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緒佑
清明祭掃,又添新墳。
生命中似乎有一種預感,表姐在重病臥床后的一天,忽然想起了我,叫服侍她的表妹給我打來電話說,大姐想見你。我立刻放下手頭上的事,驅(qū)車趕往縣城。躺在床上表姐見我到來,臉上即時露出小孩般的純真喜色,掙扎著要坐起來。我跨步上前,像往常一樣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抱得她哈哈地樂出聲來。晚年的表姐,最高興的是我去看望她,每次見她第一面,我都要給她個大擁抱。她每次都要偎在我的胸前半天舍不得松開。而后總在電話里對我說:“三兒,你來看我一次,總讓我高興好多天!”
坐在表姐的病榻前,我們自由歡樂地暢談一個多小時。從小時候的輕松回憶,到長大后工作的驕人成績;從家庭負重的艱苦勞作,到兒女滿堂的天倫之樂;從疾病坎坷的沉重回顧,到人生得失的世情感嘆;從兄弟姐妹的親情相聚,到生死離別的悲憐相惜……我們的交談是如此的投機,彼此的心靈是何等的相通,情緒起落,悲喜婉轉(zhuǎn),似河水傾瀉,如天上流星,暢快通衢。從表姐的臉上可以看出,她收獲了一身的清爽。
表姐如姐,雖是姑表,卻親如親姐弟。表姐小名茹秀,長我一輪即十二歲,同在大屋長大,自小就叫她“茹姐”。從我記事開始,茹姐就已是一個漂亮的小姑娘,瓜子圓臉,柳葉彎眉,明亮的雙眸,白嫩的皮膚,紅潤的臉色,一頭烏黑的密發(fā),扎著兩條漂亮的長辮。只要有機會,我總樂意與她在一起,如外出拔草、河邊洗衣或走親戚,跟隨在她身后,總是美滋滋的。她就是我小時候心目中的大美人,當我開始上小學時,茹姐初中畢業(yè)已經(jīng)長成了一個漂亮的大姑娘,臉龐艷若桃花,秀辮美如擺柳。那時的我,鼻懸青涕,衣衫不整潔,跟茹姐在一起,使我自慚形穢。記得那時,茹姐開始與讀大學的姐夫戀愛,他們在一起時,拿著一本《電影畫報》在美美地欣賞。好奇的我也湊上前去,看見畫報上印有于藍、王曉棠、田華等明星的大美照,高興極了,覺得那就是我心中漂亮的茹姐,得意忘形地趴在茹姐的背后,手舞足蹈起來。閨深如玉的表姐,不但沒有討厭我的邋遢,反而將我拉至身前,開心地對我講電影里的人物和故事,讓我備感親情的溫暖。自那以后,我的膽子大了,只要有機會,我就會攪和到他們中間,好奇地問這問那,覺得在茹姐和姐夫的知識天地里,有我無盡的求知源泉和向往的生活。
茹姐中學畢業(yè)后,同姐夫結(jié)婚,去了縣城當老師,這對于住在山村上小學的我,感覺她已去了我心目中的人間天堂,與我相隔天壤之間,更只有仰望的份了。從小內(nèi)心不安分的我,剛剛學會了幾百個漢字,便斗著膽子給茹姐寫去了一封信,表露出一種崇拜和向往的心情,希望長大能如她一樣,去縣城生活。沒想到,高貴的茹姐竟然很快給我回信,鼓勵我從小立志,好好學習,長大要有出息。我讀著來信,高興得跳起來,連忙給小伙伴們傳看,一連興奮了好幾天。從此我常給表姐寫信,表露心跡,討論問題,而她總是不厭其煩地不時給我回信,解釋所問,給我信心和力量。到我讀三年級時,茹姐給我的父母來信,夸我好學聰明,從小志高,望我暑期放假后去縣城玩,讓我早點出去見世面。開明的父母欣然同意,把我樂壞了,一連幾天乖乖地聽父母之差,叫干什么就干什么。最后終于在選定的日子里,與大表兄二人步行五十華里,翻過一座大山,第一次來到了朝思暮想的縣城,見識了山村之外的大地方。我回來后滔滔不絕地給小伙伴們講述見聞,讓那些祖輩幾代人未曾到過縣城的山里同學聽得目瞪口呆,羨慕至極。
我幼時的茹姐,既是我心中的美女,還是我人生的榜樣,更是我的編外之師,是她給我學習的動力,人生的引領(lǐng)。高中畢業(yè)的我,雖然沒有上大學的機會,許多回鄉(xiāng)的同學紛紛娶妻成家,成了新一代的農(nóng)民,而我卻始終沒有放棄上大學的念頭,婉拒母親多次的相親提議,堅持邊勞動邊夜讀。此間曾與茹姐通信袒露心事,她總是積極支持和鼓勵,這使我的信心倍增。果然,那年我被推薦上大學,去縣城參加文化考查(即全國統(tǒng)考有人交的白卷),在茹姐家住,復習功課,她倍感高興,上班忙完教學后,回家忙著為我改善膳食,足見她對我充滿親情和希望。我上大學時,茹姐將姐夫戴的手表作為禮物送給我,讓我第一次戴上手表。大學期間每次假期回來,茹姐總要給我?guī)讐K錢,這不僅是我一個月的伙食費用,更是她對我的親情愛意啊。
大學畢業(yè)后,我回縣城工作,八年后竟然當上了縣長。那時的茹姐,內(nèi)心自然為我高興和自豪,而她卻從不在人前炫耀。每次去她家,叮囑我的總是為官之道,要不忘貧賤之身,不負百姓之恩,可見茹姐是個有識不俗之人。在縣長任上,幾乎沒有休息日,有時累了,我就同她和姐夫一起下地去種菜、施肥 ,勞動間我們談笑自如,顯得格外輕松愜意。此間,不少人去上她的門托求我辦事,茹姐始終頭腦清醒,從未找我什么麻煩。直到后來,她因年輕時難產(chǎn)后遺癥,一連做了多次手術(shù),身體逐漸衰弱,而姐夫又在鄉(xiāng)下工作,希望能將他調(diào)回縣城,有個相互照顧。不想在我調(diào)外縣工作后不久,姐夫不幸身患絕癥,大半年后去世了。此時的茹姐如同失偶的孤雁,悲戚地向我訴說內(nèi)心的痛苦,令我無言以慰。從此茹姐少有歡笑,沉默寡言,如同變了一個人。歲月的風刀竟如此的無情,將滄桑慢慢地刻在她的臉上。
我們相聚的最后一個清明節(jié),是在大表兄去世后的第三個年頭。幾天前,茹姐打電話給我,想同我一起去鄉(xiāng)下做清明。我對她說,那當然好,我們表兄弟姊妹都盼望你去,但是我們不是去為死者悲傷,相聚是為了活得快樂,你能做到不?表姐在電話里沉默片刻,然后提高聲音說,三仔說得對,我們活著就應該快樂, 我能做到的。那個清明節(jié),艷陽高照,花香滿地。我們一起在大屋長大的表兄妹十三人,已去了大表兄、大姐和細姐三人,健在的十人全部到齊。在我的倡導下,做完了簡單的祭掃之后,聚在一起高高興興地踏青,快快樂樂地聊天,一起吃清明的蒿粑,相互敬山背老酒。大家都將對逝者的懷念深深地埋藏在心里。最后我們在老家的故居門前合影,一齊擁簇在茹姐的周圍,全部露出了難得的微笑。之后,我將合影照放大洗印裝裱,送給表姐,她如獲至寶,一直擺放在她家的廳前。
今年的清明又至,茹姐,你將在何處?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