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佩瑩
林暮的肚腹那一塊似乎又疼起來了。
如此反復(fù)的這種疼痛持續(xù)了三個月,在林暮經(jīng)歷一次手術(shù)后慢慢開始,每次清晨醒來后約半個小時,深夜失眠后約半個小時。她不敢輕易判斷這種疼痛緣于何故,就獨自一人偷偷地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告訴她身體很健康,一切恢復(fù)得很好,她將有時間和機會擁有更多的孩子,現(xiàn)在她這種痛不是真的,很可能是她自己臆想出來,如果有需要,他很愿意給林暮介紹一個心理醫(yī)生。
她還是不愿相信,她的孩子確實不在了,半年前,他就像一個不合尺寸的螺絲,被醫(yī)生在機器里擰出來,輕而易舉地仿佛他是不愿意和機器好好相處,便獨自跳進旁邊的垃圾桶,永遠都不會再回到原來的樣子。如今的疼痛就算不是真實的,但林暮確是在痛里失去了他。她在丈夫的照料中逐漸要恢復(fù)過來時,那個早已不復(fù)存在的孩子似乎又回到她的腹中,在危險臨近之前開始實施自我毀滅,把林暮攪醒,讓她找不準(zhǔn)疼痛的地方,在不覺中難過悲傷。
這會兒,林暮朝左側(cè)躺在床上,她把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兩腿間夾著一個枕頭。這種姿勢讓她會好受一些,肚腹間尖銳的疼痛仿佛還在,她閉上眼任思緒變幻,從這里到那里,這個人和那個人,她突然感到一陣刺骨的孤獨。她松開雙手,索性趴在床上,把臉深深地埋到枕頭里,無論這種深埋是否會讓她窒息,林暮畢竟感到不同于自己的實物和她有了一絲絲聯(lián)系。她知道,她現(xiàn)在必須把關(guān)于孩子的記憶都給清零。
正想著,廚房里傳來碗碟摔碎的聲音,接著又是一陣清脆的聲音,是一把銀制長筷掉落在地上。僅憑隨后掃帚和簸箕碰撞的聲音,林暮知道是母親失手了,把剛剛的所有聲音串起來就會發(fā)現(xiàn)這聲音帶著某種占有性和極大的寬容性。從林暮懂事起至今,她在家要是失手打破什么或是不小心把母親布置的事情弄砸,那她在多數(shù)時間會受到母親的責(zé)怪,而母親對待自己恰恰相反。林暮在被子里扭了扭身子,手附在肚腹上轉(zhuǎn)圈,屋外聲音漸漸小下來,林暮斷定母親等會兒會過來敲門叫她吃午飯,她深吸了口氣,慢吞吞坐起來穿好衣服,眼睛半瞇著下床,打開房門,聲音嘶啞地喊了聲:“媽。”
“吃飯了?!?/p>
“嗯。我去刷牙?!?/p>
林母在廚房忙活,她的個子嬌小,看上去柔柔弱弱,年輕時卻是個地道潑辣的湘妹子。二十七年前嫁給林暮的父親,可偏偏林父是一個斯斯文文的大學(xué)語文老師,兩人碰撞中倒也磨合得來。林暮從小跟著父親看書讀報,除隨了些母親潑辣較真的性子外更多的是染上了幾分文人敏感、憂郁的性情,沒事寫幾行字,可她終究不是一塊靠寫字吃飯的料,三年前林父突發(fā)腦溢血離世,除了林暮自身僅有少許的“天分”外,一下少了位領(lǐng)路人,她的文學(xué)夢便也逐漸裂口破碎。林父走后,兩個女人的日子過得并不是舉步維艱。
林母現(xiàn)在仍是醫(yī)院婦產(chǎn)科的老醫(yī)生,從工作起不知親手接到多少孩子來到這個世界。1990年對林暮來說是幸運的一年。那個冬天,下了場奇大的雪,所有的房屋、馬路都被蓋得嚴嚴實實,把眼睛瞇起來看,宛若一個奇妙的冰雪世界。三天前在產(chǎn)房內(nèi)險些難產(chǎn)的林母安靜地躺在床上,一個幼小、皮膚皺褶的嬰兒趴在她的胸前吮吸著奶水,后來這個嬰兒長成了林暮。
不記得母女二人是什么時候開始變得有些無話可說,在林暮的整個童年期和青春期,林母總是在醫(yī)院忙碌著迎接新生命的到來。林暮六歲的時候,弟弟出生,母親和弟弟從醫(yī)院回來的那天,父親便把他們安頓在房間休息并把門鎖上,林暮搬來一個小板凳站在陽臺,趴在房間的窗戶上一聲一聲地叫著媽媽,沒有人搭理她。在林暮的心中,弟弟仿佛占據(jù)了母親心中除工作外的所有位置,她再也沒有和媽媽睡過一張床,沒有像別的小孩一樣被媽媽抱被媽媽親。林暮和林母只有在爭論的時候話最多,用旁人的話來說,這兩人永遠在唱“對臺戲”。
