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書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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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書林
余書林,筆名愚拙。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電影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會員、潛江市作協(xié)副主席。曾在《短篇小說》發(fā)表小說《荷花》《借宿》等。
1
月桂把犁扛上肩膀的當口,似刀刃的犁鏵,逼到了她只有一件襯衣隔著的腰間。
女人的腰是最金貴的。俗話說:“男人的頭,女人的腰,只準看,不準撈?!?/p>
這犁鏵逼向月桂的腰里時,極像剖魚人手中的刀刃猛地逼向魚腹那樣。月桂終歸沒有躲開犁鏵——她根本沒躲,而是自己把那犁鏵送上腰間的。不過,犁鏵的邊鋒不如刀刃鋒利,并沒像剖魚刀那樣給她的腰間剖開一道血肉模糊的口子。但,她腰間的肌膚,還是像刀刃剖向魚腹那樣,被刃得向內收縮似女人乳溝那樣的一道肌溝來。那犁鏵的邊鋒躺在月桂那腰間的“肌溝”里,如人體投進沙發(fā)海綿里那般。犁鏵雖然沒把月桂的腰肌剖開,但把月桂的眼淚刃得像晶瑩剔透的珍珠項鏈散了串那樣,一顆緊接一顆地往下掉。
月桂是不愿意讓丈夫出去打工的。但是,兩個人在家里種那幾畝死地,就算是整出花來,也收不了幾個錢。她也知道,盡管家里只那幾畝地,靠一個女人也是難得侍候好的。但是,女兒已上高中,房子還是上世紀80年代她公婆蓋的。與村里搬進新農(nóng)村的那些人家新穎別致的樓房比起來,顯得格外寒酸和蒼涼。他倆現(xiàn)在要是還不醒“瞌睡”,吃些苦頭,掙幾個錢裝在腰里,要用錢的時候,定然是黑天無路。
水生拖著一把鋤頭出門,拄在門前,鎖門時,“打野”的眼神,看到了隔壁扛著犁出門的月桂。水生心里一驚一乍——女人怎么能干這種男人都不愿意干的粗重活路呢!
耕田的人,要光著腳丫,一只手掌握犁尾巴,另一只手還得拖著一根鞭桿——不時用來催牛、撅除那些裹著犁鏵的雜草。犁地一天到晚跟著那個啞巴畜牲跑個不停。泥地里還躲藏著一些歷史悠久的文物——螺螄蚌蛤殼。弄得不好,它們會露出猙獰,冷不防地劃破耕田人的腿腳。
水生想著這些,對月桂莫名地產(chǎn)生了憐香惜玉之情。水生本想對月桂說:“我和你換工吧?!彼@時是到棉花地里鋤草去的,恰好這是女人干的活路。這話,水生沒有說出口。水生的內心不“骯臟”。他覺得與女人換工,有“討好”女人之嫌。
在外人眼里,水生與生俱來有“憐愛”女人之心。他是“怕老婆”那種類型的男人。家里該女人做的燒火理灶、洗衣、掃地,他都做。
水生的老婆之所以出去打工,除了不愿意種地,也不愿意做那些家庭瑣事。他的女人說:“出去打工,賺兩個錢了,可以到處去看風景,滿世界地瘋?!?/p>
2
水生和月桂是一個即將消失的村莊里的兩戶民居里的留守人員。
這兩戶民居坐北朝南,平房,青磚黑瓦。這些磚瓦,已老朽如女人香消玉殞。屋后,樹木卻蔥蘢,參差如山巒。
倘黃昏從遠處眺望這里,這兩戶民居極像堆放在“山腳”下的兩個柴草垛。
月桂住東家,水生住西家,兩人差不多的年紀。
兩家之間,隔著一塊二十來步寬的空宅基地。這宅基地上種著磚頭、瓦塊。它們的縫隙間,生長著各種名堂的野草野花,也滋養(yǎng)著一些蟲豸螞蟻。
