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梵高咖啡館
這兒不是阿爾,這兒不是任何一個
不可能的地方。我在這里偶然遇見你。
你,文森特·梵高先生,在我的眼里,
那晚,你像一枝硬邦邦的,枯褐色的
向日葵莖稈,插在一個造型樸拙,
色粒有些粗糙的古陶瓶里。你的樣子
像你的自畫像一樣,因內(nèi)心過度的克制,
而放大了在昏暗光線中搜索的眼睛。
“我試圖用紅色和綠色為手段,
來表現(xiàn)人類可怕的激情?!边@是傳記對你的描述。
將近午夜時分,仿佛所有的等待
都詭異得如同一只黑森林的貓頭鷹。
深綠色天花板,血紅色墻壁,沉重黃地板,
不規(guī)則家具,昏昏欲睡食客,時間仿佛停滯,
氣氛有些緊張,窗外還傳來
一個夜歸女人幽幽的歌聲,穿過
夜闌人靜的低音區(qū)。我站在窗腳下,
看著你,只是好奇,是什么樣的印象,
使我專注著你的專注?燈火如炸開的土豆
我看見你在那張如冬天的牧場一樣,
寸草不生的詩歌賭盤上,
猛然丟去了一顆詞語的色子,空即是色,
色即是空。寫詩,賭的就是一個結(jié)局,
所有愿望或失望,全押在一個字:
你,來,還是不來?
我其實(shí)只是想走過去,安慰你別固執(zhí)了。
聽到聲音,你把目光從色子上抬起,
我感到有一個詞被你射進(jìn)了我的瞳孔。
“你,來了?來杯咖啡,我們再坐會?”
“我是路過的,看到你一個人在那兒
有些異樣。但我要走了,我還要回去
趕畫我的向日葵。好多天了,老是畫不好
“沒關(guān)系,我教你,用詩去畫你的向日葵?!?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8/22/tgwx201702tgwx20170220-1-l.jpg" style="">
在印度蒙兀兒花園
四月,我來到蒙兀兒花園。
園里最美麗的花仍未開,全體花蕾
把我當(dāng)作一個從中國來印度旅游的游客。
我在軀干龐然的秦納樹前留影,
而秦納樹的背景是被云霧遮擋的喜馬拉雅山。
仿佛有照片為證,如我對神圣總是充滿敬畏。
烏鴉和杜鵑,在細(xì)雨中走來飛去,
一只羽毛濕透的鵪鶉,躲在草叢中,
偶然與我對望了七秒鐘。
望向湖面,水霧蒼茫得發(fā)白。
雨的句子,被慷慨的漁夫撒向幽深的命運(yùn)。
湖里的一截截?cái)鄻颍鼥V在通向虛無的
過去或未來的途中。身旁英俊的導(dǎo)游向我講述
八百年前,蒙古大汗在此地的
風(fēng)流韻事。仿佛只要我相信,
曾經(jīng)旅途的顛簸,都會變成自我的傳奇。
而我好像真的看到了一匹白馬馱著
一粒妃子笑。揚(yáng)起紅塵,鋪滿我的荒原。
在達(dá)爾湖上的船屋
來到這里,住進(jìn)這木船。起初我不會認(rèn)為
我會錯覺以為自己登上了方舟。無論如何渡,
它都只在原地。因此,迎面滔天洪水淹沒的
也只是我手執(zhí)的夢幻地圖的愛琴海。
坐飛機(jī)來的時候,鄰座紅頭巾大胡子印度人
曾告訴我,喀什米爾高原上的湖,
是“人間天堂”。來到這里,我信了。
這個曾被殖民的天堂,英國人留下了不遠(yuǎn)航
的方舟。難怪我一住進(jìn)來,渡的方式
就是思想的追溯,再追溯:在方舟上,
用百年不朽的桃木建造一間適合日常家居
的房子,是誰的主意?午夜夢回,
屋頂?shù)母褡訖M梁結(jié)構(gòu)著視線,它帶給我的安慰是
無論經(jīng)歷多少次傳說中的末日之災(zāi),
我們依舊可以如常安坐家中,
永恒必要的無常。清晨時分,水霧氤氳,
穆斯林的頌歌,伴隨著曙光,推開了窗前
沉重的,錦織的布幔。作為一個中國人,
我有一種仿佛只有讀過《詩經(jīng)》的人才懂的感動:
好像有一種必要的信仰,融合著上帝、真主和釋迦。
黎明時分,突然想起遠(yuǎn)在天邊的我的祖國,
那個住在街對面,被我罵過無數(shù)次“混蛋”的男人。
只是,他跟必要的信仰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從香港坐飛機(jī)來印度的時間是六小時,
