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衣?lián)P
風(fēng)流坊是聽?wèi)虻膱@子,擲金樓是賭馬的場子。
玉樓春和董袖塵是風(fēng)流坊的兩大臺柱子,日軍圍城,戲班要搬去南京,今天是她們在天津唱的最后一臺戲。
那五爺正躲在風(fēng)流坊的屋檐下聽?wèi)?,冷不丁二樓頂上開了一扇窗,一盆涼水“唰”地倒了下來,淋得那五爺渾身打了一個激靈!
玉樓春瞪著一雙杏眼,喘著怒氣,死死地盯著那五爺:“老娘給你的船票呢?”那五爺聞言,梗著脖子叫道:“被爺扔了!”
“你早就不是爺了!一個拉黃包車的,算個屁的爺!”玉樓春一口唾沫啐在了那五爺?shù)哪樕?,“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窗戶。
巷子深處,那五爺進(jìn)了院門,將黃包車往角落里胡亂一扔,從門檐子底下摘下了一個鳥籠子,從里面掏出一只半大的鷯哥,隨即從褲腰帶上解下一塊破布,里面包裹著半把小米:“餓壞了吧,爺今兒就掙回了半把小米兒,都賞了你吧!”
這時,一串細(xì)密的腳步聲響起,一個俏麗的女子站在了院門外,正是風(fēng)流坊的另一位臺柱子董袖塵。
“請五爺?shù)陌玻 倍鋲m盈盈一禮?!澳銇砀墒裁??”那五爺也不回頭,只是把玩著手里的鷯哥。
“五爺,您不該把那船票給丟了的,現(xiàn)在日本人圍了天津衛(wèi),從碼頭到南京的客輪說是千金一票也不為過,萬一哪天破了城……風(fēng)流坊明天就人去樓空了,我盼著您,跟我們一起去南京……”
“爺辦事兒,用得著和你商量嗎?”“您是爺,可您知道嗎?為了給您求一張票,玉樓春將半輩子的積蓄都搭進(jìn)去了,您不該……”
聽得腳步聲漸遠(yuǎn),那五爺才緩緩地回過了頭,院門的臺階上,董袖塵留下了一個小匣子,那五爺拿起來,打開一看,里面正靜靜地躺著一張船票和一張字條。
“爺,我也給您求了一張票,可別再丟了!”
那五爺是鑲藍(lán)旗的旗人,世襲的貝勒,祖上是圍子營的統(tǒng)帶,司職春秋兩狩,伺候皇上圍獵。到后來,民國推翻了滿清,那五爺?shù)陌斚铝艘埃粲舳K,那五爺除了提籠架鳥、走馬斗犬之外,可以說是什么也不會。于是乎,那五爺花了20年的時間敗光了家業(yè),拉起了黃包車。
入夜,董袖塵回到了風(fēng)流坊,推開了自己的房門,一轉(zhuǎn)身,玉樓春正站在她的身后:“你是不是去見那五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花了不少金子又給他弄了一張船票,對不對!”玉樓春指著董袖塵的鼻子,推了她一個趔趄。
“我只念著,那五爺是捧了咱們姐妹10年的恩主……”
“放屁!你分明就是想勾引我的男人!我今天還就告訴你,那五是多金的貝勒也好,拉車的苦力也罷,相好的只能有我一個,你買船票花了四根金條,我現(xiàn)在只有一根,剩下三根,我慢慢還你!”
話音未落,玉樓春便從包里摸出了一根金條,摔在了地上。
五更天,城南炮響,日軍開始攻城。那五爺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頂著細(xì)密的小雨,拉著車,出了門。
卻不想剛走到巷子口,便看見一個拿刀的壯漢將猴六兒抵在墻上。原來,壯漢叫梁倉,他不知從哪里打聽到,猴六兒有一張今天早上9點鐘去南京的船票,于是來搶。
猴六兒的船票原便是那五給的,想著帶著老娘逃去南京,卻不想,炮火炸死了猴六兒娘,連帶著她身上的船票也炸毀了。
“你要船票干什么?”“俺婆娘懷了俺的種,必須得走!”梁倉眼眶一紅。那五爺聞言一愣,從懷里取出董袖塵給他的那張船票:“拿去吧?!?/p>
梁倉猛地一愣,接過那五爺手里的船票,拱了拱手:“五爺,大恩來日必報!”