時常有雞、有狗、有貓來這里覓食、嬉鬧、撒野……月桂和水生有時會出現(xiàn)在各自的門前,看“雞子打水”、“貓子叫春”、“狗崽喜相逢”……這些村野景致。
3
水生見月桂要干男人的活,覺得這事他有責任,心里如草爬子在拭,很難受。
水生沒有立即鎖門,遲疑了那么一小會兒,返回了屋里。他的這種舉動,極像出門時,突然想起了家里還有要緊的事沒做完,必須先把它做好了再去做別的事。水生回到屋里,沒有什么事要做。他拿起笤帚掃地,覺得地上很干凈;他揭開水缸,缸里的水是滿的……他這時可以說是心猿意馬,有事也做不下去。水生在屋里磨蹭了一會兒,估計月桂走遠了,這才走出屋來,鎖好了門。
水生從月桂的田邊經(jīng)過的時候,月桂正在校軛。月桂手里牽著的那頭老水牛的牛蹄不住地踢踏著,左躲右閃,就是不往她拿著的軛頭套里鉆,月桂急得直掉眼淚。她在心里說:“那些男人也是這么做的,那牛恁聽話,到了女人的手里,牛脾氣也變得古怪起來了?!痹鹿鹨彩怯行┤涡缘呐耍髅鬟@事情她做不好,卻要一個勁兒地堅持做下去。那年秋天,她在地里收稻谷,與男人拌了兩句嘴,明擺著要兩個人配合才能捆稻子的事,她卻賭氣地一個人去做。月桂把一根草要子打開,橫在地上,在草要子一端插上一條釬擔,代替那個捆稻谷的人。她要自己抱稻谷,自己捆。那曬干的稻谷禾稈,松散輕飄,偏偏不聽她的話。摞到一定的高度時,松松垮垮的稻子禾稈就搖搖晃晃地垮倒了。她見到剛摞好的稻秸稈垮塌了,氣憤地、拼命地、使勁地搖聳著那堆小稻垛,咬牙切齒地、憤怒地吼叫著:“我要你倒,我要你再倒!”她費了好大的勁,才把稻子捆好。這時,能動的牛比那不會動的稻桔稈倔犟,可是月桂比牛還犟。她一個勁兒地把牛一次又一次地往軛頭套里趕。那牛牛得狠,前蹦后跳,就是不往旁邊的軛頭套里鉆。不知道是急的,還是累的,月桂額頭上沁出的汗水,泡濕了劉海。
水生脫掉腳上的鞋,不聲不響地來到月桂的身邊。他望著月桂笑了一下,向月桂要過軛頭和牛繩,只輕輕地噓了一聲“哇——”,那牛就停在那里,不再那么“?!绷恕K衍楊^套上牛的頸背,再抬起右腳把靠在牛右腿旁的軛頭纜繩盡量往低處踩,嘴里輕聲地發(fā)出那牛熟稔的號令:“腳?!蹦桥仨樀匾来翁鹛阕?,鉆進了軛頭套里。水生系好捎軛頭的纜繩,走到犁尾巴后頭,揮鞭趕牛:“起吁——”牛邁開大步,想往前走,可是,那犁鏵直往地的深處鉆。那犁——埸大、土份深,月桂拴(系)得犁扣是“大埸壓頭”。牛使盡力氣,拉不動犁,不得不停下腳步。水生用手拉了一下牛繩,口里喊著“縮——”,牛立即退了兩步。水生松了犁扣,重新拴埸。
水生告訴月桂:“拴這犁扣,要根據(jù)犁‘埸’的大小,‘土份’的深淺來定。犁扣有九種拴法,分大、中、小三種。這三種拴法又各分抬頭、壓頭和平頭。”接著,水生又把這九種犁扣的拴法,做示范給月桂看了。
月桂在一旁看著,聽得流了眼淚。她第一次覺得:男人也不是那么容易。
水生拴好犁扣,鞭子一揚,牛拖著犁跑了起來。地,犁得不深不淺。牛拉犁,好像不要費什么力。
水生打了一個“埸(犁一壟地的開頭,叫打埸。)”,交待月桂,像他那樣犁。月桂點了點頭,從水生手里接過鞭桿和犁尾巴,接著犁地。可是,這犁、這牛一到月桂的手里,卻成了她的冤家對頭。犁鏵不是往地的深處扎,就是冒出地面。牛呢,犁輕時,它跑得飛快;犁重時,它使盡力氣,呈前弓后箭的架式,難得往前邁一步。
水生再次從月桂手里接過犁來,牛照樣輕松自如地跑著。
水生只好繼續(xù)幫月桂犁地。
月桂在一旁看著水生犁地,她想:真是看人“唱歌”不費力。原來這犁地,看似普普通通的一件事,在女人手里也是那么不容易。
水生對月桂說:“你去幫我鋤草吧!”
月桂望著水生點了點頭?!鞍Α彼吐暤貒@了一口氣,意味深長地說:“這種地的事兒,還是要男人!”
