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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幸福放羊

2017-08-03 20:03宮林
陽光 2017年8期
關鍵詞:老娘號子麗麗

宮林

出了號子,東生沒有去看臥床的老娘,而是先到河灣里看羊群。

羊群的主人叫幸福,三十出頭。她不是城郊人,偏遠鄉(xiāng)下嫁來的。白白胖胖,走路時腳下安彈簧,踏得地面“噔噔”作響。而且身材勻稱,不像生過兩個孩子。烏黑的劉海下有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用村民的話說,倆大眼,雙眼皮兒,一看就是個聰明人。只可惜,她連十以內的加減法都不會,喂了好幾年羊,卻不曉得有多少只,更不曉得賣了多少錢。別人明明知道這個,見她趕著羊群出村回村,總會有意挑她腔:“幸福呀,你放了多少只羊呀?”

她一炸羊鞭,脆響脆響的,用鞭梢指指前頭散發(fā)著膻氣的羊群,說就恁多,一個不少。

雖不識數,但她心里刻著呢,丟一只,就在河灣處又炸鞭又學著母羊的叫聲呼喊,非得找到不行。有次,月亮上來了,男人西亮販完狗回家,一掀鍋,球光光的,便打她手機,她哭了,羊丟了一只,她在等它回來以后才能一塊兒回家。西亮騎車趕過去,沒到河灣,便聽到了喊羊的聲音。西亮看見白色的羊群齊刷刷地臥在河灘上。而幸福喊羊的聲音勻穏勻穏的:“咩咩,快回來!咩咩,快回來!”有點兒像母親喊吃飯的孩子,急又不急的。

西亮趕羊回家,叫她明天問問另外那兩個放羊的,可能丟失的羊羔跑到人家羊堆里去了。她跟在西亮和羊群的后面,偶爾會炸一下鞭。村口“趴趴屋”的幾位老人正在月光下聊天,問怎么才回來。西亮說,這個熊貨丟了一只羊,找羊呢。幸福趕緊說,你不會打我吧?幾位老人說,西亮,千萬別打她了,她這群羊能給你掙好多錢哩,比你天天收狗掙的多吧。

這時幾條狗開始朝西亮狂叫。只要西亮經過這兒,狗們首先朝他狂叫不止,追著他的破電動車。電動車后焊有個鐵籠子,一次能裝四五條狗。籠上有狗毛與狗屎,老遠都能聞見腥臭味。那些老人損趣他,還是你的面子足,狗都夾道歡迎。村長再牛,開著小車,狗連瞅他都不瞅。西亮有點兒得意,下車讓老人們煙,老人們說,趕緊走吧,籠子太難聞……狗一叫,羊們有點兒怕,停下來往后退,退到西亮后面,退到幸福跟前,圍著她“咩咩”亂叫,幸福叫西亮先走。西亮一走,狗就住了聲。幸福炸了脆響的鞭花,羊群重新列隊,整整齊齊,踩著半路的腥膻進了村……

別看挨著城,她很少去。除了偶爾給孩子送點兒錢。倆孩子上的都是私立學校,吃住在校,一周回來一趟。

他們家里,進城最多的不是西亮,是老柴。老柴是西亮的哥哥,癱子,天天開著電動三輪進城賣些小東西?;蛘呗摵蠋讉€兄弟,在某個城鄉(xiāng)交叉的路口攔車要錢。

東生便是栽在了老柴手里。住了一周號子。

這一架打得不值,算是徹底敗北。

說出來都嫌丟人……竟然敗給了癱子老柴,而且敗進了號子里,住了黑屋子。更令他不堪回首的是,自己確實連汗毛都沒有挨他一下子,卻讓他誣告了,還說打掉了一顆牙。

都是為了可憐的幸福?。?/p>

在號子里,他主要想兩個女人,老娘與幸福。老娘是滿頭白發(fā),臥床不起。而幸福則一頭青絲,總是走動,沒有閑著過。農忙時,她干活,比男人西亮都在行。麥收時,在毒毒的太陽下,她一個人既揚場又打落子,放下上下運動的木锨,拿起左右運動的掃帚。一會兒,一大單子的麥子,給她收拾干凈了。麥糠飛出到單子外邊的地上,她再將這些麥粒子用木锨攤開,抹平。最后赤腳上去,蹚出一行行的溝溝來,以便麥子能更好的通風,受光,曬得快。干這種活時,她不急不躁,不喝一口水,只是偶爾停下來,擦一擦臉上和身上的汗——她不戴胸罩,擦汗時,總愛一手撩開衣襟,另一只手伸了毛巾進去。路過的人,不光能看見她白瓷瓷的肚皮,還能看見她飽滿的乳房,暗紅如麥粒顏色的乳豆……別的女人會開她一句玩笑,幸福你是擦汗還是曬奶子?。克π?,合合衣襟。若是男人經過,忍不住扔下煙,再撿起來,多留一會兒的目的,是看她的奶子。

