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心怡
到別處玩耍去。
到別處玩耍去。我該對你說什么好呢。很長一段時間,這句話主宰著我的人生。那個滿臉陰霾的女人站在回廊的盡頭,穿著粉色吊帶睡裙,薄紗質(zhì)地下,若隱若現(xiàn)的腫脹乳房呈現(xiàn)出溺水死尸一般的蒼青色。
我們走吧,到別處去。史可站在我背后,悄無聲息地說。我看不到她的臉,但我知道她是一個聰明的孩子。正如你一樣。說話的時候,嘴里有嚼著青草果子的芬芳。
她的乳頭盛氣凌人地瞧著我們,對于童年的我來說,那里是一個粉色洞穴的疼痛入口。屋里彌漫著令人嘔吐的中藥氣味。她不能生育,已經(jīng)十年。
雨點打在回廊頂部的陳年鐵皮之上,活色生香。我該對你說什么好呢,我關于回廊的記憶,全部從這里開始。
這個女人是我的嬸嬸。她像一頭野獸沖進了這個本該平靜的家庭,撕開了每一個人的虛偽與罪惡。她把我的母親,變成了一個失去丈夫躲在房間里暗自哭泣的女人。我的母親,一個溫暖而本分的女人,每天在百貨商場收銀臺前細致又耐心地點著鈔票。
她舉著一條鑲有珍珠的粉色蓬蓬裙,她說,來啊,小音。她說,小音,你來。我走進了那間被中藥熏得昏暗的屋子,就這樣輕而易舉地開始了我的背叛。正如三年后,在公園的草地上,那個男人舉著一個甜美的冰淇淋呼喚我,來啊,小音,小音,你來。我就把母親的手交給了他。
我的母親不動聲色地接受著這一切。當父親去世,世界末日來臨,她幾乎要失去所有的時候,她還不滿三十歲。她一言不發(fā)地看著我親熱地牽著那個女人的手,心滿意足地接受所有的恩惠與施舍。當我在夜晚準備側(cè)身溜進那間熬煮著中藥的屋子時,她叫住了我,小音,風大,多穿件衣服。
除夕做飯的時候,奶奶勸她改嫁,把小音過繼給嬸嬸。在油鍋噼里啪啦的聲響中,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等待著她最后的首肯。然而她不同意,無論如何也不同意。她一句話就戳破了一切陰謀詭計。那是她之前沒有,之后也再不會有的力量。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從那一刻起,我的母親就已經(jīng)是勝者,她只能是勝者。
這樣一個苦命的女人,她的一生,平庸而安分地縮在一個小角落里,卻贏得過那么多不可思議的勝利。五歲的時候她掉進村里的池塘,在沒有任何人救援的情況下順利生還。十二歲的時候,繼母用落滿污垢的長指尖捅破了她嘴里所有的皮肉。十六歲,因嚴重缺乏營養(yǎng)皮膚變成了凹凸不平的洞穴。十九歲,她拋下一切遠走高飛。然而她最終還是沒有逃過貧窮。到別處玩耍去,二十幾年前,在那個遙遠的鄉(xiāng)村,我的后繼外婆大聲命令著我的母親,另一個滿臉陰霾的女人。
“小音,你覺得他怎么樣,那個叔叔?”在黑暗中母親問我,她的聲音是膽怯的。她探出身來幫我捂緊被子。
“我很喜歡他?!蔽颐摽诙觯硭?。奶奶在隔壁房間里呼嚕打得震天響,廚房的老鼠已經(jīng)跌入了水缸。
其實我并不記得他的模樣。甚至在后來朝夕相處的七八年間,他的相貌也不曾給我留下任何確切的印象。我的記憶停留在小學一年級那個萬物花開的公園,他騎來的高大摩托車,以及一只淋滿草莓果醬的超大甜筒。我母親從來不愿意承認,從那時起她的女兒就是一個自私到冷酷的孩子。他對我母親說,小音很可愛,我很喜歡她。我再次和一個陌生人達成同謀,把我母親往悲劇的懸崖上又推進了一步。
當我母親看到那雙圓頭男式皮鞋的時候,她的眼睛里閃爍著奇異的光芒。它被堆放在商店門口處理品架上,模樣古怪、質(zhì)地優(yōu)良。母親問我,小音,你喜歡嗎?她的聲音里有種喘不上氣來的感覺。她又問售貨員,你看,這雙皮鞋,小女孩能穿嗎?合適嗎?能啊,合適啊。售貨員一邊回答,一邊驅(qū)趕著快餐盒上成群結(jié)隊的蒼蠅。
