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迪

年根底兒，作為東家，海爺宴請各路賬房掌柜。

日上三竿。院子里，墻根檐下，樹底池邊，或坐或站或倚或蹲，滿眼長辮子瓜皮帽。臘月，風(fēng)賽刀子，屋里溫暖如春，人卻不多，好些人愣是杵到外頭嗑著瓜子說話。海爺本以為掌柜們拘束，讓管家招呼他們進屋烤烤手，大伙兒笑呵呵地點頭應(yīng)和著，腳尖磕著地，卻不大挪動。

一陣車馬經(jīng)過，聲如悶雷。滿院的腦袋一齊往門外勾，風(fēng)吹麥浪似的。海爺聽到外頭有人亮著嗓子說話，聽聲音像是李大掌柜的。轉(zhuǎn)臉，再看院子里的人，如同一團煙霧，呼口氣兒就不見了。

海爺恍然，此前，李大掌柜還沒到，掌柜賬房們之所以不扎進屋，是想在外頭迎候李大掌柜的，縮在屋里頭，怕礙了李大掌柜的眼。

頓時，海爺?shù)男模缤诹吮?，涼?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8/14/xxyk201708xxyk20170808-1-l.jpg" style="">

這幾年，海爺老了，腦子記不住東西，時常，想好的事兒，說了一半，剩那半截兒，愣是摳不出來了！胳膊腿兒，也跟灌了鉛似的，足不出戶，圍著院兒遛幾圈就覺得腰酸背疼。人老，心氣兒就癟，膩歪了生意場上的事兒，愛把挑子撂給底下的人。起初，李大掌柜還常跑來，跟海爺討個主意，海爺讓他拿了幾回主意之后，得咧，整個人幾乎見不到影兒了！只在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捏著厚厚的賬本，告訴海爺，鋪子又多了幾個，銀子又多了多少，哪些人得走，哪些人要留……海爺看著賬本里的收成，臉上是笑著的，心里卻壓了塊石頭。生意大了，錢多了，自己培養(yǎng)的大掌柜也能耐了，海爺卻不踏實了。說不清哪兒不踏實，反正就是不踏實！

李大掌柜被一群人裹進了屋，李大掌柜一路抱拳，大拇指高高豎起，露出一環(huán)綠瑩瑩的翡翠玉扳指，口中不住地喊“托福”。瞧李大掌柜的裝扮，那叫一亮堂！一身嶄新的真絲綢緞袍褂，外罩褐色貂皮馬甲，皮面鑲飾十余處白毛團，領(lǐng)口以石青緞鑲邊，其上暗織“卍”字，綴鎏金圓銅扣。步履矯健，體態(tài)輕盈，眼若銅鈴，神采飛揚。進了屋，李大掌柜摘下帽子，身后立刻有人上來接了。李大掌柜給海爺作了個揖，說一早去碼頭，看了幾家貨，不得已，來遲了。海爺看李大掌柜，鞋不沾灰，衣不帶褶，頭發(fā)緊致，前額油亮，顯然剛刮的頭、剛打的鞭子，必定是有意磨蹭到這個點兒上才來的。

海爺一笑，手一伸，說：“大掌柜辛苦，坐，看茶?！?/p>

寒暄了幾句，海爺往四周瞟了瞟，大伙兒一直繃著笑，那眼神，跟藥膏似的，大都緊貼在李大掌柜的臉上。

海爺呷了一口茶，將蓋碗放在了桌上，嘆道：“好久沒去碼頭那邊轉(zhuǎn)轉(zhuǎn)了?！?/p>

李大掌柜笑道：“等哪天，東家有心情，我給您領(lǐng)個路?！?/p>

海爺說：“我看今天天氣不錯?！?/p>

李大掌柜會意，立刻起身道：“我去備車。”

海爺說：“坐我的吧，讓吳管家趕車?！?/p>

海爺給吳管家遞了個眼神，吳管家走了過去，趁人不備，海爺和他小聲耳語了幾句……

去碼頭，一路上，車走得像在拉犁，平時少言寡語的海爺像是對什么都很感興趣，東一句西一句地問，還把車簾抄開，遠一下近一下地看。遇上個新鮮的景兒，海爺還要下車去探個究竟。李大掌柜心里急得跟火烤了似的，畢竟，各路掌柜的都在海爺府上眼巴巴地等著呢。所以，他時不時旁敲側(cè)擊地提醒海爺，得早些回去。海爺呢，起初并沒搭腔，后來，不經(jīng)意地看了一下懷表，說：“壞了！誤了事兒了！”這才如夢初醒地吆喝吳管家：“趕緊回去！”

吳管家鞭子一甩，馬車好像被扔出去似的，飛一般地跑。李大掌柜在車里顛得腸子都打了結(jié)，聽得見自個兒的骨頭哧咔作響。幾陣顛簸，李大掌柜一早吃的東西全都頂在了嗓子眼兒。天冷，車帷蒙得很厚，密不透風(fēng)，李大掌柜續(xù)不上個氣兒。海爺呢，倒是氣定神閑的，揪著剛才李大掌柜的話，不是問這，就是問那。李大掌柜擔(dān)心海爺話里有話，所以，把他吐出來的每個字都掰開了尋思。這么一來，李大掌柜的頭更疼、更暈了……

“咋了，不舒服？”海爺問。

“頭暈，想吐?！崩畲笳乒駭Q著眉頭說。

海爺把車喊停了。李大掌柜腳還沒落穩(wěn)，“哇”的一聲，一早上吃的煎餅馃子連同昨晚剩的薺菜餛飩面一股腦兒全倒出來了。

海爺一邊給他遞著手巾，一邊嘆道：“怪我剛才磨蹭。這么著吧，還有幾百步就到了，我先去招呼他們，你先穩(wěn)一穩(wěn)，然后自個兒走回去，也甭坐車了，不然暈得更厲害?！?/p>

李大掌柜也沒多想，便應(yīng)了。

可這事兒，在外人看來，就沒那么簡單嘍！那些站在海爺府門前，翹首等待海爺和李大掌柜的掌柜、賬房們，看到海爺獨自一人從車子里下車，臉陰沉得像有一場大雨要當(dāng)頭潑下來，只字不提李大掌柜的，而離車百步遠的地方，李大掌柜形單影只、踉踉蹌蹌地往這邊挪，那樣子，像是被海爺中途趕下車，跟著車子一路跑來似的。

咋了這是？

海爺沒說，誰也不敢問，李大掌柜說的，大伙兒也不大信。

倒是中午喝酒的時候，大伙兒扎了堆兒地敬海爺酒，腦袋都要擠破了。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