林暮婚后和母親的第一場“對戲”是由她弟弟引起的。
半年前,林暮的弟弟已是畢業(yè)半年多沒有找到工作,忽然有一天母親打聽到林暮丈夫的某個親戚正是一家公司的負責(zé)人。林母特意把林暮叫回家要她先去和丈夫說說,林暮嘴快沒打住就說出公平競爭這句話,林母稍有怒氣地走開,林暮自覺說錯話,悻悻地收拾東西趕回城市另一邊的家中。
當(dāng)時正是隆冬二月。林暮走出家門,沿著一條被路燈照得明晃晃的馬路走。她把自己蜷縮在鮮艷的紅色大衣里,臉上盡剩無處躲藏的懦弱和茫然。她的眼睛很大很黑,和別的眼睛不同,那雙眼睛靜靜地望著一個人時,便把她正奔涌或平靜的內(nèi)心以及對待那人的所有肯定和懷疑都覆蓋在那人的身上,然后浸入到血管里,流進心里。
那晚回到家,林暮也沒想到丈夫會同意得如此輕松,她高興地給母親打去電話,母親認為林暮還是對弟弟關(guān)心太少,對待學(xué)校那群不相干的孩子倒是滿心熱忱,等她百年之后,這世上最親的還是姐弟兩人,言語間透露出各種對林暮的不滿。算了,林暮知道母親一貫的風(fēng)格就是這樣??墒悄赣H又說到林暮丈夫不上進,白白浪費父母給他準(zhǔn)備好的事業(yè)不做,偏要自己創(chuàng)業(yè),那誰誰誰家的兒子就聽話地繼承父業(yè),現(xiàn)在干得風(fēng)生水起哩。林暮把手機拿遠,母親還在絮絮叨叨地抱怨。林暮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她覺得母親實在太現(xiàn)實和勢利,缺少對生活的激情和信仰,和她中間隔了好些代溝,毫無一種應(yīng)該散發(fā)女人最慈愛的女性光芒的感覺。林暮突然拿起手機一字一頓地說:“您記住了,別人家的事和我沒關(guān)系,無論我們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都是自己親手創(chuàng)造的,弟弟的事我們就點到為止?!彼秊槟赣H難過,為她一顆操碎的心難過。她覺得自己其實很懂母親。
那一次“對戲”后,他們又因為各種大小事爭過無數(shù)次,每次林暮都難受極了,她羨慕那些和她一般年紀(jì)的女人如今還可以在母親那得到愛撫,同時她又驕傲地認為沒有這些的她也活得好好的,萬一哪天那份愛撫消失,她必然是不會心痛到無法自拔的。林暮九歲的時候在學(xué)校闖禍把同學(xué)的頭給砸破了,母親去學(xué)校見她低著頭站在辦公室,二話沒說就沖上去扇了她兩耳光破口大罵:“我和你爸在外辛辛苦苦地賺錢供你讀書吃飯穿衣,你怎么就這么不懂事,不體貼父母?!绷帜弘p手交叉在一起,指甲深深地摳進肉里,她沒有哭,也不敢抬頭看周圍的人,她跟在母親的身后走回家。
小時候的事已經(jīng)過去這么久,不可否認的是林暮深知母親是愛自己的,只不過她用的方式在當(dāng)時年幼的林暮看來是有多么的不恰當(dāng)。
林暮的弟弟半年前已經(jīng)順利參加工作,便直接搬去了公司住,林母每每從醫(yī)院忙完都買來林暮喜歡的吃食看她,林暮心知母親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沒了父親一個人在家也實在孤獨。林暮心里老是感動,應(yīng)該對母親好一些。于是她們倆會在傍晚手挽手在小區(qū)里散步,看著太陽漸漸落下。她們兩人開始暢想未來忙碌又歡喜的生活,一會兒又回憶曾經(jīng)母女兩人爭吵鬧矛盾的日子,看起來一副其樂融融的樣子,可過不了幾天,她倆又會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爭吵起來。
“我肚子那塊有時候還感覺痛。”
林母警覺地抬起頭,也放下筷子,口里還有飯菜含糊不清地說:“痛得厲害嗎?”
