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巖 崳(河北)
小眼屠夫
○巖 崳(河北)
1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他們還沒有出來,我的鼻尖、手心汗津津的,胸口保持著新生嬰兒心跳的速率。
我痛苦地看了一眼從旅館里出來的人,一個輕佻的女人,挽著一個穩(wěn)重成熟的男人。他們也應該會以這樣曖昧的姿勢走出來吧。刺激我的倒不是這個,而是他們現(xiàn)在正在做的事情。他們正在做什么呢?那是任何一個未婚妻最不堪想象的一幕。
一年前,我認識了董棟,他是我的頂頭上司,一個年輕有為的銷售部經(jīng)理。戴著副黑框眼鏡,斯文有禮。我承認,是我先對他產(chǎn)生了好感,我總忍不住去看他,在人群里搜尋他。后來他也注意到了我,約我吃飯,我答應了,然后是進電影院,然后是拉手,接吻,上床。我已經(jīng)不是青澀少女了,我前面談過兩個男朋友,我知道戀愛的程序,只是隨著戀愛次數(shù)的增加,程序的進程加快了。八個月后,我們就走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訂婚宴是在一個中等檔次的酒店舉行的,我的親人和閨蜜都見證了我們甜蜜的一刻。但是不到兩個月,距婚禮還不到一周的時間,就發(fā)生了這樣的事。
我的兩耳好像飛進了一群吵鬧的蜜蜂,我閉上眼,希望再睜開時我是躺在床上,只是虛驚了一場,或者做了個自作多情的夢。過了好一會兒,我撥開右眼上眼皮,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蹲坐在那灰撲撲的旅館臺階上,雙手抱著膝蓋。
不等了,我猛地站起來,捋掉左手上亮閃閃的鉆戒,那上面董棟海誓山盟的余溫還未褪去。我走下臺階,沿來路返回。
“哎,怎么走了?”有人叫住了我。
我這才想起還有他這么一號人,小眼屠夫。是他通風報信的,一大早給我打莫名其妙的電話,啰里啰嗦地告訴我,董棟是個不值得托付終身的男人。他不值得托付終身,那誰值得,你嗎?我語帶譏諷,不等他回答就掛了電話。沒想到他不死心,死乞白賴地守在我家門口,費勁唇舌,就是要讓我離開他嘴里的那個混蛋。為了證明他所言非虛,他把我?guī)У竭@個旅館門口,準備和我上演一場捉小三的戲碼。
我瞪了他一眼,他的小眼瞇縫著,嘴咧成一個上翹的弧度,竟在微笑,這卑鄙的家伙。
2
小眼屠夫,本名叫王宇,是我大學的男閨蜜。他眼睛小,一般情況下看不出是睜眼還是閉眼,大概是胖的緣故,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兩只眼珠子是不一樣的,一只是茶色,一只是黑色。體形粗笨的他,喜歡購物,逛街,吃零食。班里男生不喜歡跟他來往,他總是孤零零一人。
有一次演講比賽,他講了自己的身世:父母來歷不詳,從小在孤兒院長大,10歲那年,孤兒院發(fā)生了一場火災,身心受到巨創(chuàng)的他被一對好心的夫婦領養(yǎng)。他講得結結巴巴,斷斷續(xù)續(xù),但不影響我們幾個多愁善感的女生在下面哭得稀里嘩啦。雖然最后他沒有得獎,但是收獲了我和另外兩個姐妹的友誼。
我們姐妹三個跟他漸漸成為無話不談的閨蜜,還送他一個昵稱——小眼。
大四那年,兩個姐妹的男朋友都被小眼搞吹了。大家對小眼非但不厭惡,反而更親昵了。因為小眼慧眼識人渣。她們的男朋友,一個是腳踏兩條船的花心男,一個是有暴力傾向的偽文藝男。姐妹們?yōu)閼c祝脫離這些渣男,順便給小眼送了一個雅號——小眼屠夫。
小眼屠夫自從得了這個稱號,似乎更加熱衷于拆散姻緣了。我們大學畢業(yè)后,都留在那所城市工作,大家依然保持一星期相聚一次的密切聯(lián)系,小眼跟大家一起,參加閨蜜聚會。
