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及
1
傍晚的風是柔的,夾著花香,小販們都出動了。
地上鋪開著,有衣服,絲綢圍巾,皮帶撲克牙簽,甚至還有胸罩。人影子攪動著街面,影子把燈光踩碎了。有人提著電喇叭,在喊,還有人放著音響,這條街被腳步、咳嗽聲及其它聲音湮沒。我從人群里走過,別人都會盯上一眼,目光里有信任,也有種距離,反正這目光跟平時是不一樣的。這跟我的衣服有關(guān),我穿著制服呢。
穿過地攤,就是百福弄了。那里滿是電線,窗子也是各個朝向,踩進巷子,一股下水道的怪味涌來了。我的警靴挺厚實,踩下去,能聽到馬路的叫聲,還有枯葉被它壓碎的聲音。路燈昏黃,讓眼睛不適。街面飄起反光,對面一輛三輪在吱嘎作響中搖晃而來。我和王喜,走著,這一帶對我們而言很熟悉,連哪個門開在哪里,哪條小路會生出幾個分叉,都熟記于心。我們沒說話,就在這條街面上走。這是習慣了。盡管巡邏單調(diào),有時很想說個話,但我和王喜就是不說話。我們保持著距離,一米,他在前,我在后。
三輪車過了,留下一團風,拂上我的臉,有一縷還進了我的褲管。百勝賓館的小霓虹在跳來跳去,像一只小鳥在竄。有一條橫幅,從天而降,在風中扭來扭去,呼呼作響。是前些天的一個藥品推銷會留下的。門口有兩對獅子,不大,張著嘴,像在迎接我們。我們停了下來。其實,這不能叫賓館,只能叫旅館。房子斑駁,墻上是道道水印,有一個下水管生銹了,搖搖欲墜。我們筆直地站了一會兒,王喜還整了整腰上的警棍。
就在這時,二樓的一個窗子啪地關(guān)了。我側(cè)臉,正好看到關(guān)窗,還有一只手臂殘留的部分。王喜的目光盯著前方,那里有家雜貨店,水果都放到街上了。我沒有看到這張臉。我在思忖,感覺不對,憑什么要關(guān)窗呢?憑什么會這樣快呢?關(guān)鍵是那動作,我覺得透露出某種不一樣來。去看看,去看看再說。走,我說。王喜不明白怎么回事,但也跟上了?!澳愦篌@小怪干嗎?”他有些埋怨。
我們跨上了賓館的臺階。
服務(wù)臺簡陋,灰暗的燈光后面沒人,只有電水壺放在桌上,在冒汽。還有一把瓜子,散著,有些已經(jīng)嗑了出來,潮潮地粘著。喂,喂,叫了兩聲,也沒有一個人來理睬。于是,我和王喜直接上了二樓。地上鋪了地毯,有些黏,腳底不時有被拉住的感覺。轉(zhuǎn)上樓梯,過道更昏暗了,鬼火般的燈亮在頂上,房門上的油漆也斑駁,像一道道破碎的花紋,有些還拱起了。來到剛才關(guān)窗的房間,我伸手敲了敲。里面沒聲音,但燈亮著,從門縫里露出來。
“開門,是警察?!蔽艺f。
里面還是沒聲。于是,我擂得更重了。王喜一直看著我,對我突襲這里表示疑惑,但直覺一直在警示著我,那動作不對,肯定不對,我這樣對自己解釋著。盡管我沒看到臉,但那動作就是這般告訴我的。
“去找服務(wù)員,看能不能打開?”我故意提高聲音,對王喜說。
王喜沒走,伸了伸舌頭。于是,我敲得更猛了。
這一招果然奏效。那門嗒地一下,開了。里面是一個男子,中年,干瘦,兩頰甚至有點下凹。我的第一直覺是嫖娼,進門第一件事就是尋找女人。里面有兩張床,一張被子隆起,另一張堆了一堆衣物。沒有女人。推開衛(wèi)生間的門,一片濕滑,毛巾和牙膏扔在臺盆,紅色三角短褲掛在浴簾上。也沒有女人。
這不免讓我失望。那男人站在一邊,不吱聲,奇怪地看著我們。我朝他瞄了一眼,他把臉轉(zhuǎn)開了,扭向別處。沖著他那落寞的神情,我突然開口了:“身份證,把你的身份證拿一下。”他還是沒聲音,默默地走到床前,在那堆衣服里翻找著。他拿到了身份證,但沒拿穩(wěn),滑了下來,跌到了地毯上。
“有什么好查的,我常來這里住的?!彼行┎粷M,像我們攪了事一般?!拔乙X了,結(jié)果讓你們弄醒了,警察就是這樣的嗎?你們可以這樣想查就查嗎?……”一連串的發(fā)問,與剛才的沉默形成了反差。
我也被他的發(fā)問給怔住了。的確,是不是過分了呢?僅僅是關(guān)了一下窗。王喜的表情已經(jīng)說明了,他好像也站到了那男人的一邊,只是沒說出來。他心里肯定在說,多事,多管閑事,莫名其妙地來查房。我從他的表情里看了出來。但我從那男人連串的發(fā)問里,也讀出了心虛。他沒必要這樣,即使我們騷擾了他,也不需要如此。我心里的疑問反而加深了。
他手里拿著身份證,一直沒給。我把手伸過去,他猶豫了,想了想,遞了過來。
掏出手機,我給局里指揮中心打電話。“幫助查一個身份證,號碼是……”我把身份證上那號碼報了過去。就在通話時,男人開始顯示出某種不安。他接過身份證,沒放回衣服,而是進了衛(wèi)生間。我聽到小便聲,還有水流強烈的沖刷聲,中間還夾了他幾聲咳嗽。出來時,他的臉濕漉漉的,好像剛洗過,又沒擦干?!翱梢粤藛??你們可以走了嗎?我要睡覺了,你們妨礙我睡覺了,再不走,我要投訴了。聽見了嗎?我要投訴了?!?/p>
“等等,請你等等?!?/p>
“你們妨礙我了,聽到了嗎?妨礙了?!?/p>
就在這時,指揮中心回電了?!安粚ΓC件不對,號碼與姓名對不上,是假證。”
那句話剛說出,他就向門口竄去。速度飛快,像一支箭。剛才,他進衛(wèi)生間,估計就在醞釀體力,把尿撒空,伺機逃跑。走廊上響起他的連串腳步,還有他撞到對面門上的聲響。
這時的王喜,顯示出了公安院校畢業(yè)生的素質(zhì),他的啟動極快,步子驚人。沒幾步,就抓住了男人的后背,一推,男人撞上了墻。但沒有倒下,男人調(diào)整了一下,繼續(xù)跑,竄到了樓梯上。
王喜是從上面跳下去的。他高高騰起,像獅子一樣從后面撲上去。他勇猛的腿伸向空中,然后一個轉(zhuǎn)身,一腿擊中了男人的后腰。男人應(yīng)聲倒地,翻在樓梯上,身子扭成一團。
我乘機沖上去。一把摁住了男人的頭。
王喜沒受傷,反過身來,騎到了男人的身上。他把男人的手反剪了過來。
這時,賓館里好些門都打開了,探出一張張臉來,驚恐又好奇。
“警察抓人了,警察抓人了!”
男人被我們制服,他蜷成一團,嘴唇頂著樓梯上的臟地毯。那張干瘦的臉看上去有些猙獰,口水也下來了,掛到了地毯上。我掏出手銬,扭住他那被反剪著的手。咔地一聲,他的手給緊緊地圈住了。
2
審問的結(jié)果出人意料。是個逃犯,盜竊,潛逃十年,公安一直在追捕。身份證上的是假名,真名叫莫登高。
進了派出所,他的樣子全變了??s在燈下,神情萎靡。此刻,光線亮了,照出他的全部,頭發(fā)油膩,一半已花白。背有些駝,手上滿是老繭。他眼神空泛,且眼珠渾濁。鼻孔里有鼻毛,有幾根還高翹著,透在外面??瓷先ナ莻€猥瑣的男人,看到我們,一直把頭低著。
所長聽說了,給我來電話。
“好樣的,真是好樣的,你工作只有一年,就抓到了這么重要的一個逃犯,這是一個重大的戰(zhàn)果。我剛才已經(jīng)向局長匯報了,局長說,要嘉獎,要讓全局公安學(xué)習。他表揚了你和王喜,特別提到你,說你工作細致,認真,能夠從最微小的地方發(fā)現(xiàn)問題,這是了不起的。這是局長的原話,局長說,幾天以后要會會你們。兄弟,你這回立了大功了,我想我們所里也要嘉獎你,獎金可能不多,但主要是精神,你給我們所爭光了,爭光了。好樣的!”
一連串的話,讓我的心一起一伏。邊上人看我的目光都兩樣了,值班民警都向我豎起了大拇指。有的還拍我的肩,都讓他們拍痛了。
“這個逃犯,已經(jīng)逃走十年了,那時候我還是一個民警呢。我們都出去追捕過,搜過他的家,還把他的親戚朋友,逐個排查。他盜竊有一套,案值有近六百萬,還偷過珠寶金店呢。當時,市里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捉拿到他,結(jié)果什么影子也沒有。他的親戚說他好賭,一邊偷,一邊賭,那些錢就讓他白白地花光了。你們剛才報了這個名字,這個名字我太熟悉了,也很特別。這回好,終于落網(wǎng)了,要慶祝!”所長又在電話里說了一通。
所長的話讓我飄飄然。望眼四周,派出所里燈火通明。莫登高還在審,他低垂著頭,像喪家狗。我的心里除了激動,還是激動,這激動像在身體里面一點點沸騰起來,甚至比剛抓獲他的一剎間還要厲害。我覺得毛孔都張開了,放大了,在盡情地呼吸??彀胍沽耍諝鉀鰶龅?,但也清新。我來了個深呼吸,一縷涼氣沉沉地吸入肺部的最深處。
我給王瓊打電話。王瓊是我的老婆,結(jié)婚兩年了,這會兒她肯定睡著了,但我覺得還是要打。這個電話太重要了,不打會有遺憾,不打我心里也難受得放不下。電話嘟了好一會兒,她才來接,睡意惺忪,一副軟弱無力的樣子。
“是我,是我呢,告訴你個好消息,我抓到逃犯了,立功了。是的,一個十多年前的逃犯,被我認了出來,而且抓住了。局長說要好好嘉獎,他就是這樣說的,我們所長親口告訴我的,你想不到吧,你肯定想不到,所以這會兒這么晚了還給你打電話,我要告訴你這個喜訊。這真是讓我太高興了,你也跟著一起高興吧。……什么?什么?……你說什么轉(zhuǎn)正的事。這事局長沒說呢,現(xiàn)在他肯定不會說的,我也不知道,可能會給我轉(zhuǎn)正吧,這個我真的不知道。但他說要好好嘉獎,他就是這么說的。不過,我想這件事,會給我?guī)磙D(zhuǎn)機的,弄不好就轉(zhuǎn)正了,我這個協(xié)警也當了一年了,我想他們會考慮的。你睡吧,好好睡吧……”
原本想給王瓊一個驚喜,結(jié)果她卻提到了轉(zhuǎn)正。這是我沒想過的,不過,王瓊說得也有理,這次是有可能的,從一名協(xié)警轉(zhuǎn)為一名正式的警察。畢竟這是大功,這是局長說的,不是我自己說的。我在一個角落里打完電話,看到王喜在泡方便面。他好像沒我激動,也沒多說什么。我拍了拍他,那拍打里帶著親近。王喜也就給我泡了一碗,我一口氣把方便面吃完了,還覺得不飽,還想吃。
初審已經(jīng)完了,明天白天移交看守所,再好好地審。這回,莫登高戴著手銬,縮在木頭沙發(fā)里。他的精神沒有我想象的這樣差,或許對這個結(jié)局,早有預(yù)估。他沒有顯示出神情緊張的樣子,的確,還是坦然地接受比較好。據(jù)他說,他回來已經(jīng)不是一回二回了,他回來過好幾次,一直都用這個假證。這假證是花一千元從網(wǎng)上買來的,一直管用,一直暢通無阻。沒想到這回栽了。看著他,我有一種怪怪的感覺,好像是我從田里抓回來的一條蛇,或者一個野刺猬。就有這么一種感覺。
