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仙
只能說是遺憾。黃海洋的遺囑,我做不到。
不過,他的遺囑也太邪門了。
黃海洋在他生命的最后兩天,只通知了我一個人。我去醫(yī)院把他接回家。他已完全是個廢人?;蛘哒f,是件破碎后重新黏合的易碎品,必須格外小心輕放。醫(yī)院的車和人走了。黃海洋奄奄一息地癱在床上,依舊在嗜眠中。家里冷冷清清的,有股我說不出來的味道。總之,不是尋常人家家里那種我所熟悉的、有人氣的味道;而是硬生生的,有些陰冷嗆人。我打開所有門窗,包括陽臺的。陽臺里角有個別致的貓窩,兩只黑貓在窩里眼巴巴地盯著我,打量著我是誰?它們一聲不吭,相繼撐起瘦骨嶙峋的身子,跌跌撞撞地走進(jìn)臥室。一只貓縱身一躍,卻沒能跳到床上,前爪抓住床單,瘦長的身子懸掛在床沿下,最后還是讓它艱難地爬上了床;另一只貓在地上,扭過頭來看我,喵地叫了一聲。叫聲溫柔而又可憐。我彎腰抓住它的背脊,一拎只拎起一層貓皮,整個骨架都墜了下去。唉,這是我見過的最瘦的貓,就剩下皮包骨頭了。我將它放到床上。它們乖乖地依偎在床尾,相繼閉上眼睛,喉嚨里發(fā)出虛弱的咕嚕聲。
我想它們平常也是這么陪伴主人睡覺的。
我坐在床前,望著床上三個閉上眼睛的生命,心里很亂。
上午,護(hù)士打電話給我,說是黃先生讓她打的。護(hù)士說,黃先生連日來處于嗜眠狀態(tài),早上五點(diǎn)多,他醒來過一回;他吩咐我晚些時候給您打電話,請您來一趟醫(yī)院。我問他的情況怎么樣?護(hù)士說很不好。我問不好到什么程度?她停頓了一下,說怕是不行了。我馬上趕過去。黃海洋的主治醫(yī)生劉主任正在查房,一直查到近九點(diǎn)鐘。我就候在走廊上,見他離開時才追上去,詢問黃海洋的近況。他搖搖頭,叫我可以準(zhǔn)備后事了。我心里一酸,問還有多少時間?他說或許今天,或許明天。我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響,傻愣愣地站在那兒,眼前一片空白。
黃海洋在嗜眠。
他已經(jīng)拆了線,滿臉傷疤像閉上眼睛的眼線,默默地注視著我。
我手持紙條。他在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兩行字:“姐,我只有你了。請接我回家?!?/p>
半個月前,我來看他時,他說:“我生來就是個傷口,現(xiàn)在快要愈合了。”我不懂他在說什么。我笑他說話越來越像哲學(xué)家。這些年他在母校教計算機(jī)專業(yè),但他一邊教書,一邊去哲學(xué)系旁聽。我不清楚他怎么就對哲學(xué)感起興趣來。我說你就不能好好說話嗎?我說你就不能說些我們平常人聽得懂的話嗎?他笑了。他說:“人的一生只有三件事:出生,生活和死亡?,F(xiàn)在,我就剩下最后一件了?!蔽壹泵Ψ穸?。我說:“別瞎說,你會好起來的?!彼f:“做夢吧。我連普通人的生活都不能夠了,活著還有意義嗎?”或許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jīng)知道有今天了。
傷痛在他身上,只有他自己清楚。
我從客廳移了只單人沙發(fā)到床前。我雙腳擱床,手握在腹部,仰靠在沙發(fā)上打盹。
我哪里睡得著呀?我只是閉一閉眼睛,隔段時間看看他,期待他的醒來。
但他一直處于嗜眠狀態(tài)。
窗外漸漸地暗了,但臥室里卻先黑了下來。我已經(jīng)聞不出那股味道了。但我知道它還在,在黑暗中圍剿我們——我、黃海洋和兩只黑貓;我與其說是適應(yīng)了,倒不如說是被俘虜了。我渾身酸痛,而且意志闌珊到這種程度?一整天我都沒有吃過東西,但我什么都不想動。我打亮燈,關(guān)好門窗。我脫下外衣,扔在單人沙發(fā)上。我上床,貼著他躺下。我側(cè)身朝他,伸手,輕輕撫摸他破碎的臉和緊皺的眉頭。這個男人,曾經(jīng)是我的……當(dāng)年,要不是他一意孤行,回老家承包土地搞什么葡萄園;而是聽我的話,乖乖地留在城里,留在母校教書,我們早就是夫妻了。
那樣的話,或許就不會有今天了。
那該有多好呀!