就連村長都說,西亮這小子,打光棍多年,算是等著了,瞧半吊子的皮、肉、奶子,樣樣都是上等品。婦女主任嗔罵村長流氓的同時,也會說,可惜西亮恁多年光跟狗找交道,只記得對付狗,卻忘記了對待這個上等品?。?/p>

應該說,這個村子幾百號男人,只有城里回來的東生關心她。

他們兩家有點兒遠親。東生喊她表姐。雖這么稱呼,卻弄不清源頭。就是東生娘也說不清。每當幸福過來看她時,她總是先皺鼻子。幸福身上的羊膻味太濃,刺鼻子,又熱烘烘的。臥床以后的她性情古怪,總愛嘟唆人,只要見人過來,便叫他干這干那。東生覺得,娘可能是躺得太煩了,又下不了床,對活蹦亂跳的人羨慕嫉妒恨。

唯獨幸福過來,娘不太使喚她。

幸福很主動,問:“姑,我給你換換褥子吧?”

“剛換過?!?/p>

幸福說:“我抱你出去曬曬太陽吧?”

“不了,陽光曬得睜不開眼?!?/p>

幸福又問:“我給你倒杯茶吧?”

“不了,喝多了尿多,都尿床褥上了?!?/p>

幸福仍問:“我?guī)湍惴戆桑俊?/p>

“你累不累呀?”

幸福眨眨眼說:“光放羊,又不干活兒,我累啥呀?不累。”

床上的老太太指指門外,說:“你把我院子掃掃吧,掃完了,用肥皂洗洗手臉。”幸福乖乖地出了屋,到外打掃。屋子里的羊膻味立馬消失了,顯出了濕濕的涼意來。她剛掃了幾下,“唰唰”的聲音又驚動了老太太,她又喊她,幸福,別掃了,洗洗手臉進來吧。幸福很聽話,將掃帚放在墻邊,到水池邊洗手臉。盆架上有半塊香皂,她抓起來,在手上,臉上,脖子里抹了一遍,再進屋來。老太太聞不見了羊膻味,聞見了香皂味。同時也感到屋子里有了一股暖意。她揚揚頭,叫幸福給她倒杯茶,少放點兒白糖。

等兒子東生回來,她馬上叫他給自己翻身。東生說,幸福能幫你翻。老太太有點兒生氣地拍了一下床幫說,我叫你呢,你翅膀硬了,不理我了。東生趕緊笑著過來,說翅膀再硬都不中,你在床上,我便折了翅膀,飛不出村子了。老太太翻過了身,昂著頭說,你別折了翅膀,我還指望你馱著我出去看戲呢。

幸福笑嘻嘻地接話,我馱我馱,我有勁兒。東生兄弟在城里,沒干過活兒。我比他有勁兒,你想聽戲時,喊我一聲吧。

老太太咧咧嘴,無聲地笑了笑。

那一刻,屋子里就他們三個人,倒真像是一家人。

東生說,幸福,你幫俺做飯吧,我不會蒸饅頭,老娘又不喜歡吃買的饅頭。幸福答應得很爽快。挽挽袖子就想進廚房。但老太太不同意,止住了她。老太太說,東生呀,你也太滑了,你不就伺候我倆月嗎,怎么就雇了幸福做飯?她攆幸福回家。

黃昏的光亮浮在空空的院子里,鳥雀歸了巢,院子的槐樹上和屋檐上有不少鳥雀在喳喳叫著。鄰家的炊煙味兒飄進了院子,飄到老太太的床前來。老太太命令東生,你不要用電鍋做,要燒地鍋,不然咱家的地鍋可要生銹了,一生銹,就會爛的……東生苦笑一下,低聲說,我恨不得馬上砸爛它,沒了它,就不用燒可惡的地鍋了,就能名正言順地用電鍋做飯了。他最不喜歡一邊燒鍋一邊做飯,一會兒忙鍋里,一會兒忙灶窩。這老太太處處跟他過不去。

