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沅
所有生命一定都是這樣
在這個星球上
無論身在何處
都在綻放自我
大地之褥孕育并推出一切
大概是想了解愛的真正含義
你也是宇宙之花
綻放吧綻放
絢麗綻放
(一)
凜冽的海風鋪在海灘上,與一望無際生冷的冬日陽光一起。我抱著藍色塑料杯子,在清冷的海灘上,赤著腳跑向大海。塑料杯中裝著爸爸給我的小蝦。我的小蝦,它橫在杯里,一動也不動。
它死了么?我不死心,飛奔到海邊。
海水嘩嘩地響,我小心翼翼地將小蝦從杯中捧起,然后用空杯舀起海水,將小蝦重新放入杯中時,它似乎直了下身子,我的心怦怦跳著,歡喜不已。但隨后,它就又橫起來了,毫無生氣地浮在杯中。
我的心沉下去了??粗永锏奈r,我哭了。
我在海灘上,挖了個小坑。很深的小坑,將塑料杯子連同小蝦一起埋了進去。然后,將沙坑填滿。在做這些事時,我一直哭著。不祥的預感讓我害怕。
也許,我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今天,老屋里來來去去許多人,媽媽用沙啞的聲音說:“你出去吧……出去玩……”媽媽是不想讓我知道這間房子就要被賣掉了吧……
海灘上只有日光、風和哭泣著的我。
我的心忽然空了,裝滿了涼涼的海風。我離開海灘,哭泣著,慢慢往通往海岸的石階走。
“怎么啦,小孩?” 我聽見有人問,嗓音有些沙啞,很特別。一個魁梧的人影高高立在海岸的石階頂上。我看不清他的面容,陽光刺目,我無法抬眼。
我慢慢走上臺階。
“別哭,小孩?!?走過他的身邊時,他又說了句。
這回我看清他了,一位留著絡腮胡子、目光剛毅的中年男子。他在陽光之中,與耀眼的陽光如此契合,高貴威嚴。
可他的語氣是那么謙和溫柔,真的很溫柔,令冬日凜冽的海風,也溫柔起來了。
(二)
那只小蝦,連同那只淺藍色的塑料杯,都是爸爸給我的,我從沒為小蝦換過其他容器。我執(zhí)著地、下意識地想保留著彼時彼刻的一切痕跡。而那只蝦的生死,似乎也被賦予了其他含義。我費心盡力地每天大中午從家里跑到海邊,為蝦換上新鮮的海水。
我希望它活著?;钪?,保持著一種我所期盼的狀態(tài)。我期盼著彼時時光停滯,永遠停留在爸爸將蝦遞給我的那刻——
“小申,你的蝦,給你?!北藭r,我們還住在十字巷老屋。
那時的我,多么想擁有一只活物,一只我可以保護的活物,無論什么都好,即使是一只蝦。我曾試圖說服媽媽手下留情,從菜籃子里留下只小蝦或者小魚給我,但從未得逞。
但這天晚飯前,爸爸真的給了我只蝦,用藍色塑料杯裝著,皮殼青青,還活著。全世界的陽光仿佛一下子照亮了我的心。在塑料杯里游著的小蝦那么神氣,仿佛能在杯子里一直游著,游到天荒地老。
多么希望歡樂時光,就此定格。
可父親吃完晚飯后,接了個電話,忽然臉色就變了,穿上黑色外套,匆匆離家。幾天后,一堆人到家里來,吵吵嚷嚷。又過了一周,媽媽帶著我到一幢破舊的公寓樓里住下,樓道黑黑的,屋子里也黑黑的。
我的生活就這么突然地被翻頁,滿心疑惑的我惶恐地走入一片黑暗的未知之境。離開家時,我?guī)е职纸o我的那只蝦。
我看著小蝦慢慢地變得虛弱。我不知道該怎么救活它。我曾希望新鮮的海水能帶給它生氣與活力。于是,每天我大老遠地跑到海邊去,為它換海水。徒勞,卻執(zhí)迷不悟。
我希望它一直活著。它與忽然遠離我的安寧往昔,必有些聯(lián)系吧。我滿懷希望,卻滿心惶恐。在面對這個我所看不清的世界時,我只能用孩子的邏輯自圓其說。相信活著的蝦預示著父親會平安回來,我們會重新回到從前往昔,猶如相信這世界真的有圣誕老人一般,明知不那么對勁,卻又期盼是真實的。
世界在七歲的我心里,其實也像個隔簾望月的大童話,我還沒完全從童話中醒來。
