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瓏
三
建文的確很忙,他要做的也的確是大事。
花家埠所在的地方,的確是被人挑剩的骨頭,而且是碎骨頭。至于風水這些玄乎問題暫且不論,就說自然環(huán)境,用糟糕透頂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不過,話說回來,好地方能留給這撥外來人么?最好的是西邊,盡管干黃的土壤依然混著不少碎石,但好在地勢稍平,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不懈平整,已然成為花家埠的“沃野肥田”。西河溝比北河沿強些,好歹是干流,即使旱天兒,也有那么一道細細的水流,這不僅滋潤了沿岸的兩排柳樹,真急了還能抽水灌西田,這可是水澆地?。榇?,幾個戶門都結了世仇。北邊嘛,就北河沿那一道兒,再往北,就成了北街村的地了。南邊兒嘛,當真是深溝淺溝不連段,大坑小坑落大田,支離破碎幾塊地,一年到頭一簸箕。最慘的是東邊兒,這是一道丘陵,一路朝東南而去。這道嶺在花家搬來之前,就有了自己的名字,叫青公嶺,據(jù)說還和劉伯溫有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但花家埠無暇管這些,惜地如金,凡是上面稍平點兒的地方就開出了地,但收成幾何卻是個運氣玩意兒嘍。悅亭家的地,就在這邊。
可打去年春天,事情出現(xiàn)了變化。先是來了一隊人,在青公嶺上轉悠,拿著小錘四處敲敲打打。甚至在上面搭起了帳篷,一行人在里面住了好多天。花家人覺得奇怪,趁著這隊人進村打水的機會,小心地問了下,一個頭頭兒模樣的中年男人一聽,哈哈一笑,說:“鐵礦!而且儲量還不??!”但花家人對此反應不大,他們對一向憎惡的青公嶺的印象也沒有因此產(chǎn)生多大改觀,普遍的觀點是:鐵礦就鐵礦唄,反正不長莊稼,都是白搭。
這個事情就如春天一樣,隨風過了。可是,到了去年年底,寬敞的水泥路修了進來,這令他們著實高興了一把,這意味著他們?nèi)タh城的路就此暢通,再也不用上坡下坡地折騰。跟著路一起進來的,是一撥又一撥開著轎車進來的人,這些西裝革履的人在書記花炳德的帶領下挨家挨戶地轉,尤其是在青公嶺上有地的門戶,都受到了特別的關照,來人溫和有禮不說,還送錢送物,帶來了一堆城里才有的稀罕玩意兒??蛇@突然而來的好處使得這幫莊稼人不敢輕易接受,街頭巷尾都在議論紛紛,時間一久,來人愈多,這議論有時便成了調(diào)侃,出門見了人,開口就成了“今兒來的啥‘親戚啊”“昨天收的啥禮呀”之類的調(diào)侃。但莊稼人也有莊稼人的精明,何況有幾家的孩子還是在城里打工見過“世面”的,最終形成的共識是:來人無非是圖手里那點兒疙瘩地,這八成是什么“寶貝”,不能隨便出手。這種共識后來就成了集體“待價而沽”,擺出來同進退的陣勢。
建文本來對這鐵礦不感興趣,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家當對于開礦來說可是差得遠了,但是后來越盤算越覺得有大利可圖,一旦成功,那就是一次大飛躍。最終他決定孤注一擲,盤出所有現(xiàn)款,又抵押上了一切家當,連同花家埠的二層小樓,從銀行貸了一大筆款子,還拉上了幾個合伙人,半道兒殺了進來,而且瞬間改變局勢,一副后來居上的架勢。建文這等“下層出身”,自然無法像有些財大氣粗的開發(fā)商一樣直接聯(lián)系縣城主管部門,打通關系。只能走“親民”路線,跟花家埠的老少爺們兒直接打交道,并且開出了非常優(yōu)厚的條件。