他小我兩歲。他出生那晚,他爸急沖沖地跑來我家,請我爸過去看看。我爸是村里赤腳醫(yī)生,他以為是難產(chǎn),臉色都變了。我跟去了。我看到一團(tuán)紅春春的粉肉,掙扎在襁褓里,哭得那么大聲;從長長睫毛下排出來的眼淚,晶瑩剔透,在昏暗燈光下,像排著一枚枚魚卵。他媽沒事;但不曉得怎么回事,他卻哭個不休。我爸人五人六地解開襁褓,查看嬰兒。他的小手像雞爪卷成一團(tuán)。他的小腳像肉嘟嘟的老頭樂。我爸又查看他的五官,最后輕輕地按了兩下小肚子。我爸說:“沒病。小鬼頭哭得中氣十足,哭兩聲就哭兩聲吧。”但他就是哭,晝夜不息。第二天一早,他爸抱他去公社衛(wèi)生院,小兒科醫(yī)生也說他沒病。他爸問:“他會那個嗎?”醫(yī)生老大不高興地說:“哭兩聲有啥要緊的?”
他爸只得將哭啞嗓子的他抱回家。
村里就有人說他前世是個大惡人。說他是被閻王爺一腳踢到凡間來投胎的,所以他屁股上有塊半月狀的胎記。人們都趕去黃家,爭相看他的小屁股,嘖嘖稱奇。后來,我才知道這個說法,源頭在我爸嘴上。我爸這個赤腳醫(yī)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最會唬弄人了。第三天中午,他媽突然大出血,家里亂成一鍋粥;我爸裝腔作勢的,他就會說:“我知道。我就知道?!逼鋵?shí)他知道個屁呀!等到他媽躺到門板上,他奶奶才想起他,沖到房里,只見他獨(dú)自靜靜地躺著,小嘴一嚅一嚅的,睡得很甜。
他奶奶跪倒在床前,雙手合十,朝天拜了三拜;嘴里喃喃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人們堅信他前世就是大惡人,是他害死了他媽。
“大惡人”的綽號就是這么來的。
難道不是嗎?他不但害死了他媽;而且,他媽一死,他就不哭了。世上哪有這么巧的事情?他不光不哭,也不笑;而且從此沒有眼淚。一滴都沒有。我問過他,他說他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沒有眼淚了呢?他只覺得自己丟失了很重要的東西,不僅僅是眼淚。但到底是什么?他也不清楚。他從小就是個孤獨(dú)、冷漠、貌似堅強(qiáng)的人。村里人都視他為異物,叫他“大惡人”,不許自己的孩子和他玩;甚至他爸也嫌棄他,動不動就罵他、打他,把他媽的死歸咎到他的頭上。
在利二村,也只有我,是他童年時唯一的朋友。
就因?yàn)槲覐男劭蓿3D涿畹芈錅I。比如看到夕陽。他就奇怪,總是盯著我發(fā)呆,一臉羨慕的神情。他求我教教他,讓他也能看到夕陽就落淚。我指著西邊的火燒云提醒他:“你看,這些云像火焰不?”他說:“像呀。那又怎么啦?”我說:“看到這些云,我就看到一個村莊在燃燒;聽到人們在火海中的求救聲和叫喊聲,他們在火海中喪生……”他一臉費(fèi)解,冷冷地問:“你什么人嘛?云就是云,跟火災(zāi)有什么關(guān)系?”我說:“我也不清楚,但我就是能聽見,就是心里難過,就是想哭。”他說:“那你別看嘛?!钡易霾坏?。
我再看到火燒云,還是會流淚。
不僅如此,我看到孤鳥,看到落葉,看到地上爬蟲……總之,這些他壓根兒就不在意的事物,我看了心里就會涌起悲憫的情懷,流淚不止。他也總是奇怪地瞪著我,納悶我的心怎么會這么軟、這么脆弱?就因?yàn)槲覑劭?,他像吃屁狗一樣粘著我。?dāng)然,他也沒有其他朋友。