4
月桂看著給她犁地的水生,臉上長出了一種難過的、感激的赧顏。她猶豫了一下,彎腰撿起水生丟在田埂上的鋤頭,往水生地里走去。她走得很急,看得出來是在趕時間。
月桂從家里出來耕田,打著赤腳,根本沒想到和水生換工。光著腳板鋤草,有些不適應。棉花地里被太陽暴曬過的枯土坷垃很堅硬。還有那些沒筷子粗、高矮不齊的麥茬,也不能小看,它們像一根根栽在地里的竹簽,張牙舞爪,一不小心,它們就會趁機撮進人的腳里和腿上,比“上竹簽”的苦刑好不到哪里去。月桂除了小心謹慎地避讓,有時,還得忍受。
月桂為了中午早點回家做飯給水生吃,不住地揮舞著手里的鋤頭,不顧腳下暗藏的 “殺機”。她的腳板被土坷垃硌得生疼,腿上被麥茬劃了好多道傷痕,她只得一次又一次地咬緊牙關,忍受著。被刺痛的感受,又使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從牙縫里吸出“咝、咝——”的呻吟聲。地里,有些雜草似乎與棉苗格外地親近,它們緊挨著棉苗生長著,像相依相擁的情侶。誰知“心慌吃不得熱豆腐”,月桂一連鋤掉了連著草長的兩株棉花苗。鋤掉兩株棉花苗的地方,呈現(xiàn)出了好大一片光溜溜的空地。月桂知道:“棉花薅九道(次),道道有損耗”的道理,但是,兩株棉花苗到秋后就是兩斤籽棉的收成。月桂的心里很內疚,覺得不該呈一時之急。俗話說:“一天忙到晚,工夫手上趕?!?/p>
月桂想著今天和水生換工的事,不由得想起了她童年時,奶奶講給她聽的事兒:解放初期,農(nóng)村還沒實行農(nóng)業(yè)合作化,村子里的人家,三、五戶成立一個互助組,哪家人有事、有困難,互助組內的這些人家都來幫助。大家一起做一件事,很快就做完了,做好了。她的媽媽也給她講過她媽媽年輕時候的事:那時是大集體,男人耕地,女人插秧,苦是苦點,盡其所能。不像現(xiàn)在,另一個不在家,在家不管是男是女,家務事、地里事都落在這個人的身上。該干不該干的都要干;做得了做不了的都要做。還有那男、女之間…… “唉!這個時代,這日子不知道該怎么過!”月桂在心里嘆息這些時,她的肚子卻潛意識地疼了起來。月桂是知道肚子為什么疼的原因的。她連忙收縮著小腹,用以止痛。
5
水生一犁地犁到了頭,掉過犁來后,看見月桂揀起了他丟在路上的鋤頭。
月桂雖然沒說她要去給他鋤草,這舉動,水生能意會得到。
月桂要去給水生鋤草,水生只有安心地給月桂耕田了。
水生的心里有些坦然,他本沒有向女人獻殷勤的想法,但他同情和憐憫她的心是有的。這耕田犁地的事,根本就不是女人做的,雖然村子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兩個女人會使喚牛了。水生認為,她們也是因生活和世俗的偏見逼出來的。
水生心里想,月桂鋤草一定比他鋤得快,鋤得干凈,傷苗會更少。兩人交換一下所做的事情,由各盡所能,帶來了各得其所。他覺得現(xiàn)在留守在家里的一些男人和女人,其實,有些事情就該這么換著做。可就是沒哪個男人或者女人,把這種互助互利的事情大膽地提出來??刹皇敲?,他水生再這么想,也不敢提出來。農(nóng)村男女“授受不親”這種世俗的傳統(tǒng)觀念根深蒂固,都怕從這一個“換工”之事引出一些流言蜚語來。今天要不是月桂主動地揀起鋤頭去鋤草,他也不敢理直氣壯地說和月桂換工。頂多他也只會教她學犁地,或者給她犁地。還有,水生平時在家里所做的洗衣服和做飯,其實都不是他心甘情愿要做的。那些事都是他妻子不愿意做,他不得不做。
水生是入贅的上門女婿,這里是人家的家,常言道:“無志無能的做女婿,受人家娘兒母子的氣?!闭沁@樣。水生雖然人不傻,但家里窮,娶不起媳婦,進了人家的門,就得看人家的臉色行事。水生為了家庭和諧,在一些小事上只得忍讓和屈從。慢慢地也就習慣了。習慣成自然,反倒練就了一身“男做女工”的持家本領。
水生在今天與月桂換工的事上,他并不以為月桂沾了他什么光,討了他什么好。他本來也不喜歡鋤草。他好痛恨棉花地里的土坷垃硌腳、麥樁子撮腿桿子。他鋤草時,老是草鋤不掉,總愛把棉花苗鋤掉。原先妻子在家,他們一道鋤草時,妻子總是哼著鼻子罵他:是個消飯桶,連草都不會鋤。水生還想,要是月桂樂意,她家里今后只要是男人做的事,他都可以跟他換工。他的這種想法,并不是他要討好月桂,而是他想沾月桂一點光。月桂在水月村,凡女人做的活路,她都算得里手。
6
月桂覺得水生和她換工,她沾了水生的光,決定中午燒頓飯給水生吃。
月桂回家燒火時,沒從水生給犁地的田邊走,而是繞了一個大圈。她不想讓水生知道她的行動。
