你需要什么,盡管說,盡管說,只要我和你爸能滿足你?!?/p>
“我需要一張去中國的飛機票。” 尼可緊接著又說:“如果你們不給,我自己去快餐店打工掙?!?/p>
尼可母親的臉徹底黑了,她扭過頭去,臉發(fā)白,手微微抖著,不知道怎樣跟女兒溝通。到了晚上,二女兒麗莎打電話回家,說是想把男朋友帶回家看看,當(dāng)媽的隨即說了尼可的遠(yuǎn)行計劃,唉聲嘆氣不斷,空氣里充滿了煩惱的泡沫。
麗莎是個社會工作者,其職業(yè)是跟各種有心理問題的人溝通。要解決自家老母的問題還不容易嗎?她說:“媽媽,別為這個事煩惱,中國不是美如天堂的地方,你讓尼可去好了,別給她太多的錢,只要她在中國的日子不舒服,不到三個月,保證往家里跑?!?/p>
“可是那么遠(yuǎn)的地方,我天天都要擔(dān)心啊?!?/p>
“你要擔(dān)心你跟著去好了?!边@是大女兒瑪莎的看法:“媽媽,你一直就牽掛得太多,我中學(xué)時想去意大利,你說意大利有黑手黨,我說要去西班牙,你說西班牙有太多的小偷和流氓。反正我們?nèi)叶燃倏偸请x不開加勒比海。”
“加勒比海是美國的后院,地方熟悉并且安全,所以我才放心,現(xiàn)在你妹妹非要去中國,比歐洲還拿不穩(wěn)的地方,我一想就兩眼發(fā)黑。”
就算當(dāng)媽的兩眼發(fā)黑,當(dāng)女兒的依然要踏上行程。有什么辦法呢?孩子是你養(yǎng)的,但是有頭腦有思想,不是你養(yǎng)的寵物,你不可能拿鐵鏈子把她拴在你看得見的地方。還是當(dāng)?shù)男膶?,雖然也舍不得寶貝女兒千山萬水,跑那么遠(yuǎn)的地方,但還是在尼可臨行前,偷偷塞給了孩子五千美元。尼可聰明,心里早就玻璃似的亮著,她知道母親想在經(jīng)濟上制約她,讓她早點踏上回家的路。
2. 初到北京
中國到底有多遙遠(yuǎn),必須親自體驗才能感同身受。從佛羅里達(dá)的機場出發(fā),轉(zhuǎn)了三次飛機,才跨過太平洋飛到了中國。飛機把尼可帶到北京,滿眼的中國字、胡同里的紅燈籠、喧鬧的古玩市場里熙熙攘攘的人群,讓她微笑,讓她親切和熟悉。她感覺自己曾經(jīng)來過,在這塊地方生活過,這就是她的家,她屬于這塊土地!情涌心動間,有一種久別重逢的驚喜,她形容不出來,也無法跟人交流內(nèi)心的感受。
她在飛機上結(jié)識了一個新朋友。新朋友叫亨特,24歲的小伙子,在芝加哥長大,學(xué)的建筑工程,大學(xué)畢業(yè)找到一份新工作。新工作沒開始兩天就被派到中國。亨特對尼可說:“告訴你一句真話,當(dāng)初我若不愿到中國,我真的拿不到這份工作。你想想,建筑業(yè)在美國早就飽和了,中國轟隆隆地發(fā)展著,城市到處都有大工地,我老板精明,動作快,若不把業(yè)務(wù)轉(zhuǎn)移到中國,恐怕早就宣布破產(chǎn)了。”
尼可搖頭說:“我爸爸有家建筑公司,業(yè)務(wù)還不錯,他從來就沒說要把公司搬到中國來,我倒是希望他搬到中國來。”
亨特笑道:“你爸爸從事的建筑業(yè)肯定是民用建筑業(yè),私家房地產(chǎn)在美國還能吃飯。但是大型的體育館和購物中心,城市的摩天高樓,美國還有多少地方需要?所以我老板常說,我們要感謝中國,給了我們淘金的機會?!?/p>
尼可說:“你在中國一待就是兩年,每年都回美國度假吧?”
亨特說:“只要有假,肯定是回家,父母親人,還有從小長大的朋友,大家見面很開心的。特別是我媽媽,天天都在牽掛我,我剛派到中國的時候,很不高興,當(dāng)中國是西伯利亞,覺得外派中國就是流放,希望我辭掉工作,在美國隨便找一份什么工作都行?!?
尼可心想,他媽對中國的見識,只能表明她是個視野狹隘,沒受過教育的家庭婦女。自己的母親雖然也是全職媽媽,也反對她的中國行,但到底讀過大學(xué),平日里也喜歡捕捉新信息,知道當(dāng)今中國的繁榮和發(fā)展。尼可當(dāng)然不可能把想法告訴亨特,她只是說:“天底下的父母都差不多,對孩子的牽掛一生都放不下。”
亨特說:“這個不假,天下父母一樣的心。不過你的膽子也真大,比我當(dāng)年勇敢多了。我是因為工作被迫派遣到中國,而你呢?高中一畢業(yè),就主動來闖中國,還是個女孩子。我姐姐要是有這樣的想法,父母肯定會攔住的。”
尼可笑道:“她真的想走,誰攔得住?女孩男孩不是一樣?現(xiàn)在中國發(fā)展快,機會多,我前天看FOX的財金臺,說中國野心很大,遲早要超過美國,在經(jīng)濟上獨霸全球?!?/p>
亨特笑道:“ 誰獨霸全球,跟我們關(guān)系不大,我們只能抓住眼前的東西?!?他舉了舉手中的飲料對尼可說:“滿杯子冰的Ginger Isle(姜汁香酒)在中國不常見,你抓緊時間多享受一下?!?/p>
尼可不在乎Ginger Isle。她的眼前綿延出一幅巨大斑斕的畫面,畫面的背景是宏偉壯麗的北京城。北京城的燕南大學(xué),在每年的秋天,都會迎接五湖四海的留學(xué)生,尼可便是其中的一個。
尼可被安排在留學(xué)生公寓,公寓的設(shè)計跟美國的大學(xué)差不多,兩個人共用一個臥室,四個人共用一個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在兩個臥室的中間。她的室友是來自意大利的馬蓮娜,隔壁兩個女孩一個來自希臘,一個來自菲律賓。初來乍到中國,四個人的中文都不好,平日里交流都用英文。
各種口音的英文,落在尼可耳朵邊像一堆亂草。她皺著眉頭,瞇著眼,總覺得哪兒不對勁,我飛了一萬多英里來到中國,花了這么多錢,耗了這么多神?目的是什么?學(xué)中文,對不對?我可不想在這塊土地上浪費美好年華。
一個月后,她就決定搬家,搬到有中國學(xué)生的地方。生活老師和顏悅色,她說她理解尼可的心,想擁有純粹的中文環(huán)境。她還說,她兒子剛?cè)ッ绹魧W(xué),也執(zhí)意要同美國學(xué)生住在一起,一個學(xué)期下來,口語會進步很快。
生活老師對尼可說,你想跟中國學(xué)生住,沒有問題,但是新公寓的兩人間已經(jīng)滿了,舊樓的四人間倒有空位,你愿意去嗎?那里環(huán)境不太好,二十年前的學(xué)生宿舍,沒有獨立的衛(wèi)生間,沒有二十四小時的熱水供應(yīng)。尼可說,沒有問題,只要每天能操練中國話,我什么都可以適應(yīng)。
尼可最先適應(yīng)的是蹲式廁所(美國人說的Squatting toilets)。在留學(xué)生公寓里,為了跟國際接軌,衛(wèi)生間全是沖水馬桶。馬蓮娜對尼可說過,你要去跟中國人住,那是你的自由,但是那種只有一個洞的廁所你能忍受嗎?你會蹲下去拉屎拉尿嗎?
尼可心想,我既然都來了中國,什么溝什么坎都得走過去看看。沖水馬桶是現(xiàn)代文明的一個標(biāo)志,或許是西方人的一個自豪吧。但是一旦環(huán)境發(fā)生巨變,撞上了戰(zhàn)爭年代,或者天災(zāi)人禍,當(dāng)所有的現(xiàn)代和繁華都被摧毀了,人依然要學(xué)會生存。她在中學(xué)的時候,就聽說那些野外生存的奇聞軼事:吃野草、吃動物的眼睛,甚至靠喝尿維持生命。
人是適應(yīng)性最強的動物。尼可相信自己,眼前的這點小困難算什么?她只花了兩天的時間,便熟練地掌握了蹲下去解決問題。她在電話里給大姐瑪莎說:“對,不是西方的馬桶,就是那種有個黑洞的廁所,不能坐,只能蹲,我最初是用雙手扶墻,慢慢體會平衡的感覺。不過放心吧,如今我已經(jīng)有了這個技能?!?/p>
“好高超的技能,我一直固執(zhí)地以為,只有體操運動員才具有那種蹲下去的功夫?!?瑪莎又是瞪眼,又是皺眉,又是贊嘆,又是搖頭:“我讀書期間有個同學(xué),是從法國來的,她說法國的偏僻鄉(xiāng)下還保持著那種廁所。”
二姐麗莎說:“我了不起的妹妹啊,我可沒有你的那種高超技能,現(xiàn)在媽媽是休想讓你回家,她老人家還是想不通,愁得經(jīng)常失眠,這個復(fù)雜的思想工作,還不是需要我去解決?!?麗莎跟尼可通了電話,自告奮勇去做老媽的工作。
雖說尼可常在電話里跟兩個姐姐聊天,但并不是徹底的真相告白,生活中的某些細(xì)節(jié)她還是作了保留。尼可所在的那層樓的公用衛(wèi)生間,在早晨的高峰期絕對是考驗,考驗?zāi)愕哪土统惺苣芰?,沒有沖掉的大便,污血斑斑的衛(wèi)生巾散落在地上,那么肆無忌憚地沖進她的視線里,她總不可能閉上眼睛跳過去吧?尼可還沒有那樣的功夫。但是尼可想得開,有失才有得,這是老天給世界的規(guī)律。
住在這樣的學(xué)生宿舍里,尼可最大的收獲當(dāng)然是中文。
謝天謝地,那個房間里的三個女生都是中文系的,這讓尼可抬抬頭就可以從樹上采果子。她從她們那兒學(xué)到了地道的土話,什么是“底兒掉”,什么是“撈人”,什么是“小蜜”,什么是“小三”, “小三”和“二奶”還有區(qū)別。還有呢?林妹妹是形容人苗條嬌弱,經(jīng)不起風(fēng)雨,但是不能用在男生身上。 如果說一個人是豬八戒,那個人肯定是個胖子,要不就是吃得很多,但是很少用來形容女生。那天晚上,她聽見寢室的人說誰誰誰是諸葛亮,她不懂就問,她們給她解釋諸葛亮是古時候的聰明人,有預(yù)測未來的能力。那些可愛的語言,都是課本上學(xué)不到的,從生活中撈上來的,尼可就是愛它們的鮮美活潑。
3. 我們?nèi)齻€都是你的好老師
燕南大學(xué)定了規(guī)矩:外國留學(xué)生必須過了中文托福(漢語水平考試 ),才能選相關(guān)的專業(yè)課。這中文托福不好過,火焰山一座,洋學(xué)生們一個個燒焦了腦袋,愁爛了額頭。只有尼可輕松自如,像夏日黃昏時的蜻蜓閑閑飛過。尼可自有功夫在身,那時已經(jīng)手捧一卷《中國成語故事》,從清晨看到黃昏,每個成語后面都有一個故事,古代中國怎么有那么多匪夷所思的故事啊?
尼可占著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寢室的三個女生都是她的老師,對尼可最有耐心的是鄧菲,尼可不時提問,鄧菲從來沒煩過,其他兩個女孩劉莎和奎可然,時不時要皺幾下眉毛,搖幾下頭,面對尼可千奇百怪的為什么,她們不知從何解釋。
隨便舉個例子,就說《盲人摸象》吧,尼可認(rèn)為那是對殘疾人不尊重,人家眼睛看不見,已經(jīng)很不幸了,為什么還要諷刺挖苦他們的缺陷?至于《守株待兔》,天底有這么蠢的人嗎?他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干了,等著野兔子撞樹,他平日里吃什么呢?靠什么維持正常的生活?《愚公移山》聽上去更缺乏邏輯,愚公一家人沒有時間觀念,不干其他事,天天就挖土搬山嗎?
鄧菲耐心地告訴她:“中國的歷史很長,文化很濃,你要融進去才能吃出其中的味道,再過一年半載的,你的感覺就不一樣了?!?/p>
尼可點頭道:“我不勉強自己,我現(xiàn)在的感覺已經(jīng)很好了,比剛到中國不知要強多少倍。我真幸福,到了中國學(xué)中文,天天都在進步。”
鄧菲于是問她:“你為什么選擇來中國?中國什么樣的魅力吸引了你?”
尼可說:“說來也怪,不知道為什么要來中國,我父母和兩個姐姐至今也想不通。不過我小時候就喜歡吃中國菜,我們?nèi)页Hヒ患颐小本┓孔拥闹胁宛^,我和爸爸都喜歡吃北京烤鴨,但我媽和兩個姐嫌烤鴨油多,只吃炒面和炒蔬菜?!本┓孔拥睦习迥锇材萏貏e喜歡我,常教我?guī)拙渲形?,有時還送我廣東點心和中國玩具,我那兩個姐姐嫉妒死了。”
鄧菲說:“那老板娘跟你有緣,看著你就開心吧?!?/p>
尼可點頭說:“真的,她特別喜歡我,看見我就抱我,把我兩個姐姐當(dāng)成我身邊的雕塑。我媽不高興的,說這樣對孩子不公平,后來就不再去‘北京房子了。等我兩個姐姐考上大學(xué)后,爸爸媽媽又帶我去‘北京房子,安妮看見我興奮得跳起來,對我媽媽喊:你們這些年都去了哪兒,我一直在擔(dān)心你們。尼可每年生日我都給她準(zhǔn)備禮物,全是她喜歡的熊貓,我相信她會來的,總有一天會把這些熊貓帶回家的?”
“什么啊?熊貓,她送得起熊貓?” 鄧菲聽蒙了,到底是哪路神仙有這么大的手筆送得起熊貓?
“又不是公園里的活熊貓,可以吃竹子,可以滿地打滾,是玩具熊貓。”尼可解釋道。
鄧菲笑道:“就算是玩具熊貓,可見安妮是多么在意你!“
尼可繼續(xù)說:“自從我上了高中后,心頭一直有個聲音對我喊:去中國,去中國!如果我不出發(fā),那個聲音就會一直折磨我?!?/p>
鄧菲點頭說:“奇怪啊,我考大學(xué)的那年,也是有個聲音在對我喊,去北京,去北京!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父母對我很好,家非常的溫暖舒服。我從來就沒想過要離開南京,南京也有很好的大學(xué)。但是高二的那個暑假,我和同學(xué)來到北京,去了北海和故宮,夕陽西下,站在景山上看故宮,金碧輝煌中的傷感,讓人有流淚的沖動,回家后便有了很重的北京情結(jié)?!?/p>
尼可說:“聽你這么美的描述,我也要在夕陽西下的時候,登上景山看看傷感的故宮?!?/p>
鄧菲說:“不知道你會不會有傷感,取決于你同故宮的緣分。為什么我要考燕南大學(xué)?因為燕南大學(xué)看得見故宮,這一切難道不是緣分?”
尼可若有所思地說:“又一次聽你說起‘緣分這個詞匯,是不是我命中注定是跟北京有緣分?小時候,我總是翻來覆去做同一個夢,夢見一棟大房子,大房子里面還套了小房子,小房子外面還有棵好大的石榴樹,到了北京才知道,那種房子叫四合院。”
“對,北京的四合院?!编嚪泣c頭說,“或許你的前一世就在北京,住在某個王爺?shù)乃暮显豪锩妗!?/p>
“或許我是個某個王爺?shù)墓??!?尼可開始了美好的幻想。
鄧菲笑道:“王爺?shù)呐畠翰皇枪?,?yīng)該是格格,但是我鼓勵你放開想象的鴿子?!?/p>
兩個人坐在陽臺上,一邊用小電爐煮毛豆一邊閑聊,想到哪里就聊到哪里,那種感覺最舒服愜意。對于尼可,在那種愜意的氛圍里學(xué)習(xí)中文,是最愉快的心靈旅行,抬頭便是喜悅的風(fēng)景。
宿舍外面有個生活陽臺,陽臺的曬衣桿上掛滿了花花綠綠的衣服和毛巾,風(fēng)一吹,飄飄揚揚的,頗為壯觀。有時候,她們的胸罩吹不見了;有時候不知誰家的內(nèi)褲落在了陽臺的地上。尼可早適應(yīng)了這樣的環(huán)境,也學(xué)會了洗衣服和曬衣服,只有好衣服她才送去洗衣店。
尼可成長的那個社區(qū),算得上高尚的社區(qū),居民自家的后院是不允許曬衣服、堆破爛的,園子里的花草樹木必須定期修整,維護社區(qū)環(huán)境的美觀,也就是維護社區(qū)房地產(chǎn)的價值。在尼可的記憶里,只有在貧民的免費公寓外面,才能看見曬衣服的現(xiàn)象。那又怎么了?既然環(huán)境在變,人的習(xí)慣也在變。尼可很快發(fā)現(xiàn),用手洗衣服的樂趣很多,而與陽光親密擁抱后的衣服,散發(fā)出溫暖舒適的芳香。
水開了,空氣里彌漫著毛豆的香氣。鄧菲把毛豆剝開放進嘴里,然后感嘆了一句:“美好的生活不過如此?!?尼可點著頭,突然站起身來,陽臺上遙遙可以看到故宮的一角,夕陽下的故宮,有一種輝煌在慢慢融化,融化在漫天的霞光中。歲月的風(fēng)景突然定格,過去和未來融為一體,神秘蒼茫,恍若隔世的遙遠(yuǎn),一切不可觸摸。
鄧菲若有所思地說:“你看故宮,你看故宮,它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這兩三年來,我夜里做夢總是有故宮的影子,我感覺自己穿越在故宮里面,似乎很多年前就在故宮生活過。”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你想說你的前世在故宮?” 劉莎不知什么時候回屋了,沖到陽臺上,毫不客氣地抓了一把毛豆,她一邊吐殼一邊說:“你前世在故宮,是東宮皇后娘娘呢?還是皇帝最寵的妃子?”