等老太太吃完了飯,他給她擦了嘴巴上的剩汁。他會笑笑說,娘呀,我覺得不是在伺候你,而是在勞改場里。老太太說,不想伺候,現在就回城去,不就幾塊錢的車票嗎?你堂堂大老板,開著商店,不會連車票都掏不起吧……

他無言以對。

他既然干了叫娘最憎惡的事情,現在也不怕“勞改”了。老實說,他早就有與妻子離婚的想法,并不是被麗麗勾引以后才離的。還好,麗麗走了,沒有同他結婚,這也叫他舒了口氣,如果真結了婚,那可就證實了人家的猜測。現在,按照姊妹們的商議,輪班回來伺候老娘,每人兩個月,姊妹六人,剛好一年一輪。他回來了,孩子不用擔心,在寄宿學校上學。商店的事有點兒掛心,總不能關門歇業(yè),因為房租要照交的。他實在想不起誰能幫他打理,才給麗麗打電話,叫她回來,幫兩個月的忙,還好,麗麗回來了。

想起一年前,娘領著前妻,在商店門口大罵麗麗的場面,他仍有點兒心驚肉跳,覺得太虧欠了麗麗。他想過了,這兩個月里,商店賺多賺少,他一概不問,全由麗麗當家作主,也算是一種補償吧。

在號子的七天里,偶爾還覺出一絲擺脫了老娘的解脫感。想得最多的是幸福怎么辦,西亮和老柴打沒打她,她還放羊不放?

畢竟是開春,草長鶯飛的季節(jié)來了。先前答應過的,每年這一段要領麗麗去郊外放風箏,今年要食言了。手機也沒有,不知道她打了多少電話。

在綠草如茵的河灘上,他沒看見那片白色羊群時,心里忐忑不安了。他東張西望,豎起了耳朵,想聽到那脆響的鞭花,仍舊沒有。完了,幸福是放不成羊了!西亮和老柴這倆混蛋不讓她放羊了。她不放羊,干什么呢?很有可能跟村里的同齡女人一樣,翻過剛剛開修的八十米寬的外環(huán)路,到城里打工去了。打什么工?無非是保潔、洗碗刷盤子、踩機動三輪運人,或者去洗腳城里伺候客人去了。村子的土地多被征去,又是農閑季節(jié),她們想掙錢,也只有干這些營生,當然,也有人會厲害些,到歌廳當伴唱,甚至賣肉……幸福是干不了這些的——因為她不識數,不能數錢。

河灘的青草地上空無一人,旁邊有個隆隆作響的挖土機從河底往上面挖土。河邊小路上有幾輛三輪車正在拉土。不用問,那是村里人家蓋樓房墊宅基呢——這二年誰家也不蓋平房了,全是一色兒的樓房,少則兩層,多則三層四層。村長甚至將村外的一片干塘填平,準備蓋三幢六層家屬樓,賣給那些鄉(xiāng)下進城來的人們。這當然是非法建筑,房產證肯定是辦不出來的。村長自己也說,只有一個房產證,他只能跟買方簽份協議。他說,有我在,你們可以放心大膽地住下去。這兒距城近,買方的孩子跨過外環(huán)路,就能進城讀書了。雖一路之隔,這兒的房子比城里的便宜許多。城里一套要二十多萬,村長賣的只有十來萬,還是劃算。

當然,也只有村長敢這么干。村里的其他人只能是蓋兩層三層的,將屋子租出去,而不是賣出去。村子一下子有了膨脹的感覺,村街上一天到晚人流車流不斷,聲音嘈雜,猶如趕集上店。老娘也因此不愿到街上來,那么多陌生的面孔,那么雜的聲音,那么嗆人的浮塵味,她受不了。盯著挖土機揚揚落落的“手臂”,聽著它“嗚嗚”的叫聲,看著運土三輪車的跑動,東生有點兒茫然。河灘上有不少青草,青草上有不少蝴蝶,岸邊的油菜花也怒放著,散發(fā)著刺鼻的膩香。黃花好看,膩香卻不好聞。難道是幸福不喜這種膩香,改到其他地方放羊去了?但這兒沒有廢地呀,這兒的土地多數被征用了,讓政府作為行政新區(qū)了。剩下的可是讓種田人無比珍愛、恨不得將一畝地翻成兩畝地來多種些麥子和油菜,就連樹木的間縫里都有人種了油菜。除了河灘,真的沒有了放羊的草地了。莊稼都沒處長了,何況草。

只好回家。

到了家門口,才突然想到,這七天里,老娘的日子怎么過的?誰照顧她呢?當然,有可能是大姐,她是鄉(xiāng)下人,沒有城里人的精明,很厚道。二姐就不行了,在城里開了幾年飯館,越來越不實在,見了人總是先哭窮,說自己賺個累,一年到頭,掙不到幾個散碎銀子。言外之意,誰都明白,你們千萬別找我借錢噢!