而在《西游記》里,孫悟空師徒穿越那條妖怪出沒的
絲綢之路,是一條漫長“取西經(jīng)”之路。
只是,這跟必要的信仰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他的地獄,就是想把我從深淵托上真理的方舟。
我……但愿他是我船上的鄰居,不管是地獄還是天堂。
注:達(dá)爾湖,位于印巴邊界的喀什米爾高原,是喀什米爾最美麗的湖。達(dá)爾湖的湖水,來自喜馬拉雅山融化的雪。達(dá)爾湖上的船屋,有一部分是殖民地時期英國人建造的,樣式典雅,內(nèi)部裝潢具有歐洲風(fēng)情。
湖水軼事
自那次散步回來,我給這條通往小湖的幽僻小路加了一道木欄柵,
掛上一條鐵鏈,上了鎖。
然后,把開鎖的鑰匙扔掉,遠(yuǎn)遠(yuǎn)的。
而小路密叢里的樹木花草,還是依季節(jié)的時序,榮、枯、開、落。
那次以后,我成了一名畫家。我從來不在風(fēng)景里畫畫,我總是隔著
那條小路畫。隔著木欄柵,隔著鐵鏈,隔著鎖。
我也不去碰那鎖,它就像一個圓點(diǎn),能畫出一個圓圈,測量出直徑
距離。算出對稱于半徑的半徑,心情的這一極,與那一端。
某一天,欄柵處突然傳來鎖和鏈窸窣響動的聲音。而路上無人。
這么些年了,那開鎖的鑰匙,隱藏于我心里,在悠悠的湖水中,
那么深……
密 碼
七月初七,有幸運(yùn)的抬頭。
這是暗號,只有你我才懂。當(dāng)然,當(dāng)我們抬頭,或許有同樣的星光,
濃縮了星光的天河,還有急于過橋渡河相會的星辰。但你知道我說的
不是這些。
你我相處于兩座城市,就像兩座孤島漂浮于人海。需要一種心有靈犀,
就像在茫茫人海,我們會在同一時刻仰頭,看到同樣的星光,和星星
的暗語。
這需要同樣的天氣。此時的內(nèi)心已沒有不測風(fēng)云,只有永恒的信念。
記得那年的桃樹下,你站在那里,我只是經(jīng)過,可你怎么就知道了?
“你來了?”“你在這里?”“是你嗎?”“是我!”
我說的大概是別人的故事吧。只是那天的天氣真的很好。我記得是在
雨后,有彩虹。
我看見你,身上有幸運(yùn)的色彩。我數(shù)了一下:跟我身上的一樣多!
今夕何夕!
幸存者
早上,走進(jìn)醫(yī)務(wù)所,護(hù)士姑娘為我登記名字后,問:“有沒有發(fā)燒,
要不要探熱?”
“迷迷糊糊算不算發(fā)燒?”我問自己。
醫(yī)護(hù)室里很安靜,還有先來的兩個人,跟我一起等著叫號看醫(yī)生。
電視上,正播放一宗交通意外的新聞。昨晚,凌晨時分,一輛“飛
天棺材”(16座公共小巴)在一個十字路口闖紅燈,撞向前方路旁
石壆,再沖進(jìn)行人隧道梯口……當(dāng)時車上有九人,兩人被拋出窗外,
當(dāng)場死亡,其余的自行爬出車外,報(bào)警等待救護(hù)人員到來……
我看到的畫面是,那些幸存者們身上都有血跡,神情各異,有傷慟的,
表情呆滯的,還有盡量避開鏡頭的……
我努力回想昨晚零時時分,自己在做什么,在哪里?
我記得我也在一輛“飛天棺材”上,心里暗暗地想:開快些,再快些!
八分之一
這是赤柱海灘“八間房”的其中一間。在一個周日的上午,我在那
兒寫生。
海邊,大榕樹下,有一排面海的八間相連的平房,所以人們把那兒
叫做“八間房”。
這些房子顯然剛翻新過,里面都住著人。那天早上,海風(fēng)很大,但
有一戶人家還是打開了門,一個伯伯和一個婆婆走出門外消閑,一
邊說著天氣為什么會那么冷,等會兒要去市場買什么菜,土豆要怎
樣煮,才好吃……
我選擇了八間房的其中一間,做我的繪畫對象。門,窗緊閉,但門
外和窗下花盆里,有長得很好的花和草,而有些花盆還沒種上植
物……一個深褐色的信箱,安靜地掛在墻邊……門口的小路,靜悄
悄的,有麻雀時而飛上飛下,冬天的風(fēng),把石板路吹得灰白灰白的……
這,就是我看到的“八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