月桂先到菜地里拔了幾棵萵筍、刨了一衣兜土豆,還摘了幾個她的菜地里還不多、街上剛上市的嫩辣椒。她本想到小商店里去買一瓶酒的,遲疑了一下,沒去。她從來不喝酒,男人沒在家,怕買酒的事,在村巷里孵化出流言來。流言雖然無影無形,但它像水一樣,能流動;像空氣一樣,能漂浮;像電波一樣,能輻射。村子里的人津津樂道的莫過于男女之間的事。本來,她們換換工,適合男女各盡所能,相互幫助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一旦形成流言,必然會演變?yōu)轵阏Z。那就像虰虰(方言:蜻蜓)吃尾巴一樣,成了“葷腥”事。月桂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她和水生在換工,收回了到小店去買酒的決定。她要盡力把飯菜做得好一些:用土豆燉排骨、辣椒炒雞蛋、萵筍燉臘雞子……讓水生嘗一嘗女人的滋味。
月桂回到家里,先把臘雞子和排骨用涼水泡上,這才去扒灶膛里的灰、洗鍋、擇菜。月桂把抹布用洗潔精洗得干凈如新,把要用的盤子和碗筷擦得明明亮亮。
月桂準備得停停當當,這才點燃灶膛里的火。
月桂燒好了火,一邊打掃屋子里的衛(wèi)生,一邊等水生回來。
7
水生把月桂的那塊地耕完了才回家。
水生惦記著家里用洗衣粉水泡著的衣服,回家的路上走得很匆忙。赤著的腳,踢上了一塊像石頭一樣堅硬、并且有棱有角的土垡。他右腳的大趾頭沒那土垡硬,碰破了一塊皮,還出了些血。水生沒在意。種地的人擦破點皮是常有的事。
水生端出那盆泡了半天的衣服,放在門前的臺階下,隨手操起靠在門框邊上的洗衣板放進盆子里,一屁股坐在屋檐下的臺階上,開始搓洗他那些在地里勞作時,染上了草漬和泥漿的衣服。
月桂發(fā)現(xiàn)水生回家了,是在水生已經(jīng)把那一盆子臟衣服洗得差不多了的時候。
月桂要水生過去吃飯:“水生哥,我的飯已經(jīng)燒好了,等你等到現(xiàn)在?!?/p>
水生沒想到月桂會要他去吃飯。他說:“我早上燒好的飯菜,垛在鍋里。灶膛里塞了些粗糠殼子,現(xiàn)在還是熱的?!逼綍r,水生一個人,懶得燒火,午餐都是這樣將就的。
月桂是誠心誠意的。她為水生吃這頓飯,做了那么多的好菜,水生要是不去,這點心意就算是白費了。月桂見水生不愿意去,面子上有些尷尬,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好。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水生雖然經(jīng)常在家里做家務,但他洗衣服的動作和樣子還是沒有女人那么嫻熟、妖嬈,他的手在搓衣板上搓衣服,胳膊卻是直來直去的,沒女人洗衣服的姿態(tài)那么優(yōu)雅。
月桂看水生洗衣服的樣子很做作,覺得水生像是在演滑稽戲。不由得笑了。水生不動,她以為他是要把衣服洗完了再去。不妨幫他把這兩件衣服洗完了去吃飯。月桂向前跨了兩步,拉起沒設防的水生,把他丟在一旁,于是坐到水生的位置上,幫他洗起衣服來。
月桂接過水生的手,為他洗的第一件衣服,是水生的短褲。一個女人洗不屬于自己男人的短褲,心里未免生出一點情感上的羞澀和想入非非來。月桂的臉上倏地閃過一抹紅暈。她有了那種想法,肚子又開始疼起來,痛得月桂只得收緊小腹,以生理動作來鎮(zhèn)痛。
水生趁月桂給他洗衣服的當口,進入廚房,揭開鍋蓋,端出飯菜就吃了起來。
洗衣服的月桂,聽到水生弄得鍋碗響,猜測到水生要做什么。她丟下手里還沒洗完的衣服,急忙進了水生的廚房。
月桂奪下了水生手里的碗筷,嗔怪地對水生說:“不說你幫了我的大忙,隔壁左右地住著,鄰居當親房,請你吃餐飯,也應該呀?!?/p>
月桂把話說到這種分上,水生再推辭,叫“不近人情”了。他只好跟著月桂去她家吃這頓午飯。
水生低著頭,盯著碗里的飯,一顆一顆地往嘴里搛,像在數(shù)那碗里的飯粒。根本不去桌上搛菜。
月桂見水生光吃著飯,搛起一塊排骨往他碗里奉。月桂的這一舉動,弄得水生驚慌失措,他忙將碗躲開。月桂的筷子夾著的排骨,沒能放進水生的碗里,而是落在了他的褲襠里。弄得水生一褲襠的油水。兩人一陣尷尬。
月桂見水生和她在一起吃飯,這么拘束,她連忙扒完了碗里的飯,又去接著洗水生的衣服。
她想讓水生一個人無拘無束地吃好這頓飯。
8
水生騎著自行車去上街,經(jīng)過月桂的門前時,月桂正在鎖門。
月桂鎖好門,踅過身,目光掃到了騎著自行車晃過門前的水生。
“水生哥,去哪兒?”
