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君
黃昏的時候,雨終于停了。我拿了外套,走出家門。
到底是落了。蜿蜒綿長的紅磚小路上,鋪滿紫瑩瑩的小花,仿佛才下過一場雪。哦,不是的。雪哪里有苦楝花的香氣,香得那么決絕,想起那個苦楝花一樣的女孩。
初次見她,夏天,在教室后面的苦楝樹下。
那時,我剛從城里轉(zhuǎn)到鄉(xiāng)下的學(xué)校,整節(jié)課,我都無心聽講,窗外撲鼻的花香熏得我快要醉了。下課鈴聲一響,我便往教室后面跑去,望著那一樹細(xì)碎的小花。
那是一個輕風(fēng)和暖的日子。放學(xué)后,我和往常一樣,來到教室后面的苦楝樹下,貪婪地呼吸著濃郁的花香。身后忽然傳來一個微弱的聲音:“你喜歡楝花?”回頭時,看見她,穿著一件辨不出顏色的短衫,褲子又肥又長,褲管往上卷成一個卷,仍然偎在腳跟,懷里抱著一個男孩,看上去非常吃力的樣子。
見我看她,她連忙低下頭去。停了一會兒,便又抬起頭來,望著我,怯怯地說:“你要是喜歡,我就爬到樹上給你夠。”我連忙點頭。她仿佛十分高興的樣子,眼睛里放射出光芒。她把懷里的男孩放到地上,然后跑到楝樹下,用兩條瘦長的胳膊環(huán)抱住樹干,兩只腳向上一提,緊緊貼到樹干上,然后,輪換著一蹬一蹬地向上爬去,不大會兒就爬到高高的樹杈上了。我往后仰著頭,才能看到她。
一嘟嚕一嘟??嚅ǎ路鹨粓F(tuán)團(tuán)紫色的云彩飄落下來。不大會兒,地上便落滿一層。香氣繚繞。“夠了么?”沒想到,她的聲音這么大,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連忙朝她喊:“夠了夠了?!彼ㄊ墙?jīng)常爬樹的。我話音未落,她便哧溜從樹上滑下來,和我一起撿拾起地上的苦楝花。她說她也喜歡楝花。她望著手里的苦楝花,若有所思地說:“為什么都叫它苦楝花呢?它香得很呢。”
這以后,她常常給我夠苦楝花。那個春天,我的房間里飄滿了苦楝花的香味兒。
有一次,我約她到家里玩兒,她聽了,像每次上樹夠苦楝花一樣,眼睛里放射出光芒??墒撬龖牙锏男∧泻⑼蝗豢摁[起來,她只好哄著男孩就走了。后來我又約過她幾次,可是,每次她總有事情要做,有時說得回家做飯了,有時說得給奶奶熬藥了。
一天,母親走進(jìn)我房間,望著桌子上、床上、墻上、窗臺上的苦楝花,突然唬起面孔說,不許再爬樹了,要是從樹上掉下來,摔折了腿就沒法兒上學(xué)了。我想對母親說,是她給我摘的苦楝花。但我終究沒說。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苦楝花落盡的時候,一天,她突然在半路上截住我,用蚊蠅一般小的聲音說,我想跟你學(xué)念字。見我不語,她抬起頭來,用渴求的目光望著我說:“明年我再給你夠楝花?!?/p>
第二天,放學(xué)后,我收拾好書包,準(zhǔn)備去教室后面的苦楝樹下教她念字,母親突然跑進(jìn)來,二話不說,拉起我就走。路上,母親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她弟弟跑到馬路上去了,她把弟弟救了,可她……
我看到她時,她靜靜地躺在床上,閉著眼,身上蓋著花被單,被單上血跡斑斑的。我有點兒害怕,直往母親懷里躲。母親牽著我的手,來到她床前。她突然睜開眼睛,看著我,嘴唇一動一動的。母親讓我把耳朵貼到她嘴邊。半天工夫,我終于聽清她的話,她說她想跟我學(xué)念字。
我連忙從書包里掏出本子和筆,寫下兩個大字,舉到她眼前。然后彎下身去,附在她耳邊,念遭“楝花?!?/p>
她的眼睛里突然掠過一縷瑩瑩的光亮,但接著就黯淡下去,仿佛一盞熄滅的燈。雪白的嘴唇也不再抖動。
晚上10點多鐘,母親從她家回來,說,去醫(yī)院的路上她就不行了。母親嘆口氣,接著說:“這孩子真傻,親媽幾次來要接她去城里上學(xué),她都不依,寧愿守著個破破爛爛的家。弟弟和奶奶還不是親的?!?/p>
我說:“她知道么?”母親說:“知道?!?/p>
過了一會兒,我問母親,她叫什么?母親說,楝花。或許是蓮花,或戀花,然而,我更愿意把它寫成——楝花。
(劉誼人摘自《山西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