很快,我就談了一個男朋友。那是我通過公司同事認識的一個朋友,名叫李哲,他說見到我的第一眼就愛上我了,我是第一次墜入愛河。天花亂墜的甜言蜜語、花樣翻新的浪漫情懷,很快將我俘虜,我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給了他。
當我?guī)е霈F(xiàn)在聚會現(xiàn)場上,大家都為我感到高興。你終于找到自己的幸福了。她們都虛偽地說,向我眨眨眼睛。其實背后都酸溜溜的:從哪兒釣來這么個金龜婿?要人有人,要財有財?shù)摹?刹皇?,他個頭高,體形均勻,有一張酷似李敏鎬的臉,而且他說,他父親是某房地產(chǎn)的大鱷。我想我是掉進蜜罐里了,愛神丘比特對我太眷顧了。
小眼屠夫卻不以為然,他對待李哲的態(tài)度傲慢至極。李哲半彎腰,友好地把手伸向他,他在座位上,屁股像挨了蚊子叮,左扭一下,右扭一下,眼睛就是不看李哲。李哲不跟他計較,不卑不亢地收回了手,我面子上掛不住,對著李哲的耳根說:“他有過一段孤兒的經(jīng)歷,不大合群,別見怪?!?/p>
我私心里是袒護李哲的,因此也就對小眼屠夫耿耿于懷起來。以前跟他能煲一個小時的電話粥,視頻也能聊上兩個鐘頭,可現(xiàn)在,我當然是把精力貢獻給了李哲,一方面是出于愛,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對小眼屠夫心存芥蒂。
一個周末的下午,我們幾個閨蜜在一起喝茶,小眼屠夫走過來,把一份厚厚的資料拍在我面前?!翱纯窗桑@就是你的男朋友。”他往后一仰,一個葛優(yōu)躺。
我迷迷惑惑地拿起那份足有幾十頁厚的文件,“李哲,男,漢族,出生日期……”關于李哲的方方面面,飲食起居、家庭狀況、戀愛史,甚至高考成績,都寫得清清楚楚,恐怕比李哲本人保存的記憶還要多、還要細。
“哇,太厲害了!”兩個姐妹都夸贊小眼屠夫,稱他可以去情報局工作了。
“他說他父親是地產(chǎn)商,實際上是一個農(nóng)民,哦不,現(xiàn)在在某工地上打工。他說他是復旦大學畢業(yè)的,事實上,他連大學都沒有考上。他是個騙子,你不能跟一個騙子在一起,他不可能愛上你的?!毙⊙弁婪蛱咸喜唤^,手在空中一會升起一會落下,比起他大學時青澀的演講,現(xiàn)在簡直像個演講大師,聲情并茂,極具鼓動性。兩個姐妹被他說得連連點頭稱是,紛紛反過來勸我放棄這份虛假的愛情。
聯(lián)想到這些日子來,李哲老是以各種借口向我要錢,我思想上就有點動搖了,可嘴上還是不服氣:“就算他沒上過大學,就算他家條件不好又怎樣?他也許是出于自卑心理,這不能說明他就是騙子,只要他沒騙我的感情,其他的我都不在乎?!?/p>
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很快將我擊敗了。李哲被一個少婦以詐騙巨額財產(chǎn)的罪名給告了,我借給他的錢打了水漂,感情也如泡沫一樣瞬間破裂。我伏在小眼屠夫肩膀上哭了整整一個晚上。
半年后,我傷愈了,治愈我情傷的是一個大我十多歲的男人。還沒等我答應做他的女朋友,小眼屠夫突然殺過來,一棒子打飛了這個有家有室的男人。其實,在我心里已經(jīng)認定他是男朋友了,可是我也不想做一個小三。如果不是小眼屠夫有圖有真相的證據(jù),我也許會稀里糊涂把自己變成人人喊打的二奶。
小眼屠夫在感情上對我是有恩的,可我就是沒法感謝他,他一次次把我從幸福的天堂打入丑惡的地獄。他就像一個真正的屠夫,拿著寒光閃爍的刀子,一次次斬殺我脆弱而美好的愛情。
我討厭他,不想再見到他。
3
“你走吧?!蔽依淅涞卣f。
“好?!彼麕缀醣奶D過身,覺得不對勁,又慢慢轉向我,“讓我去哪兒?”