“上街?!?/p>
“帶我去?!?/p>
自從那次水生和月桂換工犁地和鋤草、兩人在一起吃了那頓很拘謹?shù)娘埡?,兩人不再像原來那么“生疏”了。月桂地里只要有男人做的活路,她就主動地同水生商量,與他換工。隔一段時間,月桂覺得水生床上的被褥和床單該洗了,也會抽點空閑,幫忙洗一下。按月桂的話說:“這叫互助!”
月桂再喊水生吃飯,水生不再推辭了。
月桂要水生帶她上街,水生忙從自行車上下來了。他第一次對月桂開玩笑說:“別人該不會說閑話吧?”水生說完這話,臉上還是有些像那種做錯事了的“不好意思”。
“人正不怕影子歪,怕哪個。”
水生還是騎的那種28的大自行車。他下車后,用右手握住自行車后架,身體向前傾,使勁地壓了一下車胎。那自行車胎,沒有因水生使勁地壓擠而變癟。看來,搭一個女人不會“有事”。
水生抬起頭來,眼睛一亮。覺得月桂從來沒有像今天打扮得這么時尚。她的頭發(fā)是剛洗過的。水分還沒有完全被頭發(fā)吸收,有些濕潤,梳理得又順又光,放著亮光。她的身上穿著一件白圓點配天藍底色的連衣裙,腿上緊裹著跟肌膚顏色差不多的長統(tǒng)絲襪,腳蹬一雙白色皮涼鞋。月桂的這身裝束,像太陽身上長的那些針,扎進了水生的眼睛里。水生看得眼花繚亂,動了情。
水生有些興奮。他推動自行車,左腳踏上踏拐,彎曲成前弓,右腳腳尖蹬地,伸直似后箭。緊接著,水生的后腿劃了一個優(yōu)美的弧線,騎上了自行車。
月桂緊趕兩步,右手扶住水生的自行車后架,屁股一扭,就勢坐了上去。月桂一不小心,她的前胸碰到了水生的后背。
水生的背心被月桂乳房蹭到了,好像被一個溫暖的氣球撞了一下。水生對這種稍縱即逝的碰撞,感到無比地受用,從嘴上笑到心底。水生想月桂的前胸永遠地靠在他背心上,于是,對月桂說:“你靠攏來一些?!?/p>
月桂好像沒聽見水生的吩咐,坐車后架上,沒有動。
水生還想那種被乳房碰撞的感覺。他想到了一個很牽強的理由,再一次對月桂說:“你坐開了,自行車龍頭好晃動呢!”
