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千尋
菊花又來到墳頭給兒子燒紙,十幾里地的路程,走了一個上午,溏葫蘆崗子里密集的墳塋,菊花還是一下子就找到了兒子的墳,那是她來了無數(shù)次的地方,閉著眼睛都能找到。其實這么遠的路,完全可以在村里十字路口燒點紙,不必來回折騰,可是在家里看不見兒子的墳心里不踏實,想說的心里話對著空空的十字路口也說不出來,菊花心里苦呀。
菊花邊燒紙邊哭著,聽見墳地有了聲響便收了音,可能是有人來墳地上墳了?!罢娴?,是你嗎?”菊花一側(cè)臉看見了來人。五十多歲的年紀(jì),滿臉風(fēng)霜,微馱著的背讓身體像個鈍角。日光晃得人發(fā)暈,記憶倒轉(zhuǎn),回到了多年前那個光景里。
德生和菊花一個屯子住,只不過菊花五歲的時候,跟隨母親改嫁去了城里,那會兒的城里是多么了不得的地方,俯瞰全國幾乎都是農(nóng)民海洋,吃大鍋飯,掙工分,生產(chǎn)隊大集體模式,物資極其匱乏,只有城里有那么些華麗氣。所以在城里鍍了幾年金的菊花又被母親送回農(nóng)村時,已經(jīng)不像村子里的娃子了,頭發(fā)梳得齊整,牙刷得青白,一身衣服也穿得板整利索,整齊的劉海剛到眉梢,兩邊頭發(fā)往里側(cè)微扣著,襯托著一張娃娃臉精巧細(xì)致。
回到鎮(zhèn)里上中學(xué)時,班里十六七的男生,眼睛幾乎就沒離開過菊花,目光在她身上不知踅摸過多少個來回,菊花一回頭,能撞跌無數(shù)的目光落在地上狼狽不堪。而德生坐在菊花的旁邊,他不用特意去看,余光也能看個真切。
那會兒的學(xué)校,幾乎一年只上半年課,大半部分是生產(chǎn)勞動課,德生暗地里差不多把菊花該干的活兒都給承包了,什么薅草,栽樹,修大壩,菊花沒犯愁過,德生自行車后座上不是菊花的柴禾捆子,就是學(xué)校要的干糞,一準(zhǔn)的由德生代勞。班里的陳剛也想像德生那樣,和菊花搞近乎點,替她干干活兒,帶帶東西,討菊花一個笑臉,享受下美人恩。
當(dāng)陳剛騎車追上前面走的菊花時,讓菊花把書包和勞動工具放在車后面,幫她帶一程,菊花沒理那份胡子,繼續(xù)往前走,陳剛邊騎著車子邊搭腔,菊花,我二姨是你大娘,咱們倆要是搞好關(guān)系,我一準(zhǔn)和我二姨說讓你讀高中,別那么早嫁人,你要知道我二姨從小最疼我,我是她哄大的,菊花啥話沒說坐在陳剛自行車后座上了,陳剛把車子蹬得飛快,超過前面步行的同學(xué),故意車鈴按的賊響,讓大家都聽見。
德生一整天臉抽抽著,菊花就自習(xí)課時底下悄聲問,你咋啦,誰招你了?德生也不給個好臉,鼻子里哼著就是不好好說。菊花再問,德生還是一副誰都不搭理的表情,扭過去大半個身子。菊花說了一句小心眼,就再也不出聲了。德生看見趴在桌子上的菊花肩膀一動一動的,不時發(fā)出抽搭聲,沒了主意,用胳膊肘捅一下又一下,也不見菊花理他,德生憋的實在沒法子,就在課本上畫了一個小狗,蹭過去讓菊花看,菊花不搭腔,德生又畫了只烏龜,我是烏龜王八蛋,不該惹你生氣,這下逗得菊花噗嗤笑出聲開了晴,伸出手在課桌底下掐住德生的大腿里側(cè)使勁擰了一下。德生疼得直扭眉毛,愣是不敢發(fā)出聲音。菊花想起那是離男人那東西最近的地方,頓時又不好意思起來,臉紅地趴在桌子上,德生低頭抿著嘴樂。
