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銀
1
我生下來命特苦,似那暮秋時節(jié)落地的苦楝樹籽。我一歲半時,患小兒麻痹癥,落下左下肢終身殘疾;兩歲時,父親因一場病又失了命;五歲時,娘迫于生計,又另嫁他門。這樣一波三折,我竟然成了一個殘疾孤兒。街坊鄰居們說:“這孩子命苦,哎,爹死了,娘嫁了,丟個苦孩沒啥了?!币灿腥岁庩柟謿獾仄阏f:“別看這小家伙命不好,命硬得很哩,生生把一個家撐散了?!?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7/27/hwzz201706hwzz20170609-1-l.jpg" style="">
少年不識愁滋味,我又天生不信命運。人們把童年描繪得那么爛漫天真,愛和親情那么無私博大,而我年少記憶的底片上,更多的卻是酸澀苦愁和麻木無奈。
一個五六歲的農家小孩子,正需要母愛和親情的呵護時,娘卻被無情的命運奪走了。娘走時,不忍扔下自己的心頭肉,想帶我過去,可奶奶想留下一道殘根,在她痛失愛子又阻擋不住自己的兒媳離家而去的無奈情形之下,決意要把我留下來。
這樣爭來奪去,娘失掉了殘缺骨肉,奶奶算是成全了一份心愿,只是這樣的多舛命運和人生變故,把我害慘了。我恨娘,年少的心田里埋下了對娘深深的恨,這種情緒時常像火山一樣,在心底爆發(fā)。
也難怪,在鋪著稻草吱嘎亂響的破舊木床上,對著一豆殘燈,奶奶給我灌輸的是對娘的滿腹怨恨,直到我睡了,她還絮絮叨叨說個沒完。
在跟著伯父下田玩耍的空閑,伯父也是滿面憂傷、滿含憤怨地給我談起娘,就連族里的叔伯嬸娘也添油加醋地數落娘的不是,但說過來倒過去都是一個話題,說是你娘不該走,守活寡也得守,你們家對她有多好,她好沒良心啊,她是嫌你有病,也沒啥熬頭,好狠的心啊!臨走時把東西都倒騰凈了,連你一個破兜風也沒留,你說她心里還有你嗎?你說天底下有這樣狠心的娘嗎?
幼年的心靈是一塊尚未開墾的凈土,你播種什么就收獲什么,你播下的是溫情,就能收獲一縷馨香;你播下的是怨恨,自然滋長蔓延的是熊熊的火焰。
娘,這個世上多么親切慈愛的字眼兒,在我的心間,像行將敗滅的篝火殘灰黯然無光,要命的是這種痛恨的情緒,不是一年兩年,而是彌漫籠罩了我的整個童年時期。
在這種扭曲變態(tài)的成長日子里,我被奶奶約法三章:不準和娘說話,不準接受娘的任何表示,更不準踏進娘的門檻半步。
在高壓的禁錮之下,我像躲瘟神一樣躲娘,娘送來或托人送來的衣物用品,就像是燃燒正旺的火炭一樣不敢觸摸。娘的家門和我家一墻之隔,有時娘想兒心切,看我從門前走過,禁不住喚我,喚我不住就像瘋子一樣,從庭院里沖出去攆上我,硬把兩個還帶著溫熱的熟雞蛋,往我手里塞。這樣的舉動,只能嚇得我跑得更快更急。
一邊是對娘一片親情的無情割舍,一邊是伴著奶奶永無休止的怨言牢騷走過一春又一春,日子畢竟比樹葉還稠呀!幼年的坎坷磨難讓我早熟。
2
冬天到了,娘還不忘給我做一雙棉鞋。娘有雙巧手,做出來的針腳密集勻稱,表里平光,很合腳。托人送上門來,奶奶一怒之下扔出去老遠。娘不死心,撿起來流著淚,去生產隊飼養(yǎng)室找當飼養(yǎng)員的爺爺。爺爺滿臉的樸實厚道,古銅色的臉上,溝溝紋紋間溢滿了親情和慈祥。
見到娘,聽了來由,半天不吐一個字,像山一樣沉寂,只是把手里的大煙管抽得絲絲響,青煙在苦臉上縈繞散去,爺爺才慢吞吞地說:“你放下吧?!?/p>
娘小心翼翼地放下,像做錯了事一樣怯生生地離去。
即使這樣,爺爺在奶奶面前同樣過不了關,奶奶氣急攻心,尖聲大嗓地呵斥爺爺:“你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閑事。她有這個能耐,讓她來找我說,老驢轉磨道——繞啥圈哩!”