月桂不知道水生是戲言,把她的屁股向水生屁股底下的座墊挪近了一點。月桂身體朝后傾斜著,前胸沒再碰著水生的背心。她右手抓著屁股下的自行車后架,支撐著她的身體。與水生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水生和月桂騎車走出村子,村里不少人看見了,沒有誰大驚小怪。
水月村,誰家的女人沒搭乘過別家男人的自行車呢,有幾個騎車的男人沒帶過別人的女人。
水生和月桂騎著車子出村時,兩個人沒搭訕說一句話。
車轱轆因超負荷,“咕嘰咕嘰”地呻吟著。
他倆不管那些,自行車本來就是被人騎的,無須去在意它。
出了村,路上的行人漸漸稀疏了。水生對月桂說出了一句大實話:“我騎自行車只搭過我的老婆呢?!?/p>
“做你的老婆是福氣呢。你的心好?!彼呐瞬蛔黾覄帐隆<覄帐露悸湓谒念^上。月桂對水生說:“男做女工,到老不中。我要是你的女人,是不會要你做那些本不該你做的事的?!?/p>
水生聽了,好受感動。他的妻子從來沒有這么體諒過他。
水生也想,月桂的丈夫原先沒出門打工時,除農(nóng)忙外,平時都是在外打牌賭博,贏了是逛發(fā)廊,進洗腳城,輸了是進洗腳城,逛發(fā)廊?;氐郊依铮缤淼南茨標?、洗腳水,都是月桂遞到他的手里。洗完腳,鞋子要是月桂不給他扯上,他就那么趿拉著。走一步路,鞋底不是上打腳板,就是下打地板,“啪嗒啪嗒”地響。水生也對月桂說,我要是你丈夫,會讓你多歇著,打扮得永遠像今天一樣漂亮,讓男人看了都眼饞。
月桂難得有人心疼她。今天水生這么可憐她,就說:“我當時為什么沒嫁給你呀。”
水生這時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勇氣和膽量,他笑著說:“現(xiàn)在還來得及呢!”
“是不是?”從來不說一句笑話的水生,跟月桂開起玩笑來,月桂聽了,感到好奇,反問水生這么一句。
水生和月桂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就到了西荊河鎮(zhèn)上。
月桂想就這么坐在水生車上,說:“我想去廣華。那里的貨物比鎮(zhèn)上豐富一些。”
水生信以為實。車沒有拐進鎮(zhèn)里,順著318國道往廣華那邊騎去了。
廣華是江漢油田的局機關所在地,繁華。比市里差不了多少。
到了油田,月桂又對水生說:“我們到水杉公園里去轉一轉吧,聽說那里蠻好玩?!?/p>
“我也沒有去過那里呢?!彼鹬鹿鸬脑?,往水杉公園騎去。
水生和月桂剛進水杉公園的門,一陣“哈哈”笑語,把他倆引到了一個叫“激流勇進”的游樂場。
映入他們眼簾的是一只小船和船上的人,不時被提升到很高的一個臺子上,有激流從那高臺上傾瀉而下,那船就順著這道激流飛瀉下來。小船一下子從高峰迭落到低谷。嘩啦啦——小船激起洶涌的波濤和浪花。很壯觀、很刺激、很浪漫。
月桂看得不肯離開,
“我們玩一盤吧!”
“好!”
當月桂和水生的小船傾瀉而下時,月桂嚇得大叫一聲“啊——”她連忙俯下身,把身體投進了水生的懷里,用手把水生抓得緊緊的。水生生怕月桂被甩出小船,順手摟住了月桂。
月桂的心怦怦直跳。她不是被“急流勇進”嚇怕了,而是她投進了水生的懷里,喜的、樂的!
水生和月桂在長椅上坐了下來時,月桂的心跳得更加快了。月桂有意與水生保持著一些距離。他們回想著剛才驚心動魄的場面和剛才擁抱成一團的美好一瞬。這時,兩人不知所措地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一次又一次地傻笑,他們不知道他們倆究竟是什么關系,今天竟這么抱在了一起,坐在了一起。過了一會兒,月桂有些不安起來,她不住地朝兩頭張望,生怕有一個熟人的眼睛像照相機一樣,把他們攝進去。
水生想碰月桂一下,他也和月桂一樣,總是躍躍欲試、若即若離。他的手有意識地伸到了月桂的屁股邊,不僅不敢去大膽地捏一把,而且像觸了電一樣,馬上縮了回來。接著,他那手,還像做錯了事地顫抖起來。
從他們面前走過的人們,肩并肩,手挽手,有的還摟著腰,目中無人。
月桂有些羨慕這些街上的人,聲音很小地對水生說:“這些夫妻在外面都這么親熱?!?/p>
水生說:“別人還不是說我們這么親熱?!?/p>
月桂聽了水生的話,好像有所悟,微笑著回答水生:“那也許是呢!”
水生有些春風得意地望著月桂說:“我們剛才在‘急流勇進’的船上還不是摟抱著!”