那些城里開發(fā)商來回地跑,本質(zhì)上是拿點兒稀罕東西來糊弄這些莊稼人,并未有多少實實在在的好處,而建文給的條件,不僅是讓他們以土地入股的形式年年拿一筆錢,還讓他們各家各戶出人上礦工作,這合起來一算,跟種地相比可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因此花家人紛紛表示愿意與建文合作,就連那幾個視土地為生命的老家伙也在建文甩出的花花綠綠的鈔票面前讓了步。細琢磨其中緣由,這些實在利益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是建文這個外人好歹也是“自家的外人”,相信他總比相信“外面的外人”要好,還有一個心照不宣的理由固然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最終結果再次證實了“縣官不如現(xiàn)管”的道理,建文成了這個鐵礦的開發(fā)商。
到了今年秋天,前期的準備落下帷幕,路已修好,地已圈成,接下里就是破土動工的大動作了。對一些一輩子未去過縣城的老莊稼人而言,可真是開了眼界。那些他們從未見過的大卡車將大批的采礦設備運了進來,隨之而來的是大批頭戴安全帽、身穿藍色工作服的工人,青公嶺隨即投入了熱火朝天的建設。花家人未見過這幅熱鬧景象,都紛紛跑去看熱鬧,對建文創(chuàng)造的偉業(yè)嘖嘖稱奇,看向建文的眼神也變得極為尊重,似乎那個同樣穿著藍色工作服、腦袋上扣著安全帽的微胖男人一下子變得出眾且高大了,一身灰塵、滿臉汗污的邋遢形象卻好像閃光似的,處處引來花家人熱切的目光。他們有足夠的理由熱切。建文為了穩(wěn)定自己的開發(fā)商地位,在資金極為緊張的情況下,仍然提前支付了頭一年的土地股金,甚至還提前給上礦工作的花家人發(fā)了一個月的工資。
其實,別人不知道,但作為建文父親的悅亭卻是明白自己兒子的真實心思,打小處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一朝改觀,自然是迫切了些,就如他這次執(zhí)意抽出時間、擺出氣派給自己祝壽一樣,當然孝心是毋庸置疑的,但之外的小心思怕也是少不了。每次想到這些,這位一生坎坷的老人總是會心一笑,然后是輕輕一嘆。悅亭在花家埠的地位同樣是非往日可比,只是花家人見了這個向來比較嚴肅的老頭兒時,一腔的熱情總是不如在常掛著笑容的建文面前展現(xiàn)得流暢,甚至只是化作遠遠地一笑了之,畢竟像花炳德那般“灑脫自如”的人終是少數(shù)。是啊,數(shù)十年人情牽絆,豈能一笑而清廓。但灑脫自如的人是真有的,比如建武。這個心思純凈的年輕人,倒是跟村里人打得火熱,別的不說,跟花炳德那個半大老頭子都大有“稱兄道弟”的勢頭了,對此,悅亭當然知道,只是懶得去管罷了。
現(xiàn)今,青公嶺的礦場建設工作已大體完成,建文甚至大體定下了開礦的日子,就在來年二月份,眼見這一場豪賭終于有了著落,建文閑暇時就在思忖如何讓開礦儀式隆重熱鬧一些。青公嶺幾個月來的變化,也使得這花家埠似乎提前迎來了春天,雖不是春暖花開的盎然春意,卻是喜上眉梢的心底自足。原本這村里只有一間小小的便利店,是早前的合作社被私人盤了,只是賣些廉價的醬醋散物,談不上紅火,很晚開門,很早打烊。因此,這花家埠沒什么夜生活的場子。再說,這幾乎原始的農(nóng)耕生活,守著堪堪溫飽的日子,暖和天里,一天勞作已是困乏不已,身子一沾炕席就入了夢里,冬天倒是無事,但也沒人愿意在大冷天的夜里四處逛蕩,都早早地“老婆孩子熱炕頭”了??涩F(xiàn)在的花家埠大不一樣了,別看這區(qū)區(qū)幾個月,在這村里就新開了兩家小酒館,這當然是頭腦靈活的精明人做出的貢獻。而那些上礦工作的花家后生們,也很快進入了工人的角色,在結束了一天工作之后,總會三三兩兩地進來,吃幾樣小菜,酌幾口廉價的白酒,扯幾句不咸不淡的閑話,兜里有建文按月發(fā)的工資,也不差這幾個零錢?;也壕痛擞辛俗约旱囊股?,不像早先那樣,太陽一落就是一片昏黑的冷清。endprint
