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喬
一面之緣的緣
文/安喬
某日,我正趴在前臺桌子上寫快遞單,有人湊近看了一眼說:“哎喲,別看小劉長得一副特別有文化的樣子,怎么字兒像醫(yī)生寫的?”
不用抬頭我也知道此時老梁正樂不可支。
寫字的筆停下來,淡定兩秒后,我抬頭滿臉堆笑地看著老梁說:“可惜了,別看梁總寫得一手好字兒,人卻長了一副特別沒文化的樣兒,哀嘆?。 ?/p>
“嘿!”老梁作勢要打我。
我飛也似的逃了去,嚷道:“梁總,我以德報怨吶,夸您字兒寫得好呢!”
老梁是發(fā)行部總監(jiān),中年大叔一枚,素日里卻總以吊絲自居,穿得休閑隨意,還偶爾給女同事帶早點買飲料請客吃飯,頗有憐香惜玉的覺悟,深得女同事們的芳心。用時下最流行的網(wǎng)絡(luò)詞“暖男”來形容老梁最恰當(dāng)不過。
那次老梁嘲笑我字寫得難看后,有回寄快遞,我看見老梁正在座位上閑讀報,于是心生一計,把快遞單甩到他面前。
“干嗎?”老梁收起報紙,不解地看著我。
“幫我寫快遞單,你字兒那么好看別浪費了?!蔽艺~媚地說。
本以為老梁會再啰嗦幾句,不料他果真滿桌子找筆,給我寫快遞單,一邊寫還一邊說:“笑得那么假,小心臉僵掉了?!睂懲?,老梁拿起快遞單看了幾秒,喃喃地說:“好久不寫字,該練練了?!?/p>
我趕緊接過話茬:“嗯,您是該多練練字兒,以后我的快遞單就您包了,多謝思密達(dá)?!?/p>
“嘿,想什么呢!”老梁反應(yīng)過來自己中計了。
從此每每寄快遞,我都會條件反射地瞅瞅老梁在不在工位上,老梁看見我拿著快遞單朝他走去,也條件反射似地找筆,一副任人宰割的溫順樣兒。
又某日,到了飯點兒,我還在電腦前噼里啪啦地打字忙得不可開交。
“仙姑,你中午吃什么?”老梁隔著半個辦公室,沖我嚷道。
我回頭才發(fā)現(xiàn)偌大的辦公室里只剩我和老梁。自從給老梁看過星盤說過幾次星座運勢,他私底下已經(jīng)不管我叫小劉了,直接叫我仙姑。
我不止一次糾正過他,“仙姑這么土的名字怎么配得上我這么嬌俏的可人兒!”
但他屢教不改,好像跟我對著干就能報了我脅迫他寫快遞單的大仇。
你聽,他又叫我仙姑。我沒好氣地嘟囔:“隨便!”
老梁打電話叫外賣,訂了兩份餃子。掛了電話后,老梁像想起什么似的說,“仙姑,最近是不是又水逆了?我老想起以前的人和事?!?/p>
“想老情人了吧,別賴人家水逆啊?!蔽易I笑他。
老梁眼皮子塌下去,又輕輕地接了一句“我的字好像真沒以前寫得好了?!?/p>
看樣子老梁壓根兒沒在聽我說話,神情憂傷,全然不是雙子座的逗比風(fēng)格。
有心事。
“你怎么了?”我一改往日抬杠的口吻,換上殷切溫柔的語調(diào)。直覺告訴我,老梁這時急需一個好聽眾。
老梁輕咳兩下,頓了頓,愣愣地望著窗外,仿佛穿越到記憶的長河里,努力打撈一件陳年往事。
上世紀(jì)90年代,當(dāng)老梁還是小梁的時候,家里走了點關(guān)系讓他進了當(dāng)?shù)匾患页霭嫔?,崗位是發(fā)行助理,其實就是個打雜的。
自知是靠走關(guān)系得來的工作,小梁對同事格外殷勤和禮貌,生怕別人投來異樣的眼光,覺得自己低人一等。他什么活兒都干,不讓自己閑著,就差把掃地大媽的活兒也搶來。
細(xì)心的小梁發(fā)現(xiàn)傳達(dá)室送來的讀者來信都堆在一個角落,堆得差不多的時候,那個胖胖的女同事才會去處理。小梁于是自告奮勇幫女同事處理這些讀者來信。
那個年代,讀者買書只能去新華書店,如果新華書店沒有,就只能到出版社打聽,然后給社里寫信郵購。小梁的工作就是拆讀者來信,把讀者的姓名、地址,要買的書、冊數(shù)、金額統(tǒng)計下來,然后從庫房里提書,再一本本地給讀者寄去。