他幾乎每天都被他爸打罵。
他就是他爸的仇人,像前世注定的。他爸一見到他就來氣,就手癢;把他拎到房里,門一關(guān),就狠命地揍他,也不管他爺爺拍門、他奶奶哭。他呢,就像一塊冰冷的石頭,他爸怎么罵怎么打,他都一聲不吭,冷冷地瞅著他爸。他越是這樣,他爸就越來氣。他爸邊打邊罵:“你倒是叫呀?你倒是哭呀?”罵聲中不乏哀求的成分,但他就是不哭不笑,不叫不鬧;直到他爸自個兒敗下陣來,“你個小畜生!你個大惡人!”他爸絕望地叫喊著,自個兒癱倒在地上,哭得稀里嘩啦的。他只是冷冷地剜他爸一眼,轉(zhuǎn)身就跑出來了。
他跟沒事似的,跑到我家門前,大聲叫姐姐,姐姐,非得叫上我,一起去大寨河邊玩。
他熱衷于在大寨河的河灘上疊泥人。他捏四五個大小不一的泥團(tuán),就能疊成一個泥人。我呢,從河岸的草叢中,找些野果、草葉什么的,往他疊的泥人身上鑲,鑲成眼睛、鼻子、嘴和手腳,讓它們像一個個人。他一口氣疊出幾個泥人,有大有小的,圍成一家人。然后,他就跪在它們面前,像狗一樣趴在地上,伸出頭去,噘著小嘴,朝一個個泥人身上吹氣;每個泥人吹一口。他叫我一起吹。我問為什么呀?他說:“吹了氣,它們就活了。”
“吹口氣就活了?”我不相信,“誰跟你說的?”
他說:“你爸呀?!?/p>
我回家問我爸。我爸說,“是呀,人嘛,不就差一口氣嗎?”
他熱衷于疊泥人,但更熱衷于踐踏泥人。當(dāng)我們吹完氣,他就像巨人一樣蹲在它們面前,手里各抓一個泥人,將它們弄來弄去。我問他干什么?把好好的泥人都捏扁了。他說它們在玩呀。他讓它們跑步,讓它們打架,讓它們下跪……最后,泥人們掉胳膊掉腿的,鼻子眼珠都滾落在河灘上。瞧著好端端的泥人,被他弄成這樣,我就落淚。他扭過頭來,冷冷地盯著我問:“連這你也哭呀?”
或許,他這么做,就是要惹我流淚吧?
他在河灘上挖坑,將散架的泥人,拾到坑里。他站起身來,有時候光腳,有時候穿著破鞋,使勁地往坑上踩,直到將它們踩平了。那次我也不知哪來的憤怒,沖過去,一頭將他撞倒在河灘上。他雙手向后撐地,仰著頭,傻愣愣地望著我。
多少年后,我在《舊約·傳道書》上讀到:“……不要等到日頭、光明、月亮、星宿變?yōu)楹诎?,雨后云彩返回,看守房屋的發(fā)顫,有力的屈身,推磨的稀少,從窗戶往外看的都昏暗,街門關(guān)閉,推磨的響聲微小,雀鳥一叫人就起來,唱歌的女子也都衰微,人怕高處,路上有驚慌,杏樹開花,蚱蜢成為重?fù)?dān),人所愿的也都廢掉,因?yàn)槿藲w他永遠(yuǎn)的家,吊喪的在街上往來,銀鏈折斷、金罐破裂,瓶子在泉旁損壞,水輪在井口破爛,塵土仍歸于地,靈仍歸于賜靈的神。傳道者說,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我的腦海里,就突然冒出大寨河灘上,那些年被他踩進(jìn)泥里的泥人。
我在心里默念“塵歸塵,土歸土”。
臨近午夜,我突然醒來。我在夢里看到他醒了。我側(cè)過頭去,只見他靜靜地望著我,靜靜地流著眼淚??吹剿鳒I,我大吃一驚?!澳懔鳒I了?”我問。他說:“三十多年了,它終于回來了?!彼膬深a和枕套上,有的地方都濕了。我起身去絞了塊濕毛巾,要給他擦臉;但他搖搖頭,說不要。他不肯擦掉那些淚。他舍不得擦掉那些淚。我知道,重新從他眼里流出來的淚水,意味著什么。
我說:“我去給你弄點(diǎn)吃的?”