林暮點點頭,又說:“我去過醫(yī)院檢查了,醫(yī)生說身體沒問題。”
林母起身走到林暮的身旁,要她站起來,林母的手在林暮的肚腹上緩慢地畫圈,嘆了口氣,“換家醫(yī)院再去看看,你怎么不早點說?”
林暮沒有吭聲。
林母似乎想到了什么,她說:“哦,我怎么忘記了,你丈夫公司正是在國外融資的時候,你說說這幾個月他回來看過你幾次?!?/p>
“我又沒怪他?!绷帜赫f,“我今天只是想和你說說而已,你怎么又跟我說別的?!?/p>
“林暮,我說錯了嗎?”林母語氣突然硬起來,似乎是讓林暮知道她這是為她好,說完她捂著嘴咳嗽起來。
林暮頭突然有些暈,也提高聲調(diào),“你管得太多了,這是我和他的事。”
“哼,要是他多在意你一點,你至于深夜在家摔一跤把孩子給摔沒了?!绷帜概牧伺淖约旱男乜?,又回到普通的語調(diào),頭轉(zhuǎn)到另一邊。
擁有一個明明是很愛你卻老是用一種你不能接受的方法去愛你的母親,最大的問題就是她總是努力地用自以為正確的話語和行動向你證明她是正確的,并且不容否定,你只能努力地調(diào)整自己的心態(tài)去接受這份愛。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沒過幾天林暮接到丈夫的電話,因為公事他還得在國外待幾個月,還得麻煩母親沒事照顧照顧林暮。林母又開始向林暮發(fā)起進攻來,說她一點都沒有警覺性,這時候她應(yīng)該趕緊去丈夫身邊待著出出主意。于是這件小事又開始升華,又上升到林暮的成長之路和以后怎么過的層面。結(jié)果林暮以前離家出走和抽煙喝酒的事全部被母親扯出來,林母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說得句句戳心。最后,連林暮的工作被扯進來——“我總是不曉得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看看你除了平時在學(xué)校教教孩子,你都還干過些什么有意義的事。”
林暮冷笑一聲低著頭摳指甲縫,“您做的事可是有意義極了。”
“我一直很疑惑你怎么一點都沒學(xué)到我和你爸好的品質(zhì),為了追求什么鬼個性,你算算你十八九歲都做過哪些荒唐事!你就不能好好想想把自己打理好,把——”
“把錢賺多一點嗎?讓自己也有資本,不幻想什么不切實際的生活?”