非常瑣碎無聊的工作,小梁卻做得開心。小人物做好本分,樂得心安理得。
“你是因為字寫得好,所以總是搶著干這種手寫的活兒,從中獲得自信找到價值感吧?”我忍不住插嘴,愛分析的老毛病又犯了。
“其實,那會兒我的字寫得跟你的一樣丑?!崩狭喊孜乙谎?。
誰會想到在這日復(fù)一日機械重復(fù)的工作中會發(fā)生奇跡,無比枯燥乏味的人生里忽然闖進一抹色彩,微弱卻新鮮。
一天,有個讀者要買的書庫房里一本都沒了,連殘書都沒有,于是小梁去問編輯什么時候會加印。編輯告訴他,近期不會加印,如果有讀者想要買,就建議買同系列其他書。
小梁提筆給那位讀者回信,如實相告:你要的書沒有了,暫時也不會加印,不過可以推薦你看某某的什么書,這個作者很有名氣,寫的書也不錯……寫地址的時候,小梁看信封上剛勁有力的“中山大學(xué)文學(xué)專業(yè)……程某某收”,心想:名牌大學(xué)啊,牛氣!這么好的字兒啊,厲害!崇拜萬分,就差把那信封給裱起來。
寫完地址封好信封,小梁看一遍自己寫的字,又看一眼那位讀者的字,臉上頓時燒得慌,好像心底有個聲音:沒文化的人連字都寫得那么丑。
兩個禮拜后,小梁在信封堆里一眼就看到那個熟悉的剛勁有力的字跡,是程的回信。信里程很客氣地感謝小梁工作仔細(xì)及推薦給他的書,“本來我對某某是很嗤之以鼻的,但我要的書沒有,那就勉為其難地看看吧”,信封里還夾帶了購書款。
那個“勉為其難”深深刺痛了小梁的自尊心。一直以來,小梁就自卑自己讀書少,在社里女編輯面前,小梁像崇拜女神一樣崇拜她們。
這回小梁什么話都沒寫,找到他推薦的書夾著購書款,又寄給程了。他心想:你不是嫌棄我推薦的書么,那我送給你好了,不用你花錢買。
越是自卑的人自尊心越強,被人看不起是件非常丟臉的事。對方越是不領(lǐng)情,就越想一股腦兒地推給他,好像只要對方收到那書,就是給了對方有力的回?fù)簟?/p>
忘記為什么程又給他回了信,他們一來二去,寫了幾個回合后,竟然混熟了,成了筆友。
小梁一直以為程是個男孩,因為那么剛勁有力的字,因為那么中性的名字。當(dāng)他知道程是個女孩的時候,細(xì)細(xì)端詳那剛勁有力的字好一會兒,覺得不可思議,姑娘家怎么會寫出這么剛勁的字。那得多粗壯的胳膊?小梁瞅瞅自己細(xì)瘦的胳膊,撲哧笑出聲來。
鬼使神差,小梁開始練字,一筆一畫,認(rèn)認(rèn)真真,每天寫幾頁信紙。辦公室沒人的時候,小梁還會攤開程的信,臨摹她的字跡。他想,如果有一天也能寫出這么好看的字,該多好。
兩個人一來一回地寫著信:程會問他最近社里出了什么新書,也聊學(xué)校里好玩的活動,刻薄矯情的室友,連綿的陰雨壓得人喘不過氣……小梁從不避諱地聊他在社里的打雜工作,那些學(xué)識淵博的編輯,也聊父親對他的期望,在上班路上撿到一條流浪貓……聊天南地北陰晴雨雪春夏秋冬,聊夢想未來,聊現(xiàn)實生活中的瑣碎。
小梁生活中沒什么朋友,和父親關(guān)系也不好,他的煩心事和想法幾乎一股腦兒都跟程說了。他有時會錯覺地認(rèn)為程是不存在的人,是自己臆想出來的一個樹洞,滿足他的傾訴需要。畢竟,名字和地址是他知道的全部關(guān)于程真實而確切的信息。而程對他說的那些事,聽上去都遙遠(yuǎn)而虛幻。小梁也無意揣測更多,他深知他們的關(guān)系脆弱得換個地址,二人就失去聯(lián)系了。
他們只是彼此的陪伴和出口,在紙上閱讀遠(yuǎn)方截然不同的人生,很新奇也很富有情懷。在大把無聊的時光里,等信慢慢成了一種習(xí)慣和牽掛。