至于大哥,怕老婆的窩囊廢,每天除了接送一雙孫子上學下學,便是做飯,洗衣,干些女人干的事情。平時不經女人同意,他連回來看看老娘都不敢,一點兒男人味都沒有。還總是笑呵呵的。

二哥一家倒是提前進入了小康,但他們在外省,鞭長莫及。

三姐家在省城,她在一家工廠當會計,很會算計。排班伺候老娘這事,就是她提出來的。她伺候老娘是在跨年度的臘月與正月。她倒是回來過兩次,但她太忙,不能親臨床前擦屎刮尿,只好出資,讓大姐代勞,她給大姐發(fā)工資。

想一想,老娘這一臥床,像收風箏一樣,將姊妹們一個個收到了病榻前熱和熱和,也不錯。

這幾年他只顧忙自己的生意,很少進家。以前,娘還是很疼自己的,老疙瘩長老疙瘩短的叫他。但這一回,娘變了,對他已經不那么和靄可親了。剛開始幾天,他以為她病得心煩,在床上悶得心煩。每天上午陽光好的時候,抱她在院子里曬會兒暖兒。這個時候,娘總是閉著眼睛,倚靠在墻根兒的輪椅上,頭也不動,眼皮也不眨。他呢,在這個寬敞而寂靜的院子里沒事干。偶爾,店里那邊,麗麗會打來電話。他接電話時,以為娘在睡夢中呢,免不了跟麗麗打情罵俏。誰知娘并沒有睡著。她會冷不丁地用手杖擊打一下墻根兒,刺耳的響聲一停,她會罵一句:“狐貍精……”

他嚇了一哆嗦,娘在罵麗麗。他想解釋一下,娘又閉上了眼睛,縮在陽光里。

后來,再有麗麗電話,他趕緊出門去,到娘聽不到的地方去接聽。

他會到村口的商店那兒看人家打麻將,聽人家聊天。他會看見幸福趕羊出門,回家。也聽到人家關于她的議論——

人家說幸福跟村里一個單身漢二娃子在河灘邊的玉米地里睡覺。這事叫西亮知道了,晚上將她衣服扒個凈光,用皮帶抽她,審問她。她不怕西亮的打罵,但她怕癱子老柴,老柴的手比西亮狠,只要擰她兩次,她就招供。老柴總擰她的肚皮。

西亮問:“為啥跟那貨睡?”

她說:“我可憐他?!?/p>

西亮問:“他有啥可憐的?”

她說:“他四十多了,沒睡過女人。”

西亮問:“他給你錢了嗎?”

她說:“我沒要?!?/p>

“為啥不要,便宜那家伙?”

“我是可憐他。我不賣肉。”

…… ……

別人邊議論邊笑,場面輕松自在,將此作為笑談。但東生卻不如此。他心里又揪又痛的。似乎那癱子老柴的臟手擰住了自己的心。對了,他見過老柴的手,因為推輪椅和經常用高粱梢子編條帚、經常挖菜的緣故,一層黑皮,關節(jié)如同核桃殼。那雙手長年沒有歇著過,像鍘錠、像老虎鉗子一般有力。有時,他在熱鬧的村口跟人開玩笑,趁人不防,一把抓住人家的肚皮,抓得對方哇哇直叫,蹦著跳著都掙不脫,直到求饒才會松手。這時肚皮上已經青一塊紫一塊了。

老柴跟著幸福一家過活,每天他回來,端著幸福做好的飯菜吃。按說他該感激幸福才對,不該在西亮揍她時火上澆油,應該勸勸他,為幸福講講情。但這貨從不這樣。村口的老人說,他也就敢欺負幸福那個二百五吧,換了別的媳婦,早將他趕走了。別說吃飯,連涼水都不會叫他喝一口……

東生并沒去惹老柴,他只是揍了西亮。那天西亮正在收拾幸福。大冷天里,他仍然扒去她的衣服,叫她跪在地板上,審問她為啥弄丟了一只半大的公羊。這只公羊有二十斤大小。因為麗麗來河灘玩耍時,聽見了她的鞭聲,看見了她的羊群,便向東生提要求,大冷天,給你照顧生意不容易,你總該有所表示吧。東生抱抱她柔軟的肩頭,說寶貝,我為了你,家破人亡了。老娘天天給我臉子看,我小心伺候她,她還發(fā)脾氣,你說吧,表示什么,我豁出去了,是上刀山還是下火海。

麗麗指了指那片羊群,說那些羊可是吃草長大的,不是喂飼料與添加劑長大的,應該是放心肉,你能不能給我買一只來?

