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法強
(海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 海南 海口 571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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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淮官話韻母開口化音變的蘊含關(guān)系
馮法強
(海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 海南 ???571158)
江淮官話韻母由合口轉(zhuǎn)為開口呈現(xiàn)出類型學上的蘊含關(guān)系:影組?見組和知系?精組?端組和泥組?幫組?非組。蘊含關(guān)系反映了開口化音變的難易程度,影組最難,非組最易。這取決于聲母發(fā)音動作與合口特征的協(xié)調(diào)程度,與合口特征越不協(xié)調(diào)越容易發(fā)生開口化音變。江淮官話開口化音變的時間不晚于明代。
江淮官話;開口;合口;蘊含關(guān)系
在江淮官話區(qū),有很多中古合口韻今讀開口呼的現(xiàn)象,例如:“對”,普通話讀為合口呼tuei,而在安徽廬江、江蘇淮安等地讀成tei,失去了u介音,這與廣大北方方言的讀音類型不同,我們把這種中古合口韻今讀開口韻的情況叫做開口化音變。孫宜志稱這種現(xiàn)象為“轉(zhuǎn)呼”①孫宜志:《安徽江淮官話語音研究》,合肥:黃山書社,2006年,第54頁。,但是本文的開口化音變的內(nèi)涵小于“轉(zhuǎn)呼”,因為“轉(zhuǎn)呼”除了指由合口轉(zhuǎn)為開口之外,還包含由開口轉(zhuǎn)為合口的反向音變。另外需要說明的是,我們上述定義中的“合口韻”也不同于“合口呼”,“合口韻”是指以圓唇元音為介音的韻母或者沒有介音而主元音是圓唇元音的韻母,因此它更接近中古“合口”的概念。與合口韻相對,我們把介音或主元音不是圓唇元音的韻母叫開口韻,開口化音變也就是韻母的圓唇介音丟失或主元音的圓唇特征消失的音變。
開口化音變在江淮官話的分布范圍很廣,黃孝片、洪巢片、泰如片都有,這一音變涉及中古的多個韻攝,其中尤其以蟹攝、止攝、咸攝、山攝、臻攝、通攝最多。而且我們發(fā)現(xiàn)同一韻攝的字在不同聲組之后有的發(fā)生開口化音變,有的不發(fā)生音變,這說明音變跟古聲母類別存在密切聯(lián)系,但是我們也發(fā)現(xiàn)在少數(shù)方言中又與今聲母類別有一定關(guān)系,值得進一步探究。宏觀上我們把中古聲母類別分成8類:非組、幫組、端組、泥組(泥來)、精組、見組、知系、影組(影云以疑微),分別考察蟹攝、止攝、咸攝、山攝、臻攝、通攝韻母在這些聲組后的讀音情況,微觀上以今聲母類別加以補充分析。
張光宇對漢語方言中的相關(guān)問題做了研究,展示了漢語方言合口介音消失的漸進性②張光宇:《漢語方言合口介音消失的階段性》,《中國語文》2006年第4期,第346-358頁。,筆者受益良多。但是該文只關(guān)注合口介音問題,有些韻母雖然沒有合口介音,但是其主元音也由圓唇元音轉(zhuǎn)為非圓唇元音,我們認為這種情況也屬于開口化音變,可以一并研究。另外,張先生對聲母條件的研究沒有涉及非組、知系和零聲母組,也未考慮腭化聲母組的問題,可做進一步補充研究。本文以江淮官話為對象,研究其開口化音變的特點和規(guī)律③。
材料來源:黃孝片來自趙元任、丁聲樹、楊時逢等的著作*趙元任、丁聲樹、楊時逢等:《湖北方言調(diào)查報告》,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48年。;安徽境內(nèi)的方言點分別來自孫宜志、李金陵、周元琳等人的成果*李金陵:《合肥話音檔》,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年;周元琳:《安徽廬江方言音系》,《方言》2001年第3期,第263-280頁。;江蘇境內(nèi)的方言點分別來自陳章太、李行健,胡士云,江蘇省和上海市方言調(diào)查指導(dǎo)組,劉丹青,顧黔的成果*陳章太、李行健:《普通話基礎(chǔ)方言基本詞匯集》,北京:語文出版社,1996年;胡士云:《漣水方言同音字匯》,《方言》1989年第2期,第131-143頁;江蘇省和上海市方言調(diào)查指導(dǎo)組:《江蘇省和上海市方言概況》,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60年;劉丹青:《南京話音檔》,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年;顧黔:《通泰方言音韻研究》,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