學(xué)校里放寒假時,德生就鼓勵菊花參加隊里的秧歌,菊花生得小巧秀氣,楊柳細(xì)腰娃娃臉的菊花扭起秧歌來十分受看。她左手一把扇子,右手一塊彩綢,腰上是喜鵲登科的枕巾,頭上用紙殼剪成扇面貼上各色花朵,跟著鏗鏘的鑼鼓聲扭起來,如風(fēng)擺柳,蝶過花間,一招一式都浪里帶著俏。東北的秧歌就是如此,你扭的太硬了,一板一眼絕對不好看,只有浪起來,每一個動作帶著柔和俏,那才是風(fēng)味。菊花的秧歌扭到哪兒,人群就跟到哪兒,大老爺們半大小伙子從東頭到西頭追著秧歌隊跑,誰也不說是來看菊花的,東一下西一下扯著皮,偶爾低聲評論幾句發(fā)著騷情。德生后悔的腸子都青了,仿佛這無數(shù)的眼睛就是無數(shù)把刀子,讓自己渾身不自在,誰要是直直地盯著菊花,德生就勇敢地用目光迎上去,仿佛告訴人家別惦記了那是我老婆一樣。他后悔不該攛掇菊花來,只要歇著的時候,他就讓菊花進屋子里暖和去,不許站在人堆里,可自己眼睛卻不離開左右,上下左右看來看去。菊花噗嗤一笑,別把你眼睛累瞎嘍,看書都不見你這么認(rèn)真,德生一下子臉通紅,轉(zhuǎn)過身去偷著樂。
那年的德生和菊花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不愛說話的德生用全部蔫巴力氣守護著菊花的笑容。
第二年德生考上了師范學(xué)校,而菊花參加了勞動。菊花不是沒考上,是根本沒這個機會。奶奶老了,大事小情都是大娘做主,她本來就是娘扔回農(nóng)村的包袱,哪里還來得好的待遇,初三時就下地參加生產(chǎn)勞動了。
菊花除了要去隊里上工,回來還要照看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前后小園子伺候得格外像樣。村里人都說,別看菊花穿戴做派像個城里人似的,可是過日子真是一把好手。菊花把小園子里最先拉瓤的柿子,最先頂花帶刺長起來的黃瓜偷偷地摘下來,等德生回村里臨走時,等在村口塞進他的書包,德生也不會說啥,就是憨巴一笑,抿著嘴樂,撓撓頭說我走了,干活注意身子,別逞能,還有,沒事別往人堆去,那些男的看你的眼神像要把你吃了似的,真是膈應(yīng)人。菊花扔下一句“小心眼”,使勁瞥了他一眼回村了。誰小心眼,你才小心眼呢,德生學(xué)著菊花的腔調(diào)。
八月的天響晴,毒日頭不知疲倦地從早到晚上崗著,農(nóng)閑這會兒,村民掛了鋤,都在自家門前歇著,也不知道是從誰家的房檐底下傳出來的風(fēng),而且風(fēng)勢猛烈,直奔著村里最出色的女子菊花來了,說菊花被男人那個了。那人說的時候低聲低氣,壓著嗓門,還囑咐一句千萬別往外說,這門洞的硬風(fēng)還是吹遍了大街小巷,說的有鼻子有眼的,一時成了村里公開的秘密。
房陰處說這話的是張大喇叭。她這樣描述事情的始末,說菊花獨自出門,不知道去干嘛了,走的時候穿的立整,千層底繡著牡丹花面的黑趟絨鞋,白的確良襯衫,藍褲子,頭發(fā)抹得油光,挎著筐,興致很好地早上就出門了。趕到中午來雨了,大家伙都躲在自家炕頭上午休,菊花被澆得落湯雞似的回來了,整個人丟了魂一樣失魂落魄,眼神呆滯,白襯衫造得狼狽不堪,后背都是泥印子,頭發(fā)也是炸了窩一樣,回到家里就躲到奶奶的房間里放聲痛哭,渾身抖成一團。老太太一邊安撫一邊細(xì)問才知道,自己這么俊的孫女,被挨千刀的壞男人給糟蹋了,老太太一拍著大腿一邊哭自己早死的兒子,一邊用手有氣無力地打著菊花,你個不安生的,不在家好好呆著,你跑二十里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干嘛去?甩著鼻涕罵天罵地的哭聲被菊花大娘聽了去,嫌惡的恨不得立馬就把菊花攆出去。