爺爺張開沒牙的大嘴想說話,看看奶奶一副凌厲的氣勢,耷拉下頭憋著氣一聲不吭,只是長長地嘆氣。
無邪的心靈,懂得奶奶心頭的怨恨和苦愁,當初她把我從娘懷里搶過來,不僅是一種鋼骨志氣,更是一種賭氣之行。
不妨想想,她的兒子沒了,兒媳婦又走了,如果唯一的孫子也被帶走,她心里說什么也是咽不下這口氣,說什么也要把我奪回來,為她死去的可憐的兒,也為維護這個家庭起碼的尊嚴和面子。
可娘仍不死心,又去找我的五奶,一個生得白凈利落的女人,說話伶牙俐齒。我爺輩兄弟五個,奶奶最大,五奶最小,但在幾個妯娌間,剛強倔氣的奶奶唯一給一點面子的就是五奶奶,五奶也知道奶奶這樣做不是存心害我,只是恨娘。
那天五奶上門來,勸奶奶說:“大嫂,咱別這樣一直苦撐門面活受罪了,你一天天老了,針線活也做不動了。她是他娘,她管也是該的。你想想,不論她走到哪里,他還是她的兒子,這個誰也摳不下、替不了。再說孩子多可憐,腳后跟都凍腫了,你這樣下去,不是苦了孩兒嘛!”五奶說完,奶奶還是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只是不再明口拒絕。
五奶趁勢把鞋放下就走,奶奶看情理上拗不過,沒法吱聲。五奶一走,奶奶就把一肚氣往我頭上撒,罵著難聽的話,抖落著心頭的怨氣。數落著數落著,奶奶兩眼汪滿淚花,緊接著一聲聲抽泣不止,而后,往地上一蹲,號啕大哭起來。
奶奶哭,我也跟著號,奶奶哭得仰天倒地,我在一旁也是痛哭連聲??拗拗胰v奶奶,乞求著奶奶:“奶奶,你甭哭了,我不穿,我凍死也不穿?!?/p>
奶奶止了哭聲,兩眼犀利地盯著我,語勢直倔倔的:“你不能穿,一定要給奶奶爭這口氣?!?/p>
看著奶奶傷心欲絕的樣子,我一迭連聲地發(fā)誓:“奶奶,我爭,我爭?!?/p>
自然,那雙厚墩墩棉軟軟的棉鞋,我沒有穿成。為了表示忠心,我連夜從墻頭上,把鞋扔進了娘的院子里。不一會兒,從娘的屋子里傳出陣陣撕心裂肺的哭聲,那分明是娘的哭聲。一會兒,又聽娘的院落里一陣陣雜亂無緒的腳步,有走的有來的,一直折騰到后半夜。娘的哭聲停了,院落里又恢復了平靜。
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一撥一撥上門勸娘的親屬和鄰人,我沒有見,但那里面肯定有我的外祖母和舅母。
扔鞋事件后,奶奶雖然仍固守住了她的陣地,但街談巷議都評價奶奶太過分,說娘做得對,我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又是世上最親最近的人,不管生活如何變故,走到何種地步,她怎能不牽念掛連呢?不過那件事發(fā)生后,也有人勸娘說:“人家不領這個情,你把心盡到算了。畢竟你是又跳過一個門檻的人,就死了這份心吧。孩子就是那個命,誰也替不了他?!?/p>
說實在的,不知是娘真的死了那份心,還是沒有從那份傷痛刺激中回過神來,倒是好長一段時間,我的生活變得平靜下來。
只是那個漫長的嚴冬,我得不到娘縫制的棉鞋穿,奶奶又上了年歲做不得針線,就去拾別家孩子穿剩的舊棉鞋??蓱z的是鞋不對碼,要么太大,領不住腳,一走路踢踢踏踏的,直往里灌風,一整天暖不熱腳;要么太小,腳穿不進去,整個腳后跟裸露在外,以致凍腫成瘡,結了一層厚厚的癤子,瘡癤子掉了,又露出一道道裂開的血口子,一走路揪扯得生疼生疼,又不斷地滲出血來,以致又結成新的血瘡癤子。來春一轉暖,氣溫一上升,傷口愈合,又奇癢難忍,抓撓不停,潰爛流水,既癢又疼,個中滋味,難以言表。
在這樣寒冷受凍的日子里,我忍受著,硬挺著,到底沒對任何人說。不是我剛強骨氣,只是我不敢說,怕惹奶奶生氣;更不愿傷奶奶的心,我不能說。
即使在這樣挨凍受寒的日子里,年少無知的我,一點也不恨奶奶,反恨娘。我固執(zhí)地認為,造成這種悲慘的境地全是因為她的棄我而去,所以我一點也不愿原諒她,更聽不進任何人的解釋和勸告,小小的人兒,就是這么偏執(zhí)而極端。
3
暮春初夏的時日,正是農家婦女下河洗衣的旺季。
那天午后,我上學正要路過小河石橋,正在河里石凳上洗衣的娘,猛然發(fā)現(xiàn)了我,我也看見了她。只見她眼睛一亮,敏捷地從河里沖上來,上前一把抱住我,緊緊地把我摟在懷里。我竟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等我反應過來,一種恐懼和怨恨,陡然襲上幼小的心頭。我在娘的懷里又掐又扯,兩只小手又撕又打,揪住娘的頭發(fā)狠狠地撕扯。娘一邊抱著我就是不放,一邊苦苦哀求我:“孩兒,聽媽跟你說!孩兒,聽媽跟你說!”