“看什么,你還不走?”那五對猴六兒道?!拔冶緛砭褪峭鯛敻锏呐牛夏餂]了,但是爺您還在這兒,我能往哪兒走??!”猴六兒咧嘴一笑。
“這幾年要不是你時常接濟(jì),爺我怕是早就餓死了,想不到,最后陪著我辦這事兒的,是你這么個混混兒!”那五爺澀聲一笑。
擲金樓和風(fēng)流坊兩樓相對,隔著一條馬路。擲金樓高七層,樓后是跑馬的馬場,樓內(nèi)是下注的賭坊。
那五爺站在門外,手肘上擎著一只鷯哥,那鷯哥能說會道,時不時地還能哼上兩句京戲,念上幾句詩文,吸引了不少人圍觀。
不多時,十幾個大漢簇?fù)碇粋€身著中山裝的中年男子下了樓,走到了那五爺?shù)拿媲埃骸袄嚨?,鸚鵡,怎么賣?”身著中山裝的男子問道。
“一、爺不是拉車的,是你家貝勒;二、這寶貝不是鸚鵡,是鷯哥;三、這鳥不賣,但是賭!”“賭?”中年男子笑道,“我就和你賭,贏了鳥歸我!輸了我給你十根金條!”
那五爺也不客氣,擎著鳥,昂著頭,晃著膀子走進(jìn)了擲金樓。
上了頂樓,包間的茶室里擺著一盤象棋,幾只籌碼,透過兩扇窗戶,可以清晰地看到樓下的馬場、樓后的風(fēng)流坊。
“那先生,鄙人姓高,咱們賭下象棋吧!我是主,您是客,客隨主便,我執(zhí)紅棋先?!备呦壬f道。
“錯!爺是天津人,我是主,您是客,客隨主便,我執(zhí)紅棋先!”那五爺說道?!斑@,未免不公平吧……”
“既然高先生和我家貝勒爺爭執(zhí)不下,小的有個提議,咱們猜先如何?您猜猜我兩手的手指,是單數(shù)還是雙數(shù)!”猴六兒將兩手背在了身后。
“雙數(shù)!”高先生不假思索地答道。猴六兒聞言,咧嘴一笑,將左手食指伸進(jìn)嘴里,額頭上青筋一鼓,用力一撕,硬生生地將手指咬了下來,吐在手里,睨著高先生:“先生您錯了,是單數(shù),我們家爺執(zhí)紅先行!”
高先生吐了口氣,道:“請!”
半個時辰后,那五爺四次將軍,高先生棄子認(rèn)輸!猴六兒轉(zhuǎn)身拿過桌子上的十根金條,正要離開。高先生卻猛地站了起來,攔住了他。
“這是干什么?”那五爺問道?!霸儋€!我和你再賭十根金條!賭什么,你來定!”高先生輸紅了眼睛。
“好。那咱們賭馬,你贏了,鳥和金條拿走,我贏了,你暫停攻城,三天!我要三天時間!高先生,這個名字不準(zhǔn)確,應(yīng)該是日軍陸軍部第三一一師團(tuán),高橋大佐?!?
話音一落,四下無聲,十幾把短刃架在了那五爺?shù)牟弊由希?/p>
“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城外的日軍,三天沒有改變進(jìn)攻的戰(zhàn)術(shù),說明指揮部沒有下達(dá)新的命令,只轟城南,不轟城北,說明炮兵投鼠忌器,所以說,日軍的指揮官一定就在城北?!?/p>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不是我找你,是你來找我,廢話少說,你賭不賭?”高橋在地上來來回回地走了十幾個來回之后,猛地回過身來,看著那五爺一聲大喊:“賭就賭!”
“爽快!這是爺?shù)鸟R!”那五爺從懷里摸出一根簽子,上面刻著甲字一十八號,遞給了猴六兒。
原來這擲金樓,有馬廄三十六間,賭客可以用自己的馬賭,也可以在擲金樓的馬廄里,自己挑選一匹,許多賭馬的大客人將自己的馬匹,寄養(yǎng)在擲金樓,下注之時,上場比賽。若有散客下注,大客人便從中抽取一部分油水。
高橋一擺手,一個隨從下了樓,不多時,便挑好了馬匹和那五爺?shù)哪瞧ズ隈R一同立在了馬場上。
高橋的隨從是一名騎兵,輕輕一躍就上了馬,動作嫻熟而矯健。
猴六兒摸了摸黑馬的鼻子,翻身上了馬背。高橋看在眼里,猛地想起了一件事!
1937年7月31日,高橋集結(jié)部隊,圍困天津。傍晚,華北戰(zhàn)區(qū)司令官武藤雄二的秘書服部寧次前來拜訪,他拿出一封武藤雄二的親筆信,交給高橋。
高橋認(rèn)識武藤雄二的筆跡,只是他明明沒有送給武藤雄二馬,為何武藤雄二卻在信中感謝他送給自己一匹寶馬。
服部寧次解釋說,武藤雄二聽聞高橋在木蘭圍場繳獲了一匹叫絕地的御馬,于是才寫來這封信。
“高橋君,你還不明白嗎?”