“哼!我剛剛可沒想說這些。你現(xiàn)在管好自己丈夫,這怪性格要改好一些?!?/p>
林暮聽母親又開始啰唆管起她的私事,腦子一熱直接沖出家門。她知道她們再吵下去是沒有結(jié)果的,哪怕爭吵的話題多奇怪最終都會被母親帶回到她的過去。她站在家門口又難過又疲倦,這明明是她好不容易擁有的自己的家,怎么自己又開始想要逃走,忽然她對這個熟悉的地方產(chǎn)生一種陌生的厭倦感。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好好地交流呢?她想。
整整一個下午林暮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太陽下山了,昏黃的路燈亮了,遠處高樓上一排航空障礙燈交替閃爍著,在夜空中格外醒目。林暮坐在路邊的長凳上捶著腿,她低下頭不由自主地懷念起十八歲的自己來。她想起那個陰雨連綿的夏天,高考前兩個月如同一場醒不來的噩夢,她躺在床上,腦子里全是密密麻麻老師的聲音,常常地,她突然驚醒坐起來,她夢到自己揮汗如雨地在陽光耀眼的日子里坐在教室考試,就算她握筆的手如脫韁野馬一樣,試卷后的空白總是填不滿,在焦慮中,結(jié)束鈴聲就響起來?;蛘?,她在鬧鈴聲中醒來,以為是開考的聲音。從極淺的睡眠中驚醒,就像把耳朵靠在寺廟的大鐘旁,知道它即將敲響。也知道它的響聲有多大,卻無論如何她都躲不過去。
從那時起,林暮開始躲在廁所偷偷吸煙又或是深夜突然從廚房找到白酒猛喝幾口。原來這樣做真的會上癮。那時家中的情況正是不容樂觀的時候,父親因為教學(xué)事故被學(xué)校停職在家,林暮和弟弟一個升大學(xué)一個升初中,養(yǎng)家的重任全壓在母親的身上,母親整日整夜地工作,只為了月底多些加班費。就在昨天,林暮翻到了她高考前寫的日記。那熟悉的字跡讓她感到有些心疼。
五月八日:
……我還是一個年輕人。年輕人哪懂什么事,還在花著父母辛苦賺的錢,每天只要安安心心坐著上幾節(jié)課就好,我們的悲傷算什么悲傷呢。我手里的一根煙要熄滅了,我湊上去吸上最后一口往廁所里丟去,然后它一聲響就滅掉。有一種慌是真的對誰也說不出口,出口后便覺得自己無能,是無能為力,我明明可以去做,我就是沒去,真是無能!
突然不想長大,也不要回去,我看到自己不屬于這里,歷史是什么,過去的人成為一個個的故事,沒血沒肉,就是我們認識的幾個字,幾張照片,他們就存在了,還有多少人就這樣死去沒有留下任何東西??!我們呢?我們將來也會死去,死去又會留下多少。
我是想不清楚,我真的太年輕了,我面對的事,我認識的人不足以讓我有更多的想法和見解,我企圖從書里找,從圖像里找,我找到了我失去了。難過!難過!
林暮不敢相信那些字是從她的筆中傾瀉出來的,那個心思復(fù)雜又渴望平淡簡單的女孩是如此多愁。后來,母親發(fā)現(xiàn)她喝酒抽煙的事,在一次飯桌上用筷子指著林暮的頭說:“林暮,抽煙喝酒是你該干的事嗎?我這么辛苦地為你們付出,你要是再這么不聽話,信不信我去死?!绷帜旱椭^,獨自走進房間,拿出書和試卷寫著背著。就這樣麻木地過日子,林暮稀里糊涂地通過了高考,每結(jié)束一門,她就把早已背得滾瓜爛熟的課本拿剪子剪碎,最后一把火燒掉。