他一口答應。

當他領著麗麗來到幸福跟前時,幸福站起來,靜靜地看她幾分鐘,然后對東生說,表弟,麗麗多漂亮啊!麗麗驚奇了一下,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可是第一次來這兒啊,村里的人都沒見過我。

“你怎么認識我?”

“我就是認識?!彼f著又炸了一下鞭,河那邊的兩只羊往這邊靠了靠。它們雖在河灘里,但總是爬上河堤,吃人家的麥苗。大冬天,麥苗當然可以吃,人家也不管,到春天麥苗返青時,人家就不讓吃了。河堤上的幾只羊心有不甘地回來了。東生也奇怪。麗麗沒有來過村里,幸福又從不到城里,她倆根本沒有見過面,她怎么認得麗麗呢?

“你們看那只紅頭羊怎么樣?”幸福用鞭梢指指羊群說,“二娃子說了,恁多的羊中,那只紅頭羊最好,是變種羊,肉最好?!?/p>

東生知道那個二娃子。因為家窮,他連女人都找不上。爹娘兩個病秧子拖著他。他呢,除了種地,平時跟外村的建筑隊一塊兒建房子。他說城里人太狡猾,很少去城里干活兒。他掙的錢幾乎全都給爹娘買藥了。爹死之后,娘仍在吃藥打針。二娃子多年前跟人去內蒙古放過羊,吃過不少羊肉,當然明白什么樣的是好羊了。他平時放了工,騎車回來,也喜歡到河灘看看羊群。那只羊鞭是他為幸福做的,還教她炸鞭花。他總說,放羊這活兒,是天下最好的活兒。人家問他,你怎么不弄幾個放呀?他說長得慢,換錢慢呀,不如蓋房子來錢快。如果他不太需要錢了,也會買幾只羊來放。羊是好東西,喂著省事,從不生病。

那只半大的紅頭羊正在撒歡,用剛剛拱出來的角兒去抵旁邊的一個大羊,那大羊并不反擊,而是躲著它,它仍不罷休,又去抵另外的羊。周圍的幾只羊都不安生了,都在躲它。無疑,它成了小霸王。

“我把那羊送給你吧?”幸福笑著對麗麗說。

不等她接話茬兒,東生就大包大攬了,連連對幸福點頭,又問幸福要多少錢。幸??粗πΓ徽f價錢。麗麗用胳膊肘碰碰東生,說她的目光太純潔了,簡直像幼兒園孩子的那種。

東生馬上想起來了,幸福一不識數,二呢,也不認得錢,她怎么能說出價錢呢?但他明白,她說送給麗麗一只羊,那一定要做到的。誰都知道她一根筋,還是那種似透氣又不怎么透氣的一根筋。

果然,她從草袋里掏出一截繩子。她一蹦下了河灘。冬天的水并未結冰,草也不怎么茂盛。幸福眨眼工夫便將繩子套在了紅頭羊的脖子上,那只羊自由慣了,忽然被套了脖子,給人牽著走,當然不服,又蹦又掙的,不愿跟著幸福走。實在掙不脫了,它便去抵幸福的腿。幸福放羊多年,收拾過不少這樣賴痞的公羊。她并沒有費多大的勁兒,便將紅頭羊牽到了麗麗身邊。近距離一看,紅頭羊的頭并不太紅,屬于那種咖啡色,只紅了頭,耳朵都是白的。這只羊見面前多了兩個人,馬上又蹦起來,一頭抵在了東生的小腿上。抵得他“哎喲”一聲,差點兒倒下。

