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寧
迷失在過往與未來之間的李雪蓮
文/張寧
改編自劉震云同名小說的電影《我不是潘金蓮》盡管帶有一定喜劇色彩,但主人公李雪蓮無疑是一個悲劇人物。因為她為了證明自己與丈夫是假離婚而告了十年的狀,十年的辛酸讓她絕望到了要自殺的地步。更加悲劇的是,在許多人眼里她這十年都是在無理取鬧。借用影片里的話說,這個被人說成潘金蓮但自認為是竇娥的小白菜用十年時間修煉成了告狀精白娘子。那么問題出在哪兒了呢?
我們來看一看引得李雪蓮走上十年上訪告狀之路的那樁案件。她與丈夫秦玉河為了逃避計劃生育政策生二胎,商量出一個假離婚的計策,準備孩子生下來之后再復婚,沒想到秦玉河離婚不久便與新歡再婚。假戲成真,李雪蓮有口難辯,于是把秦玉河告上了法庭。法官王公道判李雪蓮敗訴并沒有錯,在法律上說李雪蓮與秦玉河的離婚是真的,法律不承認也不會撤銷他們的“假離婚”,所以這不是冤案。但李雪蓮認為離婚是假的,在她看來就是王公道制造了冤案,于是一級一級往上告,一直告到北京,一告就是十年。在原著小說中,這段不堪回首的人生經(jīng)歷甚至是二十年。
既然不是錯案、冤案,那么李雪蓮就真的是在無理取鬧嗎?也不對,丈夫背叛又擔上潘金蓮的罵名,對于李雪蓮的遭遇我們是有同情心的,正如影片中那位北京的首長所說,她是被“逼上梁山”的,不是被逼無奈誰愿意天天去告狀呢?那么,又是誰逼她的呢?首長認為是“那些喝著勞動人民的血又騎到勞動人民頭上作威作福的人”。的確,各級官員對于李雪蓮的遭遇負有一定的責任。比如為了阻止她上訪而把她請到看守所,比如所有領(lǐng)導干部關(guān)心的都只是她去不去上訪而并未認真研究她為何上訪,這些做法都值得推敲。那么,能不能把板子都打在各級官員的屁股上呢?客觀地說,這樣做依然有失公允。因為官員們的做法盡管多有不當,甚至有漠視民生疾苦之嫌,但其所起到的也只是催化劑的作用,而并非問題的根本所在。坦白地講,被撤職的市長、縣長、法院院長倒還真是有點冤。也就是說,即便李雪蓮遇到一位人民的好公仆,她的案子也翻不過來;即便是人民政府服務(wù)人民,也不可能登報聲明李雪蓮不是潘金蓮。
這部電影很容易讓我們聯(lián)想到二十多年前那部張藝謀拍攝的《秋菊打官司》。然而,與秋菊不同的是,同樣是影片中所稱的農(nóng)村婦女,雪蓮卻并不是秋菊那樣的法盲。至少,雪蓮當初還知道如何規(guī)避法律制裁,事情發(fā)生后也知道去法院告狀,盡管這些都是不對的。而問題的關(guān)鍵恰恰在這里:李雪蓮自恃懂那么一點點法,而選擇了鋌而走險的做法,跟法律做了一個游戲,結(jié)果是自己反被游戲了。李雪蓮的悲劇在根源上正是來自對法律的信仰與敬畏的缺失。如果李雪蓮足夠尊重法律,敗訴之后也應該服氣了。事實上,即便當李雪蓮被告知對審判結(jié)果不服可以上訴、如果王公道貪贓枉法可以去檢察院檢舉,她也并未采取如上的法律手段,而是選擇了比較簡單、直接和復古的經(jīng)驗性做法——攔轎喊冤。在李雪蓮的內(nèi)心,法律的概念是有,但并不那么重要,她的既有經(jīng)驗是找說話算的評理。
這其實是一場本不該發(fā)生的善良與公正的較量,雙方盡管都有那么一點失當,但的確都算不得惡,但最終結(jié)果是兩敗俱傷。問題已經(jīng)出了,想讓李雪蓮們知道法律不是兒戲也需要一個過程。這就和在城市里如何讓那些駕駛機動車的體面人不要往車窗戶外扔煙盒也需要過程一樣。那么在這個過程中,怎樣化解李雪蓮們的“冤情”呢?影片與原著相比有一個很大的不同,就是小說并沒有指明故事發(fā)生的具體地點,只講某縣某村,而影片的場景是江南,是婺源。當鏡頭里出現(xiàn)丁余堂的徽州老宅的時候,我忍不住會心一笑。因為我在那座丁余堂后面住過幾天,我知道從丁余堂出發(fā)沿著那條村中小河繼續(xù)往前走大概百十米,就有一座亭子,叫申明亭。申明亭柱子上掛有一副對聯(lián):品節(jié)詳明德性堅定,事理通達心氣和平。每月朔望兩日,宗祠鳴鑼聚眾于此,論理評事。明洪武年間,朱元璋在府、州、縣及鄉(xiāng)之里設(shè)立申明亭,是為讀法、明理、 彰善抑惡、剖決爭訟小事、輔弼刑治之所。每里推選一位年高有德之人,稱為老人,掌教化,定期組織申明亭例會,評判糾紛是非。老人若在,想必李雪蓮的“冤情”倒是可以拿到這申明亭里說道一下了。
誠然,禮的那套制度體系因其階級性、封建性等問題早已被我們擯棄了,但它也似乎并非一無是處。更要命的是,在這個傳統(tǒng)秩序業(yè)已成為歷史,新的建構(gòu)尚未成熟的過渡時期,也就是如前文所述對法律的信仰與敬畏尚未植根于人們心中的當下,可憐又可恨的李雪蓮們該去何處討說法?攔轎喊冤終究不是辦法,而上訪隊伍依然前仆后繼——小說里史前縣長假上訪真回家的梗已經(jīng)把某些現(xiàn)實諷刺得淋漓盡致。法制的現(xiàn)代化是我們必須走向的未來,但誠如蘇力先生所說:“一個民族的生活創(chuàng)造它的法制,而法學家創(chuàng)造的僅僅是關(guān)于法制的理論?!边^去的并不都只是記憶,因為歷史的血液會永遠流淌在一個民族的軀體里,那么,如何讓自己的軀體不斷煥發(fā)生機,不僅取決于我們對新事物的吸納,還在于我們對記憶的梳理、判斷和揚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