他搖搖頭。
他說:“謝謝你,姐。”他伸出手來,細(xì)細(xì)的,像雞爪。我托在手上。才三個月工夫,他已經(jīng)瘦成這樣了。他說:“我死也無憾了?!蔽艺f:“你會好起來的,你要放寬些心才好?!彼麑捜莸匦α恕_@是對人生徹悟之后才有的寬容。“十分冷淡存知己”,我想到這句詩,但沒有說出口。
他說:“你去給富和雷弄點(diǎn)吃的。貓糧在廚房間?!蔽以趶N房的柜子里,找到袋裝的貓糧,有肝味的,也有魚味的。天下沒有不偷腥的貓。我自以為是地把魚味貓糧倒在貓窩的碟子里,倒了碟水。我叫了幾聲,但它們賴在床上不動。我不知道哪只是富,哪只是雷。他怎么會給它們?nèi)∪绱嗽幃惖拿??富與雷字形相近,意思卻完全不同。我把它們抱在懷里,放到貓窩里。它們?nèi)砸粍硬粍印N也坏貌槐鹌渲幸恢?,將它的頭按在水碟里;它這才伸出小舌頭,輕輕地舔著碟子里的清水,像一位矜持的小姐。
喂完一只,我又喂另一只。
我把它們放在有貓糧的碟子邊,它們喝過水后,開始吃食了。
我洗了手,回到臥室。
他說:“姐,你扶我起來,我想坐一會兒?!?/p>
我猶豫了,他還能坐嗎?但他說:“沒事的,姐。我就坐一會兒,和你說說話。”
我抱起他往后小心地挪了下他虛弱的身體。我真怕他像泥人一般散了架。我在他背后墊了一只枕頭。他使勁不讓自己皺眉頭;但他哪里還坐得住呀?我不得不抽掉枕頭,把自己墊在他的身后。我得抱著他,讓他靠在我身上,他的身體才不至于往下滑。我問:“這樣好點(diǎn)了嗎?”他說:“謝謝。這樣很好。”他問我還記得小時候看火燒云的情景嗎?我說記得。他說他現(xiàn)在明白我為什么落淚了。他說死并不可怕,但一想到自己在烈火中被燒成灰燼,他就不寒而栗。我勸他別瞎想,好好休息。他說是時候了。他說他現(xiàn)在不說,就沒機(jī)會說了。
他的臉貼在我的臉上。他在流淚,眼淚像膠水涂滿了彼此的臉頰,把我們的臉膠在了一起,以免他的臉在說話時滑走。我聞到他嘴里的氣息,很苦……類似于黃連或砒霜的苦味,我猜的……連他說出來的話也帶著這種苦味。這苦味就是死亡的氣息嗎?我暗自在想。但他一點(diǎn)也不覺得苦,他完全不顧自己虛弱的身體,拼著老命也要跟我說話。在死亡來臨時,能有健康人一樣的表達(dá),是要有力量和勇氣的。
他說他想現(xiàn)在這樣溫暖地死去。他說他想死在森林中,死在自由的空間。他說他想找一個這樣的地方去休息,沐浴著陽光,享受著清風(fēng)的溫柔。我說行啊,到時候姐把你埋在朝陽的山岡上。他說不要埋葬。他要我把他的遺體裝進(jìn)一只大口袋,懸掛在一棵大樹上,在輕風(fēng)中似擺動的搖籃,在風(fēng)暴中似顛簸的船只,在陽光中被曬成棕褐色……我流著淚笑了。
我說你想得美,現(xiàn)在到哪兒去找這樣的地方,就是有,人家也不讓掛呀。
我說:“你實(shí)際點(diǎn)行嗎?”