“哪有人人都當(dāng)皇后妃子的?” 奎可然掀起簾子也上了陽臺,她對鄧菲笑道:“也有可能是廚房里燒柴的宮女,或者……” 她故意放慢了語速,抑揚頓挫地說:“端屎倒尿洗屁股的太監(jiān)。”
三個人笑成一團,只有尼可沒有笑,她一臉的迷惑,強烈需要答案:“我知道皇后和妃子的意思,但是太監(jiān)是干什么活的?”
“居然太監(jiān)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簡直白跟我們混了這么長的日子?!?那個晚上,奎可然把一堆碟子放到尼可的面前:“都是清宮戲,有鉤心斗角的,有兒女情長的,好好學(xué)習(xí)吧,看不懂的地方就問,我們?nèi)齻€都是你的好老師?!?/p>
4. 知道自己該采哪棵樹的果子
時光飛得很快,轉(zhuǎn)眼間又過了一年,尼可的進步是看得到的,看得到的光亮耀眼。那個春天,不知她哪根神經(jīng)在跳,每天清晨六點鐘從床上爬起來,大聲嘹亮地朗誦唐詩。那天她半閉著眼睛,正沉浸在”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的抑揚頓挫中, 劉莎在床上抗議說:“一大清早的,沒有聽見鳥啼,倒是聽見你啼個不停,好好的春夢都被你攪醒了。”
尼可問她:“你的那個春夢是不是‘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shù)千里?”
鄧菲一邊伸懶腰一邊說:“你好厲害,都知道岑參的《春夢》了?!?/p>
劉莎問:“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嗎?你這么瞎背亂背就是囫圇吞棗吞骨頭。”
尼可說:“我雖然不知道什么意思,但是記得鄧菲曾經(jīng)說過,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p>
劉莎說:“聽見沒有,尼可要當(dāng)詩人了,我們這些從小喝漢語長大的人也沒想過寫詩。”
尼可說:“我不想寫詩,我只是喜歡讀唐詩,讀得出一個有蝴蝶有花朵有太陽月亮的世界?!?/p>
鄧菲突然說:“你們聽聽尼可的話,像外國人在說話嗎?”
劉莎說:“不過口音還需要進化,目前還不到直立行走的階段?!?/p>
鄧菲有她的判斷:“已經(jīng)到了直立行走的階段,離撒腿奔跑也不遠(yuǎn)了?!?/p>
鄧菲總是無條件無限度地給予尼可最大的贊美,尼可由衷感謝鄧菲對她的欣賞,私底下她常對鄧菲說:“你就是我的知己?!蹦切┤兆?,她去小店買酸奶,她在街口問路,她去公園劃船,只要她一開口,人們就會驚訝她的中文,有個在校門口賣早點的大叔,一個勁地夸她的普通話流暢干脆:“就像是這兒土生土長的人。”
奎可然不以為然,她對尼可說:“大叔表揚你漢語說得流利,你一聽高興了,每天早晨都買他的早點。那大叔好猥瑣的,還有個不可告人的目的?!?/p>
尼可皺著眉頭搖頭:“我不喜歡猥瑣這個詞匯?!?/p>
奎可然說:“這世界很骯臟的,你以為處處都是唐詩???那大叔就是個猥瑣的版本,你不知道他想吃你的洋豆腐,你沒看見他那猥瑣的目光就在你胸口滾來滾去嗎?”
尼可早知道,吃豆腐是男人占女人的便宜,她笑了笑,沒有反駁奎可然,她覺得奎可然在隱隱約約嫉妒她——她們寢室四姐妹不管去哪兒,尼可永遠(yuǎn)是被關(guān)注的焦點,因為她的膚色和相貌,像萬綠叢中的一點粉紅,盡管那綠也是芳華曼妙,卻比不得粉紅的與眾不同。
尼可喜歡這份別樣的關(guān)注,她更勤奮地修煉她的漢語功夫。微笑綻放在她的嘴角,喜悅的陽光和花香天天都在擁抱她,她享受在北京的每一個黎明,每一個黃昏,自從到了中國后,可以說是脫胎換骨,煥然一新地又活了一次。那個夏天,有個中文系的教授給尼可建議:“你的漢語水平已經(jīng)超過了中文系學(xué)生的平均水平,你如果愿意,可以轉(zhuǎn)到中文系來,拿中國學(xué)生一樣的文憑?!蹦峥蓪Υ艘矂舆^心,自己的專業(yè)是“對外漢語教育”,若要轉(zhuǎn)系,免不了要修許多專業(yè)課,不能按原計劃時間畢業(yè),也就放棄了。但她時不時都去中文系旁聽。
劉莎說:“你別轉(zhuǎn)到我們系來,要是考試考不過你,想上吊還找不到長面條?!?/p>
尼可嘻嘻笑道:“我給一床被子,罩在你的頭上,從一樓飛下去就行了?!?/p>
尼可是在拼命地學(xué)中文,而身在中文系的鄧菲三人卻在拼命學(xué)英文,選修課除了外語外貿(mào),要不就是計算機應(yīng)用。鄧菲總是說:“這不是奇怪的現(xiàn)象,我們和你情況不同,我們畢業(yè)后要找工作,中文系出門能干什么?只有抓緊時間在校園修煉一些武功。”
尼可時刻都和母親保持聯(lián)系。媽媽有次在電話里說:“我發(fā)現(xiàn)你的英文有點問題,一說話就顛來跳去,像在蹦跳床。” 尼可不憂反喜,她對母親說:“這是個好現(xiàn)象,我已經(jīng)用中文寫作,中文思考,在夢里也是說中文?!?/p>
“在夢里也說中文?別忘了你的源頭,你中文說得再好也是美國人。”母親的擔(dān)憂,總是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
尼可正要說話,聽見電話那頭大姐瑪莎的聲音:“現(xiàn)在中國可不是從前的中國,是全世界最有活力的國家,尼可要是把中文說得跟中國人一樣好,前途不敢想象的美好,她甚至可以幫助爸爸把業(yè)務(wù)建到中國去?!?/p>
尼可感謝大姐的贊美,下決心讓漢語更上一層樓,除了讀背古詩,她還在口音上下苦功夫,她發(fā)誓,要讓自己一開口就是中國人的聲音。怎么學(xué)?找老師還不如自己學(xué),跟著電視劇學(xué)。她最喜歡的電視劇是《雍正王朝》和《漢武大帝》,翻來覆去看了30遍,邊看邊模仿里面的對話。日子一長,有些臺詞就能倒背如流,她免不了得意,時不時夸自己出口成章。
奎可然笑道:“你煩不煩啊,天天只盯住一兩部看,你要多學(xué)多看,才能博聞強識。我給推薦幾部港臺的電視劇,這里有《太平公主》、《一代女皇》、《神州大俠》,部部精彩得讓你忘記饑餓的呼喚。”
尼可立刻搖頭晃腦:“港臺的我不看,首先那聲音就無法讓耳朵享受,特別是香港話,像公雞和母鴨在對話,我如今正在學(xué)習(xí)標(biāo)準(zhǔn)普通話,受不得一丁點的騷擾,必須向《雍正王朝》里面的聲音看齊?!?/p>
“好,好,你就天天皇阿瑪老佛爺格格貝勒地磕頭請安吧?!?奎可然蔑視了她一眼,不屑地轉(zhuǎn)過身去。
鄧菲倒是對尼可豎起大拇指:“好樣的,有個性,知道自己該采哪棵樹的果子?!?/p>
5. 四合院在二環(huán)
又過了半年,尼可的漢語像跳上了一輛超級跑車,風(fēng)馳電掣,一路狂飆。那天上課,面對一教室的外國留學(xué)生,老師準(zhǔn)備講成語故事《曹沖稱象》。但她并沒有把曹沖稱象的辦法直接亮出來,而是先問大家,在古時候那種條件下,沒有現(xiàn)代科技,怎樣才能得到大象的準(zhǔn)確重量?
尼可早吃透了這個成語,她只是笑而不語。留學(xué)生們七嘴八舌,隨口說出些稀奇古怪的看法,一個巴西學(xué)生說:“用起重機把它吊起來稱?!蹦峥蓪λΦ溃骸耙磺О税倌昵坝衅鹬貦C嗎?” 那老師一聽都呆了,尼可居然能推算出那個時間段。這時候一個德國學(xué)生說:“干脆把大象麻醉了,再造一個巨大的秤,公元前的古希臘好像就有大秤,用來測量建筑材料的重量?!?/p>
學(xué)生們說的點子,顯然都行不通。老師最后亮了答案,留學(xué)生們都說曹沖聰明,古人能想出的辦法,現(xiàn)代人也不一定想得出。緊接著,老師又講了《司馬光砸缸》的故事,一群小孩子在玩捉迷藏,只聽“咚”的一聲響,有個小孩掉到缸里去了,缸大水又深,小孩子眼看就有生命危險了,怎么辦?幾個留學(xué)生在底下說:“快去叫家長!”
尼可看見那個巴西學(xué)生又舉手了,他剛才標(biāo)新立異,說要把大象用起重機吊起來稱,不知道這次又有什么新花招?
“把大象扔到水缸里,那小孩子就自動濺出來了。”
全班哄堂大笑,他顯然是來搞怪的。尼可曾經(jīng)的室友馬蓮娜說:“我想象不出來,到底是個什么大水缸,可以把小孩子淹死?!?尼可說:“記得我小時候,父母帶我們幾個小孩去北卡州的德國鎮(zhèn)旅游,我看見那里的啤酒缸很大,小孩子若是掉進去了,肯定會沒命的。”
老師繼續(xù)講故事,當(dāng)小孩掉入水缸后,其他孩子慌得不知如何是好。關(guān)鍵時刻,唯有司馬光沉著冷靜,抱起一塊大石頭,拼命向水缸砸去,水缸破了,水流了一地,淹水的孩子得救了。
留學(xué)生們七嘴八舌,都在感嘆司馬光小小年齡,如此的沉著和聰慧,如果換成大人站在現(xiàn)場,也未必有這樣的智慧,成人最多會跳進水缸撈孩子。
“那水缸一砸就破,肯定是個豆腐渣水缸?!?依然是那個搞怪的巴西學(xué)生,他又開始發(fā)謬論了。
全班只有一部分人在笑,看來不是人人都聽得懂豆腐渣。那個巴西學(xué)生叫貝林,尼可從馬蓮娜那里摸到他的部分底細(xì)。貝林來自足球王國,有一身好球藝,如今是校足球隊的主力,再加上人長得帥,成了學(xué)校女生的熱捧對象。雖說是亂花迷眼,但他在百花叢中腳跟不軟,站穩(wěn)了身子,最后精挑細(xì)選,選好了心儀的佳人。女朋友不在本校,讀的是京城最好的大學(xué),女孩長得不算漂亮,但是出身高貴,家世顯赫,父親是××部門的一個什么當(dāng)權(quán)者。
尼可皺了皺眉頭:“吹的吧,中國人吹的太多了?!?/p>
尼可對馬蓮娜說:“前些日子,學(xué)校里不是有個男生,謊稱自己是×××的孫子,正宗的紅三代,騙了一堆女孩子,以為跟他好了,就可搞定北京戶口?!?/p>
“是的,人人都想北京戶口、北京綠卡。” 馬蓮娜若有所思地點頭。
“莫非你也想北京綠卡?你不是說最受不了北京的沙塵暴,一畢業(yè)就要回意大利?!蹦峥蓡?。
馬蓮娜搖頭說:“回到意大利,我的中文肯定就睡覺了,還是留在北京的土地上先養(yǎng)著,他們都說北京是國際大都市,機會撞一撞就閃來了?!?/p>
尼可笑道:“我畢業(yè)后也想留在北京,在北京生活的時間一長,習(xí)慣了,感覺要離開真的很糾結(jié),你看看,現(xiàn)在人人都想待在北京,所以就跑出些騙子出來表演?!?/p>
馬蓮娜說:“那個扮演紅三代的騙子是夠惡心的,同時交了四個女孩,還讓她們輪流陪床,他把他當(dāng)成了什么?皇阿瑪?皇阿瑪就是皇帝吧?我看過你借給我的宮廷劇,是不是以為自己是皇帝?”
尼可說:“什么爛皇帝,假的就是假的,外面的假皮再漂亮,也會被風(fēng)吹走的,你把貝林的女朋友說得那么好,家里有權(quán)又有錢,也不知是真的還是假的?!?/p>
馬蓮娜說:“貝林的女朋友肯定是真的,她家的房子好大,大房子里面還有小房子,花園里面有亭子和假山?!?/p>
尼可說:“那是四合院,我們參觀過好幾處老北京的建筑?!?/p>
馬蓮娜立刻說:“對,就是四合院,貝林女朋友家的四合院就他們一家人住,上次鄧菲帶我們?nèi)サ哪羌宜暮显撼乘廊肆?,煩死人了,里面起碼有七八家,那廁所遠(yuǎn)遠(yuǎn)地就臭臭的?!?/p>
“那是鄧菲表姨家的四合院,你別嫌那里臟臟的,那個地段比黃金還金貴,政府要他們搬遷,但是給不出好價錢,他們就當(dāng)釘子戶?!?/p>
“釘子戶什么意思?。俊榜R蓮娜問。
“你想想,釘子釘在那里,牢牢的,誰搬得動?”
馬蓮娜笑道:“你這么解釋,我就懂了,我們家有個親戚也當(dāng)過釘子戶,當(dāng)時政府要修路,路正好經(jīng)過他們家。政府給的錢太少,一個街區(qū)的人都不愿搬家,最后警察出來了,他們只得搬了?!?/p>
尼可說:“在美國有句話,不要同政府斗(Don't fight city hall),斗到后面都沒有好結(jié)果,吃虧的永遠(yuǎn)是人民。沒到中國前,聽美國的宣傳,以為中國是最沒自由的國家,但是我看那些釘子戶膽大勇敢,堅持下去都能拿到更多的錢?!?/p>
馬蓮娜說:“很新鮮,很刺激,這就是我喜歡中國的理由,我最喜歡看見街上的小販跟城管藏貓貓,城管不在,他們就賣,城管一來,他們就跑。我上次看見一個挑著兩筐假包包的小販跑得比豹子還快,一閃到胡同口就不見了?!?/p>
“一說到胡同口就想起四合院,你說貝林老丈人家的四合院,是什么地方的四合院?” 尼可問。
”誰家的?” 馬蓮娜似乎沒有聽懂。
“貝林老丈人家的?!?/p>
“老丈人,老丈人什么意思?我好像記得你說過這個單詞?!?馬蓮娜搖搖頭,不要尼可提醒她,她半瞇著眼睛,費勁想了半天,然后驚喜地瞪大了眼,亮開嗓子喊道:“我知道什么意思了!貝林老丈人家的四合院在二環(huán),離故宮很近的,走幾步就到了。”
“四合院在二環(huán)。” 尼可點點頭,她記住了。
6. 有北京戶口的豬頭狗臉你也嫁?
“二環(huán)的四合院是個什么概念?” 那天尼可回到學(xué)校寢室,抬頭就問鄧菲。
鄧菲正在電腦前打扮自己的簡歷,該涂粉的涂粉,該抹口紅的抹口紅。馬上就要畢業(yè)了, 現(xiàn)實很嚴(yán)峻:工作,工作,工作!她輾轉(zhuǎn)在不同的人才交流市場 ,各種豬嘴牛眼都見識過了。找一個留在北京的工作很難,找一個能解決北京戶口的工作更難,真的難,比在北京街頭找一頭直立行走的猴子還難。但就是邪門,幾乎人人都在罵北京,而人人打碎了腦袋都想留在北京。鄧菲就是其中的一個。
聽見尼可的聲音,鄧菲眼皮都沒有抬,她最近可沒有什么好心情。她一邊敲電腦一邊對尼可說:“二環(huán)的四合院是個什么概念?。磕歉拍畋壬n天還大,比東海還深,二環(huán)的四合院要是我的家,我可不用為找個飯碗愁得滿嘴都長了白泡和紅瘡?!?/p>
尼可說:“聽起來是比較貴的房子了?!?/p>
奎可然說:“豈止是比較貴,我的小姐!二環(huán)的四合院啊,一個平方米要七八萬,一個院子買下來,沒有千萬上億的人民幣捆在身上,是提不起勁走到那院子的墻根。我要是能有那么大的手筆,攻下一個北京戶口相當(dāng)于啃一個地瓜那樣輕松?!?