水生和月桂待的時間長了,沒有看到一個熟人,也就放松了警惕。不知不覺地擠到了一起。他們想到:鄉(xiāng)下人來街上都是匆匆忙忙地辦事,是沒有閑工夫到公園里來逛、來坐的。水生和月桂也不止一次來油田,可也從來沒來過這水杉公園,更沒有玩過急流勇進。更不用說一道在這長椅上這么長時間地坐著了。
離開妻子很久了的水生,剛才在玩“急流勇進”的游戲時,又摟抱了月桂,“想女人”的心理因素,似火焰一樣驟然燃燒。這時,水生忘記了一切,他的一只手臂,伸過月桂頎長的后脖頸,從她的肩上垂了下去,直到她的乳房上。
月桂感到很甜蜜,沒有一點要掙脫水生的意向,反而向水生的身體那邊擠了一擠,任他撫摩,甚至希望他抓緊一些。月桂扭過頭,望著水生莞爾一笑時,水生湊過嘴巴吻了月桂一下。月桂一臉的緋紅,似三月的桃花。
這時,月桂的肚子又疼了起來。這是月桂特有的生理反應,每當她心里有愛意時,就會出現(xiàn)肚子疼的怪現(xiàn)象。
水生聽說月桂肚子疼,站起身來,要送她去醫(yī)院。
月桂說:“這不是醫(yī)生看得好的病?!?/p>
水生感到有些奇怪:“還有不是醫(yī)生看的?。俊?/p>
月桂點點頭。
月桂上街,是打算來買鞋的。她跟著水生站起身來,要去買鞋。她想用這種意念,沖淡那種肚子疼的生理反應。
水生腦子沒進水。月桂試好鞋,水生搶著付了錢。
買好鞋,水生說:“我們回家吧,”
月桂說:“嗯,還早呢,村里的人看見我們,會說閑話的?!?/p>
9
月桂想去吃“小李子五七油燜大蝦”。
這些年,人有點怪,周邊的人都喜歡來油田吃“五七油燜大蝦”。清明節(jié)一過,武漢的、孝感的、咸寧的、宜昌的、荊州的……潮水般地朝這里涌來——吃蝦。
水生說:“到五七,還有點遠。”
月桂知道水生騎車帶人有些吃虧,遺憾地說:“那就不去了?!?/p>
廣華到五七,還真的有點遠。往返快20公里。
水生和月桂到油田的“好吃老”街上吃了一頓燒鹵。燒鹵也是油田很有特色的小吃。特別是那醬鴨——看上去油光锃亮,吃起來香脆可口。
天快黑了。
水生和月桂覺得這一天,天黑得比哪一天都要快。
離村子還有好遠的路,月桂自作主張地溜下了車,要水生先騎車走,她步行回家。
水生停下車,不解地望著月桂。
月桂說:“我搭你的車子進村,人們會說長道短的?!?/p>
水生說:“你來的時候怎么不怕別人說?”
月桂說:“來的時候,我們的心里都沒得那種想法。是心中無愧,不怕打雷?!?/p>
水生問:“現(xiàn)在是我們心里也有愧了呀?”
月桂在黑暗中點了點頭,對水生說:“我們已經(jīng)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情?!?/p>
水生當然沒看見月桂的表情。便大膽地伸開雙臂,抱住了月桂,想親她一下。
月桂人沒躲開水生的懷抱,嘴巴卻左躲右閃,不讓水生親。
月桂說:“進村了,再這樣,被人看見了,不好?!?/p>
水生說:“這夜里,黑咕隆咚,誰知道?”
月桂說:“人眼不見,天眼見!半夜里,在家望著中柱作個揖,都會有人知道?!?/p>
水生只好遺憾地松開了抱著月桂的胳膊。
夜色中,水生推著自行車和月桂一道走著。
月桂說:“這樣,還不如一道騎著自行車走?!?/p>
水生問:“那怎么走?”
月桂說:“你先騎著自行車走?!?/p>
10
月桂回到家里,今天洗得特別細致,香皂在她那潔白的胴體上涂了一遍又一遍。洗得遍體留香。床上的被套、床單也被她換上了干凈的。
月桂坐在床沿上,扭頭看著床上干凈整潔的床單和被子,床上躺著的,只有她一個人的影子。她在心里嘆息:“形單影只……一個留守女人,地里要男人,床上也要男人!”
月桂心里想:她床上差的那個影子是水生。水生對她那么好,他一個男人在家,也要女人。再說,她四十多點的女人,也不老,也要男人。她的肚子多次發(fā)疼的原因,也是想起那事引發(fā)的。月桂想到這里,望水生夜里能來。
月桂房里通往外面的臥室門一直沒有落閂。她想到水生夜里會來,她一直坐在床前。
夜已經(jīng)很深了。
水生沒來,月亮卻溜到了她的床前,躺在她腳下,一動不動。月桂看著潔白如銀的月亮,覺得月亮好純潔。月桂久久地凝視著面前這道美麗的風景,想了很多很多。她毅然決然地走近房門,把門關上了,并且還打上了暗閂!