幸福將它往小樹上一拴,舉鞭就打,不是打別的地方,東生看得清清楚楚,鞭梢旋了一個花兒,像火苗一樣,鉆在了它的襠里。那只羊“咩咩”大叫,僅僅三下,那只羊一下子臥在了地上,“咩咩”叫著,聲聲凄厲,目光也和善可憐起來了,動也不敢再動。幸福指指它,說怎不蹦了,怎不抵了,服了吧……東生馬上想起人家講的,西亮平時自己在家,是不敢朝幸福動手的。有一次他打幸福,讓幸福一把抓到了襠中物,疼得直叫姑奶奶。只有癱子回來,他有了幫手,才敢修理她。幸福能用鞭子準確無誤地打中紅頭羊的蛋子,紅頭羊的蛋子不光有后腿夾著,還有尾巴護著,不好打中的。那么,她若想擊打西亮的,可是要容易得多。

那只紅頭羊乖乖地讓麗麗牽了去。東生給她錢,她不要,笑著說,咱不摸這玩意兒,咱看著跟墳前燒的陰幣差不多。東生說西亮問起來,少了一只羊怎么辦呢?她說這是我喂的羊,我當家,放心吧。東生只好說聲表姐,我記下了你的情。如果這事西亮找你麻煩,我去解釋。她又笑笑,潔白的牙齒,粉紅的牙花,真的叫人想到了幼兒園。她用鞭子在空中悠了悠,說放心吧,他不敢。

這次,也確實沒有什么事,西亮與癱子像不知道似的,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但是,恰恰正是在放羊問題上,引起了摩擦,讓東生進去了。

如今在機器隆隆的河灘處,東生有點兒惆悵。幸福會去哪兒?難道西亮與癱子將羊群全部賣掉,叫她進城洗碗端盤子去了?

他吸了一根煙,也不靠向那邊挖土運土的人。他看見麥苗已經返青,在風中搖曳著,發(fā)出微微的聲響,散著淡淡的氣息。青色的麥苗之上,有些低飛的鳥雀,卻見不到什么人。遠處的河岸上,油菜花黃黃的,一簇一簇,點綴在綠色的背景里。這畫面很熟悉,只是少了那群潔白的咩咩亂叫的羊,少了一個炸響羊鞭的女人。

他有點兒不好意思的進了村。蹲了七天,畢竟那是蹲號子,不是去當官,不是什么好事。見了鄉(xiāng)親們,有點兒濕臉,他們會怎么看待自己呢?因此,他怕村口的人。

他繞過村口,徑直來到了老娘的院子里——這個時候他才想起老娘,有點兒不好意思。離開的這幾天,誰幫自己伺候脾氣古怪的老娘呢?這個問題,在號子里他也想過一兩次,但很快強制自己不要多想,車到山前必有路,何況老娘除了他,還有五個子女呢!

當他看見大姐在院子里洗衣服,才放了心。大姐是姊妹之中最純樸的人,最好的替補隊員。他喊聲大姐。大姐抹抹額上的汗,一綹白發(fā)隨汗水耷到了眉梢邊。大姐笑笑,回來了,快進屋喝杯茶吧。他鼻子酸酸的。

剛進屋,娘便從床頭揚起頭來,虎著臉說,今上午就該出來了,為啥都黃昏了才回來,是不是拐到你那商店,看其他人去了?

他沒有辯駁,老娘沒說他去看“狐貍精”已經不錯了。他趕緊倒杯水,遞到老娘床頭,說叫您老操心了,我沒事。

大姐搭完了衣服,進屋來。娘指指她,叫她回家去。大姐有點兒猶豫,低聲說兄弟剛回來,我再待一晚吧。娘提高聲音,說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叫你走就走,家里還有孫子孫女要你照顧呢???,把柜上的牛奶搬一件,香蕉拿點兒,回家去。老疙瘩不是蹲進去七天嗎,他得補上,你記住時間,不到別來接班……

老娘的口氣又冷又硬,有點兒不近人情,但他沒有頂撞。默默坐在茶幾前喝水。然后便是點了煙,靜靜地吸。院里屋里一片寂靜。空氣比在號子里還壓抑。靜止的空氣里游蕩著濃郁的中藥味兒。

晚飯時,娘床頭的手機響了,是二姐的電話。他們雖然打給母親,但她卻只說了兩句,叫他接聽,二姐曾經到號子里看過他,送過去幾只燒雞、幾條煙。電話沒有什么重要內容,只是寒暄。

他喂娘吃飯時,大哥抱了孫子過來了,也是問他號子里受苦沒有之類,又說癱子那小子該揍,你做得對,村里人都向著你,說沒打死他算便宜了。他想辯白,張張嘴,又停下了。看來自己真的將癱子打傷了,這事是板上釘釘,掙不脫了。