村子里一時間流言四起,菊花的事成了家家茶余飯后的佐餐,津津樂道地填補著農(nóng)村荒涼的日子。德生回到村子里,四處用眼光踅摸,看看能不能捕捉到菊花突然出現(xiàn)的影子。在場院轉(zhuǎn)了好幾圈也沒看見,卻碰上了自己的爹,德生爹使勁往鞋底敲打著煙袋鍋子,王八羔子,累折了腰供你上學(xué),月八回來這么一次,不回家,你嘚瑟個啥?趕緊給我滾回去,別說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就是知道你也休想。她菊花也不看看自己如今是個啥名聲,我們老康別說一個讀了書要上班的公家人,就是種大地的也不要她,還沒丟人到這個糞堆上。
德生一臉的懵懂,被爹一罵,乖乖地回了家,刨根問底地和妹妹軟磨硬泡,妹妹才羞答答地說出菊花被男的那個了,德生就問哪個了,你說明白點?妹子臉?biāo)⒁幌戮图t了。那個就那個,哎呀,哥你笨呀,就和男的那個,做生小孩的事,不過大家有的說她是被壞的,也有人說她浪張,要不無親無故的去二十里的上崗子屯那邊莊稼地干甚,明擺著和男的做壞事去了。
德生腦袋嗡的一下,一萬個蒼蠅在里面打轉(zhuǎn)轉(zhuǎn),光腳下地就往外走,守在外面的德生爹,叼著煙袋,手里拿著板锨,你要敢給老子走出去一步,去找那個不潔的女子,我今天就打折你的腿,就當(dāng)我這些年康瘸子又當(dāng)?shù)之?dāng)娘的白養(yǎng)你一回,我也絕不讓你把我們老康家的臉丟盡。德生爹一臉眼淚,手里的鐵锨跟著胳膊抖成一團,蘭子,把你哥弄屋里去,明天上學(xué)之前鎖頭不許打開。
德生離開時,在村口樹下等了好幾個小時,眼看著剩下的時間趕不上回學(xué)校,也沒見菊花出現(xiàn)。
當(dāng)?shù)律诙€月偷著回村時,十七歲的菊花已經(jīng)不在村子里了,大家說是被她大娘給嫁人了。菊花大娘說一天都擱不了她,怕壞了門風(fēng),將來自己的子女名聲受影響。說是嫁了,其實和賣沒啥區(qū)別,沒有嫁妝,也沒有婚禮,天擦黑的時候,被四十里開外的邱莊子一個三十多歲說不上老婆的男人,用五百塊彩禮接走了。菊花大娘揣著熱乎的彩禮錢,把門摔得直響,以后呀,到人家過日子要守矩點,別說我這個長輩沒教導(dǎo)你,走出去你就沒家了,要怪就怪那個不要你的娘,干不著我們啥事。菊花跟著前面推自行車的男人,張望著村東頭無數(shù)次等過人的柳樹下,還是空無一人,含著淚,往四十里地的村莊走去。德生知道消息后,發(fā)了瘋的往四十幾里地外的邱莊子跑,眼看眼看到村子時,他停下了腳步,放聲大喊,菊花,菊花……喊了一遍又一遍,跪在莊稼地里淚流滿面地望著邱莊子。
德生熬到了畢業(yè),分配工作,爹也年前走了。德生覺得該去看看菊花了,兩年了,他要見菊花一面。這兩年里他發(fā)瘋了似的學(xué)習(xí),整個人沉默發(fā)呆,沒有菊花的村子更是一次不回。爹不行捎信時,德生趕到家,最后一口氣沒咽下去的德生爹,眼望著兒子,崽,你恨我,爹知道你恨我,我閉不上眼呀,說完就咽了氣。
德生從縣城出發(fā)時,天色已是下午,心想著先回村里看看妹子,明個出發(fā),又怕天黑趕不到家,同行的一個老師就說,德生,要不你走我們村子那條路,雖然路況不好,可是比你走大路抄近不少。德生說我走了這么多年,我咋不知道還有近路,我們村到縣里不就這一條砂石大道嗎?那個老師說,咋沒有呢,你年年騎自行車當(dāng)然不知道,因為這條毛道是莊稼地里踩出來的,大多是步行人走的,為了去縣里,又沒自行車,就抄近路順我們那里走,再說上學(xué)上班這么多年你回過幾回家呀,幾年下來五個手指頭都數(shù)得過來,就看你一個人發(fā)虐似的在教室里學(xué)習(xí)發(fā)呆。