他坐在沙發(fā)里,一聲不吭。中間,說要上衛(wèi)生間,我?guī)チ恕Kf要解手銬,我說不行,小便解什么手銬,他漲紅了臉,接受了,緩緩地鉆進了衛(wèi)生間狹小的門。我在門外守著他,很快,他就從里面出來了。出來后,又坐到了木頭沙發(fā)里,還是一聲不吭,偶爾抬頭,皺著眉,看上我一眼。這眼里有一種無可奈何。我突然有些可憐他,是的,我將改變他的人生軌跡,他將走上一條和過去不一樣的路了。我有些心軟,不忍心多看。我把電腦打開了。
原本,這會兒,我們可以小睡,可以在簡易鋪上歇一會兒。沒有大事的話,可以睡到天亮。只要值班電話不響,我們就可以一直休息。但今天不一樣,逃犯來了,我們就不能睡了,我們要守著他。電腦里,有些小游戲,有個叫“憤怒的小鳥”的,我就玩這個。
我今天有點得意。得意還是說輕了,是啊,抓住逃犯了,這何等重要的事啊。這發(fā)生在我身上,是真的,是真的發(fā)生了。我內(nèi)心的波濤一直翻滾著,要想平靜也難啊。
干了一年多協(xié)警,上夜班是常事,我也習慣了。只是有點累,王瓊也有些意見。她在家開了一家網(wǎng)店,賣各種襪子和帽子,家里堆滿了這些貨,連過道都塞滿了。她說,我這個協(xié)警,一個月二千塊錢,只是她的一個零頭。她這樣說,很傷我的自尊,畢竟我是個大學(xué)生。但現(xiàn)實就是這樣,我常常覺得抬不起頭來,有點自卑。但自卑不是我的性格,我還有一種自負。我覺得王瓊做的這個事算不了什么,小網(wǎng)店能是什么呢?我心里有的是抱負,只是沒施展出來。每當王瓊用教訓(xùn)的口吻跟我說話,我就不服。但我沒表露,也不想直白地說出來,我把這些一直都藏在最深處。
現(xiàn)在,我長長地吸了口氣。多好啊,多新鮮的空氣??!帶著涼涼的潮意。
我第一次覺得所里的可愛,望出去的墻是雪白的,白得舒心。掛著的錦旗也顯得鮮艷和榮光,綢帶在風里一飄一飄。連門口那條彎彎的小路,也有一種曲徑通幽的別韻?,F(xiàn)在,子夜的風正緩緩而來,穿越那條小路上,越過停泊著的莊嚴的警車,還有半開的窗子,落到我臉上。
我的臉燙燙的。
3
有人在猛力地搖我。我睜開眼,一下子還沒反應(yīng)過來。等我看清王喜,才知道自己在所里,在辦公桌旁。
“人呢,抓的這個人呢?”他叫著,聲音很大,大得有點失態(tài)。
這時,我才朝著那木頭沙發(fā)張望??樟?,沙發(fā)空了,這個人不見了。我的心怦怦亂跳。腦子一團糊涂,我站了起來,但與王喜撞到了一起,我撞了他的牙齒了。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怎么發(fā)生的,我一團糨糊。但現(xiàn)實就是,莫登高不見了。
我瞥了一眼電腦,上面還有“憤怒的小鳥”。我好像想起來了,但這個時候不能再想了,我快步地跑到院子里。東方微亮,有橘黃的云層一字排開,鋪在地平線上。值班的民警共五位,全出來了,有的跑向門口的小路,有的奔向河邊,王喜拉開了衛(wèi)生間的門。
我們前前后后,找了一通,一個人影子也見不到。只有不遠處馬路上一個掃地的聲音傳過來。再回到值班室,我們發(fā)現(xiàn)后窗開著,那家伙是從后面跳窗逃跑的。關(guān)鍵是,我們這值班室后面還有圍墻,這家伙怎么翻的圍墻?他戴著手銬怎么能翻過這圍墻呢?……他肯定上了樹,但他又是怎樣上的樹呢?這些疑問讓我弄不懂。
我心亂如麻。甚至覺得好像不在上班,而是在做夢。凌晨的寒意從樹縫里草叢里鉆出來,但我并不覺得冷。現(xiàn)在哪里還有冷這回事呢?背上都是汗,這不是熱出來的,是冷汗。冷汗沿著后脊向下淌,一滴,又一滴,我能數(shù)清楚。我是最靠近莫登高的,當時,他就在我邊上,有兩米遠,他身上那體味和煙味不時會涌過來。這是一個常年在外的男人缺少照顧,而散發(fā)出來的,那味道怪怪的,酸酸的,很不好聞。不過,所里常常會聞到各種怪味,他還不算太難聞,有些流浪漢比他難聞,甚至是臭的。所以,昨天夜里,盡管味道不舒服,但我能忍住。畢竟,那時的興奮掩蓋了這氣味,令這氣味不再那么難受。
然而,現(xiàn)在,我那鼻子卻聞到了那味,就在鼻孔的邊上,但我逮不住它。它是那樣的熟悉,好像我對它認識已經(jīng)很久。我想象著,把他從樹叢里,草堆里,墻角邊,或垃圾筒里找出來的情形。我東竄西竄,連熱汗也出來了,與冷汗匯聚在一起,它們在我的額上、背上翻滾和流淌。我希望有奇跡誕生,心里一直在說,出來,出來,快點顯出原形來。
過了十幾分鐘,大家又都匯聚到了所里那空地上。一張張都是苦瓜般的臉。我比他們更厲害,因為我最靠近這家伙,說起來,應(yīng)該是我在看守著他。這是不成文的規(guī)矩,因為是我逮住的他,所以名正言順由我來看管,或者說,我看管得更多些。畢竟,這里面蘊含了一份功勞,我覺得理所應(yīng)當由自己來看管。我把他放在房間最里面。他戴著手銬,我對著電腦,外面還有幾個同事。我想這應(yīng)該是穩(wěn)妥的,萬無一失的,但誰想到他從后窗,從那高墻上……我一片空白,站在空地里,邊上是警車,上面還有濕漉漉的露水,窗上也結(jié)了一層水汽。天正在放亮,云彩像魔術(shù)師般變紅,從東側(cè)的小河里升騰起來,連河水也紅了。
誰也沒說話。掃地聲更清晰了,那家伙好像就在我們所門口,嘩地一下,又嘩地一下。我想,我銬得有問題,應(yīng)該銬他一只手,另一只銬在木頭沙發(fā)上。現(xiàn)在這樣想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可這個時候,我真的就在想這件事。我覺得我做事不嚴密,做事馬虎了。可惜來不及了。他跑了。
不知是誰通知了所長。所長在電話里的聲音,從來沒有這樣可怕過。他估計是在床上打的電話,我能感受到被窩里的氣息。他不是在說,而是在咆哮?!盎枇祟^了,你們都統(tǒng)統(tǒng)昏了頭了,抓到了怎么可能再逃呢?怎么可能呢?你們怎么還呆在辦公室里,怎么還有這份閑心呆著?你們他媽的都給我去追,都他媽的給我追!”我手里握著聽筒,一句話也搭不上去,也不敢搭。好像那個話筒成了個炸彈,隨時都會炸開來。
“聽見了嗎?給我出去,每個地方去搜?!?/p>
我連氣也不敢出了。
“真是一群廢物,一群飯桶,一群白癡?!比缓?,他的聲音沒了,成了嘟嘟嘟。
我們幾個又急忙出去。實際上,我們誰也不知道該往哪里,沒一個方向,沒一個目標。王喜提著警棍朝南走,于是,我就選擇了朝北。走過去再說,那里有加油站,還有一個婚姻介紹所,邊上有幾家骯臟的小吃店,有桐鄉(xiāng)牛蛙煲,有洛東羊肉。但這會兒,一家沒開。我提著警棍,東鉆,西鉆,心里滿是凄涼。我在想,這事怎么告訴王瓊呢?這可真是大問題了。
來到了百福弄,重新看到了昨天那個百勝賓館。此時,賓館正在晨曦里,朝霞布在賓館的角上,那里有一群麻雀,在吱吱地叫。門前,有市民提著菜經(jīng)過,還有一個大餅攤,支起了架子。地上潮潮的,有些樹葉和廢紙,遠處還有一條黃狗。我走進了賓館。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進去,實際上,這肯定是多余的。莫登高怎么會再進這里呢?弱智的人也不會再進來了。但我還是踏了進來。服務(wù)臺亮著燈,還是沒人。地毯味經(jīng)過一夜好像很重了,有一股霉味,還有一股餿味。
我還是上了二樓,來到了那間門房前。昨天抓捕的場景歷歷在目。走廊里沒有燈,腳踩在黑過道里。我伸出手指,在房門上敲了敲。我當然希望里面有回答聲或腳步聲傳來,但偏偏沒有。倒是隔壁的呼嚕聲從門縫里溜出來,聽得我渾身起疙瘩。
這時,手機響了。一接,是所長的?!八滥睦锶チ?,快回來,一起開會,快!”口氣是粗魯?shù)摹_@種粗魯,我從來沒領(lǐng)教過。所長像是完全變了個人。我一驚,后背又開始冒出一片新汗來。汗都貼后背了,一點縫隙也沒了。
走到服務(wù)臺,已經(jīng)有人了,是個胖胖的女人,卷著發(fā),臉上涂了厚厚的一層粉。見我從樓上下來,她嚇得站起了,像有什么話要說,但又不敢說。當我靠近大門時,才膽怯地問了一句:“是不是又出事了?”但我沒有睬她。我的心情很糟糕。
迎接我的是一輪紅紅的太陽。太陽就在路的東方,頂在正中央,從灰塵里攀爬上來。街上也熱鬧了,汽車甩著喇叭聲呼嘯而過。窗口,有人撐開濕淋淋的衣服,還有兩個老年人邊慢跑,邊說話。不遠處,有家小商鋪的卷門正在升起。有人指著賓館在指指戳戳,他們還在議論著昨晚的事。這讓我很不受聽。
回到所里,已過七點。會議室坐滿了人,居然所有的警察和協(xié)警都來了。所長正在講話,不過,還好,氣氛比我想象的要好一些。
“昨天,我們所里完成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抓住了一個在逃犯,一個在逃十年的罪犯。他服過役,曾經(jīng)是個偵察兵。昨天,就是昨天晚上的事。本來這是件很值得高興的事,但是,但是,但是……誰也沒有想到也是昨天晚上,就在這里,我們又讓這家伙給跑了。我真不知道怎么說才好,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不過,笑是笑不出來了,只有哭的份了。但是,但是,但是……哭有用嗎?哭也沒有用了,只有再繼續(xù)努力,把這個家伙重新抓回來。這家伙手上戴著手銬,特征非常明顯。剛才,110已向全市發(fā)了通告,電臺也作了廣播,要求所有的市民一起擦亮眼睛,抓住罪犯?,F(xiàn)在,把大家都叫來,就是要分頭行動,馬上行動,到我們自己的轄區(qū)展開搜網(wǎng)行動。罪犯戴著手銬,無處藏身,我們要發(fā)動群眾,通知相關(guān)居委會、社區(qū)……”
他是個偵察兵。居然是個偵察兵??!那所長昨天怎么不說呢?如果說的話,我就會嚴加注意的。可他不說,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會是個偵察兵呢?怎么會呢?