“從——我——眼——前——消——失!”我一字一頓地獅子吼道。
“姐,你聽我說……”
他從大學開始就叫我姐,可實際上我比他還小五個月。開始的時候,我當他是出于禮貌,后來彼此知道對方底細了,我當他是叫順嘴了,改不了了。
“滾!”我低頭指著一個方向,用盡所有力氣喊道,覺得不解氣,又加了三個字——“丑八怪”!
他真的消失了,悄無聲息的,后來我再也沒有見到他。兩個閨蜜結婚時,他也沒有出現(xiàn),我們所有人都失去了他的聯(lián)系方式。他如我所愿消失了,仿佛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
這兩年,我沒有再遇上讓我動心的人,我想三次失敗的戀愛經(jīng)歷,已經(jīng)狠狠地鏟除了我的情根,它恐怕再不會發(fā)出嫩芽了。
休年假時,我突然想逃離浮躁的生活,尋找一處靜謐、安寧的地方,腦子里好像有一個聲音,將我指引去了新疆。我在地窩堡下飛機,又轉車來到一個小鎮(zhèn)。剛下車,一對老年夫婦氣喘吁吁地從后面追上我:“姑娘,等一等,等一等!”我回頭,驚訝道:“是叫我嗎?”
“對,對,是你,是你!”女的激動地捂住了嘴巴,男的一雙眼睛把我穿透了無數(shù)遍。
我的第一反應是,騙子!隨即準備腳下生風。
“哎,等一下!”他們不死心,跑到我前面,攔住我。
“我們認識嗎?”我說。
“不認識,可是,你像,你像……”女的再次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像你們的女兒?”我不屑一顧,這騙子的伎倆也該升級了,我為他們還在用這么老套的手法而感到難為情。
“你怎么知道?”女的突然淚如雨下,“難道你真的是……”
“怎么可能?”男的扶住女人顫抖的肩膀,“小雨早不在人世了……”
我感受到他們那種發(fā)自肺腑的傷痛,臉色溫和下來。
“我真的像你們的女兒?”
“對,對,太像了,就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只是,小雨活著的話,應該比你大很多。姑娘,你幾歲?”
“27?!蔽胰鐚嵒卮?,實際上,再過兩天,我就踏入28的門檻了。
“是的,小雨在的話,該有40了?!?/p>
“請問,小雨是怎么……對不起,我知道不該問這個問題?!?/p>
兩個老人對看一眼,似乎有些為難,最后還是男的先開了口:“小雨是一家孤兒院的老師。十多年前,孤兒院發(fā)生了一場火災,小雨為了救一個孤兒……”
我明白了。
老人接著說:“后來,我們領養(yǎng)了被救的那個孤兒,看到他就像看到我們小雨一樣?!?/p>
“那個孤兒,跟我們一樣,懷念著小雨。他說,小雨在學校里對他可好了,他還說將來長大了要保護她的??上А?/p>
我突然想到小眼屠夫,于是脫口而出:“這個孤兒叫……”
“王宇。跟我們家小雨一個名字,只是雨水的雨改成了宇宙的宇,他本來不叫這個名字,是他自己要改名字的,說是要永遠記住小雨姐姐?!?/p>
原來如此。怪不得,他費盡心思地討好我。大學時,我還沒起床,他就買好了早餐在樓下等我。我所認為重要的日子,他都記得。連我哪天來例假他都一清二楚,到了那天,他不讓我碰涼水,洗碗洗衣服的活都被他攬去。有一年夏天,雨下得特別大,我們宿舍門口有一個凹陷下去的坑,一下雨就積水,同學們都趟著水過。他偏要背我過去。別人都以為他在追我,我自己有時也這么想,可是他從來沒表白過,我也感覺不出他有那意思。但是一有男同學向我示好,他就像一頭勇猛兇狠的藏獒,虎視眈眈地盯著別人,害得我大學四年盡去羨慕別人成雙成對了。
原來,他是把我當成了另外一個人。這么些年來,他蠻橫無禮地拆散我的感情,只是為了實現(xiàn)兒時保護另一個跟我長得很像的人的諾言而已。
“王宇呢?他現(xiàn)在在哪兒?”