高考后的幾年著實普通,林暮念大學(xué)找工作,父親重返學(xué)校教書,母親當(dāng)上辦公室主任,家里也漸漸好起來?,F(xiàn)實就是這么讓人無可奈何,不管母親給林暮帶來多少歡樂和難過,她永遠都不會是另一個人的女兒,母親就是母親。那時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林暮也靠著一個二本文憑在小學(xué)當(dāng)老師。要說林暮這幾年來,也接觸過幾個男人,但她始終沒有覺得那些男人在她的未來會擁有未來,那繼續(xù)在一起對彼此來說都是一種浪費,直到三年前她親眼看著父親在自己眼前倒下去,送去醫(yī)院已經(jīng)落氣,她才覺得生命脆弱,仿佛有一束光照射她,她已經(jīng)站在遠處看著自己,她看到自己是一間空蕩蕩的屋,孤零零地立在荒野里,有人曾嘗試走進,但她堅定地擺脫了他,從此更加孤寂。那時,她終于想有人能夠走進那間屋,用滿腔的熱情去熱愛她,她在那一瞬間開始渴望這些,即使未來年華老去,但內(nèi)心也盈滿起來過。
父親離開后,林母總是把自己的悲傷隱藏起來,林暮其實都知道,她依舊照著往常的樣子和母親說話,笑聲和爭吵聲不可能永遠只存在某一種,索性她慢慢地開始享受日常里的大小事,即使只是坐在母親旁邊不說一句話,她也覺得這樣是好的。夜風(fēng)把林暮的頭發(fā)吹亂,街上還是人潮涌動,林暮一個人靜下來想了很多很多,她已經(jīng)把自己的情緒控制住,然后,現(xiàn)在該回家了。她起身,快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時,母親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屋內(nèi)只開了一盞落地?zé)?,林暮凝視了一會兒母親的臉龐,她的臉色看來不太好,林暮對她打了個招呼就去浴室泡個澡,關(guān)上自己的房門躺在床上。她把燈關(guān)了,拉上窗簾,手機也關(guān)機,在黑暗中,她的大腦異常清醒,屋外突然傳來一陣猛烈的咳嗽聲,接著一陣重物倒在地上的沉悶聲,林暮驚得跳下床,開門,母親正倒在她的房門口。
林暮不知所措,愣了一會兒正準(zhǔn)備找手機叫救護車,母親睜開眼,對林暮小聲說:“沒事,剛剛沒站穩(wěn)腦袋有些發(fā)暈。”林暮把她扶到自己的床上躺著,一邊把房間的窗戶關(guān)上。
母親說:“這幾天總感覺胸口有些悶,透不過氣,你就把窗給我開著?!?/p>
林暮把窗戶留了一條小縫,轉(zhuǎn)過頭來,她看著躺在床上的母親,才發(fā)覺她瘦了不少,臉色蒼白中間還透著一些青色,十分憔悴的樣子。林暮靠在窗邊,低著頭摳自己的指甲縫,故作輕松地說:“我覺得您應(yīng)該是病了,您瘦了好多。明天我請假和您一起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吧?!?/p>
“我的身體我還不知道嗎?你別操心了?!蹦赣H說。
林暮看著母親有些虛弱的樣子,心里總感覺不對勁,在她的心里有一股涼意,像是半年前失去孩子后的心情一樣,她繞著母親的床走了幾圈,沒有什么異樣。然后,她說:“那您自己注意點?!?/p>
母親似乎已經(jīng)好很多,她睜開眼直勾勾地望著空白的天花板,她把雙手從被子里拿出來搭在肚子上,重重地嘆了口氣:“我沒事,你和你弟都好就行?!绷帜盒睦镆幌伦与y受起來,母親雖然是一個有知識的女人,但也經(jīng)歷過苦痛,雖然性格在外人看起來是多么的堅強不愿意服輸,林暮知道,她其實敏感脆弱得要命。林暮沒有對母親說自己內(nèi)心的忐忑,她道了聲晚安就從房間出來。
過了幾日,林母瞞著林暮在醫(yī)院做了檢查,提回好些包中藥回來,母親說得云淡風(fēng)輕,醫(yī)生說她只是年紀(jì)有些大,腦子容易缺氧,咳嗽是因為咽喉炎沒什么大礙,她便自己去找中醫(yī)開了補身子的中藥。后來林暮幾次要看檢查的單子都被母親說忘在醫(yī)院而作罷。接下來的日子母親從醫(yī)院回來便在廚房用瓦罐熬藥,喝了幾周倒也有效,林暮看著母親漸漸好看的臉色,就放心下來。