我坐著,如坐針氈,眼睛不敢朝向所長。所長板著臉,揮舞著手,面前放著一盒煙,但他沒有抽。會場的氣氛變得嚴肅又呆板,以前開會會嘻嘻哈哈,但今天沒有,大家都有點失落。不過,還好,大家也都提著精神。只是,大家看我的目光兩樣了,躲躲閃閃,猶猶豫豫,一遇到我,馬上就跳開了。這一點我是清楚的。大家肯定在背后議論我,說我是笨蛋,傻瓜。
我相信他們肯定會這樣說的。
4
中午時,我們還在外搜捕,文書打電話來,叫我回所里,說是所長叫我回去。
我一驚,悄聲問文書,抓到了嗎?文書說,沒有,你先回來,回來再說。我正在汽車北站,坐在他們的監(jiān)控室里,看一張張進站的臉。這會兒,我不想回所里,我怕,怎么面對所長呢,好像我欠了一筆巨債,現(xiàn)在要面對討債了。我想象自己再次把莫登高逮住的樣子,就在這里,在眼前,就在這個汽車站里,他混在人群里,用夾克衫蓋住了兩只銬住的手。我快步上前,嘩地揭開夾克衫。然后,我用我有力的大手,把他一把揪住。他再也跑不了了。我的確是這樣想的,說真話,還想過好幾次了。
所長真的在,抽著煙,在他的辦公室里。我有點不想進去,但文書在背后推了我一把,我就搖晃著進了房間。
“我前面態(tài)度不好,對不起,有時候事情一急,脾氣就差了?!彼L會道歉,我是想不到的。我起先以為他會訓(xùn)斥,把我罵得一無是處。還好,還好,我心里安慰著自己。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是我沒……沒有看住他……”我說得慌張,有點語無倫次。
“他是很厲害的。很厲害!”所長站起身,一聲嘆息。
“……我現(xiàn)在,現(xiàn)在……我也想不通?!?/p>
所長擺了擺手,示意我不要說了。他的辦公室很亂,桌上堆著許多的材料,還有一盆已經(jīng)死了的仙人掌,香煙屁股塞滿了煙缸。他身后是一張大照片,上面是他在訓(xùn)練,擺拍的,挺神氣,臉上都是晶瑩的汗。那時候所長年輕,估計只有三十歲,他在與人格斗,胳膊和腿滿是張力。
“你先寫一個材料,把昨天晚上的事都寫清楚,然后回家睡覺去,昨天一夜沒睡,也累的?!边@樣交待完后,他向我揮揮手。我是不想寫材料的,但所長要我寫,只能硬著頭皮了。我坐在辦公室,心思卻在外頭,我在想莫登高會藏在哪里。他戴著手銬,出門的話,會馬上發(fā)現(xiàn)。我盼望著他馬上被發(fā)現(xiàn),馬上給抓起來。只有他抓了起來,我才能松一口氣,否則我的呼吸都是難的。我現(xiàn)在就感到了,胸口悶得嚴重。
寫了幾行字,寫不下去了,我在一遍遍回憶著。是睡著了嗎?還是思想開了小差?還是見了鬼?……我極力回憶著當時。腦子是有點犯困,混沌得厲害。那時,應(yīng)該是三點來鐘,是一個人最累的時候,我玩著游戲,小鳥啊小鳥,玩著玩著就累了,也可能睡著了。反正記不清了。但有一點是清楚的,我是朝莫登高看了一眼的,他閉著眼,一臉疲倦,在睡的樣子?;蛟S,正是這個睡相麻痹了我,讓我放松了警惕,讓我就此出錯。
寫材料時,我還想到了王瓊。本來,這會兒,我應(yīng)該在家睡覺,但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去,我應(yīng)該跟她吱一聲,也把這個情況跟她說一說。但真的要拿起電話,又猶豫了。昨天晚上跟她表過功,今天卻翻盤了,情況大變,怎么說呢?好像講不出口啊。
講不出口還得講,畢竟是自己的老婆。我找了個角落,給王瓊電話?!澳闼滥睦锶チ耍吭趺醇依餂]人?”一上來,王瓊就給了我個下馬威。我一連說了好幾聲對不起,然后結(jié)結(jié)巴巴、一五一十地把這事情講了,這里面還摻雜了我的抱怨和委屈,特別是委屈,這一點我對別人不好說,但對老婆應(yīng)該可以說。我說真是倒霉,倒霉透了。
“你就辦不成大事,到手的事情也會弄砸!”她沉默了一陣兒,然后在那頭冷冰冰地說。那話就像冰水,一下子澆得我渾身透涼,不敢搭理。
所里這會兒很熱鬧,有調(diào)解糾紛的,有來辦理戶口的,還抓到了兩個小偷。每間房里都有人,這也影響了我材料的寫作,我真的覺得寫不出來。如果單純寫昨天抓住,應(yīng)該不難,難就難在又逃掉了,我不知該如何來解剖,來分析。這可以說是我工作以來最大的難題了,它像一座山,罩住了我。
熬了近兩個小時,寫了五百多個字。寫完后,我把材料給了文書。
“有了嗎?”我又問。文書起先不懂,“什么有?還是沒有?”后來他突然懂了,搖了搖頭。我很失落,甚至有點想哭出來,眼淚就在眼邊打轉(zhuǎn)轉(zhuǎn),但我又不能當著其他人的面哭。不能,我是男人,是男人就要堅強,我給自己打氣。但這個打氣好像又不管用,沒兩分鐘,我又泄氣了。我精神恍惚地走出了大院。
我是騎摩托的,我讓車在大街上東游西蕩,一會兒快,一會兒慢。我弄不懂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抓到逃犯不是真的,現(xiàn)在逃跑了也不是真的。我覺得都是自己想出來的,亂編的。如果這一切是亂編的那該有多好,這樣的話,我就沒責任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下午了,但我沒有一點睡意。平時,這個時候我就在呼呼地睡,叫也叫不醒。我總覺得睡不夠,太短,總想在床上多呆一會兒。但現(xiàn)在完了,沒睡意了。天熱了,街上的女孩子穿起了短裙,她們明晃晃的大腿和這條水泥路面一樣閃著光,但我沒心思去看她們。她們離我遠著呢。
沒有馬上回家。想到王瓊的話,心里的涼意還沒有退去,好像耳鳴一樣,一直在耳畔縈繞。王瓊啊,王瓊,我怎么來見你呢?心里都是怕。我怕見了以后更怕。我就在大街上,從東升路轉(zhuǎn)到建國路,又從建國路轉(zhuǎn)到中和街,后來我來到了瓶山。瓶山,實際不是一座山,是個土堆,十幾米高。據(jù)傳里面埋了不少酒瓶,故得名。瓶山草木茂盛,沒幾個游客。我挑了張椅子坐下。從我的眼前,可以看到我們城市的一個角,車流,人流,還有黑沉沉的房子,像一只只棺材。這低矮和灰色,更讓我不舒服了。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就來到了這座沿海城市。發(fā)過房產(chǎn)的小廣告,做過牙刷推銷員,旋轉(zhuǎn)拖把業(yè)務(wù)代理員和洗車店的當班經(jīng)理。當班經(jīng)理是好聽的說法,實際上就是跑腿的,車子進來了排隊登記,然后再安排人員清洗,有時自己也穿上高幫套鞋去洗,弄得身上也是泡沫。這協(xié)警是考進來的,也有一年多了,盡管累,但畢竟是穿制服了,走在街上腳步也神氣了。我很是珍惜這份工作,工作的目標就是轉(zhuǎn)正,轉(zhuǎn)為正式的警察。昨天讓我看到了曙光,很光明的一片,以為就在眼前,就要抓到了,但今天卻成了破碎的泡沫,消了,化了,沒了。這怎么想得通呢?越想越痛,越想越糊涂。
現(xiàn)在,眼前這個城市好像變得跟我一點關(guān)系也沒了。我游離了出來,像一個旁觀者。我愛它,也有點恨它。與愛相比,現(xiàn)在的恨可能更多了些。我覺得我成了這個城市的棄兒,沒有得到它的垂青與寵愛。沒有,真的沒有。我后悔選擇了這里,如果換成另一個地方,可能是另一番景象。但這里已經(jīng)有了我的家,有了王瓊,沒有了退路。我只有繼續(xù)在這里繼續(xù)我蒼茫的生活。
這時,我又冒起了另一個悲哀的念頭。這念頭來得突然,幾乎是噴涌而來。我想,能不能保住我的協(xié)警職位呢?這事,沒有人說,所長也沒說,但我心里隱隱有了這么個預(yù)感,現(xiàn)在竟很強烈了。危險,危險,我覺得這隨時都可能成為現(xiàn)實。畢竟,我做了一件對不起所里,對不起公安的事。我不敢往下想了,一想就是深淵,一想就后背長刺了。
傍晚時,瓶山突然涌來了許多的鳥。黑色的,一片片地轉(zhuǎn)。鳥我叫不出名,它們嘰嘰嘎嘎,一直在樹頭上跳來跳去,好像在唱歌,但更好像在諷刺我,罵我。是啊,它們就沖著我叫,一點也不怕生。這黑色讓我膽怯,我想到不祥。黑色,在我們的文化里總代表著不吉利?,F(xiàn)在,這片不吉利就在我面前。我哇地一吼。吼聲嚇飛了幾只,但不久,它們繞了繞,拍著翅膀又回來了。是烏鴉嗎?真的是烏鴉嗎?我怎么這樣倒霉呢……
推門回家,王瓊在,但她沒理我。她披著長發(fā),在書桌旁,電腦前,或許正忙著接單。家里燈光暗淡,窗玻璃那里還有縷縷反光,地板上也有灰塵的蹤影。我故意發(fā)出很重的聲音,也沒有引來王瓊的反應(yīng)。她像是在故意冷落我。
我放下包,在沙發(fā)上重重坐下。然后,閉上眼,還在想烏鴉的事情。
天黑了,王瓊也沒做飯。平時,她總會做飯,但今天沒有。她也不說話,一直離我遠遠的。她不說,我也不說。我憑什么一定要說呢?再說,我也累了。就這樣,我在沙發(fā)上靠了一會兒。只一會兒時間,我就睡著了,我走進了夢鄉(xiāng),遠離了這里。
等到敲門聲響起,我才醒來。惺忪中,我看到王瓊?cè)チ碎T口。是外賣,她叫了外賣。
只有一份外賣。她把外賣拿到了電腦旁。當著我的面,滋滋地吃了起來。
我很生氣,但我沒有發(fā)作出來。我還是躺在沙發(fā)里,整個身子蜷成一團。我心里在說,好,好,王瓊,你做得出??!
窗外,已黑了下來。只有對面房子零星的燈光。那些燈光就像鬼火一樣。我算了算,今天一天,我一粒米也沒有進。此刻,饑餓正伴著王瓊那邊的飯香,向我襲來。這饑餓更嚴重了。
5
案件沒有任何的進展。莫登高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想,他怎么會那么大的本事呢?他是戴著手銬的,這樣戴著能跑到哪里?……我越想越覺得奇怪。所長說,布控還在繼續(xù),出城卡點在加緊盤查?!八粫苓h,肯定就在附近,可能就在我們身邊?!彼L是這樣進行判斷的。我覺得有道理。我也認為,他可能就在我們邊上,甚至,還有可能,就在我們派出所某個角落里。
莫登高的家是重點。所長帶人,去了他那個村莊,結(jié)果空手而歸。所長還碰到了他老婆,所長說:“他老婆年紀也不小了,長得倒是標致,但很兇,兇得像個三八婆?!闭f完,他竟然嘿嘿地笑了。這是他這幾天里唯一一次笑。他一笑,我們也跟著笑。這樣,整個氣氛就輕松了些。
我不死心。我決定自己走訪他的家,一個人去排查。就這樣,我過去了,根據(jù)他口供提供的地址。這周,我都是夜班,白天有空,我就放棄了睡覺時間。我沒有穿我的協(xié)警制服,也沒有用公車,我開自己的摩托。
田地里,野風陣陣。稻田把村莊包圍住了,稻浪陣陣,好像把大地也吹皺了。遠處,有一戶農(nóng)家正在建房,紅旗插在屋頂,紅色的磚墻很醒目。這是一個叫馬厙的村莊,我第一次來。這個村莊與許多村莊一樣,沒多少特色,村邊還有污水在淌。
進村了,狗就開始叫起來。有一只甚至跟著我,黃色的狗皮,嘹亮的嗓音,一直跟在屁股后面。我向一個老人打聽莫登高家的地址,老人有些驚奇:“前幾天來過警察了,來了好幾個,村干部也來了,他們搜了屋子。他們好像在找老莫?!?/p>
我噢了一聲。
“你也找他嗎?你是他的親戚嗎?”
“不是,我認識他。”我撒著謊。我不穿制服,說這話,臉不會紅。我現(xiàn)在是偵探,我告訴自己是偵探。
“他不在,好多好多年了,都不在,有的人說他死了,有的人說他還活著,我們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他吼了一聲,嚇退了狗。他要給我?guī)?,這讓我有點感動。他的背有些駝了,眼睛渾濁,但腳步有力。我停了車,跟在他的后面。
“老莫以前是個好人,村里人都夸他呢。”他說。
“夸他?”
“是啊,他是模范家庭,他對老婆那真是個好,可以說是百依百順,老婆在家里從來不用洗一只碗,都是老莫做了。他什么都做,這樣的人不多,會砍樹,會種田,會養(yǎng)蠶,還會唱戲。是個全材,少有的聰明人?!?