劉莎哼了一聲,撅嘴說道:“北京有什么好?怎么一個個都想賴在北京不走?我平日里耳朵都聽麻木了,麻木得成了石頭。你們總是說北京算什么?又臟又亂,冬天凍得要人半條命,春天又有沙塵暴,空氣臟得像廁所里的拖把。北京有什么好?。磕睦锉鹊蒙夏銈兝霞液??你們老家美麗如花園,空氣好過能賣錢的氧氣,物產(chǎn)又豐富,漫山遍野都長著果樹,窗戶一開就能采桃子,河水把魚蝦直接送到你們的家門口……”
“你有完沒完了?” 奎可然高喊著,打斷了劉莎夸張過分的抱怨:“你不過就是仗著你宏偉巨大的北京戶口,對我們外地人粗暴地揉捏加歧視?!?/p>
劉莎笑道:“我什么時候歧視你們了,我倒是天天都在接收你們對北京倒不完的語言垃圾。”
鄧菲接口道:“因為愛它才抱怨它,我一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難道沒有抱怨的權(quán)利?北京不僅是北京人的北京,也是全國人民的北京。反正我看準(zhǔn)北京了,畢業(yè)后啊,我就是賴也要賴在北京。”
尼可看見劉莎歪著身子給了鄧菲一個擁抱,一邊抱一邊說:“我就喜歡你這敢說敢當(dāng)?shù)男愿瘢f句真心話,我就是想你們?nèi)剂粼诒本?,今后大家彼此有個照應(yīng),同學(xué)間的友誼是人生最牢靠的關(guān)系。”
尼可在一旁慢悠悠地說:“我也想留在北京,北京不僅是中國的北京,也是世界的北京?!?/p>
奎可然說:“那還用說嘛,如今北京是國際大都市,外地人也好,外國人也好,帶著無比美好的夢想,都在北京奮斗。”
話說北京是個國際大舞臺,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們,似乎都有機會在這里實現(xiàn)自身的價值。但是鄧菲后來告訴尼可:“北京不是一個公平的地方,三六九等分得很清楚,你別看劉莎的家只是個普通工薪階層,但是比起我和奎可然,她在這個城市有巨大的生存優(yōu)勢?!?/p>
尼可明白,劉莎巨大的優(yōu)勢來自她的北京戶口,生在北京,長在天子腳下,一出門,一抬頭,就是跟外地人不一樣。來自北京原籍的畢業(yè)生,好多單位優(yōu)先選用。家在北京,畢業(yè)后隨便找個工作,掙下來的薪水想怎么瀟灑就怎么瀟灑。若是不開心了,隨時隨地可以回家啃老。
尼可告訴鄧菲,美國也有啃老的年輕人,她兩個姐姐雖然工作后掙的錢也不少,但是有事無事的都回家啃老。全世界當(dāng)父母的心都是一樣的,總是盼望著,歡迎著,兒女來啃個痛快。
“啃老也得看條件啊,關(guān)鍵是你具備不具備這個條件?!编嚪茖δ峥烧f:“就說劉莎吧,別看她的父母文化不高,一個是公車的售票員,一個是出租司機,因為都在國有公司上班,兩邊都分了房子。單位以兩三萬的價格賣給職工,基本上就是送,兩套房子都在三環(huán),三環(huán)的房子如今是個什么價格,至少也是三四萬一平方米。劉莎的父母住一套,另一套拿出去出租,一個月租金都可以收五六千?!?/p>
尼可立馬嘆道:“中國的福利真的好,國家分的房子,房子變成了私有財產(chǎn),還可以拿出去賺錢,美國可沒有這么好的事情!中國的天空可以掉下比薩餅?!?/p>
“ 掉下的比薩餅也不是人人都能吃,我有這個運氣嗎?” 鄧菲繼續(xù)說,“劉莎畢業(yè)后肯定跟父母住在一起,老兩口兒心甘情愿讓她啃老,她玩兒似的找個兩三千的工作,日子過得就像神仙姑娘?!?/p>
“如果你努力工作,得到提升,也可以在北京過神仙生活?!?尼可鼓勵鄧菲。
“怎么樣的神仙?好吧,就說我努力工作,拼命奮斗,我月薪能拿個七八千,光租房一項就要花三千多,如果你想住得像個人樣子。當(dāng)然,一百塊錢的房子也有,奎可然有個安徽老鄉(xiāng),高中沒畢業(yè)后就來北京打工,就住那樣的地下室,你無法想象的地下室,一屋子的上下鋪,鬧哄哄的一堆人,什么味道都有,吃喝拉撒都在里面,早晨搶廁所那個壯觀華麗??!”
尼可感慨道:“不管在哪個地方,哪個國家,第一代移民都是要喝苦水,我姥姥和姥爺剛從匈牙利到美國的時候,也是一大家人住在一個小房子里,早晨起來,一堆人搶廁所是最熱鬧的事。我姥姥常跟我們幾個姐妹說,你們從小就有自己的房間,好幸福的生活,要懂得珍惜。我姐姐總是說,周圍的孩子不都是這樣的生活嗎?我姥姥便搖頭嘆息說,你們要天天祈禱,感謝上帝的賜予。你們沒受過苦,懂不了生活的艱難?!?/p>
“你姥姥說得對,因為她吃過第一代移民的苦。我畢業(yè)后留在北京工作,肯定要艱苦奮斗,啃不了老,存不了錢,沒有父母建立起來的關(guān)系網(wǎng),每走一步路都得靠自己的重量。但這是我的選擇,我不后悔!” 鄧菲一邊說一邊晃了晃手上的求職信,“目前我最大的核心任務(wù),就是工作,工作,工作!能解決北京戶口的工作是我的首選?!?/p>
那些日子里,尼可看見寢室里來來往往都是人,送走了一撥,又來一撥,無不都在交換找工作的信息。有的人欣喜,有的人悲苦。那天鄧菲突然捂臉叫起來:“老娘不找工作了,老娘還是回老家得了,我回老家可以當(dāng)公務(wù)員,稅務(wù)局的一把手就是我老爸的學(xué)生?!?/p>
只是過不了兩天,鄧菲又改主意了,她說:“我還是要留在北京,留在北京,沒有理由的理由,必須留下來。”
劉莎說:“為了北京,你們一個個都瘋了?!?/p>
奎可然在一旁嘆氣:“我要是后臺關(guān)系硬朗,也能進國家部委。你看我們隔壁的砂糖妹,跟我們一個專業(yè),親戚在北京有些門路子,她沒有北京戶口居然走得進國安部,一進去就是公務(wù)員。”
尼可曾聽鄧菲解釋過,國務(wù)院各部委可了不得,歸國家人事部直接統(tǒng)管,不受進京指標(biāo)的數(shù)額限制,那樣的皇家八旗機構(gòu),若是沒有通天入地的關(guān)系,外地學(xué)生門都摸不進去,就算是北京籍的學(xué)生,也對那扇大門無比神往。
劉莎說:“砂糖妹雖然沒有北京戶口,但是北京一大堆的親戚,三姑八大舅的,都在北京混出了些模樣,這個我們不能比,我最看不慣的是對面寢室的艾草,為了北京戶口立刻嫁給了一個兵哥哥?!?/p>
“兵哥哥是不是國家的士兵?“尼可不懂就問,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習(xí)慣。當(dāng)她看見三人都點頭時,便嘆道:”軍人總是能享受特殊的待遇,在美國也一樣,美國的士兵退役后,讀大學(xué)免費,畢業(yè)后若是想吃聯(lián)邦政府的面包,有特殊通道的 ,總是比一般人優(yōu)先選拔。”
鄧菲立刻說:“國情不同,這事發(fā)生在中國,只有北京原籍的退伍軍人才能占這個資源,女孩子嫁給他們也就嫁給了北京戶口?!?/p>
可然說:“我們這個鬼專業(yè),比不得計算機、機械、建筑什么的,人家那些才叫緊缺專業(yè),可以登上留京的單列通道。不過呢,為了神圣的北京戶口,犧牲愛情的人多得是,每個年代都合理存在,這算不了什么。反正遲早都是嫁人,嫁一個沒戶口的還不如有戶口的。”
劉莎問:“有北京戶口的豬頭狗臉你也嫁?”
尼可聽懂了,跟著眾人笑倒在床上。
7. 愛心郵包
尼可只要有空,便會在網(wǎng)上跟母親聊天,匯報匯報自己的最新情況,比如昨天吃了什么晚飯,又結(jié)交了幾個新朋友,新朋友送了她一件手工做的絨帽子,她戴在頭上,讓母親觀賞。
尼可和母親想到哪兒,就聊到哪兒,母親會告訴她,爸爸很忙,總是早出晚歸,金融危機下公司的生存壓力很大,兩個姐姐的戀愛都不順,跟男朋友磕磕碰碰,瑪莎半年前跟一個律師訂了婚,但是男的突然改變主意,說不想結(jié)婚,只想同瑪莎成為永遠(yuǎn)的朋友。那律師是個離婚律師,各種破碎的家庭案件經(jīng)手得太多,有了多如亂麻的顧慮,不敢走進婚姻的房子里,負(fù)起自己該有的責(zé)任。
瑪莎因為是學(xué)藝術(shù)的,內(nèi)心敏感、脆弱而又偏執(zhí),無法面對未婚夫的優(yōu)柔寡斷,她憤怒地取下手指上的訂婚鉆戒,朝律師眼前一扔,揚了揚下巴,頭也不回地離他而去。
母親在視頻里嘆道:“她也太沖動了,為什么兩個人不能好好交流,多好的一個男孩子,就這樣算了太可惜?!?/p>
“可惜什么,明擺著他就是不想負(fù)責(zé)任?!蹦峥蓪δ赣H說,“跟這樣的男人早點分手也是好事?!?/p>
尼可又問起二姐麗莎。當(dāng)媽的嘆了口氣說:“麗莎也跟男朋友分手了,分手的理由很簡單,那男的高大英俊,比電影明星還帥,他告訴麗莎,他是航空公司的飛行員,麗莎對他一見鐘情,但是交往沒有兩個月,麗莎便在一家超市發(fā)現(xiàn)了他?!?/p>
“麗莎發(fā)現(xiàn)他跟一個女的也在超市?” 尼可隨口一問。
“哪來什么女的!他是超市的搬運工,正在搬運牛肉和雞蛋,居然還冒充自己是飛行員?!?母親嘆著氣說,你兩個姐姐現(xiàn)在心也灰了,都不想找男朋友,說天下男人都是壞東西,不是沒責(zé)任的膽小鬼,就是色膽包天的騙子。
尼可勸慰母親說,她們兩個現(xiàn)在還沒走出來,心頭有氣,過些日子就好了。母親說,謝謝上帝,你就要畢業(yè)了,我就盼著你早點回家。尼可連忙搖頭說,畢業(yè)后,我還是要在北京工作,鞏固我的中文堡壘,不能讓它被風(fēng)雨摧垮。
尼可順便把鄧菲的事情告訴了母親,然后發(fā)表評論說:“我覺得鄧菲應(yīng)該回老家,因為她爸爸是大學(xué)教授,媽媽是大公司的經(jīng)理,有很多可靠的關(guān)系網(wǎng),留在北京,千辛萬苦的一個人過,好可憐啊?!?/p>
尼可的母親笑女兒:“你都看見人家可憐,你不覺得自己更可憐嗎?放著好好的美國不要,非要跑到中國闖蕩,我知道你喜歡中國,我不勸你了,只要你開心,我就祝福你,除非有一天你主動回家?!?/p>
“這才是我的好媽媽?!?尼可一臉幸福的笑,“中國人常說,有媽的孩子是個寶?!?/p>
沒過兩天,當(dāng)媽的給女兒上傳了一堆照片,都是尼可要求母親給她買的各類產(chǎn)品,從吃的到穿的到用的,琳瑯滿目,眼花繚亂,可以開一個小百貨。光吃的就是五花八門,有杏干、蘋果干、藍(lán)莓干、開心果、夏威夷干果、魚子醬、美國花生醬、意大利香草醬……這些在中國的超市雖然也應(yīng)有盡有,但是進口產(chǎn)品價格奇貴,有的居然是美國本土的三倍。于是尼可和媽媽商量好了,媽媽每個月給尼可郵寄包裹,稱之為“愛心包裹”,因為物重量多,以海運的方式郵寄。海運雖然慢,但是因為定期出發(fā),她每個月都能收到。
那是一個很平常的周末,母親和麗莎去附近購物中心血拼,兩三個小時下來,購物車裝得像座山峰。麗莎對母親哼道:“我就知道,這一半的貨物都是要飄過太平洋?!?/p>
“對,主要是給尼可郵寄去?!?母親一邊低頭看購物清單,一邊對麗莎說。
麗莎說:“你當(dāng)初想在經(jīng)濟上制約尼可,讓她早點回家,如今完全拐了個大彎,居然全力幫她待在中國!”
“我并沒有幫她什么,我只是給她郵寄一些吃的穿的,這些東西在中國貴。”母親一邊看著購物清單,一邊若有所思地叫了起來,“我就是感覺少寫了什么, kotex的衛(wèi)生棉條,我居然忘了寫上去,尼可上星期還在電話里特地囑咐過我。”
“什么,什么,中國沒有衛(wèi)生條嗎? 這玩意也要當(dāng)媽的郵寄?” 麗莎驚呼起來,“媽媽,尼可不是剛來例假的小女孩,你把她寵得太不像話了。莫非中國是非洲的那些土人部落,連衛(wèi)生條都買不了?你看看,你今天都買了什么?” 麗莎轉(zhuǎn)過身去,左手舉著胸罩,右手提著內(nèi)褲,抬高了聲音說:“Cleo的胸罩,F(xiàn)ruit of the Loom的內(nèi)褲——這種爛牌子北京都沒有嗎?不是說北京是個國際都市,跟紐約和巴黎差不多的繁華時尚嗎?”
麗莎的音調(diào)高過了正常,引得商場的幾個顧客朝她們回望。母親笑了笑,她知道麗莎吃醋了,老二麗莎一直是個吃醋的孩子,從小就希望獨占父母的寵愛。她兩歲的時候就知道裝病,讓母親多陪在自己的身邊,然后又搶姐姐的裙子,不讓姐姐獨美。等母親懷上尼可的時候,她對著母親的大肚子說:“這是個小妖怪,她不好,她出來后要占我的東西,現(xiàn)在就該把她掐掉。”
當(dāng)然,對于當(dāng)母親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左眼右眼都是眼—— 一樣的珍貴,一樣的心疼。母親對麗莎耐心解釋道:“北京真的什么都有,北京的超市絕對有衛(wèi)生條,但是衛(wèi)生條進口到中國,型號和感覺跟美國原產(chǎn)的不一樣,尼可確實是用不慣中國的,才讓我?guī)退]寄的。尼可其實很懂事了,從去年開始,她讓我不再給她匯錢,她現(xiàn)在兼了幾個職,給企業(yè)當(dāng)翻譯,給有錢人的孩子當(dāng)英文家教。她獨立了,可以在北京養(yǎng)活自己?!?/p>
“尼可還沒畢業(yè)就獨立了,確實了不起?!丙惿f,“不過媽,我知道你還是最偏愛尼可,因為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麗莎依然不服氣,不過她還是理解:“有句老話不是說,‘遠(yuǎn)離讓心靈充滿了愛憐(Absence makes the heart grow fonder )?,F(xiàn)在尼可隔我們那么遠(yuǎn),你多關(guān)心她也是正常的?!?
“我能關(guān)心她什么?除了買些吃的買些穿的,她在北京跟她在南極有什么區(qū)別?我們什么社會關(guān)系都沒有,你想想,你和瑪莎畢業(yè)后找的工作,都是動用了你爸爸的關(guān)系?!?/p>
麗莎對母親笑道:“你也別太牽掛了,尼可自己選擇的路,走得心甘情愿就好??船F(xiàn)在的情況,她畢業(yè)后在中國工作,極有可能嫁個中國人,也許她會很幸福?!?/p>
“如果不幸福呢?” 當(dāng)媽的總是擔(dān)心。
“不幸福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一張飛機票就可以回家?!丙惿朴迫蝗坏卣f,“我倒是希望她幸福,以后我去中國旅行啊,就有免費的酒店了?!?/p>
8. 我是中國北漂,你是美國北漂
同一個時間段,太平洋的東岸陽光明媚,太平洋西岸月光如水。尼可看見窗外的半個月亮掛在樹枝上,夜空發(fā)藍(lán),房屋和遠(yuǎn)山都很黑,世界在眼前是一個龐大的剪影。她回頭對鄧菲說:“今天你一大早就出門,現(xiàn)在才回來,工作面試得怎么樣?”
“還能怎樣?”鄧菲的臉灰中帶紫,像走路回家不小心摔了幾跤。她一邊泡方便面,一邊說:“ 那現(xiàn)場是摩肩接踵,揮汗如雨,人與人無比親密、貼身肉搏,都快搏成肉渣了,直接拿出來就可以包餃子?!?/p>
尼可借用了一句鄧菲曾經(jīng)說過的話:“過程是殘忍無情的,只要結(jié)局美麗輝煌?!?/p>
“輝煌個老娘的豬大頭。我看得起的,人家愛理不理。那些看得起我的,都是外地公司的人販子?!?鄧菲哼道,“我去外地干什么,我回老家就有好工作。”
劉莎說:“我知道你的目標(biāo)明確,只對北京的單位摧眉折腰?!?/p>
尼可也點頭說:“我還記得你今天早晨出門時說過,只要能解決北京戶口,便可以放下架子,糾纏到底?!?/p>
鄧菲在一旁冷笑。尼可不好多問,知道她今天肯定是喝夠了苦水。
門“哐”的一下推開了, 奎可然穿著一件大紅風(fēng)衣進了門,尼可只覺得滿眼睛明艷艷一片。她激動地喊:“你們今天上網(wǎng)了嗎?就業(yè)網(wǎng)站有個好消息,關(guān)于北京的應(yīng)屆畢業(yè)生,無論什么專業(yè),只要繳付18萬元,就可拿下戶口?!?/p>
“騙子吧?” 尼可三人同聲來了個小合唱。
“不是騙子,你們自己去看吧,接受單位是央企。戶口販子說好的,不見戶口不交錢。帖子后面有聯(lián)系方式,你們自己上網(wǎng)看吧。”
尼可說:“我能買嗎?18萬人民幣我倒是想買,我雖然拿不出這么多錢,但讓父母贊助也是走得通的?!?/p>
鄧菲說:“你一個美國戶口的,買北京戶口的干什么?”
劉莎說:“現(xiàn)在想拿北京綠卡的外國人海了去,尼可不是中國人,沒有資格拿戶口,只有北京綠卡可以碰碰運氣?!?/p>
尼可說:“北京綠卡的政策我早就學(xué)習(xí)了,那門檻比長城還高,那么多的外國人登過長城,但是能拿下綠卡的外國人少得像熊貓?!?/p>
鄧菲說:“你要是拿不到綠卡,就跟我們拿不到戶口一樣,都是北漂。只不過我是中國北漂,你是美國北漂。”
劉莎說:“哪可能一步到位呢?先在北京漂漂再說,沒看見滿城滿地的漂游兒。”
鄧菲搖頭:“沒有根基,像浮萍一樣的生活,比剛熬出來的中藥還苦啊?!?/p>
“苦沒什么,反正我們還年輕?!?奎可然說,“我就不相信我一輩子也拿不了綠卡?!?/p>
那個晚上,四個人聊了很久,那些關(guān)于進京指標(biāo)、人才引進、黑價戶口的話題,對于尼可而言,不再是天上的浮云,水中的月亮,而是堅硬的土地上,那些門,那些梯石,那些曲折幽深的巷道。
9. 找到了好工作
對于尼可,北京綠卡雖然是跳在心頭的一個夢想,但并非迫切需要解決。尼可曾經(jīng)有個計劃,如果找不到好工作,干脆去讀研究生。誰也沒想到這工作如此順利,順利得像開車上路,所有的紅燈全都變成了綠燈。尼可就投了兩個簡歷,北京一家中外合資的私立中學(xué)即刻安排了面試,即刻給了她答復(fù),歡迎你來當(dāng)老師。一進門就拿五千塊錢,尼可很滿意這個數(shù)字。等轉(zhuǎn)正后肯定還會上飆的,她相信。
“就下這么一點毛毛雨??? 你被忽悠了!” 劉莎說,“英文是你的母語,你的普通話說得比奎可然的老鄉(xiāng)還好,你絕對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你應(yīng)該去那些跨國公司,年薪至少幾十萬上百萬?!?/p>
尼可說:“我不喜歡公司,我喜歡學(xué)校,跟孩子打交道要簡單些?!?/p>
尼可明白,在學(xué)校工作錢不多,但是穩(wěn)定,壓力不大,還有寒假暑假,可以四處游走,還可以回美國看家人。一旦工作上了正軌,她還有精力可以搞第二職業(yè)。趁著學(xué)校還沒開學(xué),尼可回了一趟美國。
尼可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疲憊不堪,臉憔悴得像脫干了水的葡萄,幾乎就成了葡萄干。母親在機場居然沒把她認(rèn)出來,是她喊了一聲媽,才把當(dāng)媽的喚醒。當(dāng)媽的心疼地?fù)ё∨畠赫f:“別去中國了,這次回家哪兒也別走。每次盼你回家心都盼痛了,你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
尼可對母親笑道:“我又不是在阿富汗打仗,哪有這么嚴(yán)重?讓我好好睡一夜,明天我就能恢復(fù)到我該有的美麗?!?/p>
尼可一回家,自然成了全家的焦點人物,而母親更是恨不得24小時女兒都在她的目光監(jiān)視范圍內(nèi)。尼可對家人說:“當(dāng)學(xué)生的時候一年回一次家,現(xiàn)在工作了,一年可以回家兩次?!?/p>
大姐瑪莎吃著北京的宮廷小點心,抬頭問尼可:“北京真的很好嗎? 比美國還好?”