帶來這種變化的自然是建文,因此在這兩處“聊天夜場”,建文一家自然是最重頭的話題。言談中多是贊賞與感激,即便有幾個不長眼的偶爾透出幾句不滿的話,也會瞬間湮沒在眾人的聲討里,賺個灰頭土臉。況且有時建武也混跡其中,在充耳的無營養(yǎng)贊美話里喝得眼紅耳熱,忘乎所以。但這種話畢竟有個頭兒,時間久了也是乏味,是人都喜歡個新鮮話頭。圍繞著這爺兒仨而言,說得最多的是過往的“傳奇”,尤其是去了東北的那段時日,便成了借題發(fā)揮的最佳空間,人們在這一方面從不缺少想象力,但有些說法可就是玄之又玄,堪比大喇叭里的說書故事了。比如,悅亭在東北的身份就由雇農(nóng)變成了“好大的一個廠長,手底下幾百號人呢”,至于悅亭回家的理由就成了“思念家鄉(xiāng)父老”的高尚情操,最玄的是建文建武的身世,都成了“悅亭廠長邂逅高干女兒的故事”,這樣的說法七七八八飄到悅亭耳朵里,竟惹得這個老人陷入了對亡妻的思念中,陡生唏噓。但是,花家人的談資有一個禁區(qū),絕口不提自悅亭回鄉(xiāng)到建文蓋樓這段時間的事兒,在此方面,花家人表現(xiàn)出了空前的默契。
還有一點不得不提,在這樣的場合里,如果有鬧不清狀況的家伙偶爾問起悅亭家續(xù)譜歸宗的事兒,得到的一定是這樣的回答——“這個還用問!不是板上釘釘?shù)氖聝簡??不用說是這個年代,就是擱解放前,也沒人說啥?;也旱睦仙贍攤儍?,但凡有點兒良心,就得支持。過了年花家大祭,睜眼看著就中!”
四
轉眼間,又是一年過去了。不過,沉浸在新生活喜悅里的花家人可沒有閑情逸致去憂嘆時光匆匆,對他們來說這一年的春節(jié)過得格外愜意。臨近年根兒,建文就為那些不論是讓地的還是上礦的都準備了豐富的年禮,甚至每戶都分得一整扇的豬肉,紅包也封得相當大方,惹得兩不沾的人又是好一通羨慕,都在合計著等過了年如何能謀上礦里的活計。大年夜,絢爛的煙花照亮了花家埠的上空,不僅是花家人陶醉于這有史以來頭一回的熱鬧喜慶,就連鄰村的人都跑出來一邊遠遠看著那盛放的煙花,一邊感慨花家埠飛上枝頭做鳳凰。大年初一,來悅亭家拜年的人一撥接著一撥。悅亭早已習慣前些年的冷清,一下子如此熱鬧,倒使他無所適從了。但建文盡心招待著,不僅好茶好煙伺候,若是有帶小孩兒的,還會以父親的名義塞給孩子一個壓歲小紅包兒,這一切悅亭看在眼里,滿滿皆是笑意。
正月十五之后,青公嶺上恢復了忙碌,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進行,只為二月的開礦大典。正月末,花家埠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兒,一個人去世了。按理說老人去世很正常,但這人身份比較特殊,是花家埠的族長花炳業(yè),但這個年代,又有幾人在乎他這個族長地位,于是呢,說過來倒過去就成了不大不小的事兒。這位老族長可是高壽,加上硬生生挺過來的這一年,足足活了八十個年頭,花家人向來命里淺薄,活到這個歲數(shù)的屈指可數(shù)。
悅亭聽聞這位老族長的死訊,一時傷心不已。悅亭的傷心是真的,絕非造作?;ūI(yè)這個人除了在續(xù)譜上固執(zhí)地堅守祖宗章法,死活不同意悅亭家認祖歸宗的事兒,但在其他方面,對悅亭一家還是很照顧的,從未做過擠兌他家的事兒,在悅亭剛回來的時候不僅拿糧食接濟他家,還帶著人幫他收拾了一座空房作安身處。悅亭是打心里尊重這個三叔,即便有時對他出言不遜,也是被他的頑固給惹急了。