我有些不相信老漢的話,眼前閃現(xiàn)的是莫登高那張干瘦的臉。
“他們說他是盜竊犯,我是不相信的。這么聰明的人,要走這樣的路。我真是不相信,到現(xiàn)在還不信呢?!彼貜?fù)著他的不相信。
走過了幾戶人家,來到一間破落的房前,他伸出手,指了指:“就是這里,就是這家。你看,家也敗了,敗了?!?/p>
破落已經(jīng)擺在眼前,屋頂上有幾片瓦已經(jīng)掀起,墻角邊甚至還長出了草,這些草搖搖欲墜,卻又堅韌地在擺動。與周圍的家庭相比,這個家已經(jīng)沒有了生機,門前是一道不銹鋼的拉門,拉門上有一把重重的鎖?!八麄兗业娜四??人到哪里去了呢?”我問。
“在城里,他老婆和孩子都在城里,難得回來。一年也不知回來幾次,這里空著,都快要塌了?!崩先俗呱锨埃瑩u了搖那拉門,拉門發(fā)出一陣嘩嘩聲,上面灑下一陣灰來。走到窗前,我朝里張望,光線陰暗,桌上椅上都布了一層灰,有一只鐘掛在墻上,鐘還在走,不過時間已經(jīng)不對。我突然對這個家產(chǎn)生了好奇,我想,會不會莫登高就躲在里面呢?會不會呢?這個想法緊緊地抓住了我。
離開老人,我開始在墻的周圍走動。通到后面的是一條弄堂,堆了磚塊,還有一只廢棄的磨盤,半只碎了的碗。走過去時,地上滿是雞糞,我小心地走著,避免踩到了雞糞。后面是河,蘆葦花在河邊蕩漾,野草叢生。老人不見了,站在屋后能看到他家的全貌了。瓦片上的青苔,有一只貓在屋頂警覺地注視我,它好像對我不放心,在上面來回地走。
他可能會潛回來,即使搜過,他也可能再次潛回來。這奇怪的念頭一直俘獲住了我。
河不大,河水有些渾,對岸是桑園,沒有一個人。只有那只貓還在凝視我。
他是偵察兵,隨時隨地都可能回來。我被自己這種感覺折磨著。
我也在偵察,哪里可以成為我的突破口?墻有些高。左側(cè),是鄰居,那里的門敞開著,里面有羊棚,羊們正在吃草。我張望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他們是合用一堵墻的,有個梯子還放在一旁。緊張與興奮夾攻著我,讓我慌亂,也讓我沖動得更厲害。觀察了一下,沒有發(fā)現(xiàn)人,也沒聲響。
我決定爬墻進去。
爬的過程很順當,因為有梯子,沒遇到任何障礙。踏進莫登高家,看見一個小院,院子里有棵橘子樹,黃黃的果子有些誘人。但我不能吃,我在想莫登高,他在,他應(yīng)該在,他肯定在。我心里就這樣想著。他家澆了水泥,地面糙糙的,還有摩擦聲。
推開一個門,里面有一排櫥。光線穿窗而過,落在地上,形成花斑。櫥旁堆滿了雜物,有籃子,缸,紙板箱和一輛廢棄的童車。缸里都是蛛網(wǎng)。我吸了一口氣,退了出來,想,他會藏在哪里呢?樓梯用細石子磨光了,還鑲著銅條。我找了根木棍,提在手里,拾級而上。腳是半踮著的,身子貼著墻。盡管墻上有灰,我還是貼了上去。
上樓后,我屏住了呼吸,抬起耳朵。我聽到了窗外的鳥叫,聲音婉轉(zhuǎn)。繼續(xù)聳起耳朵,隱去這鳥叫聲,我試圖發(fā)現(xiàn)一種令我驚喜的聲音。然而,什么聲音也沒有。轉(zhuǎn)進門,瓷磚上光潔的反光令眼睛不適,窗簾密閉,但還是露出了一條大縫,陽光從縫里漏進來。床,是一張兩人床,上面沒有被褥,只有一層報紙鋪著。床邊有把電風扇,上面銹跡斑斑,有一個葉子已經(jīng)跌落。地上已積了一層灰,我能看到好多零亂的腳印,好像有警靴。應(yīng)該是所長他們留下的。
這里的安靜,證明我的猜測有多么糟糕。的確,莫登高再傻,也不會躲回自己的家里,我為自己如此低能感到震驚??磥?,我的確是昏了頭了。
他是偵察兵,是個偵察兵,會這么傻嗎?我心里一直這樣在說。
床頭邊有個鏡框,上面有一張照片。我拿了起來,吹了吹,然后再撕下點報紙擦了擦。這是一張全家照,里面有莫登高,不過,這是十多年前的,或許更早。里面有他的妻子,燙發(fā),大眼睛,眼神是柔和的。中間應(yīng)該是他們的孩子,女孩,只有五六歲,額頭高高的,鼻子挺挺的。我朝莫登高多看了兩眼,發(fā)現(xiàn)他與現(xiàn)在有很大的差別,那時的他比現(xiàn)在英俊。他的嘴角處還露著笑意。
床的右側(cè)有排大衣櫥。我拉開,看到里面零星掛了幾件舊衣服,女式的,看來是丟棄和剩下的。樟腦丸的味道撲鼻而來。我把手伸進去,在這些衣服里游走,那些絲綢的、棉柔的和毛線的感覺一一呈現(xiàn)。我不知自己為什么要這樣,有點控制不住,我突然有種很異樣的感覺。
那是手的味道,也有其他怪怪的味道。我的心不禁一顫。
6
我站在縫紉鋪的前面。
這是在菜場口,停滿了車。嘈雜的聲音,流動的人群,對面是一家廢棄的鋼鐵廠。廠已經(jīng)清空,只剩下空蕩蕩的舊房,風從那廠房里直接穿過來。我就站在廠門口,其實也不是,里面沒人了,不能再叫廠了。縫紉鋪里沒有人進出,只有一個女子的身影,她在縫紉機前忙碌。門口掛了一塊牌子,毛筆字寫的:白棉鋪。她的鋪名取得很特別。身前身后掛滿了衣服,地上也是布料的殘渣。不遠處,有個電飯煲,上面蒸汽在冒。門前的樹葉不時晃動,也不時擋著她的身影。
猶豫著是不是進去。我在籌劃著怎么開口,怎么說。這事情有點難。
我還是進去了。一看到我的警察制服,她的臉色就變了。原先,她的臉應(yīng)該是白的,這會兒,就紅了,而且紅得有點異樣。她的眼神里流露著警惕和不安,我仿佛看到她眼睛像一把掃帚,她正用那掃帚想把我趕出去。但我不能走,我必須找到她,跟她好好談一談。
“你們不是來過了嗎?怎么又來了?到底有完沒完呢?我告訴過了,他不在,不在這里?!彼幌伦訉χ腋呗暤卣f,充滿了抱怨。
我成了一個不受歡迎的人。是啊,明擺著的,所長他們來過了。我沒有響應(yīng)她的情緒,我在她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我還掏出煙來,抽起了煙。
“誰讓你抽煙的?警察就可以抽嗎?我這里都是布,布,布。燒起來怎么辦?怎么辦?”
“燒起來,我負責?!蔽一卮?。
“無賴,強盜!”她斥罵著。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回被人罵成無賴。從未有過的事,即使小時候跟別人打架,也不會遭到這樣的辱罵。我心里不舒服,很不舒服,我真想罵出來,反罵她,但我忍著?,F(xiàn)在,我必須忍,必須從她的嘴里套出話來。我把已經(jīng)升騰起來的壞情緒壓了下去,狠狠地吐了一大口煙。我晃動著腳,掩飾著自己的不安。
這以后,她就不再說話,不吭聲了,低著頭,踩著縫紉機。與照片上的人相比,她似乎更好看些,頭發(fā)黑而亮,額頭飽滿,眉毛濃濃的。她穿了一件套裙,碎花,白底,腰里還有一根小皮條,但眼神是疲倦的,好像睡眠不夠。我觀察著她,她的手順著布料在挪動,因為氣還沒平,胸前一鼓一鼓的。這時,布條跌落了,她彎腰去撿,兩團白乎乎的乳房閃了一下。這讓我的眼也刺一下,頓時,我的心里呈現(xiàn)出一片空白來。
我裝作沒看見,把眼睛移到另處?!澳阍趺催€沒走?我在工作,你妨礙我工作了?!彼置鎸χ?。我臉紅了。我想,她估計我看到了她的胸,她臉上閃過一絲怯怯的表情。
“我們談?wù)??!蔽冶M量用平和的口氣說。
“沒什么好談的。都談過了。不在,他死了,他跟我沒關(guān)系。”
她的態(tài)度,或者說,她對他的態(tài)度讓我吃驚。這也讓我有點暗喜,我想,弄不好會找到突破口。
“他沒有來過嗎?這幾天。你要說真話?!?/p>
“沒有,他,他跟我沒關(guān)系?!?/p>
“前幾年呢?他逃跑以后,一直沒有出現(xiàn)嗎?”
