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墨

阿沓個子瘦小，臉色蠟黃，腦袋瓜耷拉著，讓人聯(lián)想到干旱了的莊稼?；诖迦肆晳T和他開這樣的玩笑：阿沓，天天耷拉著腦袋，是不是尋找地上的硬幣？阿沓仍然腦袋耷拉著，從不作答。

阿沓耷拉著腦袋有損形象，但并非全是害處，譬如開“批斗會”，阿沓訓練有素，天生一副站臺挨批的模樣；不像其他人，鼻涕掛得三尺長，阿沓是最干凈的一個。不過阿沓也有倒霉的時候，有一回公社又召開“運動大會”，有一個干部揪起他的頭發(fā)亮相示眾。阿沓“哎喲”慘叫一聲，腦袋沒有拔起，阿沓整個身子卻被拎了起來。阿沓的猴樣惹得臺下的“革命群眾”哄笑，破壞了“運動大會”的嚴肅氣氛。此后再也沒有人拔他的腦袋，如此，壞事又演變成了好事。

人們發(fā)現(xiàn)阿沓的腦袋更耷拉了。

阿匝是箕口村唯一和阿沓說正經(jīng)話的人，阿匝和阿沓同歲不同命。阿匝趁生產(chǎn)隊閑下，家里壘個豬欄、撿個瓦漏、挖個草紫池、拍個石灰地什么的，必叫上阿沓打幫手。晚餐兩人就坐下喝自制的糯米酒，菜好點，炒碟黃豆，吃起來噴噴香；菜差點，每人抓一個鹵水蘿卜，咬起來脆脆響。阿匝可不是親近阿沓，只是讓阿沓做個下手，主人家又不付工錢，供碗粗飯、敬口薄酒是最常理的事；再說，阿匝三代貧農(nóng)，蒼蠅都找不到可叮的縫。阿沓知道阿匝一直耍著聰明幫襯他，阿沓撐不起脖子，說話累，只是耷拉腦袋喝酒，眼淚簌簌流進碗里。

日子就這樣過下去。

這天，阿沓的大爺爺突然從臺灣回歸故里。大爺爺來了又走了，留下一臺電視機，給唯一的親人阿沓。這是一臺12寸的黑白電視機，箕口村唯一的一臺電視機。

阿沓單身，只有一間老屋。每個夜里，電視演播香港武打片《霍元甲》，墻壁都被擠得“咯吱咯吱”響，連床里、飯桌甚至灶臺面都擠挨著屁股。鑼公繞著電視機匣子一圈圈轉(zhuǎn)，一遍遍瞅，正兒八經(jīng)問道：“這么多人是咋進去的？”答：“咋知道呢？”竹婆擋住阿沓打開電視的手說：“等我孫子來了再讓霍元甲出來吧！”答：“我們早來了，等不起！”大山嘖嘖說：“比電影還霸道，不用換片！”答：“這家伙個頭小，真神奇！”散場了，滿地的葵花籽、煙頭、痰，還有打碎的碗碟杯盞，甚至床板上還有誰掉下的銅錢大的腳掌皮……阿沓總是樂呵呵地打掃收拾。

大山和阿沓說起，他好幾回看見阿匝站在阿沓的屋后，眼睛貼著墻洞往屋里瞅電視。阿沓這才記起阿匝，急奔阿匝家：“好兄弟，你咋不來我家看電視？你坐頭一把交椅！”阿匝驚奇道：“你，腦袋咋不耷拉了？”阿沓旋了好幾圈脖頸，平生第一回確定自己的腦袋端正了。阿沓終邀不來好兄弟來家看電視，因為阿匝總是說：“我一瞅電視，眼睛就生疼?！?/p>

箕口村人每每遇上阿沓就套近乎：“阿沓，你腦袋不耷拉了？吃過夜飯沒有？”

“阿沓，你腦袋不耷拉了？這幾根絲瓜給你?！?/p>

“阿沓，你腦袋不耷拉了？你臉色好紅暈，說不定喜事要臨門哩！”

喜事說來就來，鄰居村的一個寡婦看上了阿沓。雖然這寡婦搭上一個黃毛小丫，還絕了育，但寡婦面容姣好，脾性也溫和；有個女人就有個家，有了小丫就有了女兒。阿沓這些天嘴里不離戲文：“三年四年過，勤勤儉儉做一份（里格）好人家！”這是婺劇《僧尼會》里的唱詞。

仿佛一夜之間，箕口村屋頂上滿是蜻蜓般的電視天線。阿匝家的電視機有18寸，還是彩色的。阿沓家的電視機還是那臺電視機，是箕口村最差的，影像亂晃，時不時要用巴掌拍幾下才能正常播放。阿沓一個人呆坐電視機前，也不開電視，耷拉著腦袋……阿匝進來，說：“你家電視機就像一頭耕田的老牛，不挨幾鞭子，不會走了。到我家看彩色的！”