麗莎哼道:“如果你看了媽媽每個月給她郵寄的包裹,你就覺得那是個比美國還好的天堂。”
二姐的刻薄,尼可從小就領(lǐng)教了,也習(xí)慣了,她淡然笑道:“當(dāng)學(xué)生這幾年,多虧爸爸媽媽的支持,好在我有工作了,媽媽以后再也不用給我郵寄包裹。我永遠(yuǎn)都記得住父母的愛心?!?/p>
父親對她笑道:“父母的愛心永遠(yuǎn)都在,雖然你馬上就要工作了,但是你媽媽還是愿意給你郵寄包裹。每次看你媽媽給你整理包裹,她臉上全是幸福的笑?!?/p>
母親立刻表示:“你爸爸說得對,我的寶貝,媽媽愿意繼續(xù)郵寄包裹,除非有一天你下定決心回家,從此不再離開我們?!?
瑪莎說:“媽媽的意思很清楚,無論尼可走到地球哪一端,媽媽的包裹總是追隨著她。”
尼可把手放在胸口上說:“媽媽的愛心都收集在這兒里,真的,只是我工作了,以后就別郵寄那么多東西。”
麗莎永遠(yuǎn)都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她說:“你說你工作了,你那點工資換成美元,一千都不到,明擺著當(dāng)父母的還是要繼續(xù)支持?!?/p>
尼可說:“我的工資雖然不高,但是學(xué)校有單身宿舍,我一日三餐可以在學(xué)校吃,學(xué)校發(fā)食堂卡,每個月吃不完還可以退錢。你看看,吃住都不花錢,我每個月攢下的錢,說不定比你還多。再說了,學(xué)校的工作壓力不大,我還可以兼職,去私人公司、外資企業(yè)都可以的。如今中國發(fā)展得很快,機會遍地都是?!?/p>
“對,遍地是黃金,不用彎腰撿,腳一踢,就飛到你的腦袋頂上了?!?麗莎依然酸言酸語,像早晨起床后喝了一桶的檸檬水,從舌頭一直酸到腸胃。尼可也理解她,早從母親那里知道她情場不順,工作上也跟頂頭上司橫著眉,被炒掉是遲早的事。
母親看這陣勢,也有意把話岔開說:“前幾天我看新聞,說有些美國畢業(yè)生找不到工作,便去中國碰運氣,大都去的北京和上海?!?/p>
尼可忙說:“是這個現(xiàn)象,不僅全中國人喜歡北京,全世界的人都朝北京涌來。就說我的好朋友鄧菲吧,家鄉(xiāng)在南京,在中國也是個繁華發(fā)達(dá)的城市,她父母在南京過得有很體面,還有各類社會關(guān)系可以幫助她,可她就是不回南京,說是死也要死在北京?!?/p>
當(dāng)父親的這時候忽然插了一句:“你說的南京,是不是曾經(jīng)是中國的首都?”
“爸爸,你都知道啊?南京曾經(jīng)是中國的首都,那個時候蔣介石是總統(tǒng),中國在被共產(chǎn)黨解放前,南京一直是首都。”
“那就對了,你爺爺去過南京的?!碑?dāng)父親的拍著手掌說。尼可的爺爺生前是醫(yī)生,在二戰(zhàn)中作為美國的援外醫(yī)生去了中國,在戰(zhàn)火中救死扶傷 、功勛卓著,戰(zhàn)后還受到蔣介石的接見。
“爺爺跟總統(tǒng)有合影嗎?” 尼可連忙問。
“應(yīng)該有的,我記得?!?父親說完又說,“當(dāng)年他辦公室的桌上就放了一張?!?/p>
“那相片有什么好看的。” 麗莎癟了癟嘴,“ 那總統(tǒng)是個光腦袋,我現(xiàn)在還記得?!?/p>
尼可立刻站起身,她舞動雙手說:“現(xiàn)在還找得到這張相片嗎?”
父親說:“爺爺去世后,有關(guān)他的資料文件都是你咪咪姑姑在保管?!?/p>
尼可說:“我需要這張合影,我想讓姑姑用相機拍下來,再用電郵傳過來?!?/p>
“有什么用嗎?” 瑪莎繼續(xù)問,“是不是想去中國炫耀?”
“炫耀倒是沒有必要,關(guān)鍵時刻說不定派得上用場。在中國行走,背景和關(guān)系都是很重要的?!?/p>
10. 比起愛情,北京綠卡算什么
尼可回家只待三周,時間不長,卻時刻都在溫習(xí)中文。因為身在英文的環(huán)境,只能自己給自己烹制中文菜肴。她的行李箱里放了《漢武大帝》(中文碟子),玩得再累,也要規(guī)定自己每天看。
“是雞叫還是鳥叫???那咿咿呀呀的聲音,每天吵得我耳朵發(fā)腫,你要看中國電影回中國看去?!丙惿灰诩揖屯岜亲泳G眼。
尼可看她的樣子,估計是在公司受了氣,只能回家發(fā)泄。尼可本想反她幾句,看在家人的面上,一切和諧為重。反正過不了兩天,就不再看麗莎的死青蛙眼睛。
母親倒是站在尼可的一邊,她覺得中國聲音挺好聽的,雖然她聽不懂,她甚至能說出自己的感覺,她發(fā)現(xiàn)碟子里的中國聲音跟中餐館里的中國聲音不一樣,電影里的聲音好聽多了。
尼可說:“那當(dāng)然了,電影里的聲音是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中國人最講究抑揚頓挫,有音樂般的節(jié)奏。聽這樣的聲音,跟聽音樂一樣是種享受?!?/p>
“我可懂不了這種享受,我的眼睛和耳朵都在遭遇魔鬼的挑戰(zhàn)?!?麗莎總是在溫馨的氛圍里,朝你扔一地的爛番茄。
尼可和母親都理解麗莎,兩人相視一笑,便把話題轉(zhuǎn)開了。到了晚上,尼可正準(zhǔn)備上床睡覺,母親推門進來。尼可忙問有什么事,母親微露傷感說,下個星期的這個時候,你就不在這個房子里了。母女倆摟在一起,尼可貼在母親的耳邊說:“親愛的媽媽,你永遠(yuǎn)住在我心靈的房間?!?/p>
“可你還是要走那么遠(yuǎn),北京真的那么好?”
“北京的好處我也說不清楚,像我這樣的選擇也不是我一個人,我的好朋友鄧菲就不說了,還有奎可然,家里就她一個孩子,父母在當(dāng)?shù)仃P(guān)系很多,安排公務(wù)員的工作都沒大問題?!?/p>
母親問:“聽你說了這么多,似乎中國人都喜歡當(dāng)公務(wù)員?”
尼可說:“在中國當(dāng)上公務(wù)員跟上月亮一樣難。但是為了北京,可然死活不回故鄉(xiāng),非要漂在北京。她漂我也漂,大家漂在一起可以做個伴。對了,還有馬蓮娜,那個意大利女孩,她畢業(yè)了也不回老家蘇蓮?fù)?。?/p>
母親點頭說:“看來北京的地下確實埋了黃金,吸引了這么多的挖金人?!?/p>
母女倆躺在床上說了半夜的話,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各種七彩斑斕的花花故事,母親也聽得興致盎然,飛過來的瞌睡蟲也給趕跑了。
“那個貝林,你還記得吧?我在電話里給你提過。” 尼可對母親說,“人長得很帥,球也踢得很帥,那足球在中國,你不知道的,是讓人發(fā)瘋的運動。貝林每次在球場上一出現(xiàn),就會引來一群發(fā)花癡的女孩。他東挑西選的,最后找到一個中國女孩……”尼可突然打住了。
“很漂亮吧?” 母親問。
“漂亮?看著好不對勁,眼睛細(xì)得像釣魚線,我們宿舍的女孩個個都比她好看。”
“那她家一定很有錢的,可以幫他拿下北京綠卡?”
“媽媽,你真的不要太聰明了?!?尼可激動地抱住了老媽,“那女孩家不但有錢而且很有權(quán),根據(jù)鄧菲的情報,她爺爺曾是中國最高領(lǐng)導(dǎo)圈子的,她爸爸現(xiàn)在是北京的高官,哥哥姐姐在做大生意,她這樣的家庭,北京人稱為紅三代。貝利要是娶了她,北京綠卡肯定就是樹上的桃子,抬抬手就摘下來啃了,他以后做什么不方便?要月亮有月亮,要火星有火星?!?
“尼可,你如今人在北京,是不是想找個什么紅三代、富二代的?” 母親小心地問,“我知道你也很想要北京綠卡?!?/p>
“我,北京綠卡,找紅三代?” 尼可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正色地說,“我找誰,全是憑著我的心,我的心若是愛他就是他,不管他貧窮還是富貴,比起愛情,北京綠卡算什么,錢啊、權(quán)利啊 、珠寶啊,全都是狗屎。”
母親笑道:“你這點還是像當(dāng)年的我,愛一個人,全憑最原始的感覺,絕不欺騙自己的心。我和你爸是在朋友的派對上認(rèn)識的,一見他,我就心動了,想跟他在一起,根本不在乎他是干什么的。”
到了第二天,尼可和母親還在繼續(xù)昨夜的話題。麗莎聽見了,她陰陽怪氣地插了一句:“親愛的媽媽啊,如果爸爸不是建筑師,也沒有醫(yī)生的家庭背景,而是一個街頭的臟包子(dirty bum:小混混),父母不是吸毒就是販毒,不是搶劫就是殺人,我相信你也不會對他一見鐘情。”
“至于這個,我承認(rèn)。”母親只能順著二女兒的話。尼可也沒說什么,她覺得麗莎也是可憐,本來跟一個帥俊的飛行員一見鐘情,誰能料到好好的飛行員搖身一變,變成了超市的搬運工。這世上哪來這么多的騙子?但騙子為什么能在第一時間內(nèi)打了勝仗?還不是因為女人骨子里的虛榮和貪婪。
11. 外國北漂比中國北漂快活
這一年過得特別快,尼可感覺快得就像翻書。因為工作一路順風(fēng),愉快的時光總是梭一梭就不見了。但是鄧菲卻是愁著一張苦瓜臉,每次和尼可見面都有一臉盆的抱怨,她總是說:“尼可啊,別看你是外國人,但是國籍高貴,在中國的地盤上也比我們中國人混得自如?!?/p>
“我有什么自如的,我在北京連車子都買不起,上個月遇見一個美國同胞,來中國三年了,書也不讀,還在一家啤酒店打工,你不說他國籍高貴嗎?國籍高貴得天天見人點頭哈腰的嗎?”尼可說,“我昨天正好同朋友在那個店吃飯,順便跟他聊了幾句,我問他是怎么來中國的?他小子居然是偷渡過來的。” 尼可說話的口氣完全是中國人的口氣,那種恨鐵不成鋼的口氣:“簡直給我祖國丟臉?。 ?/p>
鄧菲張大了嘴:“美國也有偷渡到中國的?”
怎么一回事呢?這男孩叫蔣森,從小長在洛杉磯,父母都有好工作,一家人的日子過得春光燦爛。哪料到好好的天,突然下起了暴風(fēng)雪,母親有外遇了,找著茬子跟父親鬧離婚,父親一直在尋找那個給他戴綠帽子的人,偏偏又找不到,只好回家借酒發(fā)瘋,沒多久丟了工作,酒瘋發(fā)得更厲害了。蔣森正是叛逆期的青少年,家里出了這種狀況,心情郁悶,在學(xué)校跟人打架,遭了懲罰,又開始逃課。父母后來總算離婚了,但都不想管他,最后遠(yuǎn)在弗吉尼亞的祖父母愿意收留他。
蔣森哪兒都不想去,最后跟隨幾個剛從監(jiān)獄放出的小青年喝酒抽大麻,后來又聚眾斗毆,惹了一堆亂子,警察要抓他們,眾人一路亂逃,跳上碼頭的一艘大貨船。那大貨船乘風(fēng)破浪,橫過太平洋,從洛杉磯一路顛簸到了廣州。
他們很幸運地躲過了邊防和海關(guān),幾個人先在一個德國人開的酒吧打工,掙多少花多少,日子過得很開心,慢慢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好景不長,那個沒有星月的夜,廣州公安局來了個突然襲擊,對外國人進行大搜捕,凡是黑戶口(護照過期或者沒有護照)全部遣返回國。蔣森的兩個哥們?nèi)歼M了局子,那天幸好蔣森在朋友家打夜麻將,躲過了一劫。
蔣森知道中國有句老話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他整日提心吊膽,知道廣州不是久留之地,便在朋友的介紹下來了北京。他雖然不喜歡北京的沙塵暴和寒冷的冬天,但他很快適應(yīng)了,愛上了北京的人情味和大都市的國際氛圍,如魚得水,日子過得比在廣州還快活。
“他是快活啊,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現(xiàn)象,外國北漂比中國北漂快活。”鄧菲對尼可說。
“快活是自己找的,你們中國北漂活得累,給自己太多的壓力,一會兒要買車,一會兒要買房,時不時地還要在朋友面前裝面子,明明天天都吃泡面的,老鄉(xiāng)一來,大把大把的錢扔給餐館,我是絕對不會干這樣蠢事的?!蹦峥烧f。
“蔣森現(xiàn)在還是黑戶口嗎?” 鄧菲問,“他在北京這么久了,該有護照了吧?”
尼可說:“他現(xiàn)在身份如何,我也不知道,我跟他也相識不久,不好細(xì)問。不說他了,你最近在公司混得如何?” 尼可一邊說一邊給鄧菲遞了杯可樂。
鄧菲一直在搖頭,然后抬起頭,咬牙切齒地喊:“我真希望有人滅了她,日本婆娘那個壞,那個壞……”
尼可苦笑一聲,她知道鄧菲的抱怨之黃河就要滾滾滔滔而下了。鄧菲在一家日資企業(yè)上班,老板是個中日混血女,四十幾歲了,從沒結(jié)過婚,變態(tài)得令人發(fā)指,她自己起早摸黑的,時常加班,還逼下面的人跟她一樣,活兒沒干好,絕對一頓臭罵。鄧菲在背地里給她起了個外號:“老處茄子”,她當(dāng)然不敢告訴別人,再好的同事也得防著,若是傳到上司的耳朵里,工作丟了不說,惹出一場官司都有可能。
“尼可,你看你好幸福,工作輕松快樂,還有免費的宿舍和伙食,這世上的好事你全都占齊了?!?鄧菲眼睛四處張望著,繼續(xù)說,“我不可能不嫉妒!”
“什么好嫉妒的,這宿舍三個人一套房,我來得晚,分的房間朝北,一年四季陰暗潮濕,見不了陽光,你看這窗戶小得像監(jiān)獄。”
“別挑三揀四的,我的小姐,感謝上帝,感謝真主,感謝王母娘娘吧,你看看我住的什么地方,四五個人擠一套,我那個房間就是陽臺改的,小得是一進屋就上床,每個月還要花一千五百的大洋。”
“誰讓你住國貿(mào)?那個地方貴得發(fā)神經(jīng)病?!?尼可有她的理由。
“我發(fā)神經(jīng)病住國貿(mào)?還不是因為上班近,走路就可以去,給日本人打工,是世界上最卑賤的奴才。我已經(jīng)被他們榨得成了一根麻木的苦瓜。” 鄧菲仰了仰頭,然后一口氣喝完了可樂,打著嗝說,“如果我是美國人,日本人絕對不敢這么欺負(fù)我!”
“美國人有強大的優(yōu)勢嗎?我怎么看不出來?蔣森和我不都是給人打工嗎?蔣森的工作你干得下來嗎?我承認(rèn),我找工作的運氣比你好一點,但這僅僅是開始,以后怎么樣,我們知道嗎?”作為朋友,尼可只能好言勸鄧菲,“ 先忍忍氣,好好干著,等看見了好地方,再跳過去?!?