有一回,小梁拆開信封后,掉出一片落葉和一張照片。拿著照片,小梁的心突突地跳,沒來由地緊張。照片上的程穿著學(xué)士服,在陽光下安靜地笑,眼睛像彎彎的月牙,好看極了。信的內(nèi)容像往常一樣,沒有什么特別之處。程說暑假之后她的收信地址就要變成北方的T市了,落葉是在宿舍樓前撿的,她疑惑滿眼蔥翠的盛夏怎么會有落葉,為什么分別要安排在這么美麗的季節(jié),外面陽光燦爛心里卻好像下起了大雨。每個人都微笑著說再見好像畢業(yè)只是大家合謀演的一場戲,穿戲服說著言不由衷的臺詞,等人生這個導(dǎo)演喊一聲“卡”,脫下戲服生活就回歸常態(tài),她還可以回到教室聽老師講課,同學(xué)就在身邊,離別好像永遠(yuǎn)不會到來。
程的離愁別緒感染了小梁,他捏著照片想,如果有一天他們失去聯(lián)系,也不過是這茫茫人海里無比尋常的兩個,仿佛從來沒有相遇過,也無需告別。他要記住她的樣子,哪怕日后終究會忘記。
出于禮貌,小梁在回信里也塞了張自己的照片。他的字寫得越來越好,報了培訓(xùn)班,認(rèn)真讀程推薦的書,心態(tài)更積極笑容也多了;工作上開始接觸真正的業(yè)務(wù),越來越忙需要頻繁出差。程的研究生生活也繽紛多彩,他們還寫著信,卻漸漸沒那么頻繁。以前小梁會算著日子等程的信,可現(xiàn)在常常是他出差回來,才看見辦公桌上靜靜地躺著一封信,仿佛等了很久很久。迫不及待拆開來看,隔著南北,他又能知曉她的生活。
后來,單位來了新同事,是個美麗的姑娘,小伙子們都圍繞著她愛慕著她,但她一見鐘情小梁。小梁不討厭姑娘,也沒有動心的感覺。他忽然想到程,想到等程的信時,那種慢悠悠又急切切,仿佛被什么牽掛著卻又柔柔軟軟的感覺。
那一瞬間,他明白自己是喜歡程的,不露痕跡地分散在每一封信里。人是奇怪的生物,素日里渾然不覺,當(dāng)另一個人出現(xiàn)才分辨出感情的不同。
再后來,社里安排他去參加書會,那年書會正好在T市舉行。小梁給程寫信時提了一下要去T市參加書會的事以及可能住的賓館地址,他很想問她,我們要不要見一面?又怕是自己單方面唐突,于是草草收尾。
寫了那么多信都沒說過要見面,況且見了面要說什么呢?說自己喜歡她嗎?她會怎么看自己呢,她是名牌大學(xué)的研究生,自己只是一個小業(yè)務(wù)員……心煩意亂中他把信寄了出去。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是那個自卑的小梁,在程面前他那么理所當(dāng)然地自卑著,哪怕他已經(jīng)能在客戶面前淡定自如,口若懸河,八面玲瓏。
書會那天布置完展臺,小梁一個人走在傍晚陌生的城市街道,那是他頭一回在北方出差,他抬頭望著天空,覺得那么高遠(yuǎn)那么遼闊,仿佛世界都變大了一些。想到程就在這座城市里,他開始有點懊惱,懊惱自己沒勇氣約程見一面。他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晃蕩,天真地想,程會不會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
回到賓館時已經(jīng)很晚。經(jīng)理看到小梁連忙說,“你可算回來了,有個姑娘找你,等了你好半天,臨走時留了電話號碼,說讓你回來給她打。喏,這是電話號碼。”
一看那筆跡就知道是程,他趕緊拿經(jīng)理的電話撥了過去,忘記說了什么內(nèi)容,只記得掛了電話后手心的汗沁得電話都滑了,臉上燒得慌,耳邊還有程清脆的聲音,“那明天見,拜拜?!?/p>
他們約在離程學(xué)校不遠(yuǎn)T市有名的飯店。去之前小梁非常緊張,帶去的衣服統(tǒng)統(tǒng)換了一遍,最后又默默地穿回了當(dāng)天的衣服。他本以為自己會緊張得不敢看程的眼睛,可是,當(dāng)他在嘈雜的人群里看到程時,慌亂的心瞬間就平靜了,那個在信紙上虛幻的人從信里走出來,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們平常得像老朋友見面,一邊吃一邊聊,聊到開心的地方也哈哈大笑。只有一幕,程轉(zhuǎn)過身跟服務(wù)員要濕巾,他看到她領(lǐng)口處潔白的脖子和纖細(xì)的鎖骨,修長的手指輕輕搭在白瓷茶杯上,他莫名地笑了,想起當(dāng)初誤以為那么剛勁有力的字出自漢子之手,而現(xiàn)在,這么瘦弱恬靜的姑娘就坐在他身邊。