德生騎著自行車在顛簸的小路上,莊稼橫壟踩出來的小路經(jīng)過一夏天的踩踏,平整了不少,雖然沒有大路快,但是路程也縮減了很多。路過上崗子村時,德生腦袋嗡一下回到了一個不愿意去想,又想了千百遍折磨自己要發(fā)瘋得場景,菊花就是在這里被強暴的。這里,這里,這里是去縣城最近的路,他的學(xué)校就在縣城。德生放倒自行車躺在麥地里哭得天昏地暗,菊花無親無故,無理無由地為什么非要來到村子二十里遠的上崗子村地界呢,是菊花要去縣城學(xué)校去看他,結(jié)果害了自己。
德生找遍了邱莊,也沒有菊花的下落,村子里的人說她和丈夫去雙鴨山煤礦了。
當(dāng)張勝子把德生領(lǐng)家里的時候,菊花哄著五歲的兒子。張勝子招呼著菊花趕緊做飯,他娘,我在煤礦里碰見了咱們老家的人,我把他領(lǐng)回來了,兄弟也是苦命人,聽大家說他以前是老師呢,哪根筋不對了,來當(dāng)煤黑子。張勝子提著水壺走到廚房捅咕起灶子,嘩啦啦響,外面的天還是剛剛傍晚,屋子里有些暗黑,菊花閃爍的淚水刺痛德生的心一陣陣驟緊。德生憨巴地站著,聽著張勝子在廚房的感慨,直視著菊花背過頭去的身影,德生多少年不曾這么正面地看著她了。德生把她五歲的兒子抱在懷里稀罕著,告訴叔叔你叫什么名字?叔叔,我叫旺生,娘說讓我這一輩子都旺旺生生的。德生抱著五歲的旺生,旺生,忘生,他把臉窩在孩子的衣服領(lǐng)子咬著牙,菊花一把抱過孩子去了廚房。
張勝子家的活兒就是德生的活兒,四十多歲的張勝子后來下煤窯一條腿砸傷了,每天酗酒打發(fā)日子,胡子拉碴蓬頭垢面,大小事不管,就是捧著酒瓶子,有事沒事喝上幾口。德生更是大事小情一樣不落地忙東忙西,挑滿了水,劈完了木頭,再把院子里里外外掃個干凈。長年累月下井的德生壯得像頭牛。菊花在院子里洗著衣服,路過的人看著俏嫩的菊花,憨實的德生,兩個默契的青年后生,嘖嘖地說,多般配的小兩口,過日子的好手。德生揮舞著掃帚的動作慢了下來,回頭看一眼院子里擼著袖子洗衣服的菊花,悲苦的臉上不經(jīng)意間有了笑容。
德生每次干完活兒,張勝子都要留下德生在這喝酒,德生推辭著,用眼光看一眼菊花,菊花用眼皮撩一下,往下一眨巴示意他坐下,他就陪著張勝子喝上一頓。張勝子喝得酩酊大醉時,就說起菊花,上天真是弄人,菊花多好個女人呀,要不是出了事,能嫁給我這么個窮得叮當(dāng)響的男人嘛,來這鬼地方遭殃,我們村和他們村多少人講究她罵她,說她是破鞋,跑出去好幾十里地勾搭男人,她一句不解釋不言語,任大家糟蹋她,她苦呀。德生喝進去最后一口酒哇一口吐在地上,帶著一口紅紅的血。
菊花把德生送回到家,屋里黑的像井下煤窯,沒水沒柴,炕頭上一床破棉絮,旁邊桌子上幾個干巴饃,一碗涼水,菊花只是望了一眼心就酸了。放下德生,拿起他旁邊一堆臟衣服就要去洗,德生拽著衣服不撒手,菊花也拽著,就想起上學(xué)時,德生總是搶過來菊花的工具幫她干活兒。喝醉的德生撒開了手,被抽走的衣服隨著菊花轉(zhuǎn)身,德生手里還呆呆地保持著拽衣服時的動作,德生兩步躥上去,在后面抱住了菊花,一雙鉗子般的雙手緊緊地抱著菊花,德生,我們回不去了,菊花抽噎著說。
菊花平時不給德生說話,有需要征詢菊花同意的事,德生就拿眼睛詢問,菊花一個眼神,德生就知道該咋做,就像上學(xué)時在學(xué)校勞動中一樣的默契。張勝子喝閑酒時,工友嘴里說出了酒話,勝子,話說你腿砸壞了,你那個東西還好不好使了?莫非是也跟著報廢了吧,怪不得德生一個勁往你家跑呢,拉幫套呢吧,就憑你那點基本工資,你們家能吃穿啥都不缺呀,是不是嫂子掏干了人家的彈藥庫呀,德生才累得直不起腰,累得直吐血,還心甘情愿往這跑,張勝子一口菜沒咽下去,聽到這樣一大堆話,抄起酒瓶子就給對面來了一個頭開花。
