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姍
那日偶遇未嫁時的同事,驚喜莫名,她讓我想起了我們一起行走在八百米地心深處的往事。
那是上世紀80年代末期,由于工作調(diào)動,我們一群花季少女就這樣來到漆黑的井下。 戴上安全帽,佩上礦燈,我們一群女孩們就乘著罐下井了,隨著罐體的下移,心臟似要蹦出喉嚨,有的嚇得尖叫,有的嚇得閉上眼睛,有的捂著心口,其實不用閉上眼睛,地心的黑會給你被世界拋棄的絕望!
乘著直抵地心的罐籠,我們似探險者到了目的地,剛才還嘰嘰喳喳的小姑娘們都沉默了,她們既害怕又好奇地打量著這個漆黑的地心,厚重的風(fēng)門,阡陌縱橫的巷道,還有關(guān)閉了礦燈史無前例的黑,還有渾身散發(fā)酸臭體味黑哥們…… 沒有四季,沒有花香,沒有流行音樂,更沒有櫥窗里時尚的衣裙,抱著要生存總要做工的理念,姑娘們從最初的不適應(yīng)到適應(yīng)了,我們是井下變電工,工作不累就是責(zé)任重大,空閑時間很多,愛唱歌的就抄個歌詞本,整天學(xué)唱,漆黑的井下,因為姑娘們的到來,好似在沙漠尋到了綠洲,那份狂喜,我想大概只有那個年代黑哥們深有體會。
漆黑的地心,黑哥們都從事著繁重危險的體力勞動,干重活帶來的熱和地心的熱,迫使他們甚至赤膊上陣,我們多少次想親臨采掘工作面看看他們是如何勞作的,都被他們婉拒了,據(jù)說他們熱極了是不著寸縷的,這樣的環(huán)境造就了黑哥們豪爽粗獷的性格,累了他們愛說個葷話互相調(diào)侃來排遣一身的疲憊! 黑哥們有時會找來笆片靠著歇一下,會唱的,嚎一兩嗓子,似乎這樣疲累就被轟走了,唱到動情處,黑臉上也流下了小溪水,我聽過這歌聲,時而粗獷豪爽,時而低沉嘶啞,在狹長巷道久久回蕩……
能讓衛(wèi)星上天是人才,能讓馬桶不漏水也是人才,井下也有各種人才,我見過他們畫在鐵門板壁上的山水畫,絲毫不遜色大家之手,其中有寫詩,寫文的,也有愛用打油詩調(diào)侃井下現(xiàn)狀的。 那時下井大巷道里時常漫水,造成我們無法通過,于是乎我們經(jīng)常牽手搭橋,走鐵軌,像走模特步一樣走直線,為此好作打油詩的人編出了一段打油詩! 其詩言道:自從來了某礦長,南北大巷都淹光,五三(地點名稱)能養(yǎng)魚,四六(地點名稱)能插秧…… 黑哥們從不在井下捉老鼠,他們說自己和老鼠沒啥區(qū)別,真要區(qū)別的話就是老鼠挖的是小洞穴,他們挖的是大洞穴,都一樣生存勞作在黑暗里。
因為工作需要,我被調(diào)到四大件單位當(dāng)了一名絞車司機,工作崗位在二水平絞車房,這是斜井運輸工人上下井的必經(jīng)之路,每當(dāng)直井需要檢修時,工人們就只能從斜井上下井了,這段路必須坐三次乘人車才能到達地面,我在二水平絞車房,也就是工人們上下井的第二站,也就是在這里,發(fā)生一件令我終生難忘的事件。
不記得具體是哪天了。那天由于身體不舒服,我也沒請假,就帶病上班了,班中因精力不集中,操作失誤,差點釀成一起過卷傷人事故,熟悉礦井的人都知道過卷事故的嚴重危害性,而在當(dāng)時幸虧乘人車中的運輸押車工及時落下抱閘,我也及時踩下緊急閘,才避免了一起人身傷害事故。在沒有任何預(yù)測下,工人們經(jīng)歷了極度驚恐,他們反應(yīng)過來時,一邊走下乘人車,一邊齊聲破口大罵。上井口離絞車房不算遠,又是順風(fēng)口,我聽到了越來越近的罵聲,并沒有生氣,也沒有資格生氣,我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一頓,我豈止該罵,實在該殺,這是一車一二十條生命?。≌嬉隽巳嗣?,我良心怎安?帶著滿心的愧疚和深深的自責(zé),我走出了絞車房,走到這群黑哥們跟前,我深深地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狠狠地罵吧,打我也可以,怎么解恨,都可以,真的對不起你們……”