六月的C市,雨下起來沒完沒了,單調(diào)的雨聲砸在地上聽起來像婦人閑聊間穿插的嗑瓜子聲,林暮家旁馬路的積水仿佛是遷移的蟲子大軍,密密麻麻朝著漏水口奔去。以前林暮是喜歡下雨的,她不喜歡被陽光包裹住的感覺,那時的自己像被扒光衣服站在人群中,供人指點。
這幾天的陰雨綿延,使得林暮煩躁不安,肚腹間的疼痛還時有時無地出現(xiàn),周末兩天她都在煩著要怎么解決班上家長因為兩個孩子打架受傷爭吵的事,一個孩子的右手食指骨折,一個孩子的頭被砸破,兩邊家長互相不肯讓步,一定要對方道歉并賠償醫(yī)藥費,如果學(xué)校不好好調(diào)解給個交代,他們就會打電話給記者過來報道學(xué)校的管理不嚴,正好那兩個孩子打架的地方是監(jiān)控死角,兩個孩子又死死咬住是對方的不對,也不知誰說的話是對,校長要求林暮三天內(nèi)想好解決方法。
林暮雖不是第一次處理這樣的事,但沒想到這次會鬧得這么大。傍晚母親剛到,開門的林暮自然抱怨地說起這件事。母親認為林暮就是心理承受能力太弱,遇事就要自己想辦法解決,一直靠別人怎么能行,言語間沒透露出一絲要幫她想辦法的意思,反而話鋒一轉(zhuǎn)就說起她當(dāng)醫(yī)生這么多年來醫(yī)鬧不知道經(jīng)歷過多少次,如今的社會啊,人心實在是猜不透,動不動就會惹事,連大多數(shù)時間都和孩子相處的老師都不能幸免。林暮站在門口不動,盯著母親蠕動的嘴唇,她無可奈何地捂著自己的額頭,想要母親幫著想法子是沒戲了。
三天的期限已過,林暮還是想不到有什么好法子讓兩邊家長都滿意,她知道自己會給兩邊家長道歉說是她這個當(dāng)老師的問題,沒有好好管理班級,沒有正確地引導(dǎo)孩子建立友好的友誼。校長看她幾天來一籌莫展的樣子,給了她狠狠的一次記過,便告知家長醫(yī)藥費學(xué)校墊付,只希望家長能夠握手言和,不要把記者叫來,兩邊家長自知拖著也沒意思,便答應(yīng)下來。林暮知道自己是去不成學(xué)校了,哪個家長還愿意把孩子放在她的班上,索性她向?qū)W校請了半學(xué)期的假,在家好好調(diào)整。
母親老是在醫(yī)院咳嗽吐血的事終究還是沒瞞住林暮。
那是一個沉悶陰郁的下午,林暮正在母親臨時住的客房里清掃出床底的灰塵,手機便響了起來。護士長 說,她的母親已經(jīng)進到了重癥監(jiān)護室搶救。她拿著掃帚愣在床邊,幾縷陽光落在床單上,細小的灰塵在空中旋轉(zhuǎn)跳躍……
林暮趕去醫(yī)院時,母親雖已脫離生命危險,卻仍在重癥病房內(nèi),醫(yī)生把林暮叫進辦公室詳談,他說母親如今已經(jīng)是肺癌晚期,只能保守治療減輕痛苦,這段時間就盡量滿足老人的心愿。聽完,林暮這才把半年多母親怪異的行為連在一起,她手足無措地站起來,陷在一片爆炸后混亂之中,猛一轉(zhuǎn)身沖出辦公室。從辦公室到病房的十多米是林暮這短暫的26年來走過的最長距離,這是兩個女人多年來總是隔著兩顆心的距離,從最初的合為一體到不久的將來就會陰陽相隔的距離。林暮站在病房外,垂在身旁的雙手不停地顫抖,她全神貫注地透過一塊小玻璃看著躺在床上的母親,她沉溺在一種莫大的空虛感里,悲涼又雜亂,這一切來得讓她猝不及防,平生第一次感到不久后失去唯一的“對手”的孤獨感。她靜靜地站著,如果可以她愿意一直站下去,母親還是活生生的母親,林暮還是會和母親繼續(xù)拌嘴的林暮。