“我跟你說了,沒有,一次也沒有。你們以后不要再來煩了。聽見了嗎,不要再來了?!?/p>
她停止了蹬踩,對著我,說得確切一點,是怒目而視。我突然對她涌起了一絲同情,這么一個女子,估計四十來歲吧,被男人拋在一邊,一個人生活,這些年來受的苦受的委屈是可想而知的。她的眼里開始有淚光,然后,我看到,一顆眼淚跌落下來,落到了蓋在她腿上的布匹上。淚光亮亮的。門外依然熱鬧,一輛三輪車經(jīng)過,喇叭一直在響。
我不語。我能怎么說呢?我看到對面廠房的樓頂站了人,原來是在拆房,他們用大的鐵錘敲打著。屋里滿是布匹的氣味,電飯煲的蒸汽似乎停了,她側(cè)過身,開始偷偷地擦淚。
“聽著,大前天,他被我們抓住了,但又逃了。他還戴著一副手銬,一副大手銬。我想,他肯定逃不遠。弄不好,還會來找你,希望你能配合我們工作。如果你藏著他,那是窩藏罪,那是要坐牢的。明白嗎?希望你能明白。如果他來的話,及時告知我們,這是為他好,也是為你好?!?/p>
我說著事先已經(jīng)編織好的詞,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張事先寫好的紙條。上面寫著我的手機號碼。“如果有事,你就打這個電話?!蔽艺玖似饋?,把紙條放在縫紉臺上。她的情緒平復(fù)了些,但還是扭著頭,不愿正對著我。她也沒有朝那紙條看上一眼。
“希望你配合,這是為你好?!蔽姨匾怅P(guān)照了一下。
她還是看也沒看。我想,這也是個古怪的女人。我懶得再理了,我也生氣了。我想,我也是為她好,可她居然這樣。真是不識抬舉。
從她屋里出來,我的心情不好,畢竟又是白跑了一趟,什么收獲也沒有。出門又看到了“白棉鋪”三字,村里人告訴過我女子叫白棉,看來店名就是這樣取的。我吸了一口氣,出門的時候還回望了一下。我發(fā)現(xiàn)她趴在了縫紉機上,可能在哭,也可能在回避我。隱隱中,我又產(chǎn)生了一個直覺,她是不是在演戲呢?她完全有可能是在演給我看啊。我對生活中的人充滿了懷疑。
回到家,王瓊不在,電腦也關(guān)機了。我的倦意上來了。
窗外,好像陰下來了,小區(qū)里有人在除草,電動鋸子突突的聲音讓人心煩。我把窗關(guān)上了。心里在想,王瓊會去哪里了呢?現(xiàn)在她都是鼠標操作,即使寄貨,也是快遞上門的。但我太累了,只想快快睡,于是我就鉆進了床鋪。等被子剛剛蓋上,巨大的睡意就滾滾而來。我困死了,累壞了。
待我醒來,天已黑了。我有些頭昏腦漲,支起身子,喊了幾聲王瓊,沒有得到回音。我拖著拖鞋,在地板上滑來滑去。撩起窗簾,外面全黑了,只有小區(qū)的路燈孤獨地挺立著,還有那些稀疏的樹,以及不遠處新造的一個兒童滑梯。我就靠在窗口,肚子又開始餓了,我用手支著胃部,那里好像在抗議,抗議我虐待它,冷落它。
我滑向廚房。拉開廚門和冰箱,但里面空空蕩蕩,我只看見花崗石臺板上有一大塊老姜,除了這,沒其他食物。微波爐的門半開著,但電源已經(jīng)拔去。我把水龍頭打開,讓水流出來。水嘩嘩地彈在水池里,還濺起水花。我就這樣盯著水池看,水在打轉(zhuǎn),變成圓圈,然后順著水道往下流。
與王瓊的冷戰(zhàn)已持續(xù)幾天,現(xiàn)在好像越演越烈了。她丟開了我,不見了。我不知道她這會兒到了哪里,我想給她打個電話,但另一種情緒又在反對。兩種情緒在交戰(zhàn)。反對的情緒占了上風,那里在說,你不能軟,她是故意的,越是故意你越要表現(xiàn)出強硬。但實事求是地說,對她強硬,我心里是難過的,我不忍心這樣。我心里還是愛她的。
手里拿著電話,不停地翻轉(zhuǎn)著,打與不打一直糾結(jié)著我。屋里冷清又空寂,地上一堆堆的襪子在看著我。我一直在問自己一個問題:到底為什么要結(jié)婚呢?這個問題好像膠水一樣黏住了我,讓我弄不清楚。是啊,我與王瓊看來越來越不合適了,但不合適還得生活啊。我能怎么辦呢?我能不睬王瓊嗎?現(xiàn)在的問題不是我,而是她,她看不起我。我隱約感到她是看不起我,好像她委屈了,下嫁給了我這個窩囊貨。
這時,腦海里突然閃現(xiàn)出白棉的影子。只是一閃而過。我想到了她斥責我的情形,她叫我無賴,叫我強盜。
我的背上又開始涼涼的,麻麻的。我想,女人啊,女人。
7
所長把帽子放在一旁,他的頭頂已經(jīng)稀疏,頂上還泛著油光。他是當?shù)厝?,操著本地腔的普通話。會議室里,有些零亂,一排錦旗掛在朝南的墻上,其中一面已塌下了一個角。新舊錦旗交織,舊的錦旗上還有一層灰覆蓋。我們都坐著,聽所長講話,他的話很啰嗦,有時候還會談到國際形勢,比如烏克蘭危機和普京之類的。所長崇拜普京,其實,我也是。但很多時候,他說話,我會開小差。
現(xiàn)在,自從逃跑事件后,我不敢開小差了。所長的每一句話,我都牢記著,有時他的眼神,也會引起我的警覺。我特別怕他朝我瞄過來,那眼光像把刀,像要活生生地宰殺我。我不敢直面看,但一直在追蹤他的聲音,他的每一句話,每一聲咳嗽,都會放大了傳到我耳里。我怕這些話里夾雜著對我的批評,怕這些話對我不利,怕自己成為全所一個笑料。但往往是,越怕什么,越來什么。
所長先是說了當前的治安形勢,專項打擊黑車載客的行動,也說到了莫登高。我以為他要展開,結(jié)果他沒有,他低垂著頭說,莫登高已經(jīng)逃跑一周了,還是沒有找到。就這么一筆帶過了,輕描淡寫。正當我以為可以松一口氣時,他卻突然說到了整頓,他說,公安做了許多工作,但社會上不理解的聲音也是此起彼伏,特別是公安隊伍參差不齊,尤其是對協(xié)警的管理存在許多的漏洞,為此,這次局里決定整頓協(xié)警,對于不合要求的協(xié)警要給予堅決辭退。
我的腦袋嗡地一下,一下子失靈了。甚至,后面所長在講什么,我也聽不清了。我想,糟了,真的糟了,這回可能連飯碗也要丟了。這事來得那么突然,來得那么迅猛,讓我措手不及。好像這一條就是針對我來的,我有這種預(yù)感。但所長說這是局里的行動,我不知是不是該信任所長的話。此刻,我仿佛坐在荊棘上,一齊在向上戳,讓我按捺不住。我把頭低下了,一直很低地低著。所長的話時而清晰,時而含糊。我在想,如果要辭退的話,我肯定是第一個,這是毫無疑問的。一想到這,就心亂如麻,也心如刀割。畢竟,我還是喜歡這個行當?shù)?,干了一年了,盡管收入有限,但內(nèi)心卻一直在為這個工作驕傲著。
會后,我情緒低落。我怕所長找我,早早地躲開了。
這時候,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訣別就在眼前,隨時可能發(fā)生。我躲到了所后面的河邊,挑一塊河埠坐下來。河水泛著漣漪,陽光在上面跳躍,對面一個小區(qū)正在修路。我怕手機響起來,怕所長說你來一下。我覺得糟糕透了,失敗透了,這個世界好像離我越來越遠,每一個人與我沒有多大關(guān)系,他們跟我身邊的一棵樹一根草是一樣的。
附近的一切,都十分熟悉。人行道,垃圾筒,所門口拉著的橫幅,以及每天那些進進出出的人,都會顯示出一種親切,然而,現(xiàn)在這種親切正在迅速轉(zhuǎn)為陌生。從后面望所里,感覺很異樣,仿佛我是第一次來到這地方,連周圍的氣息都像是第一次聞到?,F(xiàn)在,我向誰去傾訴我的不幸呢?昨晚,王瓊是半夜回來的,嘴里還沾著酒味。她洗澡后鉆進被子,與我中間分得很開。這周我日班,下班后能回家,但我一直睡不好。昨晚也是這樣,但我假裝在睡。我們朝著兩個方向。我半睜著眼,看著路燈光從窗縫里一點點擠進來,讓全黑的空間里透出一絲的微亮。我能聞到王瓊的體香,但她仿佛離我三千公里。我們已經(jīng)幾天不講話了,連一句問候也沒有,連她去了哪里也不知。我害怕這樣的對峙,這是家庭惡化的前兆。以前,我們有過爭執(zhí),有過拌嘴,但這次她使出如此的牛勁,卻讓我驚呆。后來,我逐漸靠近她,想用身體的語言表示和解,但她好像明白我的用意。我的每一次推進,她都好像事先掌握一樣,退縮得恰到好處。我和她的距離總是保留著原先那樣的大。后來,我也惱了,一把伸出手,想掀起她的睡衣,結(jié)果,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回去!誰想理你?”
她推擋著我的手,那份堅實不是裝出來的,而是來自于她巨大的決心。
“你理一下嘛。”
“像你這樣的人,也是少的,世界上也少的。再也找不到比你更不思進取的人了。你聽著,這是我說的。我王瓊說的?!?/p>
我如墜冰窖……“不要那樣刻……”我說不出口。
“你是說我刻薄嗎?我是為你好,你不思上進,整天好像丟了魂一樣。你不急,我也替你急。你怎么變成這樣了呢?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你什么時候變得這樣無能了呢?……”
我的耳朵都痛了。無能!這是個什么詞匯啊。這是她說出來的嗎?我想反擊。但一反擊,可能更糟,可能這個家都保不住了。于是,我只能忍。我只當沒有聽見,低下頭。是啊,我沒有聽見。我什么也沒有聽見。有時候,要維持一個家就是這樣的不容易,我現(xiàn)在算是深有體會了。
第二天,我又去了鋼鐵廠。我戴了墨鏡,沒穿制服,開著我那輛二手摩托。我把車停在角落,躲進了廠子里頭。工人們還在拆房,敲打聲此起彼伏。原來紅紅熱熱的鋼鐵廠,現(xiàn)在雜草叢生,還有成群的麻雀在超低空飛行。廠子已經(jīng)廢棄一段時間,里面竟然有了臨時搭的小棚子,還住了人。棚邊,還種上了絲瓜和黃瓜。
我縮在那已被拆去一半的大門后面,不時地朝白棉鋪張望。風有些大,比馬路上大多了,廠里灰蒙蒙的,那些大的廠房此刻有點像骷髏,只剩下一片殘骸。對面,菜場門口圍了一堆人,原來是運來了帶魚,人們正在搶奪便宜的帶魚。白棉的屋里有人進去了,是個中年婦女,帶了布料,但不久又出來了。這中間,白棉出來了一回,張望了一下。
菜場總是喧囂的。不久,我便聽到了吼聲。偷偷一看,是有人在菜場門口吵了起來,還推搡著,然后,便動了手。好些人圍著,只是看,有人甚至把汽車停下,把頭從車窗里探出。打架的地方離白棉的屋只有十來米遠,但白棉沒有出來,她的門一直敞開著。我覺得白棉跟他們這些人都不一樣,正是因為她的不一樣,我才擔心,我覺得她是有可能窩藏莫登高的。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從白棉的身上,我能看出她有意志,也有詭秘,她的處事與眾不同。
現(xiàn)在,這樣的感覺更強烈了。這也堅定了我守下去的決心。莫登高很可能就在附近,甚至有可能在鋼鐵廠這座廢棄的廠房里。我越想越激動,越想越可信。我覺得我的推理應(yīng)該是成立的。
下午,四點多,白棉突然出門了。她鎖了門,騎上了電動車。
陽光已西斜,光線落在鋼鐵廠那一個個黑乎乎的柱子上,形成一道道光束。她的電動車是紅色的,上面還撐了一把傘,應(yīng)該是改造過的。我不明白她為什么要把車子弄成這樣。開的時候,就像一條船在動,船就在人行道上、草坪旁和高高的公交車下游走。我也騎上了摩托,緩緩地跟著。我尾隨她的影子,尾隨她飄開來的黑發(fā),我的心在突突地跳,充滿了期待。我想,我可能會發(fā)現(xiàn)什么。我嚴重期待著發(fā)現(xiàn)什么。
她一直向前,向前,沒有注意后面的我。她甚至不斜視一下,即使在等紅綠燈的時候,眼睛也注視著前方,仿佛前方有著一個牽引。我想,肯定是莫登高,非莫登高莫屬了。她把他隱藏了。摩托車在不停轟鳴,我的心也一樣在轟鳴,同時,也備受折磨。
她穿過了廣播電臺,擁擠的醫(yī)院門口,一片正在翻造的舊市場,又翻越了高大的穆湖橋,然后朝著城東而去……
半小時后,她在一個學(xué)校門口停了下來。一停下,一個女孩子就跳了上來,并從后面抱住了她的腰。我還來不及調(diào)頭,她就已經(jīng)開始回程。我有些氣餒。估計是她的女兒??隙ㄊ撬呐畠骸,F(xiàn)在,兩個背影同時留給了我。
我戴著頭盔,她應(yīng)該認不出我。兩人不停地說著話。我看著兩個背影在遠去。
我讓摩托也調(diào)頭,太急了,還差一點摔下來。我的信心受到打擊。我發(fā)現(xiàn)我的推理全是胡思亂想,一點不靠譜。我想,王瓊可能說得是對的,我的確是無能的,現(xiàn)在就是明證。
8
十多天后,王瓊跟我說話了。
我不明白我們怎么成了這樣。我們之間好像隔了一個海洋,像是兩個奇怪的陌生人,硬生生地擠在一個屋檐下。盡管氣氛不友好,但我不在乎。只要她開口,家里就正常了,就會轉(zhuǎn)動了,我的心也就寬了。否則這個家就成了個空房,人也成了行尸走肉。
窗外下著雨。雨滴打在樓下的芭蕉葉上,這種彈跳的聲音很好聽。風鉆進門縫隙,在花盆里和衣架間發(fā)出呼呼聲。雨把大地搞得很蒼茫,很模糊。“你準備怎么辦?”她先告狀,給了我個下馬威。
“怎么可以這樣說呢?是你不睬我,是你這些天一直躲著我?!?/p>
“是我?到底是誰?你弄弄清楚。你這人,本事沒有,做事不行,脾氣卻來得大。你以為你是誰?。课也唤o你冷臉行嗎?你就這個樣,這個熊樣,好好的事情辦砸了,這不是第一回了,你每次做事都馬馬虎虎,這個社會需要鉆營,需要能耐,你呢?倒好,還沖我擺臭臉。有本事,你到外面去擺去?!?/p>
“我錯了,我知道自己錯了?!蔽仪忧拥卣f。
“就說一聲錯了就好了?就這樣像屁一樣放一個就好了?……”
“那,那要怎么樣?”
“你不吸取教訓(xùn)的話,還會犯更大的錯。這是我說的。我說的?!?/p>
“我改正。我這些天一直在努力改正?!?/p>
她突然笑了出來,惹得我也差點笑出來,但我沒有笑。我不能笑啊。
“改正?人都跑了,還能再找回來?就像一條魚,你把它放到了河里,你說你能把魚再找回來?你說啊,你說你有這個本事啊?!?/p>
“有時候,也能的。不是不可能?!?/p>
“你真是在做白日夢。我真替你感到可惜,以前你不是這樣的。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充滿了理想,好像有一大堆的志向??涩F(xiàn)在呢?你看看,你這些年都做了什么?”