飯畢,小梁送她回學(xué)校。那晚夜空上沒有星星,一路只有昏暗的燈光,他給她講笑話,一個接一個。程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臉紅撲撲的,她走在前面,微微仰起頭,清風(fēng)吹起她的發(fā)絲,瘦小的身影在路燈下拉長。小梁莫名地想牽起她的手,陪她走到天亮,看日出東方,對她說早安姑娘。
把程送到宿舍樓下,她站在臺階上,揮手說再見,自然得好像明天他們真的又能再見。校園里的月季花大朵大朵地開著,分外妖嬈,他忽然想起一句詩:問后約,空指薔薇。
書會結(jié)束后小梁就回去了,他越來越忙越來越頻繁地出差,程的信總是寄到很久他才看見,然后寫回信。也曾在信里留下各自的電話號碼,但兩人仿佛有默契,誰也沒打給過對方。信越來越短,間隔的時間越來越長,直到小梁有次出長差,回到單位,辦公桌上空空如也。他失落之余有種預(yù)感,程再也不會寫信來了。
果然。
講到這里,老梁沉默了好一會兒。
我耐不住性子,問:然后呢?
“沒有然后,我們只有一面之緣?!崩狭赫f。
“啊?”我惋惜道:“她不寫信來,你可以寫信去啊,而且你不是有她電話號碼嗎?”
“起初想打的,可是沒想好說什么。時間一長就越發(fā)沒有勇氣打了,好像說什么都不合適,說什么都像一種打擾?!?/p>
“信呢,你還留著嗎?”隔了一會兒,我又追問。
“單位搬家的時候弄丟了,還有她給我的那張照片,都丟了?!崩狭禾紨偸帧!岸颊f年輕時愛一個人,撕心裂肺奮不顧身,我卻從來沒那種感覺,喜歡她也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覺得自己配不上,不能造次。后來遇過很多人,大多數(shù)只記得一陣子,可我還記得她,雖然我們只有一面之緣。”
“一面之緣也是緣分,我們的人生早就是這樣寫好的,包括開始相遇的部分,也包括后來失去聯(lián)系的那部分。和他人聚散離合的關(guān)系,是由我們自己決定的。你們沒有結(jié)果,是因為冥冥中你覺得這就是你們的結(jié)局,所以整個過程里你沒有任何努力。說我喜歡你很難嗎?克服自卑很難嗎?不難啊,你選擇了逃避,就拒絕了和她有結(jié)果的那種人生可能性?!?/p>
老梁不看我,說:“青春少男心你不懂……年輕時候,男人的自卑會給他的人生帶來無法彌補的遺憾,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們會愈發(fā)體會到這個道理??墒?,誰的青春不是這樣走過的呢?”
聽中年老梁說少男心,我忍不住要笑場,拍拍他的肩頭,說:“梁童鞋,長得好看的人才有青春,好嗎!”語畢,老梁又作勢要來打我。
我飛也似的逃回自己的工位。
窗外的天空慘白慘白,仿佛被老梁的故事弄抑郁了,北方秋季的天空果真又高又遠(yuǎn),仿佛要不停地高出外太空去。我在想,世上會不會有另一個時空的世界,那里儲存著所有人寫過又遺失的信,它們按收信人的姓名整齊擺放,像是在等待誰來翻閱,又仿佛被永久地忘記。
這不是一個好的愛情故事,也許根本算不上愛情。生命里很多人和事都稍縱即逝,那些能一直盤旋在心底久久不散的,才有意義??晌覀兌疾恢肋@一秒,下一秒,誰會是誰的意義,此生難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