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舟
為何是歐洲人通過海洋塑造了全球化網(wǎng)絡?
并不是所有靠海的國家都是海洋國家——歷史上的中國就不是,甚至連日本這樣四面環(huán)海的島國,在明治維新之前也很難說是。因為這取決于人們如何看待海洋:它是社會生活的終點,還是起點?根據(jù)前一種想法,海洋是陸地的盡頭,所謂“天涯海角”,當你從陸地走向海洋,就在海岸邊停下了腳步;但后一種觀念則相反,有一種沖動驅使著人們到海上去,到對岸的世界去,去和不同的陌生人打交道,這樣,茫茫水面不再是障礙,而成了通道。
如果說有某種海洋文明的共同特質,那它想必是由此而來的那種流動性:人口的流動、物資的流動、財富的流動,以及知識的流動。雖然有所謂“靠海吃?!钡恼f法,但如果僅把海洋作為一個蘊藏物產的寶庫,所能得到的終究有限,更不必說在較早的年代,人類也沒有技術能力開發(fā)海洋。這些都意味著,海洋真正的價值并不在于海洋本身,而在于它天然是不同群體進行交換的最佳媒介:在蒸汽機車出現(xiàn)之前,海船不僅比陸上交通工具移動速度快得多,而且運費低廉——13世紀末運送同樣的貨物從北歐到南歐,海運成本僅是陸運的1/20。僅此一端,就可以理解為何在歐洲人發(fā)現(xiàn)繞過好望角通往東方的海洋商路之后,曾經輝煌一兩千年之久的陸上絲綢之路會一落千丈了。
不僅如此,海外貿易的最大好處是可以逃避陸上運輸時所遇到的重重關卡課稅。眾所周知,15世紀末葡萄牙人之所以要竭力尋求直達東方的航路,最主要的內在驅動力就是想避開意大利城邦、土耳其和埃及等國因為壟斷東方貨物而施加的重稅。在達伽馬發(fā)現(xiàn)直達印度的航線之后,葡萄牙人將貨物運回歐洲所需繳納的通行稅便只相當于之前的1/80。某種程度上,這就像是那個年代的“電子商務”:繞過了許多批發(fā)零售商等中間環(huán)節(jié),將生產方與消費者直接聯(lián)系起來,從而在壓低成本的同時,將中間的利潤攬為己有。就此而言,它天然具有某些市場的特質,正如德國學者齊美爾在《貨幣哲學》中所說的:“海洋一如貨幣是一個中介者,它是交換手段的地理版本?!?/p>
從一種現(xiàn)代人的后見之明來看,既然海洋有著如此明顯的好處,似乎很難理解我們的祖先為何不去好好利用它。雖然中國歷史上也有閩粵航海小傳統(tǒng),并在明清時期煥發(fā)出不同尋常的活力,但總體而言,傳統(tǒng)時代的中國是一個安土重遷的農業(yè)帝國,沒有足夠的動力出海闖蕩,還屢次實施海禁。這其中的一部分原因比較好理解:海運雖然在運費上比陸運和河運省得多,但它卻也是一種高風險、高技術要求的運輸方式。海船不僅造價高,而且對技術、操控人員的要求都較高,在足夠抗風險的現(xiàn)代巨輪問世之前,海洋顯然也難駕馭得多,一旦沉船,很多商人也許就此血本無歸。正因此,在上古的兩河文明時代,能進行海上貿易的都不是一般的商人,而是神廟或宮廷這樣資本充足、能承受風險的機構。從這一意義上說,古代中國的決策者并不是缺資金或技術,而是權衡利弊,選擇了“安全”而犧牲了效率與利潤。
事實上,對真正有決心越洋航行的人們來說,技術從來不是真正的障礙?,F(xiàn)代學者公認人類早期歷史上最杰出的航海者是太平洋島民,他們早在35000年前就駕駛著獨木舟穿越了數(shù)千公里寬的洋面,由此人類定居者才逐漸擴散到了這些小島上。挪威學者索爾·海雅達爾曾在1947年和五位同伴做了一件至今仍有爭議的事:他們完全按照印第安人的傳統(tǒng)方式制造了一個木筏,并靠著它在三個月內橫渡了6000公里的太平洋洋面。在日本沖繩海洋博公園的海洋文化館里,我曾看到許多太平洋島民的航海器具,從船體設計、對風向與海水的觀測、用以導航的天體圖,都令人驚嘆地證明:即使是一個無文字的人類社會,也完全能進行長距離的海上航行,因為他們以海為生。
林肯·佩恩和他的著作《海洋與文明》
不過,正如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在其名著《西太平洋的航海者》中所說的,這些島民雖然是優(yōu)秀的水手,到遠方的島嶼和人交易物品對他們也極為平常,但他們的動機卻不是為了獲取利益,而“在于它們背后的傳統(tǒng)和風俗所賦予的社會力量,它給這些物品以特別的價值,使它們籠罩著浪漫的光環(huán)”。就像林肯·佩恩在《海洋與文明》中所說的,要解釋像美洲這樣的地方為何沒有出現(xiàn)廣泛的航?;顒印楹芜h距離海上交通網(wǎng)絡沒有得到更好的發(fā)展,“這些問題都是難以回答的”。自然條件往往不是問題(在非洲也許是,非洲海岸缺乏良港、封閉半封閉的內海和島鏈),而從中國、日本到印度、埃及的例子又證明,造船資源、技術能力和貿易資源也不是促使人們走向海洋的先決條件。在此,本書雖然描述了全球各地海洋史的方方面面,但他的用意顯然不是寫一本歷史哲學,但一個難以回避的問題是:為何是歐洲人通過海洋塑造了全球化網(wǎng)絡?