我們考察了江淮官話的上百個方言點,下面僅選擇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方言點列表展示,實際數(shù)量不限于本文所列的方言點。在例字的選擇上,限于篇幅,每類聲組也只選擇1-2個字作為代表。
1.蟹攝
表1 江淮官話蟹攝的開口化音變情況
④ 泰州“對”“歲”“衛(wèi)”分別還有白讀ty33、y33、vi21,白讀也符合蘊含規(guī)律。
⑤ 南京“怪”還有白讀ku212,白讀也符合蘊含規(guī)律。
說明:①廬江、泰州“衛(wèi)”字的韻母表面上看是開口韻,但是其聲母是v,v應(yīng)是在近代由合口介音轉(zhuǎn)變而來。輔音v發(fā)音時聲帶振動,帶有元音性,我們?nèi)园阉鼩w入合口韻。②連云港精組、知系合并讀T?類,但是依然按古音類條件發(fā)生音變,精組的“歲”讀開口,知系的“稅”讀合口。③淮安今聲母精組、知系合并讀Ts類,但是依然按古音類條件音變,精組的“歲”讀開口,知系的“稅”讀合口。
2.止攝
止攝幫組、端組無字,其他6類聲母的讀音情況如下:
表2 江淮官話止攝的開口化音變情況
① 泰州“醉”、“位”分別還有白讀ty33、vi21,白讀也符合蘊含規(guī)律。
說明:①廬江、泰興、泰州“位”字的聲母是v,同上,我們?nèi)园阉鼩w入合口韻。②連云港精組、知系合并讀T?類,但是依然按古音類條件音變,精組的“醉”讀開口,知系的“追”讀合口。③淮安精組、知系今讀都讀Ts類,依然按古音類條件音變,精組的“醉”讀開口,知系的“追”讀合口。
3.咸山攝陽聲韻
咸攝合口只有三等韻,都為非組字,如“犯泛范凡帆乏法”等,它們都讀開口呼,不再列舉。把山攝情況列舉如下:
表3 江淮官話咸山攝陽聲韻的開口化音變情況
說明:①句容“遠”字的聲母是v,同上,我們把它歸入合口韻。②精組字我們選擇了“算、宣”二個,盡管它們的今聲母分別分化為Ts類和T類,但是依然按古音類條件音變,要么都讀開口韻,要么都讀合口韻。
4.臻攝陽聲韻
表4 江淮官話臻攝陽聲韻的開口化音變情況
說明:①連云港“旬、均”的韻母為io,實際上非常接近y,我們?nèi)匀粴w入合口韻。②合肥、廬江、連云港、淮安精組分化為Ts類和T類,韻母也依據(jù)今聲母的不同而分化,Ts類之后讀開口,T類之后讀合口。③連云港精組、知系合并讀T?類,但是依然按古音類條件音變,精組的“存”讀開口,知系的“春”讀合口。④淮安今精組、知系合并讀Ts類,但是依然按古音類條件音變,精組的“存”讀開口,知系的“春”讀合口。
5.通攝陽聲韻
說明:滁州以下7點的“用”字讀音為io或i,由于實際音值接近y,我們?nèi)匀粚⑵錃w入合口韻。
1.蘊含關(guān)系的宏觀歸納
通過上述數(shù)據(jù),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除了個別聲組之外,江淮官話的開口化音變基本上以古聲母類型為條件有次序地在蟹、止、咸、山、臻、通攝展開,其次序呈階梯狀分布,如下頁表(“+”表示今讀開口類,“-”表示今讀合口類,“*”表示無字)。
蟹、止、咸、山、臻、通攝韻母的開口化音變次序,從類型學角度看,可總結(jié)為如下蘊含關(guān)系:影組?見組和知系?精組?端組和泥組?幫組?非組。文字表述為:如果影組后讀開口,那么所有聲組后都讀開口;如果見組和知系后讀開口,那么精組、端組、泥組、幫組、非組都讀開口;如果精組后讀開口,那么端組、泥組、幫組、非組都讀開口;如果端組和泥組后讀開口,那么幫組、非組后都讀開口;如果幫組后讀開口,那么非組后必然讀開口。上述蘊含關(guān)系是單向的,反向則不成立。
2.對“例外”的解釋
上文是從宏觀角度對開口化音變蘊含共性所做的總結(jié),我們發(fā)現(xiàn)開口化音變基本上是以古聲母的類型為條件逐層推進,如:連云港精組、知系合并讀T?類,但是依然按古音類條件音變,精組后讀開口,知系后讀合口;淮安精組、知系合并讀Ts類,但是依然按古音類條件音變,精組后讀開口,知系后讀合口。
