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光明
父親這一覺,一睡就是20多年,直到現(xiàn)在,也沒醒。
麥苗用了一個冬天、一個春天、半個夏天來生長,父親便跟著麥苗的腳步,躬身除草,施肥,呵護著每一棵麥苗的拔節(jié)打苞和抽穗。東南角的那棵柳樹,是父親種下的,粗大的樹干上布滿了皺紋,像父親的額頭。沒有柳樹之前,麥田是鹽堿地,是荒草灘,不長一棵麥子。
晚秋的一個中午,我還不到八歲,母親忽悠我:“你是個小男子漢了,愿不愿意幫大人做點事?”我點點頭,挎著母親遞給我籃子,按母親指給的方向給父親送飯。不知走了多遠,才隱約望見一頭牛影兒、一個人形兒,一個在前,一個在后,一個伸長了脖子拉犁,一個佝僂著身子推犁,像朱仙鎮(zhèn)的那組《耕牛圖》木版畫,像睡著了一般,許久才見他們動上一動。
午時的陽光,撩撥著滄桑的煙塵,漫漶苦澀的味道。太陽底下,父親一邊吃,一邊用粗糙得跟老樹皮沒什么兩樣的手擦汗,褲腳和膠鞋上沾滿了黃土。牛渾身也是濕漉漉的,鼻孔和嘴巴上冒著煙兒。而柳條籃子里的瓦罐,裝著母親熬出的粥,早已溫涼不沾。說起來,父親的汗珠不但有熱度,更有力度,摔在地上,“絲絲”的聲響,洇濕了一片白花花的鹽堿。
“鹽堿怕汗,”父親說,“汗流多了,鹽堿自然就沒了。”這么多年,父親的汗水像著了法力,淌到春天,淌進了麥田,壓低了堿,洗去了鹽,卻沒有削減父親變了形的十指骨節(jié)的疼痛、洗白父親黝黑的臉。
麥子收獲了一茬,父親老去了一年。父親老去了一年,麥子又收獲了一茬。周而復(fù)始,父親像麥子的時令,白露耕地,秋分播種,立冬要給麥子澆灌過冬水。過了年,一開春,父親不是給麥子澆返青水,就是給麥子施拔節(jié)肥。父親忙不得閑,而他的腰,彎得更像一把弓,一個月牙兒。彎月不銹,銹了,得是歲月。
又一年,布谷鳥拖著長長的顫音,俯視這片麥田,但“咕咕咕”地叫了半天,也沒看到那把磨得如明月般的鐮刀,更沒看到“弓”一樣的身影,只看到柳樹的旁邊隆起了一堆孤寂的土包,慈眉善目的,似是跟自己招手。
這一座墳塋,埋藏了父親的憧憬。母親說:“這塊麥子地,是你爹的生命,既然他累了,就讓他在這歇歇吧?!闭f這話時,蓄在母親眼睛里的淚水,順著她粗糙的臉頰“吧嗒吧嗒”地掉到了麥田里,而麥穗黃澄澄、金燦燦的,壓彎了麥稈,像父親的腰。
那年的冬天,雪下得有點旺,合了父親的心意。他常說“冬天雪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饃饃睡”,那口氣,就像他變成了大地上的一棵麥子一樣。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