老族長公事那天,悅亭親自帶著五千塊人情錢私下里找到了悅祿,把錢往他手里一塞,對他說:“我三叔一輩子不容易,他的喪事又是喜喪,咱這小輩的要給他老人家辦得風光些,出喇叭殯吧。這錢你收著,不用記了,就當一份心意吧?!?/p>
一般的人情錢就是一刀兩刀的紙,三塊五塊的錢,悅祿拿著這厚厚一疊,猶豫半晌,對悅亭說道:“這幾年,你那邊給他送這送那的,花錢本來就不少了,出喇叭殯就不用了,咱花家埠自打搬到這兒,就沒興過這樣的景兒,再說老爺子在世的時候又一直擋著你家的事兒……”說著便把錢往悅亭手里塞,但手卻戀戀不舍般粘著不放。
悅亭連連推卻,最后干脆把手背到身后說:“悅祿,別爭啦!我三叔生前的事兒,我記得的就是他給我送過糧食,還幫我修過房子,瞧我那老房子,就是他老人家找人幫我修的,你看現(xiàn)在都很結實呢?!闭f完,直接轉身走了。
花悅祿對著悅亭的背影喊道:“六哥啊,那這個我先收下,剩下的再給你?!?/p>
悅亭聽了微微一笑,頭也不回地說:“用不著,喪事風光點兒就好?!?/p>
花家老爺子的喪事辦得確實隆重,出的又是喜殯,連著唱了三天的大戲,公事酒擺了十幾桌,這是自打遷村以來的最大排場。只是排場的確是足了,可只是個面子景兒,在悅祿的精打細算下,至于里子嘛那就不提也罷了,反正連戲班子對他給的那點兒報酬都難以釋懷,唱到哪兒臭到哪兒……當然,這是后話了。
下葬的那天,八只大喇叭前面開道,八抬的花轎靈柩緩緩走在后面,花家埠老少靜靜跟在最后,拖著長長的隊,嗚咽的曲子,清脆的鈴,一路送到桃林圃,這條坑洼的道兒,是老人走得最風光的一次,寫著老人名號的描金字大理石碑傲然立著,在一片低矮破敗的石碑木碑里顯得很突兀,一樣的是都齊刷刷地朝向東南,墳前燒紙扎器物的火焰躥得老高,久久未息……
事后,花家人在背地后里紛紛猜測,這錢應該是悅亭家出的,就沖悅祿那小家子樣兒,是不可能為他爹搞如此風光的喪事的。而且悅亭做這事兒是有十足動機的,出錢給族長辦了如此風光的喪事,無非是為續(xù)譜的事兒再添一大籌碼。事到如今,想必現(xiàn)在主家也無法說啥了,否則就真是不講仁義了。
更有好事者在隱秘場合發(fā)出感慨:“這唯一能阻止陳家人認祖歸宗到花家的人都死了,看來這譜系宗法真的是沒人在乎嘍,外姓人都能來去自如啦。不知這花三爺若是泉下有知,知道自己的喪事都被外姓人當成了欺宗滅祖的工具,該氣成哪般模樣。唉,這世道?。 ?/p>
花老爺子去世,那下一任族長當然是花悅祿了,即便沒人再認族長這個名號,但那老譜本的掌管人總該是他。為此,也得是舉行個儀式的,畢竟規(guī)矩如此,不能說丟就丟了。當年在老家的時候,這種新族長接任的儀式是非常莊嚴隆重的,都是在花家祠堂舉行。所有成年男丁全部到場,在下面依照輩排列整齊,先是上香拜祖,都要行跪拜叩首大禮;之后是宣讀族訓,接受族譜;最后由新任族長面對著祖宗牌位對族中大事務作出規(guī)劃,并征得各個門戶家長的同意,大體來說就是這樣,可是操作起來,則是非常繁雜的一大套程序,往往得忙活一整天。但現(xiàn)在的花家埠,可沒有當初的盛況了,連個祠堂都沒錢修建。因此這次的儀式只好選在了村中的空場,放了兩張桌子,擺上了祖宗牌位,算是個祠堂了。本來這種場合是禁止女性到場的,男性則要按輩排隊??涩F(xiàn)在倒好,花家埠男女老少亂糟糟圍了一圈,說句不好聽的,花家埠偶爾來個耍把式的,就是這么個場景。有些人干脆沒來湊這個熱鬧,該干嗎干嗎。新族長花悅祿,大概沒被這么多人圍觀過,帶著主家的男丁與旁家的幾個老人,有些局促地站在中間,對著牌位上了香磕了頭,磕磕絆絆地讀了一遍祖訓,結結巴巴的發(fā)音引來幾聲竊笑。而這個半老頭子則臉紅脖子粗地硬著頭皮讀完,之后象征性地跟那幾個人聊了幾句,趕緊如蒙大赦般宣布解散。endprint