月桂雖然睡下了,但沒有往天踏實。心里始終想著水生,肚子又疼了起來。
水生回到家里,心里很亂。是胡思亂想的亂。他想到了月桂的美貌,月桂的賢惠,月桂的矜持……
水生胡亂地洗了一把。身體有的部位還沒被浴巾擦到。
水生原來洗澡沒這樣馬虎過。
水生坐在床沿上,準備睡覺。沒有女人的床,顯得空蕩蕩的,雜亂無章。水生在想這一天和月桂在一起的那些事兒。他覺得:“只身男人,生活上苦,生理上更苦。”
水生要去敲月桂的門。
水生怕腳底的鞋板與路弄出聲響來,有誰聽見。他出門時,打著“貓?zhí)阕印薄_上只穿著襪子。走路也沒敢抬高,落地像貓一樣的輕。
水生一次又一次地出門,一次又一次地退了回來。有一次,竟然走到了月桂的房門前,并舉起了敲門的手。就在水生的手指要叩到門板上時,他突然想起了月桂在回家的路上說的那句話:“人眼不見,天眼見!半夜里,望著中柱作個揖,都會有人知道?!彼氖謪s戛然而止在那里……
11
清晨。
水生去屋后百米處一個池塘里清洗衣服。月桂去挑水。他們兩個在池塘邊相會了。
這池塘有了些年紀,比村子里的老人還老。原先,整個村子的人,淘菜、煮飯、洗衣,飲牲口,都是用的這池塘里的水。那些人家陸陸續(xù)續(xù)地搬進了新農(nóng)村,去用自來水了。這池塘就剩他們兩家人用了。
月桂說:“水生哥,我來幫你洗吧?!痹鹿鹫f著,把水桶放在了一邊,沒等水生讓開,她拉開他,蹲下身,撿起水生盆里的衣服,在池塘里清洗起來。
月桂洗衣服的樣子很美,她的兩只手在水面有節(jié)奏地擺動著,腰肢跟著不住地扭動。水生站在她身后看。他想,西施浣紗也許就是月桂的這種姿態(tài)吧!這塘里要是有魚游,看見了月桂的姿容,同樣會自愧弗如地沉到水底去的。
月桂洗衣,由于身體前傾,她的襯衣后擺向上欠起,褲腰跟著她的臀部繃扯,向下拉了一截,月桂的腰間豁開了一道沒衣服遮住的大口子,雪白的肌膚露在了水生的眼里。
水生看見了月桂白皙而又光亮的肌膚,說:“月桂妹的腰里像水汪汪嫩豆腐喲!”
月桂羞紅了臉,說:“外面說話正經(jīng)點?!?/p>
水生笑而不語,看了看周圍,沒人的影子。他彎下腰,用手勾起月桂的褲腰帶,要把她提起來,但沒提。卻說:“我恨不得變一只小兔子鉆進你的衣服里去呢?!?/p>
月桂想起水生夜里沒去叫她的門,嗔怪水生說:“還鉆進人家的衣服里去。說的都不是心里話!”
月桂說著,手,反伸過來,扯掉水生扣著她褲帶的手,警告水生說:“小心別人看見。你已經(jīng)鉆到我的心里了呢!”
這時,月桂的肚子又疼了起來。
月桂端著水生的衣服,水生挑著水,他們一同往只有他們兩家的村子里走去。
水生挑水進了月桂的屋,他看到月桂家里很凌亂,幫她收拾起屋子來。
月桂給水生晾衣服,找不著晾的地方。她沒有叫水生出來幫她。月桂怕外面的眼睛看見他倆一道晾衣服。月桂的眼睛像掃描儀在水生門前搜索著,她看到了一捆葵花梗,從中抽出六根來,扎成了兩個三角架,選了向陽的地方豎好,把他屋檐下的一根竹篙拿來,橫在那兩個葵花?!叭羌堋鄙希龀闪四欠N帶些古樸味道的晾衣架。月桂把水生的衣服晾了上去。月桂晾衣服很細致,她把擰成麻花的衣服抖開,把皺折一一抻平,才罷手。
肚子又發(fā)了疼的月桂回到屋里,看見水生在給她打掃廚房,她奪下水生手中的掃帚,把他往房里推。月桂對水生說:“我地里需要互助,床上也需要互助?!?/p>
水生被月桂推倒在她床上時,順手把月桂攬到了懷里,水生把嘴巴湊到月桂的耳朵邊,悄悄地對月桂說:“我們互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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