“做警察?!?/p>
“虧你說得出。你只是個協(xié)警,還是個不合格的警察。我都替你感到難為情。不過,我也不想說了,說說我自己也難過。真的,我為你可憐,也為自己可憐。我那些同學(xué),我現(xiàn)在都不想跟她們見面了。她們有時候會問你老公做什么?我怎么回答呢?我能說是個協(xié)警嗎?你說我能說嗎?”
我又無言了。是啊,我是不爭氣,我自己都有點看不起自己。但王瓊這樣說,我還是難過,我覺得她不該這樣說。
“我一直以為你會做一番大事,現(xiàn)在看來真是,你什么事也做不好。你抓到一個逃犯,居然又在你眼皮下面逃走了。一想到這個,我都覺得不可能??蛇@是真的。是真的逃掉了……”
說完,她就坐在那里一直搖頭。
這事情的嚴重性,我在所里時體會不到。因為大家都悶聲不響,但王瓊卻全說出來了,我越想越怕,越想越慌張。我想,她是對的。她也是為我好。是我自己的問題,我的思想上就存在問題,這是核心。我覺得她這番批斗會開得是對的,盡管我內(nèi)心有抗拒,但她說的是事實。在事實面前,我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王瓊出門了。也沒有說去哪里,或許是不想看到我,到外面去散散心了。雨,時大時小,窗臺上的花盆里都濺到水了。她不在,屋里又冷清了,我喜歡這樣的氛圍,但又害怕這樣的氛圍。雨聲淅淅,她應(yīng)該不會走遠。我走到窗口,探了探,也沒看到她的身影。電腦開著,有許多窗口,密密麻麻,一個個縮成一團,擠成一堆。她有時同時會跟幾個顧客聊天,說產(chǎn)品的質(zhì)量,說運輸?shù)目旖莺头奖恪?/p>
我在電腦前一坐,按住鼠標,隨手一點。這一點,讓我的血一下子往頭上涌。眼前竟有一種不真實感,似真,也似幻。我努力睜大眼睛,還是覺得眼睛的焦距聚不準。
面前是一個裸男,碩大的器官裸露著。
我一下子慌亂了,仿佛這事不是她做的,而是我做的。我手忙腳亂,想點回去,可就是點不回去。血還在往我的腦海里涌,我口干唇燥,六神無主。
終于,我把它恢復(fù)了原樣,就像我沒有動過一樣。但我的心好像恢復(fù)不到原樣了,在上躥下跳。王瓊會看這些,她居然會看這些,我的腦里就是這么一句話。
不久,我聽到了腳步聲,然后是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王瓊回來了。她或許是意識到了什么,回來后馬上坐到了電腦前。我就躲在廚房里,把菜籃里的青菜放到水龍頭下沖。水聲掩蓋了我的不安與慌亂。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說話,我第一次覺得沒法跟她很順暢地說話了。
“對不起,我剛才脾氣不好?!彼趶N房門口這樣說,還勉強笑了笑。
我依然不說話?;蛟S是她覺察了什么,或許是什么也沒覺察。
“我是為你好,為我們這個家好。我知道你在外面不容易,但你想想,我容易嗎?我這樣累死累活地做,還不是為了這個家,還不是為了一個好的未來?!?/p>
“你說得對?!蔽艺f。
“你這樣想就好?!彼^來拍了拍我的頭,聲音里帶著一絲溫柔。
我不吱聲,低著頭,切著砧板上的菜葉子。切菜的聲音就在我們之間響著。
她的手插到了我的腰里,然后她的身子靠了上來。我能感到她的呼吸,還有柔軟的胸。但我心里還是很不是味道,我依然切著,沒有任何的回應(yīng)。她的頭磨擦著我的背。這是她試圖和解的跡象。
“我出去了,中飯跟小姐妹吃?!彼砷_了手,去關(guān)桌上的電腦。
我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估計,原本她出去是不想跟我說的,現(xiàn)在回來關(guān)電腦,卻煞有介事地說了。小姐妹?我突然對她的話產(chǎn)生了懷疑。以前我從來不懷疑她的話,但剛才電腦的事,讓我懷疑她。她不是我熟悉的那個人,面前那個正在出門的人,正變得陌生。
對王瓊產(chǎn)生懷疑,是第一次產(chǎn)生。以前從來也沒有過。我知道自己沒有理由,是瞎想,但這瞎想好像越來越清晰起來。我告訴自己別這樣,別這樣,但就是不行,我總是這樣想。我覺得王瓊在背叛我。是存在這種可能的,這種可能不是不存在的。一想到這,我的后背立刻泛起寒意。
中飯,我一個人,吃得索然無味,食欲全無。昨天又輪到夜班了,夜里出了三次警。一次是西馬橋小區(qū)失竊,另一次是有人在月河酒店里發(fā)酒瘋,鬧事,還砸了人家的玻璃窗。另一起是家庭糾紛,老婆把老公關(guān)在門外,結(jié)果老公只好報警了。蕓蕓眾生,活得熱鬧和浮躁,也活得莫名其妙。我出警的時候有一種游離感,有時候真替他們感到好笑,但潛心一想,又不覺悲哀。我想,自己也不是一樣嗎?我把窗簾拉上,把雨關(guān)出了窗外,鉆進了被子。
睡在床上,還是剛才電腦里的裸男。這讓我惡心。以前我們也吵架,但我總覺得她可愛天真,但現(xiàn)在我并不這樣覺得了。我想象著她看得津津有味的模樣。這是對我的背叛。我不知道有沒有其它的背叛,但眼前這個背叛已是鐵板錚錚的事實了。這讓我郁悶,也讓我害怕。真的,我越來越害怕了,同時也憤怒。胸口被憤怒塞得滿滿當當了。
后來,我就進入了夢境,半夢半醒。不知什么時候,突然聽到了電話鈴聲。鈴聲把我從夢里拎起,我穿著短褲沖出被窩,從掛在椅子上的制服里掏出手機。天色偏暗,估計已近黃昏,我看到王瓊回來了,坐在電腦前。她什么時候回來的,我一點也不知道。
電話是所長打來的。我的聲音有些顫抖,每次跟所長說話,都有這個毛病,好像心里會變緊。現(xiàn)在就是如此,我一接,就結(jié)巴。不過,電話里,所長的態(tài)度很友好,甚至還有點開玩笑呢?!澳阍谒X吧,把你從被窩里拖起來,還光著腿吧?”所長這樣一說,我吊著的心放平了些。我嘿嘿地笑了笑,“沒……沒事,沒事。”
“聽說你們昨晚出了三次警,辛苦了,我聽說了?!彼L說。
“是的,昨晚事多,不過,還……還好,沒有大事。”我怕所長再提逃犯的事。我甚至在暗暗想,是不是抓到莫登高了呢?所長這個電話是不是沖著這個來呢?我希望所長說,是的,我們抓住了,抓住這畜生了,在某某地方。我們警察就是不一樣,就是能把罪犯從角角落落里揪出來。我就這樣等待著,等待著這個喜悅從所長口里說出來。我還想象所長說的時候,緊握拳頭的樣子。
“告訴你個事,你要有準備?!彼目跉庾兞?,與前面的腔調(diào)好像不是一個人。我的心一緊,然后就亂跳起來,連握手機的手也有些麻麻的感覺了。我覺得這不是好話,所長從來都不是這樣說的,他好像變溫柔了,他平時都是粗暴的,現(xiàn)在一溫柔,我就知道要出事了。
“嗯?!蔽倚睦飦y成一團。
“要把心態(tài)調(diào)整好,懂嗎?這事也是我不愿看到的,你來的這一年里,我是親眼目睹的,還是不錯的,工作也認真的,不過嘛……也犯了些錯誤,但這些都不是有意的。你做事情是認真的……也是扎實的,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我也喜歡你這個小伙子。這是我的真心話。但有些事,不是我說了算的,也不是我能夠做主的。”他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這個停頓讓我的呼吸都停了。我不敢接話。我知道,我慘了,王瓊說中了。我預(yù)感到了倒楣。
“我遺憾地通知你,剛才接到了局里的通知,你被辭退了?!?/p>
腦子一團黑,眼前好像什么也看不見了。最壞的事還是發(fā)生了,發(fā)生了,真的發(fā)生了。
“你不幸輪到了,很不幸。這真是一件很遺憾的事。我希望你好好對待,靜下心來,以后再去找一份更好的工作。這個世界很大,做一個協(xié)警也很累,或許有更好的工作在等著你。我現(xiàn)在通知你就是讓你今天不要上夜班了,你的工作到今天為止。明天或者隨便你有空的時候到所里來一趟,把手續(xù)辦了……”
手機跌到了床上。
我胡亂地鉆進被子,讓自己縮成一團。我沒有哭出來,盡管鼻孔里酸得厲害。這個事,終于到來了,最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我心里在想要不要告訴王瓊,她就在不遠處,就在旁邊。告訴她的話,肯定是一場大吵,又會迎來冰雹般的口水戰(zhàn)。我想不好。此刻,我只想這樣靜靜地躺著,什么也不想,就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她遲早會知道的,拖下去再說,拖多久就多久。我不想再讓戰(zhàn)爭在這個客廳發(fā)生。
睡意已完全沒了,我的身子在抖。但我的腦子很清醒,也很警覺。屋子里,衣櫥半開著,露出里面一件王瓊的睡衣,電視機上倒映出床和櫥的影子。我翻動著的身子,從里面翻到外面,又從外面翻到里面。還好,不怎么難受,至少沒有我想象的那樣難受,畢竟有心理準備。有準備與沒準備是不一樣的。我只是感到可笑和無聊,也為自己的命運感到悲傷??磥恚醐偸菍Φ?。她畢竟是我的老婆,她認為我無能真的就是無能。我現(xiàn)在真是無能極了。
現(xiàn)在,我必須把這個秘密藏起來,就像一件物品,藏到一個很小很隱蔽的地方。我只能在自己的內(nèi)心里消化這個東西,不能跟王瓊說,不能跟遠在外地的父母說,也不能跟我的朋友們說。這個說得出口嗎?我丟臉丟大了。我這時覺得王瓊的英明,居然被她都說中了,她這只烏鴉嘴怎么這樣準呢?看來,我這個人幼稚、不懂事,她還是比我厲害,還是能觀察到其中的不祥,但我呢?真是一頭笨驢,除了干活,連必要的思想都沒有了。我現(xiàn)在都不敢正視自己了。
我恨。我恨。這個時候,我最恨的一個人,不是所長,也不是局里那幫領(lǐng)導(dǎo),而是莫登高。我覺得是他,正是他讓我背上這黑鍋,讓我的命運陡然轉(zhuǎn)向,變得這樣的撲朔迷離。這個干瘦的男人,他的這張臉就浮現(xiàn)在我面前,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如果這個時候抓住他,我肯定會揍他,會打得他爬不起來。外面的雨聲不時傳到我耳里,落在樹葉上的沙沙聲,還有那輕微的風聲。有一架飛機從上空飛過,隆隆的聲音漸漸遠去,然后又重回雨聲。這時,我聽到了王瓊的笑聲,咯咯,咯咯咯,從隔壁傳來。估計,她正在跟熟人或顧客聊天,或許可能在偷偷地看成人片。我聽到了她喝水的聲音。我怕這聲音,連她吞下去的聲音都怕。
傍晚的時候,我出去了,裝得跟平時一樣去上夜班。王瓊沒看出任何的破綻,也沒有跟我告別,這會兒她已經(jīng)戴上了耳機,整個人都在晃,搖著頭,連眼睛也變得只剩一條縫。走出樓梯,才感到雨下大了,天色也昏了,馬路上已經(jīng)有路燈蒼白地亮起。我穿上雨披,騎上大馬,一轟油門,車子就朝著雨地里奔去。
馬路上,與平時一個樣,依然熱鬧。前面好像還堵了車,汽車像一條長龍一樣,尾氣塞住了我的鼻孔。我在車陣里鉆了一會兒,后來就跑不動了,一點路的縫隙也沒了。我停了下來,踮著腳,伸長脖子。雨落下來,淋到了我面孔上。我的臉是燙的,就在這個時候,我感到有淚水下來了。淚和雨混合到了一起,我沒有用手去抹,任憑它們在臉上橫行。
就在這時,口袋里的手機響了起來。我想,會有什么事呢?所里的已不關(guān)我的事,其他的事我也提不起興致來。我手撐著摩托的把門,不愿伸進口袋。手機一直在響,我就隨它去響了。
去他媽的,全是去他媽的,我不管,這個世界離我遠遠的。心里這樣詛咒著。
響了一陣兒后,手機終于停歇了。車龍好像挪動了,一點點,一點點,就像一條受傷的蛇在爬。我心里在想一個很要命的問題,該到哪里呢?這夜晚該怎樣過呢?……
9
面店里,人頭攢動。地上有紙屑,還有痰跡,我找了個角落坐了下來。
坐在這里,能看到外面的馬路,還有馬路旁的一個香煙攤,以及正在雨中忙碌的交警。這警察是辛苦的,站在雨里,穿著雨衣,還在吹著哨子。我在屋里,還能聽到哨聲,哨聲和汽車喇叭聲、剎車聲混雜著。
本來,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在派出所了,已經(jīng)在食堂里用餐了,但現(xiàn)在我只能守著桌子,等服務(wù)員。這周我是夜班,下周我就日班了,但我更喜歡夜班,年輕人嘛喜歡夜色,也喜歡白天躲在太陽里睡覺,但現(xiàn)在這一切都沒了。我的警察夢,到今天算是走完了,在這么一個雨夜,我給自己點了一碗海鮮面,算是為這段生活畫上一個句號。心情是復(fù)雜的,也是糟糕的。有兩個人在我對面喝著小酒,猜著拳,不時朝我的制服看上一眼。我在想一個問題,所長會不會收回我的制服呢?我的制服是協(xié)警,與正式警察是不一樣的,但好多人分不出,在他們眼里就是警察。
我吃著面。面有點咸,不合口,勉強吃了下去,也算是對肚子一個交代。我又抽了根煙,然后就在想晚上的事。我無處可去,如果去尋找朋友,別人也會奇怪。于是,我盡可能在面店里待的時間長一些,再長一些。后來,我摸出手機,一看,上面的未接電話顯示了出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手機號,從來沒有接觸過。電話已是一個小時前的事了,我想不好要不要回?;嘏c不回都有理由。我還是決定不回,現(xiàn)在所有的事都與我無關(guān)了,何必在乎這么一個電話呢?