花悅祿的這次表現(xiàn),的確沒有半分族長的氣勢,拘謹局促的樣子,甚至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笑料。當天晚上,在小酒館里,建偉甚至煞有介事地學起了悅祿族長的樣子,引得眾人一陣大笑,以至于建國進來了都未發(fā)現(xiàn)。
建國聽到有人如此詆毀他的父親,不由大怒,沖上前去一把薅起了建偉的領子,喝罵:“你爸好啊!跟個木頭似的還好意思說別人!你是不是找扁???!”
建偉也不是什么老實的主兒,被建國薅著領子,火氣蹭地就上來了,也不管自個兒有理沒理了,伸手猛推了出去,建國一下子沒站穩(wěn),直接被推了一個趔趄,心里更是火兒大,直接伸手抄起了一個凳子,大罵一聲:“你找死!”劈頭就砍了上去。一切都在電光火石之間,旁人根本來不及阻止,建偉也躲閃不及,正中腦門兒,鮮血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建偉伸手一抹,一看這滿手的鮮紅,被徹底擊出了兇性,準備兇狠地反撲,可是被沖上來拉架的人抱住了,架著他去了礦上衛(wèi)生室。
第二天,建偉也沒有找建國的麻煩。所有人都覺得兩家的關系本來就很好,又是鄰居,這件不愉快的事情就像一個小插曲一樣揭過去,年輕人嘛,又都是家里的獨子,打小寶貝慣了,脾氣難免驕橫了些,發(fā)生點小摩擦也屬正常,因此誰也沒把這當回事兒。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二人打小一起長大,隔天見了,幾句話一扯,也就沒了怨恨,況且就是皮外傷而已,只是建國放了點兒血,請建偉吃了幾樣小菜,酌了幾杯小酒,酒酣心熱,共憶舊事,那熱乎勁兒……
五
農(nóng)歷二月初八,是建文定好的正式開礦的日子。大半年的辛勞,加上全部的身家,以及數(shù)額龐大的債務,使建文這半年來甚至都未能睡一個好覺,整個人都消瘦了許多,也有些憔悴,但眼神卻是愈顯精明干練,處處顯示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派頭。的確,一切都在他的統(tǒng)籌下按部就班地進行,對于一個外行而言,這已經(jīng)十分不易。一切的努力與艱辛到底將收到回報,今天正式開礦,這意味著自己的投資開始產(chǎn)生收益,而這只是幸福日子的開始,日后這青公嶺就是自己養(yǎng)的生金蛋的雞。建文頭天夜里一直在想這些事情,興奮之情溢于言表,因此輾轉反側直到很晚才睡著。
盡管如此,建文還是很早就起床了。他必須好生梳洗打扮一番,因為今天的開礦儀式將會有鎮(zhèn)上的頭頭腦腦參加。而更令建文興奮的是,縣里頭管這一塊兒的楊副縣長也將到來,并親自為他剪彩,這意外之喜頭天才從鎮(zhèn)上得知?,F(xiàn)在忙碌的可不光是建文,青公嶺上一大早也開始忙活起來,這會場可得好好裝點一番。老天似乎也眷顧這位勤勞的年輕人,初春盛日,融和天氣,正契合建文的飛揚心情,人生升騰,且看今朝。
儀式定在十一點鐘開始,但建文八點半就西裝筆挺地到了嶺下,他得親自指揮會場的布置,這對他而言可以說是有生以來最為重要的一天。他的出現(xiàn)可謂吸引了眾多的目光,大伙兒都用羨慕的眼神看著這位意氣風發(fā)的老板。建文則站向高處,向這些花家年輕人們打氣鼓勁兒:“今天可是咱花家埠最重要的日子,大伙兒可得打起精神來??h里的楊副縣長都來捧場,咱總得拿出來個樣子,別讓人家覺得咱寒磣,大伙兒說對不對?”