高橋連連點頭,讓人悄悄地將馬送給了武藤雄二。臨別時,服部寧次對高橋說,天津的擲金樓是個好地方,讓他在破城之前,一定要去看一看。高橋轉(zhuǎn)過身來,仔細(xì)地看著那五爺,道:“你就是服部?那天,你粘了胡子,戴了眼鏡!你會說日語,你怎么會有武藤閣下的親筆信!”
那五爺冷眼看著高橋,笑道:“爺?shù)陌斔蜖斄暨^洋,至于爺為什么有武藤的親筆信,是因為爺告訴他說,爺是高橋大佐的副官,高橋大佐繳獲了一匹叫絕地的寶馬送給您,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路上了,命我來報告一聲。隨后,武藤喜笑顏開給我寫了一封感謝信,爺又拿著這封信,騙了你這個孫子!”
“絕地是我的馬!”高橋怒吼。
“放屁!這是木蘭圍場的馬,爺?shù)鸟R!”那五爺“嚯”的一聲,站起身來,指著高橋的鼻子。
“將酒宴,擺置在聚義廳上,我與眾賢弟,敘一敘衷腸……”
一個高亢的唱腔自身后響起,那五爺扭過頭去,透過窗欞,看到對面的風(fēng)流坊內(nèi),董袖塵帶著京戲的扮相正在臺上唱念做打!
高橋看見那五爺?shù)纳袂?,突然拍手一笑,轉(zhuǎn)身坐了下來,端起了茶杯,徐徐說道:“你說絕地是你的,我說絕地是我的,這局扯平如何?咱們再賭一局,賭什么我來定,你贏了,我暫停攻城三天,你輸了,死!如何?”
“就算賭馬是平手,我也贏了一局棋!”那五爺說道。“賭不賭,可由不得你了!”高橋點燃了一支煙,放在桌子上,指著風(fēng)流坊內(nèi)的董袖塵。
“我賭,一支煙的時間,曲終人散!”說完,一擺手,十幾個隨從,下了樓,直奔風(fēng)流坊。
董袖塵捂著肚子上的刀口,無力地靠在墻上,手里握著一個小盒,今天早上,董袖塵早早地登上了客輪,卻遲遲不見那五爺,開船之前,一個要飯的孩子,將這小盒送到了董袖塵的手里。盒里是一張字條,上面寫著:“設(shè)局盜御馬,挺身刺王僚!”正是那五爺?shù)墓P跡。
擲金樓內(nèi),高橋晃了晃手里的半根煙,看著那五爺,徐徐說道:“五爺,您輸了!咱們是平局!”
突然,風(fēng)流坊內(nèi),一個身影一把奪過了董袖塵手里的小盒,正是玉樓春,她看著盒里的字條,紅著臉啐道:“呸,不要臉,要不是我留個心眼兒,險些成全了你們兩個,‘設(shè)局盜御馬,挺身刺王僚,好,這最后一折戲,就唱《刺王僚》!”
“兄昨晚得一夢實少有,孤王我坐至在打漁的一個小舟……”聽得窗外唱腔再起,高橋一擺手,十幾個隨從再次下了樓……狹窄的樓梯內(nèi),橫七豎八地躺著七八具尸首,三四個不斷掙扎的武士,被一個渾身是血的漢子壓在身下,正是梁倉!
“謝五爺?shù)馁p!”風(fēng)流坊內(nèi)一聲大吼。同時,“砰”的一聲槍響傳來!
那五爺拿起手邊的青瓷茶杯,“當(dāng)啷”一聲,摔在地上,砸得粉碎。
“你輸了!”那五爺喊道。高橋手中的煙頭一閃而滅:“你贏了!但是我反悔了!殺了你,我明天繼續(xù)攻城!”高橋走到那五爺身前,拍了拍那五爺?shù)哪橆a。此時,猴六兒走上樓來,站在了那五爺?shù)纳砗螅骸盃?,從第五層點的火,估計這時候燒到第六層了!咱在七層,估計半根煙的時間不到,就能燒上來?!?/p>
“你說什么?”高橋一把攥住了那五爺?shù)念I(lǐng)口?!肮笓]官一死,城外的軍隊原地待命,至少能有四五天時間,海河再走幾艘客輪,少說也能再逃出去個四五千人?!蹦俏鍫斖铝艘豢诓枞~沫子,站起身來,背靠著燒上來的大火,開腔唱道:“眾賢弟且免送?。≡谶@山崗瞭望,闖龍?zhí)?,入虎穴,某去走一場……?/p>
(責(zé)編:霍怡 jgbanxia@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