她又充滿期待地看著我,那意思是問我買不買。我說,好啊,媽媽。媽媽,我沒有理由拒絕她。在今后的無數(shù)個日夜,我將折磨得她心力交瘁。最終有一天她會為當初留下我的決定而后悔。
貧窮始終是一個問題,它片刻也未離開我們。當所有生活必需之外的東西都成了奢侈品,這樣的一雙鞋足以讓她笑容滿面。她買得起,寶貝女兒也愿意,她喜歡這種感覺。每天讓寶貝女兒吃飽穿暖,這樣她才能日復一日地在百貨公司的收銀臺前,耐心而又細致地點著鈔票。
然而我穿著這雙鞋,扎著兩條麻花辮,恰如其分地出現(xiàn)在一個冬天的早晨,還是遭到了嘲笑。那些男孩刺耳的笑聲把我緊緊地捆住,一直延續(xù)到我今后的歲月里。后來每次我考了滿分,前座那個尖頭男孩總會轉(zhuǎn)過頭來,他用世界上最惡毒的語氣對我說,你要怎么拿給家長簽名,你要燒掉嗎?那時我真希望他在我面前立馬死去。
在我們家族里,喜歡吃動物內(nèi)臟的嗜好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我沒有機會見過外婆,但我確乎聽到了她年老的牙齒費力咀嚼鮮美內(nèi)臟的囁嚅聲。這形象與母親和我重疊在了一起。這種靈活跳動的多汁器官,在一遍又一遍的碾壓中,變成一種柔軟黏稠的稀有質(zhì)地。她貪婪地喝下一口熱湯,仿佛這個世界對她已不再有所虧欠。
剛到繼父家的那兩年,母親碗里的動物內(nèi)臟堆成了小山。后來,這唯一的嗜好,也漸漸被遺忘。愛情,他是毫不在意的。愛情是什么呢,真是可笑。他在飯后舒適地斜躺在沙發(fā)上,剔著日漸衰老的門牙,為自己請了一個免費的保姆而揚揚得意。
我此生的恨意在他牙縫的污垢與謝頂?shù)亩d頭之間涌動生長,每分每秒,享受著這種自我啃噬的巨大快感。我真是太快樂了。和那個不育女人在我這里埋下的詛咒一起,任憑天真被徹底摧毀。亞熱帶的臺風就要來了,它在太平洋的海面上不會待得太久。我是心甘情愿的,我知道。我總是需要敵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總是沒有合身的睡衣。它們改動自母親的舊衣衫,而我則像一個行走的巨大口袋。母親總是把我安頓下才能入眠,她知道我不是一個小尼姑,我在道袍里拼命嗅到了母親年輕時代的某種氣息。突破禁忌的快樂如同肉色的花朵在幽暗的深夜里悄然開放。粉色洞穴微微張開著,疼痛而敏感,像一個無法言說的秘密。手是一個冒失的闖入者,洞穴是水,手是魚、是飛鳥,是任何放蕩不羈的形體。一個幼小的身體,在沉睡的夢境中,睜開了一只眼睛。
春天到了,一個乳房的胚芽如同埋在土里的種子,蠢蠢欲動。在灰蒙蒙、藍幽幽的晨霧里,在寂無行人的街上,郁金香正在開放。蜷曲雙腿,把胯打開,開口再大一點,你看,入口出現(xiàn)了,多么美,你看到了嗎,小音。史可站在我身后,像一個幽靈。她氣味獨特,言語間聽到春天里果子掉落的聲音。身體柔軟輕盈,她告訴我,足尖剛碰到地板便應該縱身跳躍,笑聲應該能夠?qū)⑺廊サ娜藛拘选?/p>
我在母親舊衣衫的褶皺中回憶那曾經(jīng)堅挺的乳房,回憶它曾經(jīng)的氣味和形狀。母親告訴我,父親在一個燥熱夏天的窗前對她一見鐘情。少女白襯衫排扣中藏有鮮為人知的世界,父親一定是一眼窺見了其中沉睡的黃金。悶熱的夏日午后是荷爾蒙發(fā)酵的時節(jié),在這個炎熱而狹長的多雨地帶,亞熱帶的臺風就要來了,這是一個家喻戶曉的古老預言。
母親說這些的時候面如死灰,用的是講述古代神話傳說時的語氣。事實上,夸父與精衛(wèi)都死在他們故事的結(jié)局之前,他們是精神分裂者。繼十九歲逃離家鄉(xiāng)之后,父親在那個夏日午后窗前熊熊燃燒的笑容是母親永生的噩夢。