建文是有幾分領導魅力的,幾句話一喊,大伙兒便齊聲叫好。聽罷,大手一揮,“好!繼續(xù)干!中午咱有大席吃!”
最后這一句,更是管用,大家都手腳麻利地各自忙活去了。
建偉的工作是插彩旗,插了一圈兒,覺得那礦洞頂上不搭幾根兒不太像話,便準備爬上去插。由于這礦洞新開不久,洞口的混凝土加固雖看上去早已完全干結,但仍未到安全時限,這用作支撐物的鐵架子也就沒有撤去,建文是做建材生意的,對此可是重視。不過這也方便了建偉,他可以順著鐵架子爬到洞頂。
路過的建武見他往上爬,在下面喊了句:“小哥,注意點兒,別踩塌了,摔著你不要緊,塌了礦可就壞啦,咱可就都沒酒喝啦!”
手腳并用往上爬的建偉沒好氣地回了句:“放下你的下水吧!這都多少日子啦,早干透嘍,估計用炮轟也得轟一會兒!別在那兒閑著逛蕩,等我上去了,把旗子遞給我。”
還別說,這上面搭上幾面彩旗就是不錯,建偉欣賞了一下自己的勞動成果后,就往下爬??蛇@一過程顯然沒有向上爬來得順暢,不小心一腳踩滑,身形不穩(wěn),便一屁股蹲到了地上。幸好他快下到底了,這下摔得并不重,但依然疼得他齜牙咧嘴。這家伙揉著屁股爬起來,恨恨地一腳踢到鐵架上。
“哈哈,小哥,屁股沒摔成一塊兒吧,可別拉不出屎來喲,哈哈……”建武當然不放過這個損他的機會。
“去你的,你才拉不出屎來呢!會說話不?要不哥教教你……”一邊說著,一邊笑瞇瞇地朝建武撲過來。
“呀!小哥,你想跟我練手啊,告訴你,我可比建國身手厲害多了,別一不小心傷著你喲,哈哈?!苯ㄎ溆帜眠@事兒揶揄起他來了。
建偉腦袋上的疤還在呢,一聽就窩火,猛地向前一躍,一腳踹在建武屁股上,順勢向一邊兒一跳,建武反手一拳,只是擦了下他的衣服,這下得意了:“哎呦喂,就這身手哪,哈哈……”
建武正準備報這一腳之仇,但正好聽到他哥遠遠喊他,只得憤憤丟下句“等會兒再跟你算賬”便跑著去了。
建偉看著他的背影,嘴里嘟囔著:“讓你跟我翻這茬兒,找揍!建國這貨也挺狠的啊,險些給我破相,這賬得跟他算算,下手也沒個輕重,就是氣急了也用不著這樣啊……”邊嘟囔邊回頭看這害他傷到屁股的鐵支架,不由眼前一亮,“哎呀,建國那玩意兒喜歡往這上面竄啊,在工地吃飯時都往這兒上面跳,倒是個好地方,背風又朝陽,還看得遠,行啊,那我讓你也摔下……”
嘴里嘀咕著,手上也不閑著,便開始拆鐵架上的螺絲,拆了一根兒覺得不過癮,又拆了兩根兒,全部虛搭上,然后仔細推敲了下,覺得能閃到他,這才拍拍手上的塵土,一臉得意地離開這兒,往別處忙活去了。
