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鐵鷹

孫悟空大鬧天宮、返回花果山，玉帝派托塔天王和哪吒父子征剿，卻落敗了。玉帝屬下的天兵天將雖然不少，但能與孫悟空抗衡的并不多，現(xiàn)在托塔天王父子一敗再敗，天宮顏面掃地，弄得玉帝臉上雖然還是“笑道”，話里卻透著底氣不足：“卻將那（哪）路神兵助之？”

這時來做客的觀音在一旁插嘴，推薦由灌江口的二郎神前來擒拿孫悟空—注意，當(dāng)時觀音特意點明，自己推薦的“乃陛下令甥顯圣二郎真君”。玉帝雖說內(nèi)心不太愿意，但不得不接受推薦，派人調(diào)二郎神的人馬來花果山參戰(zhàn)，圣旨中說“成功之后，高升重賞”。

二郎神真有能耐，雖說費了點兒勁，到底把孫悟空捉住了。他凱旋時，托塔天王與四大天王等諸神都前來賀喜：“此小圣（二郎神）之功也。”二郎神倒也懂事，謙虛地說：“此乃天尊洪福，眾神權(quán)威，我何功之有?！币粫r間大家都喜氣洋洋，就等著二郎神“請了賞，討了功”，回來跟大家一起慶祝。但在無兵可調(diào)時臉上尚有笑容的玉帝此時連一點兒笑意都沒有，開口就要求把孫悟空押到斬妖臺剁碎。孫悟空法力高，一般刑罰傷害不了他，玉帝又忙著討論怎么處置他，直到太上老君把孫悟空放到八卦爐里去燒，玉帝這才滿意，然后才有工夫去討論二郎神的問題—當(dāng)初許諾的“高升重賞”，他只兌現(xiàn)了一半，有重賞，無高升。

為什么玉帝從一開始就不想用二郎神，二郎神立下大功還不給他升官，只賞賜了點兒金花、御酒、金丹、綢緞等東西？因為玉帝特別不待見二郎神。

這不是臆測。其一，孫悟空大鬧天宮后，天宮已無兵可派，可玉帝硬是沒有想起二郎神。按理說，二郎神是他的親外甥，從小就有“斧劈桃山曾救母，彈打棕羅雙鳳凰。力誅八怪聲名遠(yuǎn)，義結(jié)梅山七圣行”的高強(qiáng)本事，玉帝怎么會不了解他的本事，非要等觀音來提醒？其二，孫悟空從八卦爐里跑出來，再次大鬧天宮，玉帝一反往日猶豫不決的樣子，也不與其他神仙商量，立即派人前往西天請佛祖相助，哪怕自貶身份惹人恥笑。二郎神還在灌江口，能調(diào)一次就能調(diào)兩次，玉帝何必舍近求遠(yuǎn)？顯然玉帝不想再重用二郎神了。

那么，玉帝到底為何不想重用二郎神？這得從玉帝和二郎神的關(guān)系說起。

關(guān)于二郎神的神話故事版本很多，《西游記》是取其中兩個組成的：家住灌江口，取的是四川灌江口（今屬四川都江堰）的治水名臣李冰的次子李二郎的故事；玉帝外甥的身份，取的是桃山楊二郎的故事。楊二郎之父是個書生，在桃山讀書時被思凡的玉帝之妹看中，二人結(jié)為夫妻，生下了楊二郎。玉帝知道后懲罰妹妹，將其壓在桃山下。后來楊二郎學(xué)成武藝，劈開桃山，救出了母親。玉帝無奈，這才赦免妹妹，認(rèn)楊二郎為外甥。所以孫悟空一見二郎神的面就說：“我記得當(dāng)年玉帝妹子思凡下界，配合楊君，生一男子，曾使斧劈開桃山的，是你么？”顯然玉帝和這位外甥一開始就有點兒過節(jié)。

但這點兒家庭糾紛式的過節(jié)并不是主要問題，主要問題在于二郎神是玉帝的外甥這個身份。

《西游記》中的天宮制度仿效的是人間的皇家制度，玉帝的形象其實就是對皇帝的影射。中國古代的皇帝雖然都把自己說成是真命天子，但心里隨時都在提防著別人，尤其是宦官和內(nèi)戚、外戚。