我太不懂事了,對娘的乞求根本沒有放在心頭,只是一味地撕扯不休,又大哭起來??蘼曮@動了奶奶,只見奶奶甩動小腳像瘋了一樣狂奔而來,喘著氣,赤紅著眼,一把把我奪過來,放在地上,而后和娘扭在一起,廝打起來。
眾人見狀趕忙上前拉架,娘看這場面,再也顧不得什么,失魂落魄,披散著頭發(fā)掙脫而去。奶奶顯然是氣急敗壞,沒有出透氣,上前抓住我的一只胳膊,掄著巴掌在我身上屁股上一陣猛打。我號叫著,哭喊著:“奶奶不怨我,不怨我,我真的不敢了!”奶奶顯然累了,眾人趕忙把我扯向一邊,我滿臉稀巴巴地淌著淚,嘴角痛苦地抽搐著,喉頭發(fā)出一聲又一聲的哽咽。鄰居張嬸拉住我的手,用袖子給我擦淚。一旁幾個大娘、大嬸上前去勸說奶奶,奶奶臉上還是余怒未消的樣子,我在鄰居們的哄勸下,耷拉著頭上學去。
這次橋頭風波后,不知怎的,我心里突然又可憐起娘,怨恨起奶奶來了。
我那時怎么也想不明白,奶奶為何變得這么兇。娘這一年給鞋不讓穿,下一年娘再做,下一年還不讓穿,娘還做;看著同伴們背的新書包,娘也給我做了一個,藍斜紋布料,方形,周邊鑲著很精致的點狀花邊,兩根挎包帶子也是花花綠綠的,很逗人愛。說內心話,我是真心喜愛上了,但奶奶還是通不過,我就不敢要。我乞求奶奶,奶對我就發(fā)脾氣,發(fā)作起來就沒完沒了。
我實在受不住,就去找爺爺。爺爺嘆著氣,苦勸我:“孩兒,你要聽話,不讓要咱就不要。你要懂事,你奶心里苦呀。孩兒你要好好想想,沒了你爹,你娘又一走,她心里難過,這事放誰頭上都是這樣,你切記不要和她頂嘴。你奶的心不壞,只是內心里頭太苦、太苦。你奶奶是剛強人,咱家到這地步,她有苦也不說,心里頭窩一口氣,一直出不來,慢慢就好了,其實她最親最疼的還是你啊?!?/p>
爺爺的一番話倒讓我懂得了一些什么,寬慰不少,我又疼起奶奶來了。只是從此我和娘的關系一天比一天緊張,竟至發(fā)展到幾年間母子倆誰也不說話,視同路人一般。
娘,母親,媽媽,這些世上最偉大親切的字眼,在我的心頭已經死亡,成了被遺忘的角落;母子情,這個最感動人心的字眼,此時在我幼年的心頭,已不復存在。
從此,我和娘徹底斷絕了往來。我時常故意躲她,有時在街上,大老遠地看見她向我走來,我就急忙躲進一條臨近的胡同;有時躲不開,即使臉對臉碰上了,我也是把頭一擰或是一低,像不認識似的看都不看。
我不但和她相見而不相認,還搞出一連串的惡作劇捉弄娘,羞辱娘。
娘的家在我家南院住,堂屋,連體五間。東頭三間為大紅瓦房,人居??;西頭兩間是新接的兩間炊棚,當灶房倉庫用。灶房的房頂上用青磚壘起一截不高的煙囪,用地鍋做飯時,炊煙就順著煙囪往外排。
一次秋后的雨天午后,我看著濃濃的乳白青煙從那里滾滾冒出,我一下子想起剛看過的《小兵張嘎》電影里嘎子用草堵煙囪的事,于是貓著腰從一邊的矮墻爬上棚頂,用一團稻草根塞住了煙囪。
我還沒逃離,就聽見灶間娘的咳嗽聲。我剛退回矮墻,就見娘哈著腰,用手堵著嘴“吭吭咳咳”跑出來。她抬頭正好和我的目光相撞。我想這下可闖下大禍了,以為娘要發(fā)火,會破口大罵我,但她只是看了我一眼,一聲不吭,用手抹了兩把嗆出的混淚,搬梯上房,自個把堵物去掉。
還記得娘家里養(yǎng)了一群小白兔,尖尖的耳朵向上高豎,雪白的絨毛,紅紅的眼睛,可愛極了。有一天放學回來,突然在娘房后的我家門口看到了一只,可能是我太愛這個小動物了,趁人不注意,一撲身就抓住了。到底我還是沒還她那只兔子,害得她滿天滿地尋找,我都沒有吱聲。這之后的好長一段時間,我都發(fā)現(xiàn)娘悵然若失的眼神。
單純的我不認為這是傷害她,我以為娘很窩囊,是不敢怎么樣我,更認為是活該,我對街談巷議中對她的評說深信不疑,為我的這種報復感到得意和暢快。
可我哪里知道,她忍耐之下的一肚子的憋屈和苦水,那份憐憫和苦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