不到十點,會場的準備工作已經(jīng)全部完成。主體都是安排在嶺下的空地上,四周插滿彩旗,各色的旗幟在春風里招展,顯得十分熱鬧。而兩部大卡車對頭排列構成的背景墻,又使得這兒很有礦山的大氣味道,而那車上又拉著一排各個單位送來的賀聯(lián),一片紅火景象。地上鋪著紅毯,上面擺著一排長桌,長長的精致紅花彩帶規(guī)整地放在上面,一邊兒一個大氣球高高飄著,使這個會場顯得很隆重。endprint
花家埠可未經(jīng)歷過此種盛況,村民們一大早就紛紛趕來看熱鬧,尤其是那些家里有出地或出工的,到這個地方來,更是帶著一份榮耀與滿足。等到十點半,鎮(zhèn)里的領導們都過來的時候,周圍已經(jīng)人滿為患了,這可不止是花家埠的人,就連臨近的村都有不少人參與到了觀眾的行列中。
鎮(zhèn)里的領導一下車,建文便趕緊上前迎著,鎮(zhèn)里來的李書記與王主任都很和氣,見到迎上來的建文,都主動伸手,而且照例說了一通表揚的話,比如“你是全鎮(zhèn)的驕傲”“你為鎮(zhèn)里的經(jīng)濟發(fā)展做貢獻”等,盡管是些過場話,但建文聽了也是非常高興,仿佛自己的努力因此而得到莫大回報似的。建文請他們到桌前坐下,并為他們倒上了熱茶,兩位領導積極詢問了有關礦場的問題,諸如礦場規(guī)劃、投入等,建文對此都一一作了回答。但在此之后呢,就是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了,畢竟建文跟這二位領導接觸得不多,并不是多么熟悉,幸虧一旁的花炳德,作為他倆的老熟人,說話就隨便了些,多半都是在夸建文如何能干、如何有眼光什么的。他們遲遲不肯開始剪彩只是因為大佛尚未到來,他們也就只能坐在這兒干等,幸好這是開春時節(jié),天氣又好,這戶外并不是坐不住。但隨著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建文開始著急起來,這楊副縣長說好是十一點開始剪彩的,可這眼下都十一點十分了,還不見蹤影。又捱過了五分鐘,建文實在憋不住,就小心翼翼開口問李書記:“李書記,縣里楊副縣長是說十一點開始剪彩吧?”
建文急,這兩位也不好過啊,聽到建文這么問,李書記看了下表,說道:“對啊,他秘書昨天還打電話跟我確認來著,可能是有什么工作給耽誤了吧,畢竟從縣城到這兒可不是十里八里的事兒,咱再等等吧,就在這兒?!?/p>
王主任聽了爽朗一笑,說道:“怎么?你這是急了?”