12. 你說我崇洋媚外,我說你崇中媚華
尼可跟鄧菲走得最近,關(guān)系最親,剛畢業(yè)那年一周都要見好幾面。大學(xué)宿舍里的幾個好姐妹,她也沒有忘記,時不時地招呼在一起,出去吃吃喝喝一頓。尼可如今是深懂中國文化,朋友要經(jīng)常聚聚聊聊,關(guān)系才能越來越熱,感情才能越來越鐵。
這天尼可做東,把劉莎、奎可然也喊來了,去了蔣森打工的啤酒餐廳:黑森林啤酒屋。那餐廳最早只賣啤酒,后來做不走,換了主人。新老板開張后,開始賣點餐,中餐西餐都有,招牌還是老招牌,但內(nèi)容的實質(zhì)已經(jīng)變了。自打老板改頭換面后,蕭條的生意開始蒸蒸日上,顧客是送走一撥又來一撥。蔣森自從到了北京后,一直扎根在這家店,不管生意是好是壞,也沒有跳槽的心。那老板是個老海歸,很欣賞蔣森的這份忠心。
那天尼可一群人剛進門,蔣森就過來跟她打招呼:“哥們好啊,最近混得如何?。俊币婚_口就是流利的普通話。
“托你的福,混得還湊合。” 尼可的京片子越來越像模像樣了。
劉莎聽蒙了,她說:“不看你二人的臉,只聽你二人開口說話,肯定只當(dāng)是中國人?!?/p>
“中國人也沒他們說得好,我是指外地來的中國人,特別是廣東人說普通話,那番心焦,你們不知道,我有個香港同事,說普通話蹦蹦跳跳的,半天都落不了地,急得我真是想跳?!?奎可然說。
“人家蔣森會說廣東話。”尼可笑道,“你們常說我有語言天賦,比起他,我只算是棵小草呢?!?/p>
蔣森笑了笑,看起來很低調(diào)謙虛的樣子,他說:“我在廣州待過,所以能說廣東話,語言算什么,不過就是一個環(huán)境,周圍的人都說那種話,你像鸚鵡一樣跟著他們學(xué),時間長了,自然就會了。尼可姐會讀書會認(rèn)字,我斗大的中國字認(rèn)不了幾個?!?/p>
“他喊你什么,他喊你尼可姐?” 鄧菲像發(fā)現(xiàn)了新礦藏,“美國人都是直呼其名的,不管什么年齡,從來沒有什么姐啊,弟啊,叔啊,爺爺?shù)摹!?/p>
“親愛的,我們在中國,不在美國?!?尼可對鄧菲加重了語氣。
“幸好我不在美國。” 蔣森似乎話中有話。
“我倒是希望在美國?!笨扇蛔聛砗?,要了一杯奶茶,她的臉上迸發(fā)出夸張的憧憬,“要是有一天,我說英文就像蔣森和尼可說中文一樣流利自然,那該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鄧菲笑道:“你就別歪唧唧矯情了,你如今在美企上班,天天都是操著英文,吃飯上廁所都是英文吧?!?/p>
“你在日企上班, 吃飯上廁所都是日語嗎?” 奎可然對眾人說,“我們那公司,美國人就幾個,狗腿子倒是一群,都是操半吊子的英文,口語水平跟我不相上下,我跟他們操練英文,就像跟廣東人操練普通話,只有越練越暈菜的境界?!?/p>
“我知道,你想去美國操練?!编嚪浦毖韵喔妗?/p>
“我不藏著掖著,我確實想去美國,做夢都想去美國 ,那是一個很美好的國家?!?奎可然說,“考大學(xué)的時候我就很猶豫,是不是該報英語專業(yè)?可是我的作文寫得很好,語文老師常表揚我,說我有當(dāng)作家的天賦,我便暈乎乎地讀了中文系?!?/p>
劉莎說:“讀書的那陣子就看你在寫作。還記得有次,你的豆腐塊在晚報上發(fā)表了,拿了稿費,你笑得一臉都是牙,眼睛鼻子都找不到了,你請我們出去吃的麻辣燙還是喝的皮蛋粥?”
尼可笑道:“我記得的,是吃麻辣燙,我們點的菜太多,那稿費根本不夠,還是可然繼續(xù)掏腰包?!?/p>
奎可然說:“你們都知道的,當(dāng)作家就是辛苦,又累又沒有錢賺,只是圖個心靈的安靜,如今這世道,亂哄哄的一片,人心復(fù)雜加浮躁,還寫什么作啊,我的作家夢是徹底滅了。”
劉莎雙手朝上,做了個冉冉升起的動作:“作家夢是滅了,但是美國夢升起了。”
“什么美國夢,大頭夢?!?鄧菲說,“你們沒看見尼可和蔣森都來中國尋夢了,還去什么美國,美國如今房貸危機,失業(yè)的人好多,而中國正蓬勃發(fā)展著,石頭縫里都掏得出機會。就說我們吃飯的這個地兒吧,你們放眼望一望,有多少人的皮毛顏色不一樣。”
尼可跟在后面補充:“鄧菲說得有道理,因為金融危機,美國經(jīng)濟很不好,大學(xué)生剛畢業(yè),好多人找不了對口工作,我的一個表姐讀了法學(xué)院,如今只能在車行里賣車。還有個高中同學(xué),學(xué)的是表演藝術(shù),根本就沒有就業(yè)的機會,只好重回學(xué)校,去讀護士專業(yè)。我覺得我當(dāng)初的選擇非常英明,在中國學(xué)好了中文,又找到了好工作?!?/p>
奎可然不服氣,她說:“美國不管怎么衰退,也是世界上最富強的國家,得了感冒的老虎依然是老虎,誰也不敢挑戰(zhàn)它的霸主地位,老虎就是老虎,野豬整容了也變不成老虎?!?/p>
“小心,小心,人還沒去美國,就開始崇洋媚外?!蹦峥梢贿呎f,一邊夾起了一塊豆腐放進嘴里。
“你說我崇洋媚外,我還沒說你崇中媚華?!?奎可然開始發(fā)表演說,“如今一打開電腦,我們就看到美國的各種黑暗,什么深陷債務(wù)危機,失業(yè)率居高不下,什么對外窮兵黷武,社會矛盾日益激化,似乎美國快完蛋了,快掉到地獄里去了。”
“那就是一個快掉到地獄里的國家!” 蔣森一邊給他們上菜一邊說,“反正打死我也不回去的?!?/p>
“打死我也不回去的,說得好,我喜歡!” 一個極其明媚的女子朝他們走來,她金色的長發(fā),海藍(lán)的眼睛,美得有些虛幻,不太真實,像PS過后的效果。尼可感覺她的身后似乎有一道光電,照亮了他們一群人的聲音。
13. 你能帶我去中國嗎
那個美麗的女子名叫蘇瑞,遠(yuǎn)兜近轉(zhuǎn),居然是尼可的美國老鄉(xiāng),兩個人都是在邁阿密長大。
認(rèn)識蘇瑞,給尼可的世界打開了一扇落地窗,窗外還有這樣的風(fēng)景,山還是山,水還是水,但山水里的人跟眾人迥然不同。她后來跟鄧菲吹牛:“信不信由你,蘇瑞告訴我,她家在景山有別墅,別墅后院還有熊貓,是真熊貓,不是假熊貓,還能動的?!?/p>
鄧菲搖頭說:“如果有足夠的設(shè)備,可以把一頭豬化妝成熊貓,它一樣也可以動啊,還可以假裝吃竹子?!碑?dāng)然,吃竹子是后話。
鄧菲、劉莎、可然三個人,對蘇瑞的第一印象,達(dá)到驚人的一致:從來沒看見這么美的女子,從來沒見過一個西洋女子會把旗袍穿得這樣曼妙,像從詩里走出來,像從畫里飄出來。一個美得神秘的女子,就像一本讓人感興趣的書,忍不住要去翻開封面,看看里面寫了什么。
說不清楚的神秘力量,讓尼可不覺間跟蘇瑞走近,慢慢地,縹緲的云霧散去后,她知道了一些關(guān)于蘇瑞的故事。蘇瑞的先生是北京人,在中國經(jīng)營一家極其龐大的跨國集團。尼可根據(jù)自己的中國經(jīng)驗,再加上奔涌的想象力,推測蘇瑞的丈夫是紅三代,跟貝林的未婚妻是同一類的高級品種。如果沒有強大的背景、雄厚的資源,蘇瑞的先生開辟不了如此的產(chǎn)業(yè)江山。
蘇瑞獨來獨往,在北京沒有美國朋友,對尼可這個老鄉(xiāng)自然另眼相看。她坦然地告訴尼可,她的父母都是底層人,她成長在混亂的貧民窟里,一棟要倒不倒的汽車房,就是她童年的家。蘇瑞描述的那個地區(qū)尼可知道,毒品、犯罪、臟亂、槍殺、暴力……跟尼可成長的社區(qū)相隔五英里,一天一地的兩個世界。
蘇瑞的父母,是酒鬼再加毒鬼,蘇瑞的童年記憶全是陰暗發(fā)霉的畫面,滿地的酒瓶子,煙蒂無處不在,螞蟻和蟑螂在餐桌上聯(lián)歡,吃剩的比薩餅好多天沒有收拾,長出藍(lán)絨絨的毛。父母時不時地蜷縮在沙發(fā)上,不是抽大麻,便是吸可卡因 。蘇瑞從懂事的那天起就想逃,逃離這個家,越遠(yuǎn)越好。
“所以你就逃到中國來了?!蹦峥蓡柼K瑞。那一個秋日的周末,天高氣爽,蘇瑞請尼可出來喝茶,在香氣襲人的茶煙中,兩個人從日光明媚一直聊到夕陽西下,她們最初是用英文交流,因為母語表達(dá)起來自由瀟灑,似乎什么話都可以在舌頭上奔流。但是蘇瑞很快就變成了中文,她說:“還是中文親切,中文溫暖明亮,沒有一點黑暗的影子?!?/p>
尼可明白,對于蘇瑞,說英文的時間段里,背負(fù)了太多的黑色記憶。
蘇瑞說:“從來沒有想過,我到了中國,命運會改變得這樣徹底,老天對我太好了。你不知道,我四五歲的時候就詛咒命運,為什么上帝會給我這樣爹媽。那個夏天,非常的悶熱,我父母又打架了,我不想被誤傷,跑到房子外面,拿起個鋤頭朝地上胡挖。鄰居有個老人說,你如果不停地挖,不停地挖,就會挖到中國。我當(dāng)時就在想,如果真能挖到中國就好了,我要是去了中國,肯定再也不要回這個家了?!?/p>
中國夢像是一粒種子,悄無聲息地落在蘇瑞的心田里。她盼著長大,而成長的路上浸滿了血淚。十二歲那年父母離婚了,離婚的原因很簡單,兩口子打架,都光榮負(fù)傷,把警察和救護車都招來了。父母離婚后,蘇瑞跟了母親,母親很快找到一個相好的老頭,并且結(jié)了婚。老頭是個退伍軍人,比母親大二十歲,退伍后當(dāng)了管道工,有不錯的固定收入,再說老頭還能享受軍人福利。
母親總是對蘇瑞說,嫁給那個干癟癟的老頭,完全是因為蘇瑞,因為老頭成了蘇瑞的繼父,母親的丈夫,母親和蘇瑞就有了醫(yī)療保險,蘇瑞以后讀大學(xué)也可以免去部分學(xué)費。但是蘇瑞一點不喜歡繼父,他糙紅的肌膚,肥大的身子,滴溜溜亂轉(zhuǎn)的鳥眼睛,老鷹一樣的怪笑,都讓蘇瑞難受得像吃了長蟲的蛋糕。那個夜晚,颶風(fēng)襲擊了邁阿密,他也趁亂襲擊了蘇瑞。憤怒的蘇瑞想用大刀把他砍成肉泥,最后用理智告訴自己只能用報警解決。但是母親卻哭求蘇瑞不能報警,老頭若是進了監(jiān)獄,以后母女二人的生活怎么辦?失去保險,還要流落街頭。母親還說,你打他罵他都可以,但是我們不能失去他,你如果真把警察招來,我就只能用槍打死老頭,再把自己打死,這樣也好,你蘇瑞就自由了,說不定能找到收養(yǎng)你的人家。
火在心頭燒,蘇瑞忍了又忍,靠著讀小說和心理書籍,從春夏熬到秋冬,窗外的橘子樹慢慢長高了,終于熬到了高中畢業(yè),申請大學(xué),離家越遠(yuǎn)越好,她進了芝加哥大學(xué),申請到了聯(lián)邦政府的助學(xué)貸款。在大學(xué)的校園,她邂逅了來自中國的蘇強。
兩個人相遇很奇特,在學(xué)校的停車場她碰擦了他的車,那是一輛賊新的奔馳,她本來可以逃之夭夭,但是良心卻讓她留了個條子放在奔馳的擋風(fēng)玻璃上。他后來找到了她,說沒想到有這么善良的人,這么善良的人還是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表達(dá)他的感激之情呢,他決定把她帶到賣車行,讓她挑一部新車。
那天正好是愚人節(jié),蘇瑞只當(dāng)他在開玩笑,于是便奉陪到底,看這玩笑以什么樣的姿態(tài)收場。沒想到玩笑成了真,當(dāng)她開著新車的時候,他坐在副駕上對她微笑,意味深長地笑,她只覺得他魅力四射,以身相許的心都有了。她暗自揣度,莫非自己遇見了阿拉伯神話,一個類似阿拉伯石油國的王子?她年少時讀了很多小說,培養(yǎng)了自己在大事面前不動聲色的能力。她要繼續(xù)看他的表現(xiàn)和實力。
他們約會了,在月光下和陽光下,分享著愛的甜蜜喜悅。他的英文雖然說得不夠好,但是極有表現(xiàn)力,她懂得了其中的幽默和色彩,時不時點頭贊嘆,偶爾也會笑得頭暈頸子疼。兩個人在一起真是開心??!那份互動互懂的默契和甜蜜,超過了語言、文化、膚色的障礙。有一天他鄭重地對她說:“我想和你在一起,不是暫時,是永遠(yuǎn),但是我畢業(yè)后不能留在美國,我必須回中國?!?/p>
“你不留在美國,你要回中國?” 喜悅的陽光落在她的身上,她渾身的細(xì)胞開始起舞。
“我必須回中國!” 他要跟她交代清楚。
童年的夢想就要開花了。她的聲音帶著顫音:“你能帶我去中國嗎?”
“你父母同意嗎?我知道你是他們唯一的孩子。” 在他看來,談情說愛可以爛漫,可以不講時間條件和地點,但是一旦涉及到婚姻工程,一切都要認(rèn)真嚴(yán)肅,細(xì)節(jié)馬虎不得。
14. 金錢的威力
蘇瑞告訴尼可,對于自己的家庭,簡直是羞恥,她沒有向蘇強坦白,她知道蘇強的家來自中國的上層社會,可以說是非同尋常的階層。她讀了太多的文學(xué)書籍,有了縝密的心思,不愿還沒進門,就被男方看不起,她告訴蘇強,父母早已離婚,父親是個機械工,母親是個小學(xué)老師。
尼可問:“你怎么能夠瞞得了蘇強?他是個仔細(xì)的人。蘇強在美國沒見過你父母? 按照中國的規(guī)矩,如果關(guān)系定了,是要去見彼此的父母?!?
蘇瑞說:“他確實很想見我的父母,我當(dāng)時緊張得不行,我媽那么一個粗野貪婪的人,用再多的錢給她包裝,也裝不出老師的樣子。我不想撒謊,不愿長期隱瞞下去,就在我打算實話相告的時候,蘇強奶奶突然病重住了醫(yī)院,昏迷后醒來就呼喊孫子的名字。蘇強得了消息,即刻領(lǐng)著我回了中國,見了他奶奶最后一面?!?/p>
一提起蘇強的奶奶,蘇瑞的眼睛亮了,頭上起了神圣安詳?shù)墓?,整個人籠罩在幸福之中。奶奶本來是昏睡在病床上的人,看見蘇強和蘇瑞走進房間,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歡喜的神采、自在快樂的光明把病魔也趕跑了。奶奶拉住蘇瑞的手說:“孩子,我曾經(jīng)在哪兒見過你?”
蘇強的媽媽說:“蘇瑞是強強從美國帶回來的女朋友,蘇瑞第一次來中國,我們先前都沒見過她?!?/p>
“你們沒見過她,我見過她的?!?老太太固執(zhí)地說。
眾人都當(dāng)老太太病糊涂了,也不去糾正她,可不是嗎?老太太因喜而去病,恢復(fù)了健康,臉有顏色了,眼也亮了,她說什么,大家就點頭說是。于是老太太有了個重要決定:“讓蘇強和蘇瑞成婚吧,我要親眼看見蘇瑞走進我們的家門,越快越好?!?/p>
婚禮畢竟是大事,蘇強父母覺得過于倉促,不過就當(dāng)給老太太沖喜吧,但愿這一喜,病魔疼痛不再找她。只是有一點,老太太把婚禮定在七天之后,怎么向蘇瑞的父母交代?
蘇瑞求之不得,她才不想要父母參加自己的婚禮,那對邋遢的父母會讓她丟人現(xiàn)眼。她對蘇瑞父母說:“我爸爸媽媽早已離婚,如今都有各自的新家,我上大學(xué)就獨立了,生活費都是自己打工掙的,在外面做什么事情都由自己決定。至于我和蘇強的婚事,在我看來,奶奶的意愿更重要?!?/p>
那是一場隆重而低調(diào)的婚禮,只有三桌人,都是關(guān)系最近的親戚,蘇強在北京的哥們一個都沒請來。奶奶那天精神極好,每根頭發(fā)絲都在發(fā)亮,她在婚禮前,親手把一個晶瑩碧亮的玉鐲子戴在蘇瑞的手上。
蘇瑞后來以很平靜的口氣對尼可說:“那玉鐲子是奶奶出嫁時從娘家?guī)н^來的,可不知為什么,我覺得那玉鐲子看著眼熟,特別的親切,似乎曾經(jīng)擁有過?!?/p>
“或者就是你的玉鐲子,你和老奶奶前世就是一家人。”尼可說,“難怪他奶奶一見你就喜歡你,病也好了。你真幸運,你和蘇強兩人的愛是得到了老人的祝福?!?/p>
蘇瑞點頭道:“我是很幸運,只可惜奶奶在我們婚禮后的第三天就去世了,她走得很安寧,嘴角掛著微笑,那個晚上,我、蘇強、奶奶,我們?nèi)齻€人聊天,聊著聊著奶奶就睡著了,第二天再沒有醒來?!?/p>
尼可說:“蘇強奶奶讓你們結(jié)婚,感覺是在完成一件使命,完成了,便離開了。”
蘇瑞說:“我也有這樣的感覺,感覺我就是屬于這個家的,蘇強全家上下都對我好。蘇強的爸爸還說,你蘇瑞的名字翻譯成中文就是姓蘇,命中注定就該進我們的家門,哪怕你是個金頭發(fā)的外國人?!?/p>
尼可說:“中國人說的前世姻緣,你的前世恐怕就在中國,這一世在美國晃蕩了兩下,最后還是要回家。”
“對,你說得對,回家?!?蘇瑞跟尼可有一樣的感觸,“我第一次到北京,就有曾經(jīng)來過的感覺,那個夜晚,蘇強家的司機開車帶我們在北京閑逛,不知在什么地方,我忽然看見窗外的城墻,我叫了起來,指著窗外讓蘇強看,蘇強卻說外面哪有什么城墻,這些天你太興奮,是不是有了幻覺。但是司機說,從前北京城的古城墻就在這兒,幾十年前就拆了,你是怎么看見的?”