我重新把車開上大街,在雨夜里穿行,聽后面發(fā)動機的轟鳴,然后感受風吹進雨披和身子的那種涼爽。腦子里出現(xiàn)了許多人臉,王瓊,所長,王喜,莫登高,白棉……這些人臉一一晃過,像電影那般。我開著車,感覺與地上爬的蟲子是一樣的,我們無關(guān)痛癢,可有,也可無。這個城市不會因為有我和蟲子而有任何的改變。
開了一段,一個念頭產(chǎn)生了。我想去白棉鋪,再去守一守,再去摸摸情況。我想,這是我唯一可做的,也是唯一可以讓我覺得有意義的。畢竟,莫登高還欠著我。就這樣,我就讓車子朝著白棉鋪奔去。
風雨里,亮著一盞燈,白棉的門緊閉著。
菜場已經(jīng)關(guān)門,里面有清潔工正在打掃,有垃圾臭味和魚腥味涌出來。我把車停在一個避雨的棚下,然后穿著雨披行走在馬路上。地上濕滑,反光像星星一樣斑斑點點。走過白棉的門時,我放慢腳步,張望了一眼,發(fā)現(xiàn)里面的窗簾垂下了,只有燈光映出布上的花朵圖案。我靠近,想聽一聽里面的聲音,但什么聲音也沒有。我凝神靜氣,過了一分鐘,終于聽到了縫紉機的聲音,嗒嗒嗒,嗒嗒嗒嗒。
我很想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說得確切一點,就是莫登高的聲音。盡管,莫登高與我已經(jīng)無關(guān),他抓也好,不抓也好,與我沒有糾葛了,但我還是希望他在,就在這里面。我側(cè)耳聽了一陣兒,除了縫紉機聲,沒有其他聲音,甚至她女兒的聲音也沒出現(xiàn)。菜場里的燈已經(jīng)熄了,里面黑漆漆的,地面上有油亮的反光,還有一只狗鬼鬼祟祟的身影。雨還在下,不急,也不緩,好像連綿不絕。馬路上,偶爾會有車輛駛過,濺起水花,重型車到時,白棉的店門還會有一陣輕微的晃動。
我很想進去,這個愿望緊緊地抓住了我,但我還是放棄了。我覺得唐突是行不通的。
我又躲到了對面,鋼鐵廠破爛的大門口。那里,大門敞開,地上也是坑坑洼洼,里面還有幾盞暗淡的燈火。廠房已經(jīng)敲掉了一些,露出殘壁和空洞洞的柱子,就像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我躲在廢棄的傳達室邊抽了根煙,眼睛卻一直望著對面,希望對面有情況,希望白棉的門打開又關(guān)上。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是個警察了,但我還穿著警服,所里沒有一個電話,以前的同事也沒有一聲問候。這讓我傷心,畢竟,我在里面做了一年。我覺得我對大家是友好的。我現(xiàn)在覺得冷。不知是天冷,還是心冷。
就這樣,縮到了九點。這個時候,一種強烈的愿望開始驅(qū)使我,我越來越急迫想進入白棉的屋內(nèi)。我說不清緣由,但這種驅(qū)使強得讓我難受?;蛟S是我太孤單了,需要片刻的溫暖,甚至需要有人跟我說話。就這樣,我壯了壯膽,來到了她屋前,伸手敲響了門。里面?zhèn)鱽淼首油蟿拥穆曇?,還有一串腳步聲。她沒有詢問,直接打開了。
我以為她看到我會驚訝,甚至會惱火,會把我趕出去,但奇怪的是她沒有,她好像有預(yù)料一樣,只是站在門口,讓大門敞開著。她也沒有說話,低著頭,站在一旁?!拔夷苓M來嗎?”我問。她沒有搭理。我除掉雨披,放在門口。走進來時,她把門輕輕地虛掩了起來。
我看到她正在做的衣服,是一件唐裝,正鋪在縫紉臺上。屋子與那天一模一樣,只是在中央撐了一把張開的雨傘?!罢谧鲆路?,我想找你聊聊?!蔽疫@樣說的時候,自己找了條凳子,坐了下來。她也回到了縫紉機前。
“做的衣服挺不錯,你的手藝還是考究的?!蔽彝鴴煸谝慌缘某梢抡f。
“為什么不接電話?”她突然這樣蹦出一句話來。這句話讓我犯傻,她打過我電話嗎?她什么時候打的電話呢?我想到了前面路上的那個未接電話,該死,該死,我偏偏沒回這個電話。我掏出手機,那個電話就跳了出來。
“對不起,剛才在路上,沒聽見?!蔽姨氯?
她低頭做起了衣服,好像對那個電話又沒了興趣?!坝惺裁词拢渴遣皇怯星闆r?”直到這時,我才想到情況正在發(fā)生,或者已經(jīng)發(fā)生。
“他來過了。”
“誰?莫登高嗎?”我激動得站了起來。
“你不是叫我通知你嗎?”她冷冷地說。
我變得越來越激動了。而且,對自己剛才愚笨的舉動感到不可思議,怎么會不接電話呢?怎么會呢?我拍著自己的腦袋。在我給她紙條時,完全是不抱希望的,甚至可以這樣說,從頭到尾,都不抱任何的希望。當時給她,無非是想給她點壓力,無非是自己履行了某種責任,哪里會想到她真的打電話?另外,上次來時,她態(tài)度粗暴,今天好像又變了一個人,我心里在納悶,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你男人來了嗎?真的來找你了嗎?”我興奮地問。
她點了點頭。態(tài)度是出奇地冷靜。“來了,但又走了?!彼f。
“走了?他去哪里了?他對你說了些什么?他到底藏在哪個地方?……”我一連串的問題拋了出來。
她從縫紉機旁站了起來,走到窗口,拉開了窗簾。夜色壓過來,照出她蒼白的臉,她的頭發(fā)好像沒有我那天見到的黑了。她的神情是警覺的,看我的眼光也是復(fù)雜的,多疑的,但明顯地,她沒有要趕我出去的意思。
“天一黑,他就來了。一個人,推開了門,穿了條大的雨披。他是來要錢的,他說他沒錢了,問我要。我想了想,不給也不忍心,就給了他一千塊錢。情況就是這些,沒有別的了,他也沒有多說話?!闭f這些話時,她是背對我的。
“你說的是真的?沒有騙我?”
“你不是需要這個嗎?我告訴了你,你又問這問那了,你到底有完沒完?”突然,她變了臉,又變回了前幾天的那個她。她的臉漲紅了,突然間,她哭了起來。她重新把窗簾狠狠地拉上了。拉得太猛,上面一個掛鉤還掛下了。
她蹲下身,一直在嗚咽。這讓我坐立不安。她告訴了我莫登高的行蹤,但我卻又得寸進尺。我剛才的話看來又傷到了她。她好像有滿腹的苦水,此時,這些苦水正一個勁地傾倒。
我在她的身邊走來走去。此時,變得不知所措,不知是不是應(yīng)該安慰她?更不知是不是要把這個消息告訴所里?我覺得自己也陷入了兩難。腦子在快速地轉(zhuǎn)動,但越轉(zhuǎn)好像越糊涂,越轉(zhuǎn)越覺得像團亂麻。偏偏是在今天,我被辭退了,也偏偏是在今天,有了莫登高的確切消息。我看著眼前這個身影,既陌生,又熟悉。她的哭聲,我是讀不懂的,但又好像能聽懂一部分。
我沒有給所里電話。我覺得這事有點難。找了條凳子,我在她面前坐下。
“不要發(fā)脾氣,要發(fā)脾氣的話,我也要發(fā)的。你痛苦,我也痛苦。我的痛苦也是很大的?!蔽覜Q定告訴她真相。我也不知是為什么,只是覺得這樣忍著難受??粗?,我也想哭,但我是個男人,不能當著女人的面去哭。我覺得自己是窩囊的……
“我抓了你男人,但你男人逃了,結(jié)果,我反而惹來了麻煩……他一逃,把我給毀了,讓我里外都不是人。我也不知這些天是怎么過來的,你懂嗎?我也很糟糕,可以說是糟透了……你能告訴我這個情況,我謝謝你,但已經(jīng)遲了,我現(xiàn)在不是警察了,我被他們趕走了,他們不要我了。我……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警察了?!蔽覈Z嘮叨叨,把心里藏著的都講了出來。
她抬起頭,望著我,好像在望一個恐懼的物件。
“你不是警察?你不是警察的話,是什么?你還穿著制服,難道你是騙子?”