他說:“那就這樣吧,就掛在我家陽臺上?!?/p>
我沒有響。
他說:“算我求你了,姐;最后幫我一次?!?/p>
我剛想再說些什么,他突然就阻止我說話。他說:“你不要說話。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我想體驗(yàn)一下靈魂出竅時的感覺,我擔(dān)心在你說話的時候靈魂就出竅了?!蔽冶Ьo他。我沒有說話。黎明將至。除了臥室的燈光,整個世界靜悄悄的。
他說:“來了,來了……”
他問我:“姐,這是什么?”
他沒等我回答,又說:“噢!原來這就是死亡?!?/p>
富和雷在陽臺上突然厲聲尖叫,一聲長,一聲短;仿佛呼嘯而來的子彈,穿過玻璃般冰硬的夜空。它們相繼闖入臥室。一只貓豎起鬣毛,縱身一躍到床上,朝他撲來,而不是乖乖地伏在床尾。這只不知是富還是雷的貓,用前爪抓他的衣裳,用嘴咬他衣服上的玻璃小紐扣。而另一只貓躍上床后,用它粗糙的舌頭舔著他的雙手。我抱著他,呆呆地望著富和雷詭異的行徑,渾身寒毛都豎起來了。
難道它們也看到了死神的降臨?
三個月前,他出了車禍。寶馬車在高架上連翻了數(shù)個身后,猛地撞上路邊護(hù)欄。車?yán)镉兴钠拮咏饾M歡和五歲的兒子黃金。母子倆當(dāng)場身亡。他在醫(yī)院里昏迷了七天,第八天才蘇醒過來;但整個人都散架了,到處是骨折和挫傷,五臟六腑也傷得不輕;他活著,也只是眾多儀器共同努力的結(jié)果。他睜開眼睛來,第一句話就是問他老婆和孩子呢?護(hù)士說:“他們都沒事。”但他好像什么都明白了。他就沒有再說過一句話,只是傻呆呆地瞪著天花板。
天花板上一塵不染。
我參加了金滿歡和黃金的追悼會。
在龍駒塢,在杭州殯儀館,是玻璃廠為他們舉辦的。一臉麻子的工會主席不知說了些什么,我沒有聽進(jìn)去一個字;總之,短暫的悼詞,幾句話,就結(jié)束了她的一生。我們排著隊,在哀樂聲中,向兩具遺體告別。我看到了金滿歡。但我情愿從來就沒有看到她。我和她的弟弟金滿喜打了個招呼,就逃離了那個陰森森的地方——即使陽光燦爛,也同樣讓人毛骨悚然。
如果不是金滿歡,殘亡在那兒的會是我嗎?
或許這就是命運(yùn)。我找不出金滿歡嫁給他的任何理由。
在村小讀書時,黃海洋常常逃學(xué)。班里有個女同學(xué),叫金滿歡;就坐在我后面,也不知為什么,我就無緣無故地成了她的眼中釘。每次我走過她的課桌邊,她都會伸腿來絆我,盡管我早有防備;我專心聽課時,她就把我的辮子用繩結(jié)在她的桌腿上……總之,她想盡辦法讓我出丑,讓我哭。班主任每次都不痛不癢地批評她兩句就完事了,因?yàn)樗谴鍕D女主任的女兒。有天上午,他又逃學(xué)了;等我們午睡時,他才來偷偷溜進(jìn)教室。
下午上課鈴響后,金滿歡打開鉛筆盒,一聲尖叫;整個人突然躥起身來,像風(fēng)中蘆葦搖了搖,又倒在地上。她昏厥過去。同學(xué)們見她的鉛筆盒里有一條小青蛇,突然支起頭來,紛紛倉皇出逃。金滿歡因此得了恐蛇癥。她只要聽到或看到蛇這個字就不寒而栗,更別說看到蛇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她分配在玻璃廠,工廠就在郊區(qū),她每天騎自行車上下班。有天早晨,她騎在半山路上,就聽到車下啪嗒的一聲脆響,她跳下車來一看,竟是一條挺大的蛇,頭部已經(jīng)軋碎了,長長的身子在路上萬分痛苦地扭曲著,嚇得她魂都沒有了。后來,她也不知是怎么騎到廠里的,六神無主,一臉慘白,冷汗如雨;同事們不停地安慰她,良久,她才告訴同事,她軋死了一條長長的……同事們七猜八猜才猜到是蛇。其中有個老同事說,蛇是有靈性的動物,神妖化身,弄不好會報復(fù)人的。三個月后,金滿歡的父親被查出是肝癌,晚期,他不舍得花錢,就投大寨河自殺了。金滿歡堅信是那條被她誤傷的大蛇報復(fù)她,讓她失去了世上最親的人——疼她愛她的父親。
這件事給我印象很深,我知道是他趁我們午睡時,將小蛇偷偷地放在她的鉛筆盒里。
金滿歡應(yīng)該恨他才對呀?她怎么會嫁給他的呢?