還有更奇的事在后面,蘇強奶奶家的四合院,寬敞的院落、雕花的窗欞、青花瓷的大魚缸、灰墻和青瓦,這些鏡頭,明亮而疏遠(yuǎn),曾在夢中反復(fù)涌現(xiàn)。她突然沖過去,抱住院里的一棵石榴樹,有一種心酸淚落的沖動。
蘇瑞是這樣對尼可描述的:“我覺得四合院就是屬于我,而那棵石榴樹也是我種下的?!?而后她神秘地一笑:“你覺得我犯了精神狂想癥嗎?”
尼可笑道:“一點都不精神病,你只是過度激動,你總算找到了家,難怪你小時候總喜歡拿著鐵鏟在后院挖,想挖一條回家的路?!?/p>
“我完全認(rèn)同你的解釋?!?蘇瑞說,“雖然在中國有了幸福的家,但還是仇恨繼父,也無法原諒母親。”
蘇瑞在婚后的第二年,衣錦還鄉(xiāng)回了一趟美國,她是一個人上的路,沒有帶上蘇強。她找到了母親直接問她,如果我把一堆錢扔在你的眼前,你是否愿意跟那鬼老頭子徹底了斷?母親那渾濁的眼睛突然爆發(fā)出金子一樣的光芒,她忙喊,你給我多少? 蘇瑞反問,你想要多少?母親說,其實十萬美元就夠了,也不知你拿不拿得出?
蘇瑞的底線是三十萬美元,沒想到母親開價這么低,她壓住心頭的狂喜,靜聲靜氣說,你想清楚了,十萬美元真的愿意,離開鬼老頭你可沒了醫(yī)療保險!
母親說:“有了十萬美元,我可以先買個小公寓搬進去,然后開個面包店,我不僅可以解決自己的醫(yī)療保險,還可以給員工買保險?!?/p>
想不到母親居然是個勤快上進的人,還有創(chuàng)業(yè)的雄心。母親說到做到,拿了現(xiàn)金轉(zhuǎn)身就去找鬼老頭離婚。老頭綠著臉兇著牛眼說,那小賤狗給了你多少,你居然要離婚。我吐血把她養(yǎng)了這么大,她不感恩,還要來燒我的后院。母親厲聲對老頭喝道:燒你的后院?她現(xiàn)在沒有來燒你這頭豬,已經(jīng)算對你客氣了,要不我們算算十年前的老賬?
母親離婚后即刻創(chuàng)業(yè),蘇瑞看母親勤勞肯干,大刀闊斧的樣子,又給她追加了十萬美元。母親這輩子哪見過這么多錢,住在自己買下的新房子里,激動得鼻子眼睛都有液體在滾動,她說:孩子,你去了中國真好,我一直都知道你要去中國的,小時候你拿鐵鏟在地上挖洞,邊挖邊說你要回中國,而不是說你要去中國,我當(dāng)時覺得很奇怪,現(xiàn)在才知道了答案。你放心,我知道你在中國嫁給了高層次人家,我這個當(dāng)媽的不會給你丟臉。
尼可聽后感嘆道:“中國有個成語叫人窮志短,看來一點不假,人有錢了,志氣和智慧都出來了?!?/p>
蘇瑞點頭應(yīng)和道:“ 我父母就是因為貧窮,荒唐了大半輩子,如今有了錢,做人有底氣了,生活的信心也有了。你想不到吧,因為這個錢,我爸爸又回到媽媽的身邊了?!?
蘇瑞的父親跟母親離婚后,又結(jié)婚了,只是沒過上兩年,那女的嫌他窮,跟其他人跑了,蘇瑞的父親后來當(dāng)建筑工受了傷,傷好后還是喊腰疼背疼,找了個公立醫(yī)院的醫(yī)生開證明,便開始享受救濟金,也沒有再結(jié)婚。蘇瑞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一間凌亂的房子里看電視。蘇瑞問父親,你的腰傷還沒有治好嗎?父親說,好了也不敢說好,不然哪能享受社會福利。蘇瑞問,那你想上班嗎?父親說,現(xiàn)在工作很不好找,就算找到了也不如福利舒服。蘇瑞便問,你愿不愿意去母親的面包店上班?工資用現(xiàn)金支付。
錢都是蘇瑞給的,當(dāng)媽的哪有不聽女兒的話。沒兩天就讓前夫到自己店里上班。蘇瑞后來對尼可說:“中國有句話說得真好:得什么,別得病,沒什么,別沒錢。 我真沒想到錢有這么大的魅力,一堆錢放在我父母面前,他們就和好了。”
尼可很想告訴蘇瑞,你父母暫時和好,因為有合作關(guān)系,團體作戰(zhàn),以親情為武器,為了將來拿下你更多的資源。
尼可吞下了話,繼續(xù)保持沉默,蘇瑞的話還沒有完:“我只希望他們跟過去告別,活得有希望,有光明,他們好了,我就好了?!?/p>
15. 畫了美國皮的中國人
表面上,蘇瑞和尼可無話不說,似乎是知根交底的好朋友。但是尼可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問題。蘇瑞對自己和自己的娘家無所不談,滔滔流來,但是對婆家的事卻小心慎言,總是三思后才慢慢開口。
那天鄧菲的生日,又恰好是周末,尼可提了個蛋糕去看她。這些日子兩個人都忙,好些時間沒在一起了,在一起了就嘰嘰嘎嘎聊個沒完。鄧菲是個電筒腸子,想到哪兒就把光射到哪兒,她說:“我覺得那蘇瑞神秘兮兮的,像午夜森林里的一只狐貍?!?/p>
“就你亂形容,亂想象,蘇瑞跟我是什么關(guān)系我還不清楚?” 尼可總是得維護朋友的面子。
“我知道,你跟蘇瑞交往了小半年了,她公公是干什么的,你都不清楚?!编嚪茊?。
尼可笑道:“你真是個包打聽,這個你也要關(guān)心?”
“關(guān)心她就是關(guān)心你,誰讓你是我的好朋友呢?”鄧菲有她的理由,“我是希望你不要被人濺了一身的屎尿,還幫人端水洗屁股。因為很明顯,你比她單純天真?!?/p>
尼可皺著眉頭說:“聽你的口氣,好像蘇瑞是個恐怖女郎?!?/p>
“恐怖女郎談不上,但絕對是個故事女郎?!?鄧菲相信她的直覺,“我第一眼看她,覺得她是個驚艷的女郎,第二眼看她,就覺得她不是個簡單的女郎?!?/p>
尼可說:“你怎么跟寫小說的可然一個樣子,動不動就要把人物復(fù)雜化。其實蘇瑞告訴了我一些她家里的情況,她說她公公是中央的一個官員,平日工作很忙,只有節(jié)假日才見得了他。”
“什么日理萬機的官員,部長?總理?中央政治局委員?什么官銜你也不知道!”鄧菲說。
“我們美國人懂不了這么復(fù)雜,就是知道了也說不清楚?!?尼可說。
“你們兩個美國人可不是一般美國人,比一般中國人都中國得多。你說你尼可吧,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好多國人都自愧不如。那蘇瑞普通話不如你,一開口就知道是外國人在說話,但是那個精明,完全是中國人特有的精明,都領(lǐng)悟到了骨子里面?!?/p>
“算了吧,你不覺得累嗎?你們中國人在一起就喜歡算來算去。”
“哼,我們中國人?!?鄧菲冷笑道,“那蘇瑞不就是個畫皮嗎?畫了美國皮的中國人?你可得小心她,對她留個心眼?!?/p>
鄧菲的話落在尼可的心里像鑼在敲,鼓在打。她知道蘇瑞有些秘密沒有對她曝光,可那也是她的自由,作為朋友,沒必要赤身裸體相互亮相吧,誰的心里沒有一座隱秘的花園?多份尊重,留一些距離,留一些空間,朋友之路應(yīng)該走得更長遠(yuǎn)。但是她和蘇瑞,真的能走得長遠(yuǎn)嗎?
尼可對鄧菲說:“你說得不錯,蘇瑞的身上確實披了神秘的黑紗,只不過她是她,我是我,我總不能掀起她的黑紗看個仔細(xì)吧?”
鄧菲說:“這個我懂,穆斯林女子臉上蒙了黑紗,你不能因為好奇去揭人家的黑紗,那絕對嚴(yán)重侵犯人權(quán)!”
尼可把蛋糕上的玫瑰奶油切給了鄧菲,她說:“我知道你好奇心重,你想知道蘇瑞的婆家是哪門子的老虎?!?/p>
鄧菲坦然地說:“人都有好奇心, 很正常的,對不對?蘇強還不到四十歲吧,就有如此龐大的產(chǎn)業(yè),外人一看就知道背景不淺。你還記得那個巴西來的貝利,不,不,是貝林,他找了個北京女孩,女孩的老爸是行走×××的大人物?!?/p>
“那又怎樣,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 尼可問。
“日子空白無聊,滿足一下八卦心吧?!?鄧菲說,“你知道貝林畢業(yè)后去了哪兒?”
尼可說:“ 前些日子,我跟馬蓮娜通過電話,她說貝林跟著她的未婚妻在經(jīng)營什么公司,好幾次留京的外國同學(xué)找他聚會,他都推說沒空?!?/p>
“他這叫小人得勢,得勢就忘人?!?鄧菲得意地說,“當(dāng)初我沒猜錯吧,這家伙靠著一張可以吃飯騙妞的臉,有目的地找了個靠山。他那個未婚妻我們都見過,那張臉,也長得太格式化了,朝人堆里一扔就不見了。男人都是喜歡花一樣的臉蛋,對不對,不管哪個民族哪個國家,放之四海都活靈活現(xiàn)的標(biāo)準(zhǔn) 。 ”
“或許他們是真心相愛呢?” 尼可笑道,“我記得你曾經(jīng)教過我一句話,情人眼里出西施?!?/p>
“ 情人眼里出西施也要講條件的,如果那女孩就是一普通家的孩子,或者是漂在北京的打工女,那她就成不了貝林的西施?!?鄧菲似乎句句在理。
“我聽馬蓮娜說,是那女孩主動追的貝林,貝林球踢得好,人也長得好?!蹦峥烧f,“女孩天生喜歡帥哥?!?/p>
“如果不是仗著她家的權(quán)力和財勢,她追得了貝林嗎?” 鄧菲繼續(xù)說,“貝林如果不帥,她也不會主動攻擊,他們一個圖外貌,一個圖背景,都是相互有求的?!?/p>
“愛情就是一場貿(mào)易?”尼可問。
“難道不是嗎?” 鄧菲突然敲著桌子問,“那個蘇強,蘇瑞的蘇強,我在猜啊,是不是一張臉長得特有創(chuàng)意?”
“長得特有創(chuàng)意?到底是張什么臉?” 尼可老實說,“我還沒見過蘇強的臉?!?
“你居然還沒見過他的臉?奇了,怪了。” 鄧菲一激動,身子朝前一傾,鼻尖和額頭都親上了奶油,粉紅色的蛋糕奶油點在臉上,看起來像個怪異的小丑,讓尼可笑斷了腸子,笑抽了筋骨。
“有什么好笑的,你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如果不是生得很蹉跎,或者很創(chuàng)意,眼睛和鼻子都具有喜劇感,她早就該把老公帶到你面前閃亮張揚了?!编嚪茡]灑自如,一邊拿紙巾擦鼻子,一邊激動地演講。
16. 她不赴約
鄧菲的一席話落在耳朵里,尼可自己都覺得蹊蹺。蘇瑞把自己當(dāng)成是好朋友呢?還是當(dāng)成需要傾訴的心理醫(yī)生,或者說不花錢的心理醫(yī)生?是啊,蘇瑞把最深處的隱秘,不能見光的痛和傷心,全都亮給了尼可,但是從沒邀請她去過家里作客,把丈夫大大方方地介紹給新朋友,對她很難嗎?
蘇瑞每次要見尼可,完全憑著自己的情緒。當(dāng)然,選的地點都頗有檔次,都是高級的酒店或者茶樓 ,她對娘家無所不談,娘家是青天白日下的一棟爛房子,可以領(lǐng)著你進去,隨便參觀,隨便觸碰;而婆家就不同了,婆家是深山里煙籠霧罩的城堡,你只能遠(yuǎn)望它的巍峨雄美,卻不允許你輕易走近。
那是一個深秋的天,風(fēng)吹在臉上已經(jīng)有了刺疼的感覺。銀杏葉落在地上,滿眼的燦黃絢爛,而這絢爛馬上就要被冬天帶遠(yuǎn)。尼可喜歡走在落滿銀杏葉的街道上,感受秋天最后的斑斕,自己的家鄉(xiāng)一年四季都是常綠主宰,沒有季節(jié)的變化。蘇瑞對尼可說過:“我喜歡北京的秋天,各種色彩都找得到,我常常坐在院子里的銀杏樹下,一坐就是好久。”
尼可主動邀請?zhí)K瑞:“ 過幾天就是感恩節(jié)了,感恩節(jié)那天正好是周末,我想請你和先生到我家做客。沒什么外人,就是我大學(xué)里的四個好姐妹,你見過她們的?!?/p>
“你有火雞嗎?”蘇瑞問。
“火雞早請朋友幫忙訂了,紅莓子果醬、甜山芋、南瓜餅也準(zhǔn)備好了?!?/p>
“天啊,你還有 紅莓子果醬?那是多少年前的記憶了。” 蘇瑞表情錯位,激動地叫了起來。
“晚餐前鄧菲會來幫忙的。”尼可補充了一句,“感恩節(jié)的工程大,我需要助手。”
尼可看見蘇瑞的眼睛驚喜地閃了幾下,隨后便逐漸黯淡了,她半低著頭,抱歉的句子里夾帶著不可抗拒的理由:“中國人是不過感恩節(jié)的,我老公最近特別忙,一早就出去了,晚上很晚才回來,他吃不慣宴席上的飯菜,每次回家,都要喝我親手煲的綠豆銀耳湯?!?/p>
“綠豆銀耳湯?呸!她怎么不煲紅豆豬頭湯,一顆紅心愛豬頭?!?聽完尼可的敘述后,鄧菲很不屑地說,“算了,算了,別理她了,別把自己干干凈凈的一張臉貼在臭烘烘的屁股上,你沒看見她在敷衍你嗎,故意與你拉開距離?!?/p>
“如果真是這樣,這朋友還是不做的好,感覺我是在故意討好她似的。” 尼可說。她被蘇瑞拒絕已經(jīng)不是一次了,無奈糅雜著失望,在她的胸口滾來滾去。
“就當(dāng)她是個熟人,不要太認(rèn)真,更不要把關(guān)系搞僵。” 鄧菲拍著尼可的肩膀安慰她,“蘇瑞算什么呢,你有這么多的朋友?!?/p>
“是的,我在北京有這么多的朋友,多她一個少她一個,又如何呢?交朋友就是隨緣,相聚相散都隨緣?!?尼可轉(zhuǎn)身問鄧菲,“感恩節(jié)那天,劉莎和奎可然都要來嗎?”
鄧菲說:“劉莎是沒有問題的,奎可然大概來不了。她報了托福班,天天都在啃她的English骨頭,都瘋了。”
尼可說:“我知道她想去美國,美國是她的夢。但是吃頓飯的時間總該有吧?”
鄧菲癟嘴道:“我跟她講過的,吃飯時見了尼可還可以操練英文。她不聽,她說尼可那個英文根本跟托福和GRE對不上口,她還抱怨跟尼可在一起這么多年了,幾乎就沒聽她說過英文,尼可就是一個披著美國皮的中國人。”
“我在她心目中就是這個形象???” 尼可笑道,“這個形象不差啊,披著美國皮的中國人。”
“要說披著美國皮的中國人,誰也比不上蘇瑞?!编嚪齐m然討厭蘇瑞,但是也不得不給幾句正面的評價,“從來沒看見哪個外國女人,能把旗袍穿得如此的風(fēng)姿綽約和楚楚動人?!?/p>
“如果不風(fēng)姿綽約和楚楚動人,有強大家庭背景的人怎么會看上她呢。這是你的潛臺詞吧?” 尼可笑問。
“對了,對了,你說她的老公,蘇強,那個長得充滿創(chuàng)意的人,她不想帶給我們看,肯定怕掃了她的面子?!?/p>
于是尼可也認(rèn)定了這個理由。一定是蘇瑞的丈夫長得太丑,讓老婆拿不出臺面,只好藏著掖著。人生不可能處處都風(fēng)光吧,好事情哪可能都讓你占全?她們說著聊著,開心地大笑起來。
17. 天性都要遠(yuǎn)走高飛
感恩節(jié)前一天,鄧菲對尼可說:“反正沒請外國人,我們干脆做一種改良的火雞,美國傳統(tǒng)的火雞不好吃,我們用中國的佐料來改良,你看如何?”
尼可點頭道:“吃慣了中國東西南北的佳肴,還真不愛吃那白滋滋無味的火雞。”
心動就行動,鄧菲帶了半箱子的佐料去了尼可的家,還有半箱子的黑木耳、香菇和干黃花。鄧菲主廚, 尼可配合,先把烤好的火雞肉切了幾大盤,用火雞當(dāng)原料,做了回鍋火雞,魚香火雞,宮?;痣u,麻辣火雞,五香火雞海帶絲……滿屋子的菜香味滾來滾去,把人的腸胃和舌頭一起勾引。
劉莎說:“太香了,我要張開血盆大口大干一場?!?/p>
尼可笑道:“一切都準(zhǔn)備就緒,我們一起上?!本驮谀峥傻辜t酒的時候,門鈴的音樂響了。
“這個時候,蘇瑞不可能來吧?” 鄧菲問尼可。
“蘇瑞不可能,奎可然倒有可能。”尼可邊說邊去開門,預(yù)料沒錯,果然是奎可然,一身紅艷光亮地閃進眾人的視野。尼可說:“你在毫無預(yù)兆的情況下空降而來了?!?/p>
奎可然說:“尼可小姐,你現(xiàn)在的中文比我說得還溜,我什么時候英文能進化得像個人樣?”
“你很快就會從爬行的癩皮狗進化到可以勉強直立的黑猩猩。對了,為了進化,你不是天天都在修煉托福嗎?” 劉莎問,“怎么,今晚不修煉了?”
“你天天枕著美國大頭夢,跑到我們這兒來溜達(dá)什么?” 鄧菲從廚房出來,把一盤火雞炒腐干端上了桌子,那是今晚的最后一道菜。
“我為什么不能來,今天是感恩節(jié),美國的節(jié)日!” 可然一邊脫大衣一邊說,“原本沒打算來的,想多做幾套全真題,后來一想,不對,我既然想去美國,這原汁原味的美國節(jié)日我怎么能錯過?”