阿沓就跟隨阿匝屁股后面到阿匝家里，一邊喝酒一邊看電視，酒菜不錯，是紅燒肉。這回，阿沓沒有往碗里灑眼淚。

這日，耷拉著腦袋的阿沓從山上回來，看見家門前這般情景：老婆的前腳跨出門檻外，后腳踏在門檻里；一只蛇皮袋鼓鼓的，橫在門檻上；小丫死抱住媽媽的后腿，小臉蛋上眼淚混合著鼻涕，戚戚哀求：“媽媽，別走！”

3號

“首長”什么時候來別墅寵幸3號，3號也不知道。3號嗲嗲地問過“首長”：“為啥叫我3號？是小三，還是我排號第三？”首長只詭譎地笑笑?！澳形?號，那我叫您首長！”3號不但嫵媚，而且聰明?！梆B(yǎng)你，值！”“首長”一亢奮，橫抱起3號甩到床上。

3號是冰火兩重天，首長臨幸時，被折騰得死去活來；首長一離去，自己又成了一具活死尸。

3號不再寂寞，3號撿回了一條流浪狗。在3號的魔術(shù)手之下，眼前的狗狗令新主人刮目相看：嬌小玲瓏、金絲絨的毛、一對小眼睛脈脈含情?！拔医写竽?，你就叫小妮吧?！毙∧蓊^一拱就吻了下大妮。小妮很黏大妮，還鉆大妮的被窩，大妮摟著小妮說：“咱姐妹倆一起睡覺覺啰！”

“首長”突然回來，3號開了門就黏在“首長”的身上?！笆组L”一進門就聳起鼻子，“不對！不對！”一邊走一邊嗅，“這氣味不對！”“首長”的臉兀地拉成搓衣板，“你偷漢子了嗎？”“哪敢？首長玩笑開大了?！迸镜匾粋€耳光甩過來：“竟敢給老子戴綠帽子！”“首長”的頭顱漲成一顆大地雷。3號舔著嘴角的血絲：“喔，是小妮。”

首長找到小妮，一把抓住她的后腿，拎起，狠狠一摜?？蓱z的小妮直條條仰躺在地上，四肢痙攣，一雙眼睛注視著大妮，淌著淚。

“你？！”3號審視著首長，眼神卻空洞。

“抱走！埋了！”首長又吩咐道，“回來給我洗干凈了！”也不知指“兇殺現(xiàn)場”還是指3號的身子。

3號一聲不吭地抱著小妮，出門時突感有些發(fā)冷，一只手褪下貂皮大衣，緊裹住小妮，一直往前方走去……

3號沒再回別墅。

犧牲

猴山?jīng)]有猴，只有一尊侯公塑像。香火繚繞，祭品豐盛。侯二知識淵博，說：“古時，用來祭祀的牲畜叫‘犧牲?！?/p>

山下一條河，謂猴山河；河上一架橋，謂侯公橋。河畔的村謂猴山村。

侯公橋是猴山村連接外界的“咽喉”，更是侯二的一座豐碑。沒有侯二就沒有猴山村如今的游人如織，就沒有猴山村村民如今的喜上眉梢。有幾戶村民在家里竟然不敬財神，敬侯二。侯二說：“我還沒成仙哩，不能敬。”

建造侯公橋時，侯二千叮嚀萬囑咐老板把好每一道質(zhì)量關(guān)，可在侯二的夢里，氣勢恢宏的侯公橋坍塌了無數(shù)回，讓侯二每每驚出一身冷汗。自己手里建造的橋不能毀在自己的手里，侯二抽閑就到侯公橋轉(zhuǎn)轉(zhuǎn)，由于幾年前造橋老板遭車禍身亡，只能不定期地請來別的專家、工程隊給侯公橋做安檢和修繕。

轟隆一聲巨響，正在家里吃飯的侯二手一抖，碗碎裂在地上?！袄洗彘L，橋……”有人驚慌來報告。侯二并不老，才四十余歲，因為侯二是原村長，村民依然這樣敬他。青天白日，侯公橋猝然坍塌。侯二的腦袋里蹦出四個字：天不容我！

侯二率村民急赴侯公橋。侯二躍入河中救人，連續(xù)救上了兩個游人，侯二曾是全鎮(zhèn)游泳比賽的冠軍。“我的家，我的正在讀高三的兒子，我的……”侯二的腦海里突然浮現(xiàn)侯公塑像前用來祭祀的牲畜，“我已無法上岸，只能當作‘犧牲，用來祭奠侯公橋。”侯二又潛入水中……

半個月之后，村民聯(lián)名簽字，向上級為侯二申報“烈士”榮譽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