幾天后,林母被轉(zhuǎn)到普通病房,為了讓母親耳邊清靜點,林暮只把母親生病的消息告訴了幾個走得近的親人。林暮和她的丈夫、弟弟輪流在醫(yī)院照顧母親。林暮知道母親定是半年前就已經(jīng)知道自己的病情,那時正碰上她流產(chǎn)的事就故意瞞著她。林暮坐在病床前雙手捧著母親的手放在右臉上慢慢蹭來蹭去,這只已經(jīng)是皮包骨的手還有體溫,上面已經(jīng)慢慢長出了老年斑,它還可以在林暮的臉上一遍遍碰擦。林暮心里一陣陣的慌亂,她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嘲笑過那些哭著叫著說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的人,直到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也在這個諷刺的怪圈中。自從父親離開后她都抗拒去想象身邊的親人會發(fā)生什么意外的事,她愛他們,但愛往往無濟于事。
林暮發(fā)呆的光景,母親醒過來看著林暮,林暮趕緊平復(fù)住自己的情緒,她不想讓母親窺探到她的焦慮的內(nèi)心,她不能夠分擔(dān)母親的痛苦,但她知道母親最想看到什么。
“暮暮,給我倒杯水?!蹦赣H先開口,打破兩人間忽然對望的尷尬。
林暮點了點頭,拿起床頭桌上的杯子走去茶水間。
在林暮的記憶里,聽母親最后一次叫她暮暮是在七歲那年。一次周末,母親牽著她的手在商店門口躲雨,不遠處開來一輛大貨車,母親拉著林暮的手往里邊退了退,貨車開來時她掙脫開母親的手沖出來撿地上的蝸牛,正好貨車那時撞上商店掛在外邊的招牌,一根鋼筋從上方掉下來直接砸在她左耳上方,頓時傷口鮮血直流,林暮被母親抱去醫(yī)院,在她模糊不清的記憶里,只記得母親在她打點滴時緊緊握著她的手喚她暮暮,從那次以后,林母一直叫她的全名。
母親微微張開雙眼都顯得有些費力,她虛弱地問林暮丈夫公司的事,弟弟最近工作做得怎么樣,林暮獨自一人在家都做些什么,林暮都一五一十地回答她。林暮看著母親,她恍然感覺一個身穿白衣的女人陰森森地在她身后伸著修長的手,隨時都會把她拽倒在地,然后把冰冷僵硬的手扼在母親的脖子上,她沒有遲疑,站起來,把母親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說:“您別說了,就好好靜養(yǎng)著,我在這呢?!蹦赣H張了好幾次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看到林暮站在旁邊咬著自己泛白的嘴唇,她似乎想到些什么,不再說什么。
一個月后,林暮的母親在一個陽光熱烈的下午安然離世,她最后的樣子,使林暮不想承認她是真的死去,她是陷入熟睡了,醒來后還能生龍活虎地和林暮拌嘴,然后和好,傍晚,兩人手挽手在小區(qū)閑閑款款地散步。在住院的一個月里,她給林暮交代好后事,火化后把她和父親的骨灰盒放在一起,這下她是真的累了,不能再和林暮因為一些小事就可以爭吵了。那一個月里,她們說的話依舊不多,林暮和弟弟整日待在母親的身旁,多數(shù)時間母親因為藥物作用都沒有力氣,只好閉著眼睛休息。林暮時常被自己想象母親最后痛苦地死去搞得頭疼欲裂,她寧肯疼痛的是自己。
處理完母親的后事,林暮回到母親住的家中,她收拾了母親所有的衣服和日用品全部燒掉,只留下一部分母親的工作筆記和老照片。
深夜,丈夫還在外頭應(yīng)酬,家里只有林暮一人,她只留了一盞客廳的小燈,一個人縮在沙發(fā)里發(fā)呆,肚腹間的疼痛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終止的,醫(yī)生說,她將有時間和機會擁有更多的孩子。
責(zé)任編輯:曹景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