“就你崇洋媚外,可惜我們今天的火雞是給中國人燒的?!?尼可說。
可然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滿桌子的火雞菜肴,五顏六色,全都融會了中國的特色,又是姜蔥,又是辣椒, 放了芝麻醬,放了香菜和醬油。然后是榨菜、黃花菜、黑木耳,居然還有臭豆腐。她裝出快暈倒的表情叫道:“你們怎能這樣糟?;痣u,感恩節(jié)啊,我是準(zhǔn)備來感受正宗的感恩節(jié),失望啊,失望!”然后她頭一揚,嘴皮子開始冒出一串英文:“Where is Turkey? Where is Mashed potatoes? Where is Cranberry? Where is Pumpkin pie?”
劉莎問尼可:“這瘋家伙不說人話,在放什么洋屁?”
尼克說:“這瘋家伙想吃感恩節(jié)的火雞、土豆泥、紅莓醬,還有南瓜派?!蹦峥赊D(zhuǎn)頭問她:“你怎么那么愛美國?”
可然仰頭喝了半杯紅酒,反問尼可:“你為什么那么愛中國,有理由嗎?”
尼可搖頭說:“真的找不出理由?!?/p>
可然說:“這就對了嘛,愛一個人,愛一個地方,根本不需要理由?!?/p>
鄧菲說:“你們都屬鳳凰,天性都要遠(yuǎn)走高飛,一個是從太平洋那岸飛來的鳳凰,一個是要飛到太平洋那岸的鳳凰?!?/p>
劉莎說:“有個人到了北京不想回美國,有個人在北京天天想美國?!?/p>
幾杯紅酒下肚后,可然的話越來越多,一張嘴管不住活蹦亂跳的舌頭,什么話都可以放出來跳舞。她告訴眾人,她想去美國,并不是最近才有的夢,中學(xué)的時候,就讀過一本書:《光榮與夢想》,威廉·曼徹斯特筆下的美國啊,民主世界的理想,自由平等的天空下,似乎連獅子和老虎都是博愛的,人民享受著應(yīng)有的權(quán)利,沒有歧視和貧窮,那是地球上唯一的天堂。那些美妙的言語,那些崇高的境界,讓青春期的可然興奮無比,恨不得馬上飛向美國。她形容自己真的是熱血沸騰,熱淚盈眶,暗自發(fā)誓:“今生今世一定要去美國!”
“你既然那么神往美國,為什么不早一點行動,比如大學(xué)就去美國?!眲⑸瘑枴?/p>
可然說:“你知道我家里經(jīng)濟不太好,我父母只是工廠的普通干部,我奶奶沒有工作,病又多。我考大學(xué)的時候本來想報考英語的……”
尼可插進了一句話:“我記得你說過你想當(dāng)作家,所以你報考了中文?!?/p>
可然老實說:“作家夢是一個因素,另一個因素是我家里出了個事,我的一個表姐去了美國,還嫁給了老美,后來買了房子還有了孩子,不知怎么突然瘋了,有一天開槍自殺了,我父母嚇得要死,翻來覆去地說,美國那地真的去不得,去不得。”
“你也被嚇壞了,暫時不敢想美國了?” 尼可問。 “哪容易就嚇住了我?總不能因為飛機有過空難,就再不敢坐飛機?因為游泳池死過人,就不敢下水去游泳?其實我還有一個表姐在美國混得很好。很長一段時間,我之所以黯淡了美國夢,是因為我看見中國越來越發(fā)達(dá),機會越來越多,我相信留在中國,前景也會光明,甚至偉大?!?/p>
“那現(xiàn)在怎么就不光明了呢?” 尼可問。
可然站起身來,指著窗外的天說:“你們看看,這是什么天? 有過光明嗎?成日被灰塵籠罩,暗無天日,白天像陰間,夜里像地獄?!?/p>
“沒這么夸張吧?” 尼可說,“北京的污染是嚴(yán)重,但是你我都可以呼吸,都能夠承受。社會發(fā)展了,人民有錢了,但是污染也跟著跑來了,污染是跟在發(fā)展后面的黑影子,你暫時甩不掉的?!?她突然想起蘇瑞說過的一句話:“北京的空氣再臟,只要我的腳還踩在這片土地上,我就能幸福地呼吸。”
有一個鏡頭尼可忘不了,那日尼可和蘇瑞從茶樓出來,漫天的黃沙撲來,讓人睜不開眼睛,尼可說,我們快上車!蘇瑞依然站在風(fēng)沙里,臉上帶著幸福的微笑,她對尼可居然還有抒情的雅興:“這是天國里吹來的黃金沙,給北京和我?guī)砹素敻缓托疫\?!?/p>
“那個狂想病患者我們今晚不提了?!编嚪普f,“ 反正北京就是臟,一開窗就可以免費吸煙?!?/p>
劉莎插話了:“是啊,人人都在鄙視北京的環(huán)境污染,但是人人都賴在北京不想走。全國人民都知道北京臟,但是全國人民都知道北京的人均壽命排在中國的前面,那些天天喊北京空氣是毒氣的,天天說自己老家山清水秀的,干嗎不打包快回老家去?老家的新鮮空氣聲聲呼喚著你呢?”
可然攤開雙手笑說:“我就盼著去美國呼吸新鮮空氣。老家的空氣也污染了,比北京好不了多少,現(xiàn)在中國凡是發(fā)達(dá)一點的城市,城市的天空就是被霧霾圍剿?!?/p>
可然說起那年的春天,她陪外地的客戶游覽北京。 沙塵暴很張狂地來了,吹得可然睜不開眼睛,一頭一臉的沙子,連風(fēng)衣口袋里也裝滿了黃沙。可然心想,這漫天的狂沙,灰暗無邊,就是我要生活一生的地方嗎?不,不,我一定要離開離開它!
鄧菲問可然:“自打你吃了一嘴的黃沙后,你就開始準(zhǔn)備托福,發(fā)誓要考到美國去嗎?”
可然還有一系列的故事,各種細(xì)節(jié)五光十色,但她沒有拿出來分享,那是她心頭的一串秘密。
18. 什么時候才有北京綠卡???
如果可然能在北京找到知心愛人,愛人不必大富大貴,只要有套房子,可然也會同他終身相守,不再抱怨北京的漫天黃沙。可然有個相好的同事叫艾草,艾草是北京人,艾草的媽媽特喜歡做媒,看可然的模樣兒還算周正,工作也過得去,便主動牽線給她介紹男朋友,男孩是艾草母親的遠(yuǎn)房侄兒。
那小伙子真的是其貌不揚,第一次跟他見面,可然就覺得他的臉像極了豆子,身材像根豆苗??扇恍睦镒聊ブ⒁淘趺窗堰@號人物介紹給她?是不是北京姑娘都看他不上眼?人都有私心,這不奇怪,看在豆苗祖上在北京有幾套房產(chǎn)的份上,可然跟他去看了場電影。一路上,只覺得豆苗特沒家教,自以為是,滿嘴胡說八道。她后來就不想理他了,再后來聽艾草說,豆苗找了個很漂亮的北京小姑娘,還揚言道,要找就找有北京戶口的,生下的孩子也自動是北京人,外地女別想摸我家的大門,哪怕她是都府的千金小姐!
那一刻,面對這個城市,還有這個城市的人和事,內(nèi)心的悲涼,匯成了一條河,游蕩在她的骨肉筋脈,可然對自己說:這北京真的是不能待了,我一定要走,一定要走!她一發(fā)誓就行動,當(dāng)天的晚上就去托福夜校報了名,托福后面還有GRE, 她知道她踏上了一條不歸路。
有的人想離開北京,而更多的人源源不斷地涌向北京,從全國各地,從世界各地,北京永遠(yuǎn)都不會缺人。那天鄧菲對尼可說:“你知道嗎?我有個老鄉(xiāng)如今在給貝林打工?!?/p>
尼可說:“畢業(yè)后就再沒見過貝林,只知道他老婆是有背景的人。”
鄧菲說:“有背景的人都在開公司發(fā)悶財,貝林把他幾個兄弟姐妹都弄到北京來了,他和她老婆開了個公司,做好大的生意,貝林如今早有了北京綠卡。”
“北京綠卡,這么快的動作?” 尼可的聲音蹦得老高,她不敢相信,她說:“我們學(xué)校有個教育老專家,英國來的,在中國工作了二十年了,綠卡都沒批下來?!?/p>
“這個能比嗎?” 鄧菲說,“貝林和她老婆是開大公司的,搞外資注冊,幾百萬上千萬美元的企業(yè),肯定能搞定綠卡,這個世界都是看錢的,美國不是也有投資移民?那綠卡不也是錢買的?我們嫉妒沒有用,不僅貝林有綠卡,他帶到北京的兄弟姐妹,說不定也染了綠卡?!?/p>
“我什么時候才有北京綠卡???” 尼可無限向往地說。
“相信有一天,你我都能拿到綠卡?!?鄧菲無比自信地說,“只有拿了綠卡,這北京的天空無論是灰的還是黃的,在我眼睛里都是寶石一樣的藍(lán)天?!?鄧菲接下來繼續(xù)感嘆:“只是這綠卡之路太漫長了,對于你我這樣的普通人。綠卡優(yōu)先給了誰?有權(quán)有錢的胳膊都比我們長,那個妖精一樣的蘇瑞,綠卡對她,不過就像一張會員卡那樣容易簡單?!?/p>
尼可幽幽地說:“她肯定有綠卡,雖然我沒主動問過她,她也沒主動告訴我,但我知道她來去自由,從來沒擔(dān)心過簽證的事。你是知道我的,先前是學(xué)生簽證,現(xiàn)在是工作簽證,每次簽證到期,是最頭疼的時候?!?/p>
鄧菲點頭道:“我記得有年冬天,你故意飛了趟香港,有年夏天,你又去了趟韓國,說是沒辦法,需要重新過境激活你的簽證。”
尼可無奈地?fù)u頭:“ 我要是有張北京綠卡,哪來這些煩惱?有了綠卡,就不再花冤枉的銀子,陪上冤枉的時間?!?/p>
鄧菲沉思了半晌,突然抬頭說:“我只想跟你說句真話,憑你我現(xiàn)在的實力,是不可能拿到北京綠卡的。女人嘛,還有一條路可以走,就是……”
“嫁人?靠婚姻拿綠卡?!?尼可說,“我不排斥這條路,因為人人都要結(jié)婚,但不是人人都有蘇瑞那樣的運氣。對我來說,首先是愛,然后才是綠卡。”
“好吧,那就給菩薩燒香,早日找到完美男人,既讓你歡喜又能解決綠卡的男人?!?鄧菲瞇瞇笑著,拍了拍尼可的肩膀。
19. 不是每個外國人都神往綠卡
尼可很快發(fā)現(xiàn),不是每個待在北京的外國人都神往綠卡。
那個星期天,尼可哪兒也不想去,賴在床上睡懶覺,手機響個不停,她睡眼朦朧看了下顯示屏,那號碼沒有名字,朋友里面,就是奎可然愛換號碼,而且特喜歡在清晨騷擾人,尼可提起電話就說:“你小姐不是天天在為山姆大叔奮斗嗎?跑來騷擾我干嗎,我可沒時間陪你練口語?!?/p>
對方好半天沒聲音,過了一陣才問:“是尼可的電話嗎?” 那是個男人的聲音,操著標(biāo)準(zhǔn)的美國英語。
“你是誰?我認(rèn)識你嗎?” 尼可干脆換成了英文。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整日整夜浸泡在中文的環(huán)境里,說英文的舌頭都不利索了。
來電話的是亨特,在北京工作的美國建筑師。他和尼可曾在飛機上相識,彼此言談投機,分手后留下了聯(lián)系方式。尼可一直記得他說過:“滿杯子冰的Ginger Isle,在中國不常見,你抓緊時間再多享受一下?!蹦峥蓜偟奖本r,同他外出吃過幾頓飯,聊聊彼此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感受,后來大家都忙了,慢慢地淡了,節(jié)假日也沒了問候。尼可以為這個人已經(jīng)淡出了自己的圈子。 雖然Ginger Isle在中國不常見,但是離開了Ginger Isle,在中國也活得尚好。
“我馬上要回美國了,想請你出來吃頓飯,你有時間嗎?” 亨特開門見山地問。
鋼琴聲舒緩地落在耳朵邊,這是后海的一家西餐廳,高貴而簡潔的裝飾風(fēng)格,隱約出低調(diào)的奢華。點餐的時候,亨特對尼可說:“ 他們有牛排意粉(Steak Gorgonzola-alfredo sauce), 味道跟美國的橄欖園(Olive Garden)也差不多?!?/p>
尼可說:“那就來份牛排意粉吧,提起橄欖園,我也開始想家了?!?/p>
亨特淡然笑道:“既然想家,那就回家吧。”
尼可說:“你別說,我真想立刻回家,北京什么都好,但空氣太不好,我每次回家后,就站在后院的草坪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氣,從來就沒意識到那新鮮干凈的空氣會讓人如此幸福?!?/p>
“人是靠呼吸活命,空氣是如此的重要,別待在北京了,這污染的環(huán)境要讓人短命?!?亨特說著,端起了一杯葡萄酒。
“短命不至于吧,污染是嚴(yán)重的,但是無法否認(rèn)心情是愉快的?!?尼可突然發(fā)現(xiàn)亨特表情郁悶,立刻問他:“怎么了,你要離開中國了?”
“是的,離開中國,永遠(yuǎn)不回來?!?亨特的聲音是裝出來的輕松。
亨特告訴尼可,作為一個建筑師,在美國就業(yè)非常困難,而在中國卻有一籃子的機會,跟他一起來的同事,名叫托尼,兩年前就獨自創(chuàng)業(yè)了,訂單源源不斷,在北京和廣州都置了房產(chǎn),還準(zhǔn)備拉長戰(zhàn)線,朝中國的二、三線城市發(fā)起猛烈進攻。托尼想邀亨特加盟,亨特婉言謝絕了。
“你傻啊,金山就立在你的面前了,有人給你一個鐵鍬,你彎彎腰,用用力,就能挖到黃金,你干嗎要拒絕,你不知道多少美國人在中國發(fā)了財。好好的機會不要,你回美國干什么?”
“美國至少是個空氣干凈的地方,美國至少是個講誠信的地方?!?亨特有他的理由,“我的喉嚨一直都在發(fā)炎,春天最嚴(yán)重,咳嗽咳得胸疼,但是一回到芝加哥就好了,什么病都沒了?!?
亨特在專業(yè)上有自己的建樹,但在為人處世方面,遠(yuǎn)不如他那個發(fā)財?shù)耐峦心幔心犰`活機智,最擅長與各種人打交道,在美國校園的時候,托尼就當(dāng)過學(xué)生會主席(Student Government President),各種膚色、各種文化的人都喜歡他。五年前,亨特所在的公司,跟某政府部門有合作項目,由他和托尼負(fù)責(zé)。一進政府的辦公樓,亨特就覺得奇怪,辦公室開著空調(diào),又把窗戶打開,不知道這些人想干什么。托尼小聲對他說,你別急,中國人就是這個習(xí)慣的,反正是公家的電費,閉門閉窗開空調(diào),空氣太干燥,中國人不喜歡,所以想讓外面的空氣來滋潤滋潤。
“怎么可能滋潤?外面的空氣已經(jīng)夠臟了?!?亨特對托尼說,“ 本來在空調(diào)的環(huán)境里,還可以得到比較干凈的空氣,他們窗戶一打開,臟空氣又進來了?!?/p>
亨特想不通,打了個報告給主管部門,前幾個月都平安無事,工程快結(jié)束的時候,老板叫他不用去合作單位上班了。為什么?老板說,他也不清楚,反正客戶點名不要你去。
亨特告訴尼可,不僅空調(diào)開窗的問題。合作單位胡吹亂砍,向客戶炫耀,他們的美國技術(shù)人才來自芝加哥,是美國建筑最頂尖的人才,參加過芝加哥好幾個重要工程的設(shè)計。誰不知道芝加哥建筑雄美壯麗,在全球建筑界名聲赫赫。但是亨特偏偏不配合,還老實地告訴客戶:我不是什么特殊建筑人才,在美國沒有從事過重要設(shè)計,是中國給了我機會。
“你怎么這么蠢??!” 尼可恨不得拍著桌子教訓(xùn)他,“你不知道中國人最愛面子嗎?你這不是安心拆老板的臺嗎?我要是合作老板,我也不會要你的。虧你在中國待的時間比我還長!”
“這跟待的時間長短沒有關(guān)系,跟一個人的內(nèi)心有關(guān)系?!?他說,“我承認(rèn)我當(dāng)時太不成熟,我的同事托尼就很聰明,反應(yīng)極快,他馬上就跟客戶說,我在大學(xué)就參加過城市體育館的設(shè)計, 我的導(dǎo)師就是主設(shè)計師,建筑業(yè)中的‘芝加哥學(xué)派聞名于世,你們應(yīng)該聽說過的吧?我的導(dǎo)師目前就是‘芝加哥學(xué)派的大哥大,按照你們中國話來說,他就是這個領(lǐng)域的牛人。”
“還是托尼聰明,難怪他的事業(yè)發(fā)展得那么紅火?!?尼可感嘆道。
“但是他說謊,我不喜歡!” 亨特的眼睛涌動出某種怨恨和憋屈,像被蝎子扎過一般,讓尼可心神為之一震。亨特說:“他跟我一樣,在美國根本沒有建筑實踐經(jīng)驗,為什么要亂編簡歷,胡夸自己,跟這兒的中國人有什么區(qū)別?”
“因為他適應(yīng)這片土地,所以他有本領(lǐng)發(fā)現(xiàn)金山,挖到屬于自己的黃金?!?尼可說,“每個國家有每個國家的處世規(guī)則。”
亨特點頭道:“我不得不佩服托尼,他把中國的規(guī)則吃透了,說謊吹牛一點不臉紅,我親眼看見他在臺上演講,說芝加哥的城市風(fēng)景線里有他的作品,然后很自豪的樣子,指著幻燈片里的一棟建筑說是他設(shè)計的,我在臺下聽得臉皮都落了,恨不得立刻消失,我怎么會有這樣的同胞?”