德生每天下井,累得半死,但是只要出了礦井,看見菊花家的方向就像吃了靈丹妙藥,腿腳變得輕快。德生再進門時看見菊花眼睛腫得桃子一般,德生,你來礦上好幾年了吧,我給你張羅介紹個媳婦吧,礦上寡婦多,你要不嫌棄,成個家,知疼知熱的有個女人才算是日子。德生看著眼前低頭說話的菊花,張嘴蠕動半天,又咽下去了話,半天說了一句,姐,就說了一個字,張勝子在炕上就樂了,快點給德生兄弟張羅,你這個當(dāng)姐的早就該這么做,以后你就是我們的親兄弟,該來來,你姐一個人不行,還得你多幫襯,要不姐夫一家該散花子了。
礦上寡婦多,所以德生的婚事幾乎沒費什么周折,德生也啥要求都沒有,相看都不相看,就對著菊花說,你說行就行,菊花轉(zhuǎn)過身眼淚就下來了。熱熱鬧鬧地擺上了兩桌就算是成家了,德生除了上班,照看菊花家的大小活兒比自己家里的還多,張羅著要給菊花兩口子翻蓋下房子,雨季馬上要來了,菊花家的房子四面漏風(fēng),張勝子癱瘓這幾年也沒好好的修葺,老房子在風(fēng)里吱嘎直響,木頭檁子的老化程度像是古稀老人的骨頭架子,風(fēng)輕輕一碰,就開始搖晃,遠遠看上去嚇?biāo)纻€人。
德生想讓菊花帶著丈夫兒子住到自己家,待到房子修好了,再回來住,菊花搖頭。張勝子喝的醉醺醺,過了這場雨,德生兄弟,我和你姐在外面搭個窩棚,你就來幫我們弄房子,去你家使不得,你剛結(jié)婚半個月不到,姐夫小舅子媳婦的睡一炕上成啥事呀,被人說的,你姐被人說點啥沒事,她都習(xí)慣了,弟妹哪行呀。
那場雨過后,張勝子也隨著去了,大雨壓趴了房子,菊花只能選擇抱出兒子,況且她拖不動一身橫肉爛醉如泥的張勝子,菊花倒在大雨里摟著兒子哭,德生趕到時,菊花一頭扎進德生的懷里哭暈了過去。瘦成一把骨頭的菊花在他懷里,仿佛一陣風(fēng)都能把她刮走,齊耳短發(fā)下的臉像多年前第一次坐在教室里時安靜模樣,德生抱著菊花暈倒的身體流著眼淚。
菊花是悄無聲息走的,她看得明白德生新媳婦那警惕的眼神和有意無意用話的敲打,睡在一張炕上的德生,整夜地翻身聲,讓德生媳婦在黑夜里踹了一腳又一腳。
菊花抱著兒子消失在了那片礦山,就像多年前消失在他和德生一起長大的村子,消失在嫁過去的邱莊,像一個泡沫,完全地消失了。
菊花燒黃紙燎到了手指,立馬縮回來的手拉回了思緒,旺生怎么去的?德生蹲在墳塋旁邊,拿過來散落地黃紙燒起來。我兒在建筑工地被倒塌得墻體砸死的,死了好幾年了,像我這樣生無可戀的人還活著干什么?回到邱莊,每天就是跑到十幾里地的這里同兒子說說話,漫長的人生,這五十多年怎么都是苦澀,不如早死了早托生,也省得熬心遭罪。德生拿著黃紙的手顫抖地離開火旁,伸過來抓住菊花的手,我找了你又二十年了……你那媳婦呢?菊花問。你走了,我還呆在那里干嘛?把下煤礦攢的錢都給她了,我就開始找你,那本來是給你存的錢,我咋成的家你清楚,是為了能名正言順地呆在你身邊,是怕張勝子那畜生禍害你,把你掐得青一塊紫一塊。
德生賣了羊群,其實他真是舍不得,如果不是回到村子里放羊,他還真的碰不見菊花。他要守在這里,一步都不能離開那個人,在墳地不遠地方蓋起了一個草坯房,每天等著菊花來找兒子,來和他說說話。我今天給你留了韭菜盒子,是山韭菜的,可有味了,起早就包好了,依我看你們村那么遠,你別來回跑了,就住在草房里吧,我可以再蓋一個。每天不厭其煩的這話,被他說多了次數(shù)引發(fā)了不停地咳嗽,住就住吧,菊花說,我們還能活幾天啊。
那是一個有星星的夜晚,一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中年男人顫抖著抱著一個不再年輕的女人,小心翼翼視如珍寶般把她放在床上,吹滅了油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