(三)
他們說,爸爸破產(chǎn)了,虧空了一筆錢,欠了一堆錢,爸爸去外地想辦法籌錢了。
他們找到了我和媽媽住的小黑屋子,臉黑黑的。我們的小黑屋里,什么值錢的東西都沒有。他們對著我大吼。我肯定嚇壞了,因為他們的聲音太響了,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我緊緊抱著裝著蝦的塑料杯子,看著他們一張一合的嘴,露出牙齦與不平整的牙,看著他們最后摔門離開。
才幾天,媽媽的臉就枯萎了,眼窩凹進去,臉頰耷拉著,枯干得像老太太。而在之前,她面色紅潤,像清晨綻放的花兒。
媽媽哭了,她以為我不知道,可我知道她哭了。她背著我,可仍然藏不住,她的肩膀在哭,她全身都在哭。
“媽媽,我們不回家了么?”我問媽媽。
“沒有家了。房子要賣了。以后我們住這里?!?/p>
“哦?!蔽业拖骂^。
藍色塑料杯里的蝦一天天笨了。我由一天換一次水,到一天幾次跑海邊??伤€是笨了,漸漸地傾斜身子,最后,在水中橫著浮起。
黑屋子里,我沒能留住爸爸給我的小蝦。
媽媽把十字巷老屋賣了。她最后一次帶我回老屋。媽媽不說為啥賣房子,但我心里明白。爸爸的生意虧空,再無處借錢籌錢,只有賣房子了。
我不希望有人買我的老屋,卻又希望有人買,多么矛盾的心理。我懷疑自己的心,就在這糾結無解的矛盾中,早早揉皺。
就在十字巷的老屋中,我再次見到他。
“胡子伯伯……”
他居然就是房子的買主。我們在瞬間便認出對方了。
我只對他點了點頭。我很難過,沒法露出禮貌的微笑來。我的滿顆心,只裝著即將失去的老屋。媽媽在乞求他,把屋里的老鋼琴一起買走。
“這鋼琴也買了吧。很便宜的,兩千元就可以了?!?
涼涼的海風似乎又從心底的大空洞里鉆出來了,吹冷了我的手。我慢慢朝鋼琴走去,坐在琴凳上,看著他??粗粗揖涂床磺逅?。他浮在淚光之后,一個虛影。
這是我的老鋼琴。從我出生起,它就在那個位置擺著。我從未想過,它會離開我,而且是以這樣的方式離開。
還有這老屋,屋里的一切……過往的所有,都將離開我了么?
我抹了抹眼睛,又看清他了。我看見他回頭看了看我,威嚴的面龐黯淡下來,我看見自己的影子映在他的眼瞳中,讓他的眼睛,也滿溢著和我一樣的憂傷。
媽媽一把拉開我,看也不看我一眼,面色蒼白地繼續(xù)懇求他:你買吧買吧,真的便宜。你就算幫幫我,買了它吧。我們住的地方,沒地方放的。
他說話了,沙啞的嗓音,依舊那么溫柔。他說:“小孩子舍不得呢……”
“不不不,怎么會呢,不會舍不得的,不會。”媽媽一眼都不看我。她只看著他,房子的新主人。
我低下頭。
“好吧,我要了。四千元買了。這琴不錯的。不能讓你們吃虧。”
他的嗓音似乎能催眠,我看著他,很難過,想哭,卻哭不出來,似乎眼淚也會怕冷,全鉆進心底的大空洞里去了。我縮了縮脖子,他走過來,撫摸我的頭。
我打了個冷戰(zhàn)。
他居然抱了抱我,在我耳邊輕聲說:“孩子,你有空就回來彈琴吧,我想聽呢。”
我茫然地點點頭。他松開我,對著我笑著。我看著他,他離我很近,卻仿佛又離我很遠。
他的緊緊握住我的手,松開了,接著,我面前多了一杯茶。
“這茶很香……”我的眼淚掉了下來。
“他姓鄭。”媽媽告訴我。我記住了,但我心里還是叫他胡子伯伯。
(四)
爸爸終于回來了。失去老屋,我終于等回了爸爸。
我們仨蝸居在破舊黑暗的公寓樓里,從一處出租房換到另一處。媽媽很辛苦,她要做幾份工。每天清晨,她就出門賣早點去,賣完早點,再趕到商場上班。下了班,有時她還到另一處公寓樓做清潔工。媽媽的臉枯萎后,就再沒水靈起來。但我再沒見她哭過。
爸爸的身上,不知道什么地方泄了氣,生氣從他的臉上、他的身上撲啦啦漏走。媽媽只是臉蔫了,他是整個人都蔫了。