我去醫(yī)院探望,他被白紗布纏得像具木乃伊,只露出眼睛和嘴巴;雙眼像遺棄在干枯的河堤上的蟹洞,空洞無物。面對這么一個不幸的人,我又能說什么呢?我不敢與那雙蟹洞般的眼睛對視。我默默地陪在病床邊,聽著眾多儀器一刻不停地工作,祈禱他好起來。兩個月后,他被轉(zhuǎn)到普通病房。那些儀器終于離開了。主治醫(yī)生說,體征基本穩(wěn)定,往后就看他自己了。醫(yī)生還囑咐我,讓我多開導(dǎo)開導(dǎo)他。他說現(xiàn)在,求生欲是關(guān)鍵??墒牵瑹o論我怎么勸,他就是一截木頭,毫無反應(yīng)。
他除了喜歡在大寨河灘上疊泥人,還鐘情于天上飛的東西。只要有鳥飛過,他就跟著鳥投在地面上的影子,拼命地追,像條發(fā)瘋的狗。如果是飛機(jī),他就更加來勁了。他會頭仰著天,一直追下去,直到被腳下的莊稼或田埂絆倒,有一次他還跌進(jìn)了大寨河里。他像瘋狗那么狂叫。油菜花開時節(jié),田里蝴蝶很多,他就追來追去地捉蝴蝶;臉上和手上沾滿了金黃色噴香的花粉。捉來的蝴蝶,他放養(yǎng)在蚊帳里。但它們很快就都死了。他雖然難過,卻沒有眼淚。
別說是蝴蝶,就是世上最愛他最疼他的奶奶過世,他也沒有眼淚。他爸瞧著來氣,在他屁股上狠狠地擰了一把。但他就是不哭,還擰著個小腦袋,瞪了他爸一眼。他爸氣得吐血,揚(yáng)起手就給他一個大巴掌。他依舊沒有哭,拔腿就跑了。后來,我們在大寨河灘上疊泥人,他疊一個泥奶奶,又疊一個泥爸爸;他讓泥奶奶抽泥爸爸的耳光,邊抽邊喊:“打死你!打死你!你個小畜生!”
幾年后,他爺爺也過世了。他依舊沒有哭。他就跟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似的,那么冷漠,沒有一滴眼淚。他爸沖他大吼大叫:“你還是人嗎?”他沒有吭聲,冷冷地瞪著他爸。他十六歲那年冬天,他爸去趕集,搭的是村里黃木大的拖拉機(jī),誰知出了村子沒多遠(yuǎn),拖拉機(jī)就翻進(jìn)大寨河里。他爸被拖拉機(jī)壓在河底,淹死了。他那時候還是個高中生,但他爸的葬禮就是他一手操辦的,而且辦得很得體。我參加了,我親眼目睹了他的才能。他依舊冷冷的,酷酷的,處事有條不紊,好像所有事情都是計算機(jī)編好的程序,順理成章地進(jìn)行。就連那些叫他大惡人的村民,也不得不折服他的才能。
他沒有哭。這是自然的。事后他跟我說,其實(shí)他不恨他爸,他也想哭,但他哭不出來。他說他只覺得心口空空的,肯定有什么東西失去了,永遠(yuǎn)地失去了。我問他是什么?他不知道,但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東西。我問是眼淚嗎?他說是。但他又說不是。
他經(jīng)常反復(fù)地問我:“你看我變了嗎?我真的變了嗎?”
