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人有一句老話說,吃殺饅頭,不能當飯。在那兒,米飯才是飯。在北方,飯的意思就多了,早中晚從灶間炊出來的食物統(tǒng)統(tǒng)是飯,面條包子是飯,煮玉米糊湯是飯,青菜豆渣是飯,自然,米飯也是飯。南米北面,各自吃飯。
西北老家的飯食,常吃調(diào)和的,蔥蒜油鹽有了,再來一碗辣子就很暢然。當然也不是不要下飯菜,夏秋有青菜,冬春除了腌菜,就是蘿卜洋芋。咸辣為主調(diào),還有一個臭的豆腐乳。咸辣臭,有些重口味。
倘若有講究的下飯菜,自然就得喝酒,做席面出來,按舊時官席置辦,上果盤,上涼盤,四個炒菜盤,四個湯碗,酒先喝上,等到上飯,下酒菜全撤了,上十三碗下飯的,圍著一個大湯碗擺成一朵花樣的,名曰十三花。這席面除了過年,偶爾待客,就是紅白喜事才有,自然好吃,幼時玩伴從別家吃了油嘴回來,看著白發(fā)蒼蒼的祖母問,您啥時死呀?到時我也好吃幾碗蓋肉干飯!
大人小孩兒都曉得弄幾個菜吃米飯講究,可我們那兒不種水稻,都是坡地,白米難得,后來通了公路,有人拉米來,用大豆換,這樣,白米才不稀奇。只是,我們寧愿吃面,大人說沒有肉,就著一碗腌菜吃米飯寡人,好像那些吃米飯的人天天吃肉一樣的。
錢鍾書說吃飯,很像結(jié)婚,名義上最主要的東西,其實往往是附屬品。吃講究的飯事實上只是吃菜,正如討闊佬的小姐,宗旨倒并不在女人。他說的是吃講究的飯,吃一般的飯,并不是吃菜,而菜只是用來下飯,吃白飯,嘴巴不情愿,乖乖兒,得哄著它。
長大之后,常年待在南邊兒,前兩年還是不習慣吃米飯,可南方面條總是不合口味,買面粉自己搟?沒有面板,沒有搟面杖,也只是想想罷了,于是,隨遇而安吃米飯吧,淘點米放在電飯鍋里,想著弄點下飯菜,有一陣子要有肥甘,方肯下飯,年歲漸長,口味卻淡了下來。
《笑林廣記》有個笑話:二子午餐,問父用何物下飯,父曰:“古人望梅止渴,可將壁上掛的臃魚望一望,吃一口,這就是下飯了?!倍右婪ㄐ兄?。忽小者叫云:“阿哥多看了一眼。”父曰:“咸殺了他?!?/p>
咸魚也是我來南邊才嘗到的,咬了一口咸得我打個哆嗦,主人扯成細絲,感覺稍稍好點兒,后來看著一句俗語食得咸魚抵得渴,啞然。
平時看著書,喜歡看書里人的飲食,《金瓶梅》里應伯爵說吃“吃到牙縫兒里,剔出來都是香的”的鰣魚,讓人一陣好想,后來查了資料,如今已經(jīng)絕跡了,只能空想了。
書里好吃好喝太多,西門慶說:“下飯不要別的,好細巧果碟拿幾碟兒來,我不吃金華酒?!币幻娼汤C春去拿葡萄酒,迎春連忙放桌兒,拿菜兒,燈下揀了一碟鴨子肉、一碟鴿子雛兒、一碟銀絲鲊、一碟掐的銀苗豆芽菜、一碟黃芽韭和的海蜇、一碟燒臟肉釀腸兒、一碟黃炒的銀魚、一碟春不老炒冬筍……西門慶只是吃酒作樂,沒有吃飯。不過,春不老這三個字吸引了我,名字好聽,其實就是就是雪里蕻,有叫雪菜的,辣菜的,還有叫它沖菜。切碎,焯水,切小尖辣蒜粒,炒香,春不老下鍋,滋的一聲,關火,飯遭殃啊。
《紅樓夢》里好吃好喝也多,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一大群人吃飯,賈母著鳳姐弄點茄鲞給她吃,她吃了說:“別哄我,茄子跑出這味兒來,我們也不用種糧食了,只種茄子了?!憋L姐介紹說:“把才摘下來的茄子把皮去了,只要凈肉,切成碎丁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脯子肉并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雞湯煨干,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嚴,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瓜一拌就是?!?/p>
初看到這一節(jié),滿口生津,普通不過的茄子在賈府弄得這么繁華,著實讓人眼羨,也就在心里記下了?!抖Y記》里說:雖有佳肴,弗食,不得其旨也。后來做了一回,料沒有賈府的足,過程類似,問題是,茄子丁散落成泥。
后來,明白“鲞”的意思,鳳姐肯定說快了,忘了說,茄丁要曬干才行。這是個好下飯菜。
口腹之欲,想來雞毛蒜皮,挺俗套的。于是,清心寡欲的吃法,讓人耳目一新,知堂先生寫:日本用茶淘飯,名曰“茶漬”,以腌菜及“擇庵”(即福建的黃土蘿卜,日本澤庵法師始傳此法,蓋從中國傳去)等為佐,很有清淡而甘香的風味。中國人未嘗不這樣吃,惟其原因,非由窮困即為節(jié)省,殆少有故意往清茶淡飯中尋其固有之味者,此所以為可惜也。
冒辟疆說董小宛“姬性淡泊,于肥甘一無嗜好,每飯,以岕茶一小壺溫淘,佐以水菜、香豉數(shù)莖粒,便足一餐”看上去怡然,茶淘飯,賈寶玉也淘過。相比豬油拌醬油澆,這清茶淡飯讓人眼羨。
有一則下飯軼事可以收尾,出自宋代宋范公偁《過庭錄》:“王子野正食,羅列珍品甚盛。水生適至,子野指謂生曰:‘試觀之,何物可下飯乎?生遍視良久,曰:‘此皆未可,唯饑可下飯爾?!别嚳上嘛?,放之四海皆有準。
摘自公眾號“南在南方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