他的模樣依舊是舊時模樣,卻完全沒有舊時的精神了。他偶爾出去找點活干,接的都是短工。曾經(jīng)頤指氣使的他,完全無法蹲下身去做小工的活。他抽煙,一根接著一根,他喝酒,一杯接著一杯。剛開始,他還挺起胸膛,仰著被酒精熏紅的臉對媽媽和我說,他很快就能賺回錢來,帶我們離開黑乎乎的出租房,回到十字巷去??珊髞?,他的酒越喝越多,嗓門越來越大,可媽媽和我卻越聽越灰心。
媽媽成天忙著,沒有時間管我,而爸爸成天閑著,卻沒有心情管我。在黑黑的出租屋里,我覺得自己越來越黯淡,仿佛也將黯淡成黑屋子里的塵埃了。
我非常想念十字巷老屋,想念我的老鋼琴。
我想回去,我想念門上我踮起腳貼上的貼圖紙,想念那地板的某個角落,我用彩色筆畫的小人,想念鋼琴腳上我偷偷刻上的標記。是的,我留下的印記,仿佛長著藤蔓,勾住了我的心肝。我真的以為會永遠和它們在一起。將變成黑屋子里黑乎乎的塵埃的我,本能地想念曾經(jīng)的光亮與溫暖。
回十字巷老屋,似乎是必然發(fā)生的事。開門時,胡子伯伯見我站在門外,他并不吃驚,仿佛早就等著我去。
“伯伯,我……能回來練琴么?”其實,練琴只是借口,我就是想回來。
“是你啊,歡迎歡迎,以后想來,就來吧?!?/p>
家里變了模樣,陽臺上,擺滿了花草,屋內(nèi)的瓶瓶罐罐內(nèi),也栽滿綠色植物。我沒想到,離開后,屋子住進了新主人,便輪到他們給房子留下標記了。我有點沮喪。
但這沮喪很快就消散了。
我坐到琴椅上,開始彈琴。胡子伯伯站到琴邊,聽我彈琴。他真的很用心聽我彈呢,彈到熟悉的樂章時,他甚至用沙啞的嗓音唱起來。
“多好啊……”他沙啞地說。
我的臉一熱。我真沒覺得自己彈得好,但胡子伯伯由衷的夸獎,讓我覺得自己一下子變得如此可愛。
他的太太為我端來了親手做的蜂蜜蛋糕。胡子伯伯請我歇會兒,一起喝茶。他取出一只茶盞匣,讓我挑一只茶盞。我挑了一只淺圓口的,天青色盞。伯伯用的是黑瓷盞,而太太拿的是一只拙樸的土陶小盞。茶香綿柔可愛,和他們的微笑一般。
“這茶里有玫瑰香呢,上次你說這茶很香,不知道你吃出來沒,我往壺里加了幾枚玫瑰花苞。喏,這玫瑰是我們自己種的……”胡子伯伯示意陽臺上的玫瑰。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我并不在意玫瑰香。但是,“玫瑰”兩字從他的口中吐出,真仿佛讓茶里忽然有了特殊的味道。何止是茶,他的容顏、他周圍的一切,都仿佛沾染了玫瑰的味道。
有什么悄然暖了我的心。黑屋子仿佛從時光中漏失了般?;秀遍g,我覺得自己從未失去老屋,失去往昔的安寧。從前的我,從前的爸爸、媽媽在下一刻就將在這茶香繚繞的老屋里出現(xiàn)……
“多好啊……”胡子伯伯沙啞的嗓音,一次次響起。而我亦沉醉在自己的白日夢中,心滿意足。
(五)
我時常逃課,回十字巷老屋去。我騙胡子伯伯,學校允許我回家自習。我的功課一塌糊涂,一落千丈。
學校老師到出租屋里家訪,他們和爸爸媽媽一起搖頭嘆氣。出租屋里的黑暗更濃重了,沉沉凝成冰,凍結在我心上。
當我被黑屋子里沉悶的空氣壓得喘不過氣時,當我感覺自己又將變成塵埃時,我就迫切地想回去。回到那有著我的老鋼琴,有著茶香的老屋去。胡子伯伯和太太從來不多問我在出租屋里的生活。他們總對我笑著,為我倒上一杯杯熱茶。他們讓我看家里的相冊,我看見相冊里有一位英俊的帥小伙子。那是他們留學美國的兒子。
我對胡子伯伯說,我的功課也好極了,以后我也要當留學生,當科學家。我笑嘻嘻地說,仿佛事情就是這樣的。
直到有一天,我又一次逃課去找胡子伯伯。媽媽追蹤到了十字巷老屋。當看見媽媽進門的一剎那,我那華麗麗的白日夢噗唰唰破碎了。“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尖聲叫嚷著,像個瘋子。