但是也有例外,那就是合肥、廬江、連云港、淮安的臻攝字,中古精組今讀分化為Ts類和T類,Ts類之后讀開口,T類之后讀合口,似乎開口化音變是以今聲母為條件進行。也有相反的情況,孝感、黃岡、麻城山攝精組字“算、宣”的聲母雖然分化為Ts類和T類,但是它們依然以古音類為條件發(fā)生音變,都讀開口韻。我們認為這兩個看似相互矛盾的現(xiàn)象實際上并不矛盾,是可以解釋的,蘊含關(guān)系只反映共時平面的語音分布規(guī)律,但是其背后隱藏著歷史的演變信息,關(guān)于類型學和歷史語言學的內(nèi)在關(guān)系,筆者在另一篇文章中做過探討*馮法強:《漢語南方方言韻尾“陽入對應(yīng)”的類型學分析》,《語言研究》2014年第1期,第55-64頁。。我們認為,上述矛盾是由于開口化音變和精組的腭化音變在不同方言中發(fā)生的時間的先后次序不同造成的。從顎化音T類的音值特點看,它屬于舌面前-前硬腭音,發(fā)音部位比Ts類靠后。由于開口化音變大致上是以發(fā)音部位為線索由前到后漸次推進,所以T類發(fā)生開口化音變的次序理應(yīng)在Ts類之后。但是精組細音顎化為T類是近代的音變,如果當開口化音變發(fā)生的時候精組還沒有顎化為T類,那么就會使所有精組合口字都轉(zhuǎn)為開口,即使后來精組細音再顎化為T類,T類后的韻母仍然讀開口。相反,如果先發(fā)生顎化音變,精組先分化為Ts類和T類,后來開口化音變推進到精組并且在精組停止,那么就僅有Ts類后的韻母轉(zhuǎn)為開口,而T類后的韻母仍讀合口。我們把上述兩種情況的音變用示意圖概括如下(uV表示合口韻,iuV表示細音合口韻,V表示開口韻):
上述兩種情況的音變也具有地域性差異,洪巢片多發(fā)生情況②的音變,如合肥、廬江、連云港、淮安的臻攝陽聲韻字,精組洪細有別,分化為Ts類和T類,Ts類之后讀開口,T類之后讀合口;黃孝片多發(fā)生情況①的音變,如孝感、黃岡的臻攝陽聲韻字,精組洪細有別,分化為Ts類和T類,但是今都讀開口。這說明黃孝片開口化音變發(fā)生的時間較早,在精組顎化音變發(fā)生之前就已經(jīng)完成。那么這就又引出來一個問題——開口化音變是何時發(fā)生的?
3.開口化音變的時間
明代張位(1538—1605)在《問奇集·各地鄉(xiāng)音》中列舉“三楚”方音有這樣一條記載:“歲為細”*張位:《問奇集》,載于《續(xù)修四庫全書》(第238·經(jīng)部·小學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意思是說“三楚”方音中把“歲”字讀為“細”字的音?!皻q”是蟹攝合口三等心母字,“細”是蟹攝開口四等心母字,這說明此時“歲”字已經(jīng)由合口轉(zhuǎn)為開口,開口化音變已經(jīng)推進到精組。從歷史地理上看,今湖北省東部的黃孝片無疑是在“三楚”范圍之內(nèi),這說明黃孝片早在明代就已經(jīng)發(fā)生了開口化音變。
此外,根據(jù)開口化音變在不同聲組后推進的次序也能夠推測出音變的相對時間。在文章開頭我們說開口化音變主要跟古聲母類別有關(guān),又與今聲母類別有一定關(guān)系,這是站在古音、今音兩個端點上進行考慮的,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開口化音變既不是以古聲母類別為條件,也不是以今聲母類別為條件,而是以近代某個時期發(fā)生該音變時的聲母類別為條件,然后按照這一條件在不同方言和不同韻攝之間逐層推進,使我們現(xiàn)在看來呈現(xiàn)出一種蘊含關(guān)系。我們根據(jù)蘊含關(guān)系中聲組的特點,可以得知那個時期江淮官話聲母的特點是:非組、幫組已經(jīng)分離;知莊章合并為一類,但是與精組有別;有的方言精組細音還沒顎化,有的方言精組細音已經(jīng)顎化,但是精見有別;影云以疑微母趨于合并。根據(jù)漢語語音史,這種音系的時間應(yīng)該在南宋以后,但是不晚于明代,這正與張位《問奇集》的時間相合,甚至更早。
從蘊含關(guān)系可以得出開口化音變的難易程度,從易到難為:非組>幫組>端泥組>精組>見組、知系>影組。這一序列說明開口化音變大致以發(fā)音部位為依據(jù),由外到內(nèi)、從前往后逐層推進。
我們認為開口化音變的難易程度主要取決于聲母與合口特征是否協(xié)調(diào)。合口韻母我們以u為例進行說明,u發(fā)音時雙唇收緊,雙唇往前伸,使其變圓,但是往前伸導(dǎo)致雙唇之間的距離變大,二者不接觸。而非組、幫組都要么下唇跟上齒接觸,要么雙唇閉塞,都無法實現(xiàn)圓唇,因此容易使u失落。非組發(fā)音為了便于上齒和下唇的靠攏,下唇還要往后收,這跟u發(fā)音雙唇往前伸的動作相沖突,因此在使u失落方面又優(yōu)于幫組。我們把非組和幫組導(dǎo)致合口特征消失稱為唇音干擾。