在這一點上,應該說地中海的確具有全世界最優(yōu)越的先天條件:不僅優(yōu)良港灣、島嶼眾多,而且距離埃及、兩河、希臘等文明中心都很近,由此帶來強烈、直接而頻繁的海上交換活動和沖突。歐洲的文明曙光最早出現(xiàn)在克里特島這樣乍看上去偏遠的海島上,實非偶然——考慮到海路聯(lián)系,那它可說是當時歐洲地理位置最佳的地方,足可成為充當一個繁忙的海洋貿易網(wǎng)絡的重要節(jié)點。它的財富和力量依靠海洋商路的交換,而海洋在帶給它所有這些的同時,還確保了它的安全:即便到近代,遠渡重洋投放兵力也很困難,因而這個歐洲最早的文明是一個不設防的城邦。隨后誕生的雅典帝國更明確了自己的未來在海上,并首度確立了一種新的模式,帝國“通過沒有中間商的遠距離海上貿易獲得財富,并憑借海軍來保障其優(yōu)勢”,而這無疑就是歐洲近代“海商復合體”(naval-commercial complex)的前身,那是海上貿易和海權力量彼此支撐的一種社會結構。
這才是真正的“靠海吃?!保翰粌H僅是作為漁民收獲一些海產品、混口飯吃那么簡單,還意味著整個社會必須圍繞著海上活動進行徹底重組。在荷蘭和英國興起之前,近代歷史上最成功的海洋帝國威尼斯正是如此。在掃平了海盜之后,自公元1000年起,威尼斯每年都要鄭重舉行儀式,將由主教祝圣的金指環(huán)投入大海,宣告這個城邦與大海結婚,以此確立一種彼此緊密結合的排他性關系。相比起來,中國歷代雖然也有海上貿易,但那最多也不過是極少一部分沿海地帶人們的生活罷了,就算全部禁掉,對帝國整體而言也只是可承受的損失。即便是近代以前絕無僅有“背海立國”的南宋,也只是利用沿海地區(qū)的財富來支撐整個國家,而不是圍繞著海洋活動來改造整個社會。最明顯的對比是:1378年當威尼斯被熱那亞艦隊封鎖海口時,整個城邦幾乎立刻陷入危亡,但當鴉片戰(zhàn)爭中英國艦隊封鎖中國沿海時,絕大部分自給自足的中國人根本沒感覺到對自己生活有什么影響。
歐洲的海洋文明形態(tài)之所以最終能勝出,恐怕正在于它奠基于一種英國學者伊斯特凡·洪特所說的“倒序”發(fā)生的經濟發(fā)展模式:它是從長距離貿易開始,隨后逐漸發(fā)展出國內貿易,最后才在很晚的時候創(chuàng)建了生產農業(yè),其順序和包括中國在內的世界其他地方恰好相反。顯然,這一不同尋常的模式,其謎底就是“海洋”二字。長距離的海上活動使得整個社會圍繞著它自發(fā)重組結構,而以利潤作為驅動力和潤滑劑,推動著人們不斷向外開拓,前往遙遠而陌生的陸地,由此建立起與不同國家和人群之間的聯(lián)系。的確,這種模式天生帶有某種向外擴張的沖動,也眾所周知給世界帶來了好壞參半的影響,可問題在于,如果不是這樣,歷史也沒有提供另一種更好的方式,能為不同文明之間的海上交換活動提供持久不竭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