建文趕緊說道:“不是不是,只是問問而已?!?/p>
兩位領導聽了都哈哈一笑。建文知道這會兒只能在這兒等著,不用說是春天,就是寒冬臘月,也不能跑。要不然,領導“風塵仆仆”趕來,而這些做下屬的卻在悠哉游哉地享受著,可是個嚴重的態(tài)度問題。
座上的人急,在周圍站著的人卻一直饒有趣味,并未看出多少急迫。等到十二點多楊副縣長方才姍姍來遲。足足遲到一個小時的楊副縣長從警車護衛(wèi)的小車里鉆出來的時候,居然還響起了掌聲。這可令這個大腹便便、紅光滿面的中年人分外高興,朝著四周群眾極有風度地揮了揮手,又滿面笑容地與李書記、王主任一一握手致意,可當看到建文時,眼睛里的笑意卻陡然不見,整張臉變成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扭曲模樣。建文對此很是疑惑,他可不知道自己招來如此憎恨的原因是搶了人小舅子的生意,不過此時,他可無暇思考這些,得趕緊忙活剪彩的事兒,便引著這位副縣長往臺上走去。
此時青公嶺上的熱鬧,悅亭是看不見的。他知道今兒是建文的大日子,也是他整個家的大日子,但他也知道在那兒也幫不上建文什么忙,有可能還會添亂。因此他便一個人去了東北坡,在那兒畫了一個圈兒,里面是一大堆紙錢的灰燼。這個干瘦的老頭兒就坐在這堆灰燼前,面朝著東北,一個人喃喃自語著。
“娘,說好了很快就回去接您,可這一晃居然快二十年了。唉,這日子過得跟做夢似的。誰能知道啊,這想著容易的事情怎么就這么難呢?任我說盡求盡,人就是不認我們這爺兒仨,跟小時候一個樣兒……但我明白,這怪不得三叔,真心幫咱記掛咱的,也就他一個。好人哪,年前也去了,他那喪事是我給出錢操持的,咱得記得人的好不是……您說要跟爹埋在一起,可我爹還在老家呢,頭幾年去過那兒,那片水啊,怕是沒個消啦,老人也沒有能埋進桃林圃的,當時三叔也去了,對著水不住地念叨‘就那兒嘍,就那兒嘍……認祖歸宗的事兒,倒是定下了,多虧了大娃子,就在今年七月大祭的時候。是啊,爭了這么多年,事兒是了了,您的心愿也了了??晌?,我這,怎么老是覺得空落落的呢?就像是回了家卻發(fā)現(xiàn)不像自己的家一樣,反正就是……唉,不說啦,說這個干嗎,這是喜事兒呢。等這事兒結了,我得空兒就回去接您,不,第二天我就去,我讓大娃子給我買上票,他忙,我讓小娃隨我去。對,就這樣,然后把您風風光光地葬進桃林圃……”
“他媽,我老家這兒都這么喊的,都老了不是。”說著,悅亭的眼里泛起了柔軟的笑意,那層病態(tài)的渾濁似乎一下子散了許多,“可還是想喊你名兒,好聽。記得當初見你的時候,問你叫啥,你羞答答地說叫‘婉兒。對,就是沒說姓,后來你還為這些跟我爭呢,可我當時……呃……盡管也……懵懵的,可這名兒我可聽得真切,尤其用你那家鄉(xiāng)話說起來,好聽著呢。好嘍,不說這些啦,再說你又急了??吹浇裉炝税桑鄞笸抻谐鱿?,就是那個你走了幾年后還經(jīng)常問我‘媽啥時候回來的傻小子啊,爭氣著呢。當初賭著氣走的時候,你可不知道那決絕的樣兒,跟電影上當兵的上火線似的,本以為碰了灰就回來啦,可這小子比我這當爸的強多啦,拼了這么多年,還真闖出了個樣兒。看看今天開礦,縣里的鎮(zhèn)里的領導都來了呢,這可是花家埠頭一遭,現(xiàn)下整個村兒都看著他指望他呢。你在那邊兒,一定很高興吧,這可是咱的孩子??!等今年七月,大祭續(xù)譜完了,我就去接你回來,你可是花家的媳婦呢。到時候,咱倆八成得一塊兒進桃林圃啦,我也剩不下多少日子嘍。這事兒啊,我沒跟孩子說實話,要不然這會兒就沒法兒在這兒了……白費那勁兒干嗎啊,比你多活了這么多年,該了的心愿都了嘍,就是小娃的婚事兒還沒著落。不過,有大娃幫襯,還怕啥呀……婉兒,你聽聽那邊多熱鬧,離這么遠都聽到啦。等會兒啊,我也看看去吧,我這糟老頭子可上不得臺面,我就在后面,遠遠看個熱鬧,這不也挺好嘛?,F(xiàn)在不急,咱再多說會兒話兒,今兒高興……”
(未完待續(x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