本來還高聲怒罵的黑哥們,此時卻不罵了,他們默默地走了,留下了滿心愧疚的我,此時的我除了滿心的愧疚和深深自責(zé)之外,心中更平添了深深的敬意,我在心里鄭重許諾:從今后,絕不允許自己再犯此類錯誤,一定要對得起這些可愛、可敬的黑哥們,也就是從這天起,我深深地愛上了這個崗位,再也沒有出錯,也不敢出錯,我不能讓身處井下惡劣環(huán)境的黑哥們,逃過了潛伏的各種自然災(zāi)害,勞累了一班,滿懷喜悅上井的時候,在我這里受到傷害,我不會讓無辜的生命因我而消逝,我有責(zé)任保證他們安全,接送他們上下井,因為他們是最可愛的人,是采集光明的人!
一晃到了1994年,在井下杜絕女工的規(guī)定中,一紙調(diào)令又把我調(diào)到地面絞車房,也就是新老八號井絞車房,這是直井,新大井乘人,老大井運料,責(zé)任依然重大,在這里我曾經(jīng)親手運上來一批死亡的黑哥們,按照慣例,老大井不再乘人,只運送物料,那天突然傳來乘人信號,接到信號,我知道井下出事了,在確認無誤后開啟了絞車,待停穩(wěn)后,我看到了一群神情凝重的工人抬著擔(dān)架,隨著腳步的移動,我看到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擔(dān)架上躺著用風(fēng)筒布裹著的軀體……
這情景,多年來在我心里一直都痛,生在煤礦,我親眼目睹了多起人身傷害事故,一個個家庭說散就散了,一個個孩子們沒了父親,一個個妻子沒了丈夫,一個個父母失去兒子,以至于在那個年代好多家庭條件好的姑娘都“不愿嫁黑哥們”,就算條件差的人家的姑娘也不愿意找井下第一線的黑哥們,那時姑娘們找對象都有一個最低標準:一機電,二通風(fēng),堅決不找采掘開,機電和通風(fēng)都是井下輔助單位,相對采煤、掘進、開拓這三個第一線單位要安全得多,這不能怪姑娘們,誰愿意過這朝不保夕的生活呢?每天家人提心吊膽,該下班的時候,撇勾(下班遲了的意思)了,家里人都找到單位,條件好點的家有自行車代步,可以少一秒擔(dān)心,早一點知道家人安全,可是見到黑哥們時,他們家人根本看不出哪個是他們的親人,都是黑乎乎的臉,露著白牙齒,閃著白眼球,直到黑哥們喊家人時,才知是親人,這樣的情景,現(xiàn)在都知道了,那時沒有一家家屬不被嚇倒,嚇壞的,震驚之余沒有不痛哭流涕的,為了生活,只得繼續(xù),也就是知道井下工作的不易,家屬都更加疼惜黑哥們了,家屬們都準備好飯菜,靜靜地等,飯菜涼了再熱,黑哥們都不至于吃涼飯了,那時又沒有電話手機什么的,焦急的等待是多么的煎熬,今天的人們根本無法體會……
如今,開采了70周年的新莊孜礦將要關(guān)閉,關(guān)閉就關(guān)閉吧,好多煤礦過度的開采造成好多塌陷區(qū)、塌陷湖,停止開采或有計劃地開采,為子孫后代留些余糧是對的。煤是不可再生資源,不要讓我們的后人不知煤為何物吧?
祝福黑哥們都有一個新的開始……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