所以，在《西游記》成書的明代，朝廷對內(nèi)戚的管理、防范制度執(zhí)行得非常嚴(yán)格。永樂規(guī)定：皇帝的長子立為太子、將來繼承皇位，太子的兄弟們自幼封王（一般在十歲左右），小王爺們大約在十七八歲結(jié)婚后就必須去自己的封地生活，他們只可享樂、不得參與政事。

這個制度有效地防止了宮廷內(nèi)部禍患的出現(xiàn)。正德與嘉靖之間的平安過渡是最好的例證。這件事就發(fā)生在吳承恩幼年時期。

正德駕崩時沒有子嗣，給朝廷出了個大大的難題。如果在其他朝代，這就是一個天大的危機(jī)，各路勛侯貴戚必然以擁立新皇為名乘機(jī)圖謀皇位，稍有不慎就會掀起一場腥風(fēng)血雨。但由于這是發(fā)生在明代，各路藩王都不在京城，他們與朝中大臣既無往來，心中也沒有圖謀登基的妄想，事先沒有任何準(zhǔn)備，所以正德突然死去，竟然沒有一位藩王插手，由著大臣們按部就班地商議、確定由被封在湖北的藩王、后來的嘉靖即位。正德一朝政治混亂，但在皇位交接這個重大事件面前能夠平安過渡，這不能不歸結(jié)于制度之力。

這些都是吳承恩親眼看到、親身感受到的，后來也反映到了玉帝和二郎神的關(guān)系上。

他筆下二郎神的地位其實正是明代皇室封國制度的寫照。玉帝對二郎神這位至戚并不親熱，采取的也是不接觸、不使用、更不重用的政策，只讓他住在灌江口，無事不得上天，“聽調(diào)不聽宣”。這“聽調(diào)不聽宣”是個很有意味的話頭：宣，是玉帝召見臣子，是日常政務(wù)，二郎神不得或不必參與，所以“不聽”；調(diào)，是調(diào)兵，應(yīng)該出現(xiàn)于緊急情況時，是二郎神應(yīng)該承擔(dān)的責(zé)任，所以“要聽”。

這個約定是玉帝為了制約二郎神才提出的，還是二郎神為了避免“搶班奪權(quán)”的嫌疑自己提出的，《西游記》里沒說，但估計是二郎神為讓玉帝放心而提出的自我約定。二郎神“聽調(diào)”后帶著各位兄弟到達(dá)花果山，見到托塔天王時說：“若我輸與他（孫悟空），不必歷公相助，我自有兄弟扶持；若贏了他，也不必歷公綁縛，我自有兄弟動手?！彼f這話干什么？怕托塔天王他們搶功勞嗎？這不符合二郎神在書中的形象，倒好像是二郎神刻意要同各天兵天將劃清界限，以避結(jié)黨的嫌疑。吳承恩不愧做過荊王府的八品官，對藩王與朝廷的微妙關(guān)系了解得是如此細(xì)致。

清人入關(guān)之后總結(jié)明代亡國的原因，將明代的這一宗法制度視為明代亡國的原因之一。據(jù)說康熙曾說過一段話，大意是“明代宗法使皇家骨肉分離，眾王尸位素餐，毫無作為，以至于國事緊要時竟無人能援手相幫，遠(yuǎn)不如大清制度能使皇家兄弟齊心協(xié)力”?；蛟S基于這一認(rèn)識，清初不設(shè)太子（康熙朝的太子兩立兩廢，最后二年始終沒有太子，任由九子奪嫡），大有讓諸皇子相互競爭、捷足者先登的意思。

明清兩代的制度各有利弊，只是可憐朱家子孫在自己的一小片宮殿里，雖說不缺吃穿，但無調(diào)不得進(jìn)京，甚至不得離開封地，大多數(shù)從出京后幾十年都沒有再見過自己的父母兄弟，不管有無才干，都終身不能從政，養(yǎng)肥終老完事?！段饔斡洝防锬俏粶喩矶际潜臼碌亩缮褚舱驗槭怯竦鄣耐馍砰L期不受待見，只能住在鄉(xiāng)下的灌江口，無事與一班草莽兄弟打獵為樂，看起來瀟灑超脫，其實也挺可悲的。

編 輯/安 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