“奇葩啊,奇葩。奇葩這個新詞匯你聽說過嗎?” 尼可笑得岔了氣,捂住胸口說,“芝加哥的城市風(fēng)景線一百年前就有了,他有穿越的本領(lǐng)???我覺得如今中國開放了,留學(xué)的人多了,居然沒有人跳出來揭他的畫皮?”
“你知道臺下都坐的什么人嗎?” 亨特?zé)o奈一笑。
“土大亨,煤老板?” 尼可問。
“也不知道哪個地方來的農(nóng)民企業(yè)家,牛皮哄哄的,還開著私人飛機來的,說是要把他們鄉(xiāng)政府大樓建成跟白宮一個樣子,但是要比白宮高?!?/p>
尼可嘆著氣說:“ 亨特,放聰明點,別跟自己過不去,賺錢就是要賺這種人的,一定要抓住機會,美國已經(jīng)沒有這樣的機會這樣的奇葩了。”
“可我還是想回到美國,過簡單的生活?!?亨特說,“我覺得我的良心還在?!?/p>
“你回去能干什么?” 尼可問,“你不知道現(xiàn)在美國的就業(yè)市場多艱難。”
“如果找不到專業(yè)工作,大不了跟我爸爸一起去賣房子。” 亨特說,“我父親是當(dāng)?shù)氐姆康禺a(chǎn)商,我可以當(dāng)他的助手。”
“我父親是房地產(chǎn)建筑商。”尼可說,“現(xiàn)在美國的地產(chǎn)業(yè)非常低落,我跟我媽媽打電話,說是爸爸這些日子情緒不好,身體也不太好,一點點小事就要發(fā)火。上次因為姐姐麗莎摔壞了一個花瓶,爸爸居然暴跳如雷,這不,麗莎也跑了。爸爸怎么會這個樣子?還不是因為工作上不順利,不開心?!?/p>
“我覺得我在中國也不開心?!?亨特說。
“可是你有這么好的機會賺錢,我要是你,就跟托尼合作,為那些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搞項目,要白宮就白宮,要國會山莊就國會山莊,要自由女神就自由女神,做得比美國的原版又高又大,你又沒犯法,你怕什么呢?”
“建白宮沒問題的,不過就是一個項目,可是身在那種環(huán)境,你成日要說謊行騙,冒充美國最好的建筑師,還去參加一些什么酒宴和典禮,跟著一群人胡說八道,一張嘴就可以開飛機?!?/p>
“你太單純了,還沒長大。” 尼可說,“為什么托尼混得比水中的魚還自如呢?他身上有中國的基因?!?/p>
“我確實沒有這個基因。” 亨特說,“有次客戶宴請我們,每個男人都分了一個小姐。”
尼可笑道:“這是中國的招待文化,也算傳統(tǒng)文化,你就閉眼接受吧。”
“我無法接受!” 亨特斷然說道,“我當(dāng)場就請小姐走開,這是什么招待文化,完全就是妓女文化?!?/p>
尼可說:“你這樣子會讓主人尷尬的,生意都做不下去?!?/p>
幸好亨特不是做生意的人,他業(yè)務(wù)精專,技術(shù)過硬,老板還是欣賞他的才干,否則他老早就沒飯碗了。亨特告訴尼可,那天又是托尼用他的精明圓了場面,挽回了面子。他嘻嘻笑著,把亨特要退的小姐招呼到自己的面前,還用中國話喊著:“妹妹就是可愛,哥哥看著你就歡喜?!?/p>
亨特看見兩個小姐撒嬌賣萌,在托尼身邊打情罵俏,說他是“花花情大王“,托尼快樂無比,左擁右抱,享受著“大王”的歡喜。亨特頭暈眼暈,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覺得自己真的該離開了。
20. 這樣的極品還能出現(xiàn)第二個嗎?
亨特還給尼可講了個故事,一個回想起來頗為荒謬的故事。去年夏天,亨特和托尼相約,在北五環(huán)的一個會所相見。亨特在北京沒有買車,他是坐出租車去的。剛下車還沒走兩步,兩個時尚艷麗的性感女孩,從一匹鮮紅的法拉第走出來,對他“哇”“哇”了兩聲。亨特只是朝他們友好地點了個頭,她們便朝他走來,聲音歡快,像無比興奮的百靈鳥:“帥哥你真的好帥,我們能知道你的手機號嗎?”
亨特蒙了,開法拉第的女孩子夸他帥,然后又要他的手機號,莫非把他當(dāng)那種職業(yè)的人物。他紅了臉,一直在搖頭:“對不起,我的中文不好,再見?!?/p>
兩個女孩沒有氣餒,對他一陣追擊,一個美女說:“沒問題的啊,帥哥啊,我們可以教你中文?!?另一個美女說:“我們會讓你在輕松享受中學(xué)會中文,要不來試一試???” 然后極其誘惑地瞄了他一眼。
亨特正在走投無路間,救星來了,托尼降臨了,他立刻用英文向他呼救。托尼跑過來,嬉皮笑臉地對兩女孩說:“美女妹妹好,他中文不好,你們不要理他,我中文棒棒的,把電話給我吧,我保證……”
“你保證個鬼大頭啊?!?一個美女說,“就你那個樣子,長得像河馬與豬的雜交品種,還不爬遠(yuǎn)點!”
兩美女開著法拉第揚長而去,留下呆若木雞的托尼和一臉無奈的亨特。
尼可聽完了這個故事,笑得頭都抬不起來,她對亨特說:“你確實是個有靈魂的人,如果待在北京難受,那就回家吧。”
兩人正聊得起勁的時候,手機的音樂響了,尼可低頭一看,來電顯示是蘇瑞,心想這家伙估計又寂寞了,需要我的心靈按摩?!坝惺裁刺貏e的事嗎?” 她提起電話就問。
“沒有特別的事就不能找你嗎?” 蘇瑞在電話那頭問。
尼可說:“我現(xiàn)在跟朋友在外邊吃飯,等會兒打給你。”
“什么朋友?是美國朋友吧?”蘇瑞問。她和尼可都一樣,為了全方位擁抱中國文化,結(jié)交的朋友大都是中國人。很少有外國人能達(dá)到二人的中文境界,做夢時說話都是中文。
“對,是個美國朋友?!?尼可老實回答蘇瑞。
“你什么時候有了美國男性朋友?” 蘇瑞居然緊追不放,完全是中國人的習(xí)慣。
“你怎么知道是美國男性朋友?” 尼可經(jīng)常笑鄧菲是“包打聽”,她覺得這頂帽子也可以給蘇瑞戴上。
“我已經(jīng)聽見他的聲音了?!?蘇瑞在電話里幽幽笑起來,“ 很性感的聲音了,一定是個性感的男人了?!?/p>
“我等會兒再同你聊?!?她知道蘇瑞興致盎然,但是不想跟她耗,強制性地說了聲“再見”。
關(guān)了電話,尼可對亨特抱歉笑道:“ 中國有個成語叫入鄉(xiāng)隨俗了,我發(fā)現(xiàn)我現(xiàn)在越來越中國。你知道的,跟朋友吃飯時接電話,這在美國是不禮貌的動作。”
亨特點頭道:“剛到中國的時候,無論是吃飯還是開會,我都把手機關(guān)了,后來看見無論什么場地,人人都拿起手機,想打就打,想接就接,我也跟著學(xué)。前年回美國休假,參加了我表姐的一個婚禮,婚禮現(xiàn)場很莊嚴(yán),但是我的手機很不自覺地叫了起來,所有人的目光都向我掃射過來,我尷尬得想找一塊黑布,蒙住臉跑出去。”
尼可笑道:“我們握握手,我也犯過同樣的毛病,去年回美國,去教堂看朋友的演出,我的手機一陣狂響,周圍的人向我投來鄙視的目光。我當(dāng)時想,要是在中國多好,大家都習(xí)以為常,不會把我當(dāng)怪物。”
亨特說:“我雖然不喜歡北京,但是也習(xí)慣了這里的生活?!?/p>
“但你還是決定回家,就沒打算再回中國?” 尼可說。
“我也不知道。那你呢,你真打算在中國生活一輩子?” 亨特問。
“一輩子說不上,暫時安居在北京,走走看看再說。” 尼可抬頭對亨特笑了笑,“要說一輩子,剛才給我打電話的那個朋友,才是要在中國開花結(jié)果一輩子?!?/p>
亨特迷惑地問:“剛才電話里的那個朋友是美國人?你們怎么用中文對話?”
尼可突然想起一個很流行的中國詞:矯情。她和蘇瑞都是美國人,彼此交流不用母語,在亨特看來肯定是充滿了矯情。尼可只得告訴亨特:“我這個朋友愛中國,愛到命里去了,自從嫁到中國后,便有意識地回避英文,只說中文。真的很喜劇,有人要批評中國的不好,她馬上跟你急。上次我和她在一家酒店喝咖啡,隔壁鄰座的兩個美國女人在聊天,她們的丈夫好像都是公司外派中國的管理層人士。她們感嘆中國發(fā)展得再快,各方面跟美國比起來還是差得遠(yuǎn)。其中一個人講,不管怎么說,美國的家庭都是一人一部車,中國現(xiàn)在滿大街的私家車,一個家庭最多也只有一部車。蘇瑞當(dāng)時聽不下去了,走到兩個人的面前喊話,你如果不喜歡,你可以選擇走開,回到你的老家好了,中國不需要你這樣的怨言,想要來的人多得是!”
“這也太奇怪了?!?亨特指著腦門說,“她這兒肯定出了故障。”
“還好啦,蘇瑞不是神經(jīng)病,她只是太愛中國,愛得過了一個度。要知道,她說的是中文,那兩個美國女人根本聽不懂,只看見她怒氣飛揚的一張臉,驚得張大了嘴,反應(yīng)不過來是怎么一回事。我怕人當(dāng)她是瘋子,拉著她的手出了咖啡廳?!?/p>
“北京之大,什么樣的人都有?!?亨特感慨道,“如果不來中國,我還真開不了眼界?!?/p>
“你那個同事托尼,也讓我大開眼界?!?尼可一邊笑,一邊向服務(wù)生要了一瓶可樂。很顯然,她和亨特談得很投入,彼此都沒有道別的意思。
“這是個盛產(chǎn)瘋子怪人的世界?!?亨特若有所思地說,“ 我曾經(jīng)跟一個集團公司做過項目,那公司的老總就是娶的美國女人。老總請我們吃過飯,他說他夫人雖然是美國人,但是有顆中國心,比中國人還愛中國,連鋪天蓋地的黃沙,她看著也會心生歡喜?!?/p>
這樣的極品還能出現(xiàn)第二個嗎?眼前一道光,恍然之間,照亮了一個幽深曲折的地方。尼可盯著亨特說:“慢一點,慢一點,你說的那老總,中國老總,娶了一個喜歡中國的美國女人,那老總是不是姓蘇?”
“蘇強,華星集團的老總。” 亨特的聲音干脆利落。
“對,蘇強。” 尼可激動得眼珠子閃閃發(fā)光,居然問出了相當(dāng)詭異的話,“他是不是長得很有創(chuàng)意啊?”
21. 終于可以見識他的真面目
尼可這才知道,蘇強其實一點不丑,一點也不抽象或者喜劇。與之相對應(yīng),他長得非常帥氣,帶著自信的帥氣。他處在一個男人最好的年齡段,舉手投足之間,散發(fā)出成熟魅力。尼可后來告訴鄧菲,亨特的手機里有張他和蘇強的合影,她特地把手機拿在手上好好端詳過。鄧菲后來也感嘆,那種家庭里出來的孩子不可能是創(chuàng)意產(chǎn)品。
尼可想不通,蘇瑞干嗎不把這么優(yōu)秀的老公帶出來亮相,換成一般的女子,早就滿天下地炫耀了。尼可不愿細(xì)想,她知道蘇瑞是個與眾不同的女子,用亨特的話說是腦子出了故障,用鄧菲的話說,是矯情人最愛矯情。矯情歸矯情,背后玩玩舌頭而已,鄧菲若是有機會見了蘇瑞,依然是滿臉的笑容,笑容如向日葵般燦爛,奉承討好的話是一盤接著一盤上,聽得尼可的雞皮疙瘩落得像大黃豆小黃豆,掃都掃不干凈。
“你不是討厭蘇瑞嗎?干嗎要去拍她的馬屁股?你不怕她哪天拉下馬臉,轉(zhuǎn)身賞你一份馬蹄子,看你吃得了多少盤。” 尼可對鄧菲說。
鄧菲不以為然地說:“拍她的馬屁當(dāng)然有目的,你沒見她一眨眼的工夫成立了那么大的影視經(jīng)紀(jì)公司,后臺強硬,資金雄厚,好多明星都在她的旗下,據(jù)說電視大片《帝王花》,她的公司也參與了投資?!?/p>
“你怎么了,你也想混進劇組,演個格格或者三福晉什么的?” 尼可說,“我也沒想到她有這么大的動作,我還以為她很享受家庭主婦的生活?!?/p>
蘇瑞曾經(jīng)告訴過尼可,因為嫁給蘇強,她實現(xiàn)了童年無法想象的夢:一個人的鋼琴房、芭蕾舞訓(xùn)練室、來自俄羅斯的舞蹈老師,只給她單獨一人上課。有天蘇瑞心血來潮要學(xué)雕塑,藝術(shù)工作室馬上就給她裝修好了,老師也請好了,可惜學(xué)雕塑不到半年,她忽然對陶瓷來了強烈興趣,便問蘇強:“我想去景德鎮(zhèn),你能支持我嗎?” 蘇強對她的正當(dāng)要求都是點頭并且給錢,她便去景德鎮(zhèn)買了一套房子,住在那里學(xué)習(xí)制陶工藝,直到膩味了才回北京。
“所以說,蘇瑞不是個簡單的女子?!?鄧菲說,“我們一定要跟她搞好關(guān)系,對我們的事業(yè)前途肯定有幫助。你知道我不喜歡我現(xiàn)在的老板,煩得我的腦袋大成了西瓜,看看吧,說不定今后能跳到蘇瑞的旗幟下,混點蛋糕吃?!?/p>
尼可問:“你想吃什么蛋糕啊?”
鄧菲說:“你知道我有主持的才能,在學(xué)校的主持人大賽得過獎?!?/p>
尼可說:“那你當(dāng)初怎么不進電視臺當(dāng)主持。”
鄧菲說:“這個門檻太高,烏泱烏泱的全是人,我怎么進得了電視臺?能進電臺也不錯了。”
尼可說:“你就想從蘇瑞那里走一條路?也不覺得累?”
鄧菲笑道:“累什么累,你是我的知己朋友,她是我的事業(yè)朋友,這一點我弄得很清楚。”
尼可說:“要是知己和事業(yè)之間有矛盾呢?”
鄧菲說:“當(dāng)然是知己,你知道中國有句老話叫知己難尋,有了知己,要用心去珍惜,至于生活中的關(guān)系和利益,再重要又怎么樣?斷了照樣可以再找新線編織?!?/p>
正說著,尼可的電話響了,居然是亨特的來電顯示。尼可拿起電話就問:“你不是回了芝加哥嗎?怎么還是北京的手機號呢?”
亨特為什么沒有回美國?這中間有個小插曲,原來有個高人欣賞他的聰慧和誠實,愿出高薪聘用他。這個高人是誰?他就是華星集團的總裁蘇強。亨特曾經(jīng)給蘇強公司做過項目,項目勝利完工后,蘇強親自宴請了美國來的技術(shù)人員。席間聽說亨特來自芝加哥,便興致盎然地告訴眾人,他就是在芝加哥大學(xué)讀的本科,在芝加哥認(rèn)識了他的妻子蘇瑞,他在芝加哥最大的享受是聽音樂會。說起芝加哥交響樂團,那可是舉世聞名,蘇強口若懸河,滔滔滾滾。
亨特在席間低聲插了一句:“我哥哥是芝加哥交響樂團的大提琴首席?!?/p>
蘇強即刻問:“你哥哥,是不是藍(lán)色的眼睛,褐色的長頭發(fā),個子瘦瘦高高?!?/p>
亨特點了點頭,還說他哥哥的長頭發(fā)是最顯著的特征。蘇強說:“沒想到那是你哥哥啊,現(xiàn)在回想起來,你們兩個長得真像?!?/p>
尼可后來對亨特說:“他能經(jīng)常去聽音樂會,而且把你哥哥觀察得這么仔細(xì),說不定是坐在最前面,那票絕對昂貴,很明顯,他那時就是有錢人?!?/p>
這還用說嗎?蘇強本來就是口銜鉆石出生的人,據(jù)說他的奶奶是紅色資本家的傳人。亨特告訴尼可,蘇強對他哥哥很崇拜,希望下次去美國能拜見他。尼可說,對了嘛,這就是他想拉攏你的原因。亨特說,不對,如果我技術(shù)不精強,人不誠實可信,他也不會聘用我的。
亨特在電話里對尼可說:“ 你不是一直想見蘇強嗎?機會來了,今晚上他請我吃飯,你愿不愿來一趟,我介紹你們認(rèn)識認(rèn)識?”
放下電話,尼可興奮無比地對鄧菲說:“那個蘇強,你猜他長得無比創(chuàng)意,亨特說他無比英俊,而我在今天,終于可以見識他的泰山真面目?!?/p>
“不是泰山,是廬山?!?鄧菲立刻糾正它。
“有什么區(qū)別嗎?”尼可的嘴,如今是比鴨子還硬,“泰山比廬山有名氣,我說泰山實際上有一種創(chuàng)新?!?/p>
“成語和習(xí)語可不能亂創(chuàng)新,那可是幾千前年流傳下來的標(biāo)準(zhǔn)?!?鄧菲以老師的口氣教訓(xùn)尼可,尼可愛聽不聽,一直在做鬼臉。她對自己的中文信心滿滿,給她上課的時代早過了。
22. 有一種默契只能意會
“蘇強真的很帥嗎?”
“蘇強真的能說會道,特有幽默感?”
“蘇強是不是背景超級強大,爸爸是中央××的后代,媽媽是民族資本家的千金?”
自從跟蘇強見過面后,鄧菲的問題一個連一個,道聽途說的八卦加上自己的想象,綜合成千奇百怪的問號,想同尼可分享。但是尼可卻很安靜,一直陷入某種沉思,過了好久她才說:“第一次見蘇強,覺得曾經(jīng)在哪兒見過他,就是想不起來了?!?/p>
“曾經(jīng)在哪兒見過?” 鄧菲研究著尼可的表情,似笑非笑地說,“莫非是前世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