胡子伯伯與我媽媽耳語良久,然后請她先回去。太太端來了一壺茶。
“加朵玫瑰,這樣才好。”他仿佛已經(jīng)完全忘掉我方才的歇斯底里,平靜地說,微笑著,唇角微微上揚,俯身從玫瑰瓶里倒出一枚風干的玫瑰花苞,放入茶壺,指尖微微戰(zhàn)栗。
玻璃茶壺中,玫瑰花苞緩緩舒展花瓣,靜靜綻放如水中的精靈。
胡子伯伯告訴我他自己的經(jīng)歷。告訴我他從小與父母失散,被寄養(yǎng)在別人家的日子。
“日子過得很難,很難。沒有人疼我。我少年時是一個壞孩子,很壞的孩子。學校要開除我,可我的老師,曾一直被我捉弄的老師卻為我求情。他乞求學校再給我一次機會。他說,如果學校開除我,我就只能走歪路了。他對我說,每個人,都是宇宙里的花。每朵花,都有綻放的可能。他相信我會成為好孩子。他相信我!我答應他,我要做個好人,我要讓自己成為一個讓人尊敬的人……”他看著我,緩緩地說,“我永遠記得他。以后,當我有能力幫助別人時,我一定伸出手。我知道,每個人,在一生中,都會遇到一些很難挨過的日子。我知道那種無助、走投無路的感覺。但是,不要怕,不要放棄,不要放棄努力,不要?!?/p>
他沙啞的嗓音,惹出了我的眼淚。我不想哭,但我還是哭了,哭得稀里嘩啦。
“宇宙里的花,宇宙里的花。”我的心中,溫柔地縈繞著他的這句話。
壺中的玫瑰已完全舒展開了,有著夢幻般的美麗。我的心底深處,有什么正溫柔地伸出觸須,伸展、生長。
“別哭,小孩。”
他對我說。笑著,用我的圓口青瓷,盛了杯茶。
“小孩,好好讀書,好么,答應我?!?/p>
我狠狠點著頭。
“以后別來了?”
我哭得更兇了。
他抱了抱我。我哭得哽住了:“胡子伯伯,我很害怕,我一直很……很害怕……我不想離開這里,我沒有家了……我的小蝦死了……我的鋼琴也沒了……”
“噓……”胡子伯伯緊緊抱住我
他為我抹去眼淚,看著我:“這些東西,都不重要。不重要。不要怕,答應我,不要放棄努力。不要。”
我抽泣著,點了點頭,愣愣看著玻璃茶壺里的玫瑰花,在清亮的茶汁中自在輕舞,如夢如詩。玫瑰茶香,溫柔地充盈著我的肺腑,我的心。
“不要再逃課了,好好讀書。答應我?!彼难劾铮心敲凑媲械钠谂?。有誰能拒絕那樣篤定的期待?
我含著淚,又點點頭。
(六)
我忘不了胡子伯伯的眼神。
家里的情況沒有徹底好轉(zhuǎn),爸爸媽媽和我,換了一個又一個出租房。但是,現(xiàn)在他們似乎有了希望。我成了班上最用功的學生。
在黑黑的出租屋里,當我將成績單放在媽媽手中時,我看見媽媽蔫了許久的面容,煥發(fā)出久違的光彩,像流星劃過夜幕般。而爸爸被酒精熏得迷迷糊糊的雙眼,也忽然亮了下。我的努力似乎成了照亮這黑屋子最亮的光。
我追逐著光而去。我知道,那光的源頭,來自胡子伯伯。
我努力學習,拼命用功。我知道,只有更用功,我的努力才能發(fā)出更亮的光,照亮黑屋里的爸爸媽媽。我能感覺到爸爸媽媽的變化。
我答應胡子伯伯,沒有再去老屋。十字巷老屋漸漸地成了一個符號,一個讓我想起來就覺得溫暖的符號。這符號上有一筆重彩——加了玫瑰花苞的紅茶 。我時常想起那彌漫著紅茶幽香的老屋,想起胡子伯伯,想起他沙啞卻溫柔的嗓音。
“不要怕,答應我,不要放棄努力。不要。”這嗓音,暖著黑暗籠罩著的黑屋子。
我上高中時,爸爸重新找了份工作,我們一家終于結束了在出租屋的日子,有了屬于自己的居所。
過著這樣的日子,我會想起胡子伯伯遞給我的那杯有些苦澀的紅茶里,有飽滿鮮活的花苞在那里,悄悄釋放著燦爛的生命。即便它曾經(jīng)是干枯的。
“加朵玫瑰,這樣才好?!焙硬脑捯粲衷诙匣仨?,如夢如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