我說:“沒變。你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呀?!?/p>
他冷冷地說:“怎么會呢?”
這時候我們在鎮(zhèn)中學(xué)讀書,如果要說變,那就是他跟在村小讀書時,完全不同了。他變得十分好學(xué),成績優(yōu)異,處事冷靜果斷,深得老師和同學(xué)們的信任。他當(dāng)上了學(xué)習(xí)委員、班長,入了團(tuán),成了團(tuán)支部書記……總之,他成了師生眼里,那個冷冷的,酷酷的,令很多女同學(xué)暗戀的大帥哥。但我知道,他的內(nèi)心沒有變,他依舊是那個孤獨(dú)、冷漠、貌似堅強(qiáng)的男孩。
他考上江南大學(xué),而我上的是計量學(xué)院,但在同一座城市,我們來往密切。
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美好的四年。他幾乎每天上完課,就騎著自行車來找我。他馱著我,去西湖邊漫步,去探望蘇小小。春天的蘇堤,夏天的楊公堤,秋天的三天竺,冬天的玉皇山,都留下我們青春的足跡。我們說好了,要在城里安家的。但他大學(xué)畢業(yè)時,卻變卦了。江南大學(xué)留他從教,他卻突然心血來潮要回老家——我真搞不懂他,他應(yīng)該憎恨老家、憎恨村里人才對呀。他向城里的同學(xué)借了筆不小的款,租了五十畝荒地,要建一個葡萄園。
我怎么勸他都聽不進(jìn)去。
他說他想好了,他要過陽光的生活,溫暖的生活。他伸出手來,在我面前大大地劃了個圈,哇!綠油油的一片,掛滿了一串串紫葡萄。你想象一下,那情景有多美呀!他說他要打造一個屬于他自己的新天地。他做到了。他在葡萄園的中央造了幢兩層樓的尖頂木屋,像童話里的城堡。所有東西都是木頭做的。二樓有個露臺,可以躺在木椅上讀書、喝茶、看夕陽。但這樣的日子他能過上幾天呢?葡萄園是個無底洞,一年兩年三年,不停地往里面扔錢。他不得不四處奔波,到處借錢。他還想要建個世界一流的葡萄酒廠,跟說夢話似的。到了第五年,他已經(jīng)欠下了五十萬元債務(wù),而葡萄園依舊入不敷出。他終于撐不下去了,完蛋了。
那年冬天我回老家過年,我去葡萄園看他。葡萄園在錢塘江邊,江風(fēng)那個冷呀,嗚嗚作響,一吹就透心涼。葡萄園那個荒涼呀,糾結(jié)在架上的葡萄藤干枯如繩,滿目死亡的景象。小木屋在葡萄園中央,孤零零的,像一座高墳。我就是這么覺得的。他縮在小木屋里,百無聊賴。這年夏天,雷打壞了他所有的電器,包括電腦,他也懶得修理。他像一個野人,頭發(fā)又亂又長,臉瘦得跟猴子似的。他見到我,一臉木然。我說:“這種地方,你待得下去嗎?”他說:“習(xí)慣了?!?/p>
想來也是,他從出生到現(xiàn)在,早已習(xí)慣了孤獨(dú)。
夢碎之后,他回到城里,進(jìn)入了IT行業(yè)干他本行。他玩命地工作,又是五年,把債務(wù)還清后他再也不干了。他回到江南大學(xué),一邊教書,一邊旁聽哲學(xué)。這期間我結(jié)婚了。他來參加我的婚禮,他握住我丈夫大偉的雙手,很夸張地祝福他。兩年后,他也結(jié)婚了,我和大偉參加了他的婚禮。我想不到新娘竟是金滿歡,他可從來沒有跟我提起過她。我只聽說她在洛陽讀大學(xué),后來分配在玻璃廠,跟我和他從未交集過;盡管她是他的新娘,但她依舊對我心存芥蒂。事后我問黃海洋,他說是去年無意間碰到的,也就這樣了。難道是恨生愛?難道她小時候就愛上他了?我也說不清楚。但我和他不管怎么說,過去結(jié)下的友誼,還在。盡管同住一座城市,我們很少見面,他過段時間,會打個電話給我;我呢,差不多時候,也會打個電話給他。我覺得這樣好。我是我,他是他;但我們之間的感情,還是純真的,沒有因?yàn)樗某霈F(xiàn)而摻雜進(jìn)去別的東西。
