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統(tǒng)治的藝術:從瑪瑙山看清代山城防御
李飛
貴州省博物館研究員、副館長,海龍屯考古工作站站長。長期致力于中國西南考古,研究成果曾多次獲貴州社科成果獎,2 0 1 6年5月獲中國考古學“金爵獎”。
清代在貴州大量涌現(xiàn)的山地營壘,它們是分散的、各自獨立的,又合而成為一個整體,是將山地防御的理念、城堡修建的成功經(jīng)驗與貴州山地生態(tài)密切結合的建筑奇觀。
唐代以來的今日貴州版圖上,曾掀起過三次較大規(guī)模山城營建的高潮:一次是13世紀中葉前后宋蒙戰(zhàn)爭過程中修建的抗蒙山城;一次是明代修建的土司山城,尤以明萬歷時期播州土司與明廷矛盾激化之后所建山城為多;一次是清咸同年間貴州各民族大起義時修建的寨堡。
這些山城都與特定的背景相關,出現(xiàn)在戰(zhàn)事頻仍、社會動蕩的歷史時期。前兩次所營建的山城多分布在古播州境內,且隨海龍屯、養(yǎng)馬城等山城考古發(fā)掘工作的展開,對其已有一定認識。清代咸同年間營建的山城則幾乎遍及貴州全境,但以往對這一時期的山城沒有開展過系統(tǒng)的調查、勘測工作,遑論其他。
遵義鳳岡境內的瑪瑙山遺址,是清咸同時期山城的代表,對該遺址的討論,有助于深化貴州清代山城的認識。遺址位于鳳岡縣綏陽鎮(zhèn)東北隅,北距縣城約20公里的山巒之上,海拔在835—877米之間。1999年公布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
2017年初,我們對該遺址行進了系統(tǒng)的測繪和初步的試掘。營壘所見的射擊孔(槍眼)、炮臺、碉樓等設施,并不見于海龍屯明代城垣上,而在遵義境內咸同年間所建的營盤中卻較為常見。文獻記載亦表明,平播時播軍雖有火器的使用,但并不普遍,加之山勢險峻,重型武器不易運抵,城址上因此未有專門的設施?;鹋诘仍O施在貴州的普遍使用應是清代之事。因此,如果瑪瑙營盤上的相關遺跡確系炮臺,則其年代不太可能早至明代。調查中在地表采集的青花瓷、錢幣等遺物,其年代均屬清代中期。光緒《湄潭縣志》載有瑪瑙營盤,“金磐山營,一名瑪瑙山,城北百三十余里,平地突起,山塢怪石嵯峨,塢底一洞幽深曲折。武生錢青云鳩工鑿石,就勢建垣,因營此?!?/p>
瑪瑙山遺址是清咸同起義背景下,地方自衛(wèi)武力修建的用以自保與保民的防御工事。文獻記載,這類遺存在遵義境內多達300余處,在貴州全境則有近千處之多,是全國這一時期大量涌現(xiàn)的寨堡的典型個案,可由此探討清代社會與地方自衛(wèi)武力。西南山地的這類遺存,還提供了探討山地居民與平地文明關系的一個視角。貴州考古發(fā)現(xiàn)最早的山城是安順寧谷衙門坡遺址,此后較長的歷史時段里,未有山城的發(fā)現(xiàn),直至宋蒙戰(zhàn)爭時期才又集中出現(xiàn)。后面幾次山城的營建,彼此間可能存在理念和技術的傳承,以及周邊地區(qū)城池營建的一般經(jīng)驗的借鑒,畢竟倡建山城的團紳、保正等,多有一定社會地位,乃地方精英。而將城池筑于山巔“據(jù)險立砦”,是基于現(xiàn)實需要,又結合了自然環(huán)境,是山地居民本能的選擇。
清代在貴州大量涌現(xiàn)的山地營壘,它們是分散的、各自獨立的,又合而成為一個整體,是將山地防御的理念、城堡修建的成功經(jīng)驗與貴州山地生態(tài)密切結合的建筑奇觀。如此眾多的山地營盤,其分布范圍之廣、影響之大,展示了在特殊情況下山地居民的求生本能與智慧。在斯科特看來,19世紀中葉中國西南規(guī)??涨暗钠鹆x高潮,導致數(shù)百萬人向更高的山地尋求庇護所,展示了一種“逃避統(tǒng)治的藝術”。值得注意的是,貴州境內明清時期行使國家意志的府、州、縣的城池基本修筑在依山傍水的平疇之上,山巔的寨堡多是地方土司或鄉(xiāng)民所為,代表著土著的勢力,這種格局反映出地方勢力與外來力量間并不和諧的關系。
文明具有立體性,海洋有海洋的文明,草原有草原的文明,平原有平原的文明,山地有山地的文明。從海龍屯到瑪瑙山,從宋明山城到清代營壘,從強勢土司到開明鄉(xiāng)紳,黔中山地書寫著一種“不被統(tǒng)治的藝術”。
(責任編輯 / 李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