10
有那么一刻,我們誰也沒有說話。
我還在糾結(jié),要不要給所里匯報情況。外面起風了,有噼噼啪啪的聲音傳來,還有樹葉的搖動聲。縫紉機的投影映在地上,像個奇怪的動物張著嘴。一排排的成衣,好像有人站著放哨。她還是蹲著,只是哭聲小了下去,只剩下幾聲嗚咽聲和哽咽聲。
“我知道你這些年受的委屈。我們到過你們的村莊,他們說你不容易,這些年一直是這樣,還要帶孩子。聽說,上門來追債的人,也有好多。我理解你的這些苦衷,換了任何一個人都受不了的。所以,你有脾氣盡管發(fā)吧,你想打人也可以,你可以打我,我不會還手。我只是覺得你不容易,真的不容易?!彼卣f著,她在一旁聽著。
“他不是人,他真的不是人?!彼鹧?,這樣說道,眼里滿是淚。
淚水在撲閃撲閃。
“他把這個好端端的家,弄成這樣,弄得雞飛狗跳,不得安寧。我為什么要出來,我就是受不了村里人的眼光,好像我也是罪犯一樣……我過著什么樣的生活啊,有時想想真想去死,這樣活得太沒有意義了,沒有價值。但……但我放不下女兒,女兒就像一條繩子,拉著我……這個混蛋,他回來過,過來不止一次。有時回來,就會偷偷地回來……但,但,但總沒有好事,他是來要錢的?!?/p>
我有些驚訝,她會說出這些來。這有些出乎意料。
“有時,我不給,他還打我。我,我……又不能吭聲,一吭聲,我怕他抓住,抓住就要坐牢了。”她繼續(xù)說。
這時,風把門吹開了。她一驚,站了起來,到門口探了探,然后猶豫了一下,又把門關(guān)了。我想到了那個老人的話,我就發(fā)問了:“莫登高不是待你挺好嗎?村子里的人這樣說?!?/p>
“我受夠了他,受夠了。”她搖起頭來。
“人家不是這樣說的。”
“那是以前,以前他不是。以前他客客氣氣,文縐縐的,但現(xiàn)在不是了,不一樣了,完全換一個人了……今天,今天他威嚇我,說很重的話。他的眼里有兇光……后來,想吃飯,他去弄電飯煲時,我才看到他戴著的手銬。那真的是一副手銬,一直藏在里面,雨披里……他就很僵硬,還把飯弄到了地上。他狼吞虎咽,好像餓壞了……我,我想不好,想不好,是不是要告發(fā)他,但他的樣子真是很嚇人……還是給你電話了,我想還是把他抓起來,這樣我就安心……我就不至于這樣擔驚受怕了。我知道自己很無用,很無用……他一走,給你電話了,我希望……但你沒接電話。”
“對不起,真是對不起。不過,我現(xiàn)在不是警察了,我沒辦法再去辦案了……我也糟透了,這一天不知是怎么過的。”
“也是一張苦瓜臉?!闭f著,她便搖起頭來。
“我們因為同一個人,唉,真是啊?!?/p>
“我盼望他抓去,他抓去我反而輕松了,這些年我一直像是背了一座山。人家在后面指指戳戳,有的還罵娘……他,他逃回來住,我也不敢聲張,還得處處小心翼翼。有段時間,他經(jīng)常回來。他是有本事的……就這樣神出鬼沒,半夜來,半夜走,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我一直很害怕,這種害怕我又不能告訴別人,連我女兒也不能說。你知道這有多煩悶,多心焦。”
我什么也插不上嘴。
“我……我真是活得太累了……”這樣說著時,她又低下了頭。
就在這時,我的手情不自禁地伸了過去,沒有猶豫,也沒有做作。我把手放在她的頭上,她的發(fā)絲撐滿了我的手心。她好像愣了愣,沒有抬頭,也沒有移開。我的手輕輕地撫動著,她的發(fā)絲油滑,又柔軟。我不知自己為什么要這樣,但好像在這個時刻,必須是這樣。我的手順著她的頭發(fā)下來,落到她臉上。她的臉上還是淚水,我能感到中指上濕濕的。我撫摸她的眼睛,她的鼻子,還有她的嘴唇。她沒有動,閉著眼,靜靜地。
突然,我警覺起來。不合適,這太不合適了。我這樣提醒自己。于是,我迅速地抽回了手。
屋子里一片沉默。什么聲音也沒有?;野档碾姛艄饩驮陬^頂,我們兩人的投影重疊在地上。雨還在屋頂上蹦跳。
我想,我該走了。再下去,不知會發(fā)生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控制力。這時候,唯有走開,才是上策。
拉開了門,一道風吹來,涼涼地往身子里跑。她沒有回頭,也沒有看我。這屋子的氣息依然是陌生的。我拿起放在門口的雨披,穿了上去,然后,走向了雨中。
雨在腳下跳來跳去。我的腳步是零亂的,無序的。實際上,我的腦海里只有剛才這一幕。我們兩個靠得很近,我能聞到她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種既陌生又帶著誘惑的味道。我現(xiàn)在鼻子邊還是充斥著這種味道。
我慌張起來,被自己剛才這一幕震驚。我做了什么呀?怎么會這樣?我心里在不斷地敲打著自己。我的心很亂,就像身邊正在下著的冷雨。整個黑幕仿佛壓住了我,令我無法呼吸。
你這個無恥的渾蛋——我突然對著這雨夜吼了這么一聲。
一輛汽車掠過,濺起一片水花,也把我驚出一片冷汗。
走了幾百米,我開始慌亂地掏手機。我想,我還得給所長打電話,要告訴他莫登高來過了,莫登高就在附近,所長應(yīng)該組織力量進行搜查。我找了個角落,開始撥電話。撥了好幾次,我都按錯了鍵。最后,終于撥通了。
電話那頭傳來聲音,很喧嘩,很吵鬧。
“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你還打電話干什么?如果你再纏……住我的話,我可也要不……不客氣了。你被除名,也是你自找的,你這樣一個工作態(tài)度能行嗎?……你差點還把我給害了,你真是煞星啊……你說呀,怎么不吱聲,屁也不放一個?……”
“所,所——長——”
“不是,我不是你的所長了。不是,聽見了嗎?”
我不敢接話了。他是對的,他不再是我的所長了。
“所長,不要跟那人嘮叨了,我們喝吧,來,再走一個?!笔沁吷先说穆曇?。我聽見了。所長沒有馬上掛電話,而是在跟他們說著什么,好像說的就是我。所長的舌頭都有點大了,他在罵著他媽的他媽的。
我把電話掛了,心里的不爽加劇了,四周的黑好像更重地壓著。但我沒有憤怒,我只是悲哀,心里也像這夜一樣的黑。我已經(jīng)不是警察了,我還盡什么警察義務(wù)呢?關(guān)鍵是,我是被除名的,剛才所長說了,不是辭退,而是除名。除名,除名,除名,我一直在念叨著這兩個字。
不知不覺,我又開始往回走了。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那里仿佛有根線牽著我,讓我繞不開。我還是想回去,還是這樣想。
又到白棉鋪前了,低矮和簡陋里亮出光來。我想進去,立刻就進去。盡管我知道我不應(yīng)該,但我還是沒有停下腳步。雨在亂跳,打我的雨披上。眼前一片模糊,我看到自己又來到面前。
11
雨,還在下。那些彈跳聲,就在門口的樹枝和屋頂上發(fā)出。
我在門口走來走去,我想不好是不是進去。進去干什么呢?我自己都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但我還是想進去,還是這樣想。
當我舉起手,準備敲門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個黑影。黑影就在一側(cè),不到兩米的地方,他在那里看著我。那人穿著雨披,雨披完全罩住了他,像一棵樹一樣站立著。
直覺告訴我,眼前這個人是誰了。不是他會是誰呢?肯定就是他了。應(yīng)該是他,必定是他,他來了,現(xiàn)在就在眼前了。那個曾經(jīng)被我抓住過,而又逃脫的人。此時,我能感受到黑暗里投過來的目光。那道目光,即使在更黑的夜里,我也能捕捉到。
然而,我心里卻亂了。
我在想,要該怎么辦?是去抓他,還是只當沒看見?可以說,他來得太突然,正是因為這突然反而讓我手足無措了。我不希望他出現(xiàn),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想看到他了。他與我無關(guān)了。他最好遠遠地走掉,消失在我的眼前。然而,現(xiàn)實卻是,他來到了我的面前,一聲不響。
或許,他一直就在附近,一直沒有離開。他甚至早就注意到我了。這種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因此,他對于我的出現(xiàn)是有防備的,當我再度出現(xiàn)時,他就不請自來了。
我的手停在空中,沒有去敲門了。我甚至在想,要不要與他說幾句話。我想告訴他,現(xiàn)在他走他的,我走我的。我們誰也不再犯誰了。我已經(jīng)被警察隊伍剔除了,他看到我也不用害怕。我不會去告發(fā)他。我只當不認識他。這就是內(nèi)心深處想說的,我覺得就是這么幾句話,開始盤旋在我的腦海里了。
然而,還沒等我再想下去,那雨披就朝著我撲來了。那速度是飛快的。實際上,在這之前,我一直有個誤區(qū),我覺得這家伙是怕我,因為我是警察,逃犯看到警察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逃跑。所以,我沒想到他會朝我撲來,我沒有心理準備。當他一下子突襲而至時,我甚至來不及反應(yīng)。
我感到頭上被重重地一擊。他舉起了手里的一個家伙,朝我的頭上砸過來。我聽到被砸到時頭上發(fā)出的悶重的撞擊聲,然后,眼前就開始金星飛濺起來。這家伙用的是手銬,他用手銬沉沉地砸在我頭上。那金屬與頭蓋骨在激烈對撞。
我失去了重心,一下子撞到了旁邊的墻上。然后,他沒有罷休,他繼續(xù)用手銬叉住了我的脖子。我的眼前,有一陣子黑了一下,好像所有的記憶都消失了。我也不知道眼前是怎么回事。待過了一兩秒鐘,我才恢復(fù)過來。我被頂在墻上,他那只又硬又冷的手銬緊緊地叉著我。我的大蓋帽飛遠了,滾到了一個水潭里。
一股屋檐水從上下來,澆在我的頭頂上。這冰涼的水反而刺激了我,讓我一下子清醒了不少。我突然明白了我的處境,于是,我開始掙扎。我試圖掙脫他,擺脫他的控制,然而,他的手緊緊的。
我為自己丟臉。我手無縛雞之力,一個協(xié)警居然斗不過一個上了手銬的犯人。此時,我被這個犯人緊緊卡著,我聞到了金屬的味道,就在鼻子前。他在用盡他的全身力氣,他要置我于死地。我頭冒金星,想,這家伙畢竟做過偵察兵,的確身手不凡。我太大意了,太不用心了。我的確是不適合在公安工作的,我是什么?我僅僅是個白面書生。我的喉嚨難受極了,呼吸也停了,我用腿踢他,但都踢空了。我不知都踢到了哪里。
我的頭還在暈。他剛才那一擊很狠。我現(xiàn)在處在完全的被動狀態(tài)。他卡得更緊了。他始終一聲不吭,但下力如此之準,如此之猛,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好像真的要卡死我,他在發(fā)泄他的憤怒。我看到了他的眼睛。盡管在黑處,路燈光也疲軟無力,但此時,我卻看見了他的眼睛。那里有怒火,這團怒火仿佛正在燃燒,在這漆黑的雨夜里依然那么熾熱、滾燙。
我的氣上不來了,頭更昏了,我想,難道真的完蛋了嗎?
就在這時,門開了。白棉肯定是聽到了聲響。當她看到我們互卡在一起時,她顯然驚呆了。更驚訝的是,她還看到,一個穿雨披的家伙死死地卡著一個穿警服的人。雨水還在門前嗒嗒地響。路面上是慘淡的光。
我有點支撐不住了,呼吸越來越困難。我這個協(xié)警啊,真的只有開除的份,被一個戴著手銬的犯人,逼到如此的地步。我用力掙扎,試圖從他的魔爪里逃脫出來。但他畢竟受過專業(yè)的訓(xùn)練,他的老練與成熟,足以威脅我的生命。
后面發(fā)生了什么,我就不清晰了。我突然感到,他的手松了,我的氣管終于又涌進了新鮮的空氣。然后,那個人一下子癱軟了下去。我不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完全糊涂了。
那人倒在了腳邊,作著掙扎。雨披橫倒在了雨地里,拖著,散開著。
我看到白棉的手里拿著一根木棒。
她沒說話。只是看了一眼后,把木棒一扔,走了。她沒有回屋,而是朝著外面走去。她黑黑的,像一截木頭。她要去哪里?去哪里呢?雨還在下,淋到了她身上。我想喊她一聲,但難受極了,什么聲音也發(fā)不出。我只看到一個遠去的背影。
那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喉嚨了。我咽了幾口口水,脖管那里痛得厲害。是白棉救了我,現(xiàn)在我明白了,是她救了我,否則我會被這個犯人活活卡死的。
那男人虛弱不堪,奄奄一息。雨水透過樹葉,淋到他身上。我湊近他,居然發(fā)現(xiàn)他臉上在淌血。血從他的腦袋上流下來,然后和水混雜到了一起。
我坐到了地上,屁股濕了,雨也淋透了我全身。我一動不動。我努力想站起來,但一下子好像沒了力氣。雨聲落在樹上,嘩嘩地響,好像一直傳到很遠的地方。
地上的男人在蠕動,雨披拖著,他那只手伸到地面上,觸到了水潭。他的手在水里劃來劃去。此時,我竟然涌起了對他的同情。我第一次對一個罪犯產(chǎn)生同情。我知道不該,但這同情卻來得洶涌。他或許可惡,但現(xiàn)在比我還可憐,比我更無助。我們都是失敗者,都是一敗涂地的人。
后背上都是水,它沿著我脊梁一直向下,一直流到我的襠里。水還淋到了我的眼中,我該怎么辦呢?怎么對付眼前這個人呢?
我們兩個都被雨罩著,我坐著,他躺著?,F(xiàn)在他就像一攤爛泥,就堆在那里,還不時伸出手,在地上摸索著,摸索著……
我看了他一眼,感到冷,冷極了。
責任編輯 王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