可是我最終沒得到想要的答案,他好像真的從這世上消失了。
4
我又戀愛了,是在新疆遇到的一個旅行者。他比我大五歲,是一家小公司的職員,個子高大威猛,性格卻與他的身材形成巨大反差,他心細如發(fā),對人體貼入微。他沒有錢,沒有車,沒有房,買不起鉆戒,但是他會用紅色的紙折疊出逼真的玫瑰和戒指。他幽默風趣,三句話就能把我逗笑。我們會并排坐在房頂上,吹著小風,看天上的星星,他認識很多的星座,知道很多關于星座的故事,而我永遠只認識北斗七星。
每當這個時候,我會想起小眼屠夫來。他會不會再拿著厚厚的一沓子花費了好幾個月時間搜集來的資料、照片,向我訴說眼前這個人的罪狀?如果是那樣,我該怎么選擇?
小眼屠夫的養(yǎng)父母說他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大概受了很大傷害,我不該那樣對他。
結婚那天,兩個閨蜜帶著各自的孩子來參加我的婚禮。我一一擁抱了她們?;槎Y儀式接近尾聲,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是要我背向觀眾,丟出手里的花束,據(jù)說接到花束的女生,會成為下一個新娘。
我的一個堂妹很想嫁出去,我看準了她的位置,背向她,默念一二三,花束從頭頂越過。我聽到一片嘩然,然后是鴉雀無聲,我好奇地轉過身。
接住花束的是一個年輕男子,窈窕的身材,穿一件銀色長款外套,白皙的臉,微紅的唇,小鮮肉一枚。他的眼睛如秋水映月,嘴咧成一個上翹的弧度,溫暖的笑蓄在那里,若隱若現(xiàn),欲發(fā)不發(fā)。
他向我走來,一直走到我面前。
“是你?”我驚訝地捂住嘴巴。
“是我……”他微微笑著,“我現(xiàn)在不是丑八怪了吧?”
“你……整形了?”我靠近他,使勁盯著他的臉,想看出點刀削斧鑿的痕跡。
“沒有,我怕你認不出我。”他笑道,眼睛直視著我,一只眼睛是茶色,一只是黑色,“我每天跑兩公里,吃一頓素食,就想著有朝一日站在你面前,你不再嫌棄我?!?/p>
“你去了哪里?”
“你去了哪里,我就去了哪里,我從來沒有離開過你半步……”
此時此刻我才突然想起,王宇曾和我說起過,領養(yǎng)他的夫婦就住在新疆。誰能想到當初我口口聲聲趕他走,可后來還是去到那片他曾生長過的土地呢?也許他曾對我說過的話,為我做過的事,都已融進了我的潛意識中。
“是的,這個我可以作證?!崩瞎哌^來,拍了拍王宇的肩膀,王宇朝他促狹地眨了眨眼睛。
“你們兩個認識?”我驚得張大了嘴巴。
“對,他通過了我的考驗,是你值得托付的人,現(xiàn)在我放心了?!彼鹞业氖郑阉旁诶瞎氖中睦?。我抬頭,在那只茶色的眼睛里找到了自己的身影。
(責編/范文軼 插圖/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