大哥一走,他在院子里狠狠踢了一下大槐樹,罵了聲老柴王八蛋,老子輸給了你。

老娘在屋里咳嗽了幾聲,他進去。娘說你拿老槐樹撒什么氣,有本事再跟癱子干一場去。你小子還不服氣呀?不叫你蹲號子,咱院里可就熱鬧了,全是他們那些人,有幾十號,瞎子瘸子,把院子里屙的尿的,掃了兩天還臭烘烘的。這回你逞了能,長了見識吧?這世上,什么人都不能得罪,是神都有三分雨。你可以瞧不起老柴,但你惹不起他……

正說著,幸福進來了。身上帶著羊膻味兒,將中藥味兒壓了下去。幸福朝他笑笑,牙齒依舊那樣的白。有了這股羊膻氣,證明她還在放羊。她問娘吃藥沒有。

“你到哪兒放羊去了?”他問她。

“這回好了,到新區(qū)那兒,有一大片麥地,人家正毀麥子,開啥子廣場的,用挖土機挖坑,有不少人去栽樹,全是外邊運來的大樹。俺幾個把羊趕進去,羊吃麥苗,沒人管。”

“還有這等好事?”他問,“把返青的麥子毀了。”

“真的?!毙腋S檬种钢复鍠|方向說,“在新區(qū)前邊。”

他明白是新開的行政區(qū),離村子不遠,原先城里的行政單位全都搬了過來,一家挨一家,排列有序。中間是縣委縣政府的綜合大樓,有十六層高。但他沒注意過讓幸福放羊的大片麥田在哪兒。

幸福是來刷碗的。她過來,跟娘說上幾句,馬上到廚房里去。干完就走。

等她走后,娘叫他到床前坐下,問他:“你為啥送羊給那個……她?”

還好,又沒說狐貍精。

“是幸福送她的。我給錢,她不要?!彼卮?。

“真是這樣嗎?”娘的口氣很沖。

他吸了兩口煙。煙霧像紗,隔在他與老娘之間,老娘的臉變得有些模糊。這樣子比她兇巴巴的好一點兒。

“你知道嗎?每年幸福都因為丟羊挨打?!蹦锏目跉馊彳浵氯?。

他點點頭。如果不是這樣,他也進不了號子——

那天晚上,西亮與老柴又合伙扒了幸福的衣服。倒不是因為她送麗麗紅頭羊的事,而是因為她在春節(jié)時送給二娃子一只羊。二娃子舍不得殺了吃,而是偷偷賣掉了。這事讓天天趕集的癱子知道了,告訴了西亮。但那幾天孩子們回來了,他們倆一個初中,一個小學??炜鞓窐吩谠鹤永锓胖⑴?,有時跟在媽媽左右,像保鏢。

過罷“二月二”,年味兒消失了。村子里不再熱鬧,外出打工的外出了,上學的孩子開學了。年饃年菜基本吃完了。最后是供桌上的“棗山”——一個大花饃已經干得“嘣嘣”響,也從供桌上拿下來,用涼水浸一浸,再用鍋餾一餾,在“二月二”這一天徹底吃掉它,算是給這個“年”畫上了句號。這個“棗山”有講究,之所以能擺在供桌的正中央,財神、菩薩像都擺在它的旁邊,這是為了個紀念。這兒的人全是由山西棗林莊搬遷過來的。敬“棗山”就是不忘根,不忘本。“棗山”有大有小,大則有二尺寬高,小則也有一尺半寬高。不管旁邊敬不敬財神、菩薩,“棗山”上面都要放錢的,是真錢,一百或五十元不等。放在“棗山”頂上,不到“二月二”吃“棗山”時不能拿下來。收了那錢,吃完“棗山”,算是過罷了年。

一過罷年,各種禁忌全都取消。整個正月里壓抑的臟話臟行為也可以開閘了。

西亮與癱子老柴一商量,那天上午,西亮不出去收狗,老柴也不趕集,等幸福去羊圈開欄趕羊時,西亮從背后冷不防抱住了她,摔倒在地。老柴扔過來一根羊繩,西亮順利地捆上了幸福的雙手,這次由于先捆了雙手,幸福的上衣沒法脫去。西亮只脫掉了她的褲子。等他脫她的褲衩時,被老柴攔住了。老柴說,留住那層遮羞布,省得人家再嚼舌頭。西亮同意。因為他也聽到了外人的議論,說你西亮打幸福,怎么也不為過分,但老柴可是大伯哥,大伯哥看弟媳的光身子,又擰弟媳的肚子,這算什么呢?