其他聲組和合口特征的不協(xié)調(diào),我們認為和舌位有關(guān),稱之為舌位干擾。合口韻母我們?nèi)匀灰評為例進行說明,u發(fā)音時舌根抬高,舌體中前部伸直,舌尖下垂,直抵下齒齒根。端泥組是舌尖-齒齦音,舌尖向上翹,這跟u舌尖下垂的要求不合;精組雖是舌尖音,但是實際發(fā)音時舌尖抵住下齒背,舌尖后部與上齒齦接觸;顎化音發(fā)音時舌面中部和硬腭前部接觸,舌尖也是抵住下齒背的,但是比精組更往下,只是還沒到下齒齒根;見組的發(fā)音和u最相似,舌尖抵住下齒齒根,舌根抬高。由此可見端泥組、精組、顎化音組、見組發(fā)音時舌尖是逐漸往下移的,同時舌根逐漸抬高,就與u的舌位越來越協(xié)調(diào),因此越來越難失去合口特征。知系為翹舌音,發(fā)音時舌體要往后縮,便于翹舌,導(dǎo)致舌根抬高,也與u的發(fā)音相似,不易失去合口特征。零聲母組由于其前沒有聲母,不受任何干擾,所以最沒有理由失去合口特征。
張光宇認為“決定合口介音去留的關(guān)鍵在聲母發(fā)音時舌體后部是否隆起,以及隆起的程度:隆起程度越高合口介音越能獲得保存”、“成阻部位越前,舌體距離舌根發(fā)音越遠,也越不利于保存合口介音”。這跟我們的舌位干擾分析相似,但是我們認為非組和幫組與舌體無關(guān),它們是唇音干擾,唇音干擾使合口特征消失的力度強于舌位干擾,在音變中先進行。
黃孝片的中古合口韻有很多今讀i韻母或以i為介音的韻母。以孝感為例,列舉如下:
表8 孝感方言中古合口韻今讀i韻母或以i為介音的韻母情況
我們認為黃孝片上述各攝的讀音來源可以用開口化音變來解釋。遇攝三等早期可構(gòu)擬為*iu,后來發(fā)生了iu>i的音變,才導(dǎo)致今天讀i韻母;對山臻攝而言,僅復(fù)合介音iu發(fā)生音變,音變過程與遇攝相似,于是今韻母帶i介音(入聲字讀為i韻母);蟹止攝在方言今讀中發(fā)生了合并,可以把早期讀音構(gòu)擬為*uei,后來發(fā)生uei>ui>i的音變,今讀i韻母。
上述音變的相同點是都發(fā)生了開口化音變音變,聲母類型一般集中在幫組、精組、端組、泥組,而不出現(xiàn)在見組、知系、影組,符合黃孝片開口化音變的蘊含共性,因此我們認為黃孝片這些今讀i韻類的韻攝是在近代發(fā)生開口化音變導(dǎo)致的。
(責任編輯:袁 宇)
Implication Relations of Phonetic Changes in the Opening of Vowels in Jianghuai Mandarin
FENG Fa-qiang
(CollegeofLiberalArts,HainanNormalUniversity,Haikou571158,China)
The change of vowels from closing to opening in Jianghuai Mandarin is reflective of the implication relation typologically, such as Ying group?Jian group and Zhi group?Jing group?Duan group and Ni group?Bang group?Fei group. The implication relation reflects the difficulty in the phonetic change of vowels from closing to opening, with the Ying group being the most difficult and the Fei group the easiest. The change depends on the degree of coordination between vowel articulation and their closing features, for the incongruity between vowel articulation and closing features is prone to cause the vowel change from closing to opening,and the phonetic change of vowels from closing to opening did occur prior to the Ming Dynasty.
Jianghuai Mandarin; opening; closing; implication relation
2017年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基于方言比較和歷史文獻的近代江淮官話語音演變研究”(項目編號:17xyy011)
2017-01-28
馮法強(1981-),男,河南信陽人,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比較語言學博士,主要從事漢語方言學、歷史音韻學研究。
H172
A
1674-5310(2017)04-013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