臥室的燈一直醒著,天漸漸地亮了,我抱著他靜靜地坐在床上。
我聽說人的靈魂,是在人死后一個小時才出竅的。
我靜靜地等著。
大偉接到我的電話,就開車趕來了。金滿歡的弟弟金滿喜是傍晚時分趕到的。黃海洋這邊已經(jīng)沒有親人可以通知了,但我們通知了江南大學(xué)計算機(jī)系和他的導(dǎo)師劉秉漢。我們——應(yīng)該說是我吧——沒有按照他的遺囑,將他的遺體裝在大麻袋里,懸掛在大自然某個森林中,或者他家陽臺上;而是按照世俗的習(xí)慣,在龍駒塢,在杭州殯儀館,為他舉辦了一個小小的追悼會,來的人不多,只有十幾個人而已。他的導(dǎo)師劉秉漢,給予了他很高的評價,但我只記住他的一句話。他說“死者是看不見的隱身者,而不是缺席者?!笔堑?,我確實(shí)能感覺到他的存在。他就在我身邊。隨后他被火化,被埋在半山公墓,他妻子金滿歡和兒子黃金身邊。現(xiàn)在,他們一家在地下或天上團(tuán)聚了。
我完成了他交給我的任務(wù),但我心里充滿了憾意。我把他家的鑰匙交給金滿喜時,突然想到富和雷,他交代過我,要我照看它們的。我問金滿喜,你能把它們帶走嗎?金滿喜說他老婆剛懷孕,家里不宜養(yǎng)寵物。其實(shí),我家也養(yǎng)不了,但它們待在家里,就會餓死。金滿喜幫我找了只旅行包,我把富和雷裝入包中,拉上拉鏈。富和雷擠在黑暗的小空間,居然沒有叫鬧,好像知道要去的地方。
我執(zhí)意又來到半山公墓。
我們來到黃海洋的墓前,大偉放下旅行包,我蹲下身,輕輕叫著貓咪,我將拉鏈撕開一條縫,雙手探入包中。我捧出不知是富還是雷,把它交給大偉;我又捧出另外一只,抱在手上,我和大偉各自抱著富或雷,向黃海洋的墓碑三鞠躬。我告訴它們,這兒埋葬著它們的主人,跟他告?zhèn)€別吧。
我手中的富還是雷,突然尖叫起來,前爪劃傷了我右手腕,猛地?fù)涞剿膲炆稀?/p>
我撲上去抓它,它卻跳到另一排墓地上,像狐貍般迅速向山上跑去。
大偉見我受傷了,扔下他手中的貓,一把抓住我的手,說不好了不好了。
我問:“又怎么啦?”
“你看你,叫你不要來,你偏要來;趕緊去醫(yī)院打疫苗吧?!?/p>
我望著右腕上三條洇出血絲的抓痕。我說:“不要緊吧?”
“什么不要緊?得了狂犬病就晚了?!贝髠夤墓牡?,分明是在生死者的氣。他硬是拉起我就走。我說:“貓呢?它們不能留在這兒。”我說:“它們留在這兒會死的?!贝髠フf:“都什么時候了,你還管什么貓嘛。早知如此,剛才就扔在大街上算了?!蔽一剡^頭去,只見另一只貓——也不知是富還是雷——它安靜地趴在黃海洋的墓上,安靜地望著我;一雙眼睛,在夕陽下發(fā)出異樣的光芒。
我心頭一驚。我使用渾身力氣甩開大偉的手。
我說:“要回去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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