幸福不服地掙著,罵著,有本事把姑奶奶剝個凈光,把姑奶奶拉到街上去。姑奶奶把羊送了人,還跟人睡了,想咋著就咋著吧,我等著這一刻呢!

春風料峭,凍得她有點兒抖,兩條白腿動個不停,想沖出院門,都讓西亮阻攔回來了。她用腳踢西亮,老柴拿起她的羊鞭擊打她的腿。她跳著躲著,叫罵著。癱子呀,我做好飯,你不回來就沒有吃過,你太沒有人情了。癱子搖著輪椅,說一碼歸一碼。你送羊給人,吃里扒外,還偷男人,沒有婦德,就該收拾一下,給你點兒記性……

那天剛好娘叫他去叫幸福來家,為娘剪剪頭發(fā)。陽光很好,娘的情緒不錯,早飯后主動要求到外邊曬曬太陽。

結果他摁不住怒火,給了西亮兩拳,將他鼻子打流血了。當癱子用鞭子抽他時,他好像踢了他一腳,將輪椅踢倒了……他救了幸福,卻惹了事……現在想想,蹲這七天號子,也算教訓了西亮兄弟。至少西亮以后不敢再怎么幸福了。他不敢,癱子就不會幫他忙了。也值了!

這天天也清氣也朗,除了隆隆的機器聲有點兒討厭,其他的什么都干干凈凈,舒舒服服。娘有了好心情,讓他抱自己出來,坐在院子里曬暖。干干的槐樹上有幾只麻雀在喳喳叫著,不時踩下一小段干死的樹枝來,摔向地面,發(fā)了“啪啪”的響聲。

娘看著干干的槐樹,一點兒也不皺眉頭,看得入神。

他在旁邊,問:“要不要將麻雀趕走?”

她說:“沒那個響兒,還顯不出靜呢。你走吧,別忘了中午回來做飯?!?/p>

他如釋重負地出了家門。在村口,他停了下來,主動向那幾個老人敬煙。那幾位老人笑著問他,什么時候回來的,沒有事吧?也有人說西亮兄弟光干些常人拿不出手的事,丟人都丟出幾十里了。這一回,可驚動了鄉(xiāng)里,來了幾個婦女干部,由村長和婦女主任領著,問了西亮和老柴,邊問邊記在本子上。還讓他們摁了手印。她們還送給幸福一條太空被……村民說,他們以后再不敢欺負幸福了。

東生翻過村東頭的八十米大寬道,走向新區(qū)。新區(qū)的各條路都是又寬又直,上面行人也不多。他在路邊走著,看著前方的那座高大威武的行政大樓。他看到,大寬道邊,已經有了幾處公交車站牌。站牌是黃底紅字,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有了它,這兒一下子像城市了。

行政大樓的南邊有條大路,路邊有不少冬青林、松林和香樟林,在陽光里散發(fā)著冷冷的清香。這些路邊的綠化帶有些密不透風,讓人看不清路南邊的情況。不過,路南已經設定為廣場,沒有一幢房子了。

過了寬敞的大馬路,他從綠化帶的一個小縫隙中鉆了過去,到了南邊的廣場上。哇噻,真的豁然開朗。一眼望到南邊的河邊,全是麥地,麥地上有不少的紅色挖土機,正在起起落落地挖地坑。地坑里尚未種上樹。這一片天地,以前他沒注意過,做廣場可是太好了。三百畝地,只多不少。

他看見了麥地里的羊群——已經不是一片,而是好多片,白色的羊隱在綠色里啃麥苗,有的隱在挖出的土堆后邊。形不成什么規(guī)模,僅僅成為點綴。

不用問,幸福的幾十只羊就在這片廣場里。

他坐在路邊,點上根煙慢慢吸,目光靜靜灑向前方,左前方,右前方。眼前有點兒茫然。挖土機的聲音蓋住了人聲、羊聲,讓他覺得這片廣闊的田地上長的不是麥苗,而是隆隆作響的機器……不過,羊可以吃個夠了,這些麥苗已經毀了,沒人再管再問,羊可以盡情享用。當然,也只能是享用這一回。說不定一月后,這兒全栽上了樹,地面也被硬化,只許人來散步,不許羊來吃草了。

他不再尋找幸福的身影了,吸完煙,朝家走去。

宮 林:本名張功林,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十八屆高研班學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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