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安
外公是孤兒,少年喪母,吃過不少苦。因為歲月的距離,苦難中往往有喜劇的元素。他小時候下河游泳,我們當(dāng)?shù)亟小跋丛琛保摴饬颂永?,洗完穿上衣服,回家他媽媽就不知道他下河洗過澡,也不會數(shù)落他了。后來媽媽沒了,他想怎么洗怎么洗。站在橋上往下跳,玩危險的“背摔”,小伙伴都沒有他玩得這么好。沒有媽媽管的日子,練出了稱霸武林的水性。
解放后他到云貴一帶修鐵路,和同事勘察路線在樹林里迷了路。餓得要命,找到一間草屋,屋里只有個老太太。外公他們問她要點吃的,她有氣無力地說我都快病死了,哪來吃的給你們?外公說:“你病了?太巧了。我是醫(yī)生啊,我有藥?!彼鰩最w阿司匹林給老太太,老太太吃下去立即藥到病除,歡歡喜喜地給他們煮了一鍋粥,他們靠著這鍋粥的力量走出了叢林。
我爸出身比我外公還苦,但是很少聽他憶苦。大概從小苦到大的人,身在其中而不知其味,沒有對比就談不上什么是苦什么是甜。他吃過的苦我都是從別人那兒聽說的。我媽說他上高中還是打赤腳,走幾里地山路到學(xué)校上學(xué)。祖父去世得早,家里孩子又多,那時候農(nóng)村養(yǎng)孩子不比養(yǎng)豬上心——豬還可以賣呢。學(xué)校的女同學(xué)看他成績好、聰明,偷偷喜歡他,往他抽屜里塞饅頭。大學(xué)時看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同學(xué)們都說很震撼,我心想,孫少平吃的這點苦算啥,還不如我爸呢。
去年回國和老同學(xué)聚會。老同學(xué)的媽媽是父親當(dāng)年的老同學(xué),跟我說起我父親。初中的時候看他穿了件白襯衫,從來沒見他穿過這么好的衣服,問他:“喲,你家那么有錢???”我父親得意地跟她說:“我?guī)腿嗽沂^掙的?!彼f:“你個子這么小還能砸石頭?”我父親說:“我個子小就砸小石頭啊?!?/p>
我聽完哭了,眼前一下子浮現(xiàn)起一幅畫面——白花花的太陽下,衣衫襤褸個頭小小的孩子,在馬路旁邊舉著榔頭一下又一下地砸石頭。塵土紛紛,幾乎遮蔽他的身影。別人告訴我的別人的苦難,我從來沒經(jīng)歷過,甚至沒想象過,卻讓我特別心疼。
我也喜歡聽我媽憶苦,純粹的,不帶抱怨的憶苦。她小時候和父母兄弟姐妹抱成一團(tuán),對抗饑餓、貧窮、愚昧,我聽過很多很多次,每次聽都覺得很動人??墒钱?dāng)她的憶苦從過去延伸到現(xiàn)在,總也不思甜,再加上她成年后的苦很多都和我小時候的拖累以及現(xiàn)在的忤逆有關(guān),我難免心虛。心里總會不耐煩地想,憶苦的目的難道不是為了思甜嗎?亦舒說,最美的美女是美而不自知的。我覺得最動人的苦難可能也是不自知的。訴苦一旦變成了抱怨,過去吃過的苦成了現(xiàn)在和未來的資本,有目的的苦,就顯得沒那么純粹了。
前些年在國內(nèi)坐動車,車廂里有位上海大姐,跟我們講她插隊的時候吃了多少苦。我正聽得津津有味的時候,她說:“去年我?guī)遗畠喝ノ也尻犇莻€地方看,跟她說媽媽那時候多苦。我女兒哭了,回來說媽媽吃過那么多的苦,以后再也不會不聽媽媽的話了。”我覺得媽媽吃過苦和聽媽媽的話之間的邏輯關(guān)系非??梢?。憶苦思甜這種事,一旦借題發(fā)揮,就變得索然無味了。
有了孩子以后常常有人跟我說,現(xiàn)在的孩子什么都有,我們小時候什么都沒有。這也算一種憶苦思甜吧,我喜歡??墒菍Ψ皆掍h一轉(zhuǎn),說:你給他買這么多書啊玩具的干嘛?我們小時候沒有這些不也好好長大了。這時候我就忍不住有點惱怒了,粗暴地想怎么不說原始人還用樹葉擦便便呢?懷舊這種事,就好像方鴻漸的老爹告誡方鴻漸:“可長日思家,而不可一刻戀家。”過去的苦也好,甜也好,都是人生的一部分,追思一下是難免的,真的要吹起復(fù)古風(fēng)來,就有點矯揉造作了。
有個喜歡旅游的朋友說:“我一不怕苦,二不怕臟,只有一點點怕死,所以哪兒都能去玩?!蔽一仡櫼幌伦约海号驴啵屡K,極度怕死,難怪這么宅。不知道哪本小說上看到過,說中國小戶人家的老小是最嬌氣的,我覺得很有道理。平頭百姓沒有什么重大使命,家里大事有父母頂著,父母的期望有兄姐頂著,老幺唯一需要掌握的生存技能就是撒嬌。大學(xué)的時候我在浦口姐姐在南京市區(qū),我周末坐班車去看她。路上暈車,回來又錯過了班車,她沒送我到公共汽車站,跟我說了個站名讓我自己去等。我路癡,問了半天才找到公共汽車站,汗流浹背,想著一片真情被沒心沒肺的老姐辜負(fù),冷落,孤苦難當(dāng),在站牌下迎風(fēng)流淚。這算我大學(xué)時代記憶最深刻的苦了吧。
養(yǎng)孩子算是個分水嶺,我吃苦的能力嗖嗖上漲,卻很少憶苦思甜。去年帶孩子去峨眉山玩,不是毒日頭就是毒日頭加山雨,還有成群的蚊子。山路起起落落,一線天有條湍急的小河,沒有橋,游客們排隊等著從河水中央的石頭趟過去。我和孩子都穿著運動鞋,我央求排我前面的一位大哥(其實人家比我年輕):“這位叔叔一會兒能不能把我們這個小朋友扶過去。”大哥很盡責(zé),不由分說地就把娃橫著抱了過去。娃不懂我的運籌帷幄,被糊里糊涂地抱過去以后才說:“媽媽我自己能走啊,我就想在河里走?!被氐匠啥家院?,華燈初上,大巴把我們?nèi)釉隈R路牙子上就走了。我問娃咱們打車還是坐地鐵。娃問打車多少錢坐地鐵多少錢。我說一個幾十塊另一個十幾塊。當(dāng)時我們已經(jīng)精疲力盡,衣服鞋襪都被雨水淋得透濕,又被太陽烤干,又被汗水浸透,又被體溫烘干的各種循環(huán)。娃堅毅地說:“坐地鐵?!钡罔F上娃抱著我的大背包,困得直晃腦袋。我站在他身邊,覺得幸福而感動。勞累,不適,可是沒有覺得苦,哪怕有那么一點點辛苦,也苦中帶甜,非常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