我回到史可身邊。她身材瘦小、皮膚黝黑,一家五口擠在一間小小的平房之內(nèi),卻是我除了母親之外第二個愛上的女人。在幼兒園男女并排而睡的大床上,她在潮濕黏稠的氣泡里想入非非,耐心等待儀式性時刻的開始。我睜開一只眼睛看著她,嘴巴不能自持地張大??諝饫锏乃诓煌5貪q起來,我們是充滿浮力的不明物體。她將我拉離身邊那個腿部有燙傷印記的男孩,身體的美丑是如此醒目明晰。那個無辜的男孩正在熟睡,而她,她清醒著,又潔白又透明,整個身體,變成了空氣中氣泡那樣的質(zhì)地。我們在默契的同謀中相視一笑。這一刻,比其他時刻都更加鮮明地,留存在我的記憶里。
但我時常會懷疑是不是記憶出了錯,在童年之后的漫長歲月里她都銷聲匿跡。史可嗎?母親說。有這個人嗎?她又說,你一定是記錯了,用一種不置可否的眼光看著我。我知道她在說謊,為了讓我做一個安靜本分的女孩。這是一個母親的本能。
后來,當我出走后又回歸,被欺騙、被糟蹋、被背叛之后,終于有人對我說,史可么?我知道,她在城西的那個鞋廠,很大的那個,早就結(jié)婚了,孩子生得很漂亮。
我說,你搞錯了,是那個史可,是那個生命剛剛萌芽,就對身體與感覺充滿天賦靈性的女孩。我沒有說出口。她卻回答了,是的,是那個史可。這是我在走投無路之時的致命一擊。我寧愿她不曾存在過。不,我寧愿她死了,也不愿想象她戴著口罩在流水線上做滑稽皮鞋的模樣。
蜷曲雙腿,把胯打開,開口再大一點,再大一點,你看,入口出現(xiàn)了,粉紅色的,像春天最嬌嫩的花瓣的顏色,多么美,你看到了嗎,小音。我透過年久失修的檀木門曖昧的門縫,接受了除史可之外的第二次啟蒙。母親的乳房像一個逐漸膨脹的氣球,她的身體在氣流中被推著前進。她親身實踐著史可手把手教我的動作,兩腿叉開,陰部活生生地展露在眼前,像一幅恐怖猙獰的圖畫。繼父的手在母親身上探索,四周的空氣里泥鰍在滑動,這種皮膚的顫栗使我膽戰(zhàn)心驚。有臺風路過,史可露出了蓄謀已久的笑容,多么美,你看到了嗎,小音,我落荒而逃。
我知道我永遠無法像別的孩子一樣去完整地愛母親。如果沒有傷害與被傷害,我們的關系就難以為繼。愛情,這是我從不敢在母親面前提及的字眼。二十年后當我在上海的街頭為愛情奮不顧身的時候,母親也在小城的夜色中徹夜難眠。她說,你不回來我就死給你看。我知道她會的,絕望可以吞噬所有的回憶。
在那些日子里,白晝常常望不到邊際。早晨透過窗簾的第一束光,便是隆冬季節(jié)的盛夏,除此之外,一切沉寂。
母親沒有愛情,只有性。后來,連性也沒有了。她只有我。
她給予我孱弱身心的兩巴掌是我們關系解脫的開始。她連看也沒有看一眼,就把她那未成形的外孫丟進了垃圾堆。嫉妒,她無疑是嫉妒的。我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也是最恨的女人。我說,媽媽,我明天回去。肚子里的死嬰已經(jīng)發(fā)出腐爛的惡臭,被放棄的命運像沙漠一樣四處環(huán)繞無處可走。我想象她在電話那頭的反應,細節(jié)纖毫畢現(xiàn)。只有以這種方式,恨意才能被徹底摧毀。
母親一再對我說,她夢見了故鄉(xiāng)。
她不會游泳,但大家都認為,她理所應當活著回去。她不回去,廚房的碗筷誰來收拾,換下的衣物誰來清洗。她在水里漂浮的時候,黑白電視正播放到最精彩的環(huán)節(jié),她的父親和繼母看得樂不可支,牙齒咯咯作響。
水里是冰涼一片的冬天的山谷,人們把記憶丟給了她,讓她獨自承擔那個死亡的生命。古老塘底的淤泥和瓷片連通的是古老的記憶。欲望難以割舍,疼痛世代傳襲。她那個被人定義為神經(jīng)質(zhì)的親生母親,原來一直長眠在這里。
母親笑起來了,像冬天的飛鳥發(fā)出的那種神奇的笑聲。
正是季風轉(zhuǎn)換的時節(jié),亞熱帶的臺風隨著世界的變化天旋地轉(zhuǎn)。
下雨了。
雨打在回廊頂部。
母親說,小音,你聽。
這正是我們一直期盼的結(jié)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