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雍
記憶中,沒有誰喜歡我奶奶,她毒舌、刻薄,還吝嗇。奶奶出身在臺灣南部西螺的一個大戶人家。作為家里最受寵的小女兒,卻嫁給了爺爺這個窮書生。但爺爺很努力,在上海讀了醫(yī)科并成為了一名眼科醫(yī)生。
爺爺帶著奶奶,還有幼年的爸爸,來到廣東汕頭開醫(yī)館。很快,憑著精湛的醫(yī)術(shù)和有口皆碑的人品,爺爺成了當?shù)氐拿t(yī)。
為了愛情,奶奶雖背井離鄉(xiāng),卻幸福甜蜜??上Ш镁安婚L。
爸爸5歲時,一個悶熱的夏夜,他在睡夢中隱隱聽到一陣嗡嗡的聲響,隨后外面一聲巨響,房子都跟著晃動起來!奶奶大驚失色,一把抱起爸爸就鉆到床下,剛趴好,一顆炸彈就落在房子里。山搖地動之后,房子被炸去了一半。所幸,一家人都安然無恙。
大轟炸之后,傳聞日軍要殺進來,一家人從汕頭一路逃難準備回臺灣。到漳州時,爺爺忽然停下了,說:“你看這個地方,患眼疾的人這么多,要不我們就在這里重新開始吧?!?/p>
爺爺又開了一個醫(yī)館,因醫(yī)術(shù)高明,很多人從鄉(xiāng)下慕名而來。因為鄉(xiāng)下人太窮,爺爺常常免去他們的醫(yī)資,奶奶頗有怨言。爺爺對奶奶說,我們賺夠了錢就回去,在臺中買個房子。
很快,日本人投降了,他們高興地回到了奶奶的家鄉(xiāng)——臺灣西螺。他們以為從此可以過上安穩(wěn)日來,沒想到在政府工作的表哥有一天趕來說,縣里要派人來抓爺爺了,讓他趕緊逃——原因是爺爺救治過反國民政府的人。
于是,爺爺奶奶帶著孩子連夜坐船逃到了漳州。在漳州落腳的爺爺奶奶,一直想等著風聲過去后再回臺灣。可他們始終沒等到回臺灣。
沒多久,大陸解放了,臺灣就再也回不去了。在“文化大革命”中,因爺爺奶奶是臺灣人,被抄了家。一家人四散流落,爺爺則被關(guān)進了牛棚,身體日漸消瘦。后來,奶奶四處求人,終于將爺爺接回了家。那時爺爺已失明癱瘓,奶奶一直照顧到他最后辭世。
爺爺和奶奶一共生了三男四女,爺爺去世后,她一個人操持著一大家子的營生,兒孫慢慢長大,她也慢慢老去。興許是因過往的經(jīng)歷太過殘酷,步入老年后的奶奶,毫無慈祥可言。
小時候我總把玩具送給其他小朋友,奶奶罵我:“你這個無毛雞還裝什么大駕?”說完會把我送出去的玩具討要回來。“漳州城門以東,再沒有比我更吝嗇的人了?!彼约哼@樣說,并引以為傲。
90歲后,奶奶基本不出門了。她每天只給保姆5塊錢當一天的買菜錢,五姑不得不暗中補貼保姆。即便如此,家里的保姆還是換了一茬又一茬。因為買回來的菜奶奶要親自過秤并過問明細賬,大多數(shù)保姆,都沒那個本事把賬做平。
奶奶還很兇悍,經(jīng)常因為小事與人干架。她80歲時,我們家與隔壁鄰居就老宅公墻問題產(chǎn)生了糾紛,奶奶搭上竹梯,騎上墻頭,與鄰居大媽對罵了三天三夜。從此,再沒人敢惹她。
很多人看不慣她這股囂張勁兒,奶奶不以為然:“哼!7個小孩,從臺灣到汕頭到漳州,無論多慘,老子沒有賣掉一個,沒有送掉一個,全部養(yǎng)活,全部供他們讀書,這城門以東,有誰比得上我?”
奶奶不斷重復她的“豐功偉績”。她講完這些總愛靠著竹椅子,吸一口煙,仰頭吐出,煙霧里,仿佛又過完了一生。
奶奶活了整整100歲,她的葬禮十分隆重盛大,家人從廈門、福州、上海、臺北、香港、美國歸來,兒孫里有國企老總,有廳級干部,有私企老板,有教師,有醫(yī)生。葬禮上,兒孫們在她靈堂前跪得滿滿當當,哭成一片。
如她所說,這城門以東,真沒有誰能比得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