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嵐

每個人都有存在心理問題的可能，老師，也不例外。按照人群中心理異常人數(shù)的比例，只要有1%的老師心理異常，對整個教師隊伍來說，也是很大的數(shù)字。家長如果不能及時發(fā)現(xiàn)，學校如果沒有投訴問題老師、及時反應處理的應對機制，就會出現(xiàn) “爛蘋果效應”，而那些身心受創(chuàng)的孩子，離開校園后，可能要用一生去彌合曾經(jīng)受傷的創(chuàng)口。

1她姓沈，名瑩。她只教過我一年。那年我五歲。在一個水鄉(xiāng)小鎮(zhèn)，我在一所寺廟改建的小學讀一年級。

我，已40歲，35年來準確地記得她的名字，并且顯然會記住這個名字一生。

每個人，內(nèi)心都有自己的恐怖片場景。我的恐怖片是正午，空無一人的操場。陽光熾熱，肺泡快炸了，我卻不敢停下飛奔的雙腿，因為——鈴在響。

上課了，我要遲到了，遲到了。

哪怕是踏著鈴聲沖進教室，只要沈老師已經(jīng)站在講臺上了，就算遲到。

遲到，即地獄。

沈老師并沒有怎么大吼大叫過，她好像很少歇斯底里。她看向班上的孩子們時常常是帶著笑的——尤其是看到有“犯錯誤”的行為發(fā)生時，她就笑了。

遲到了的孩子，有一個指定的地方。

教室門背后。

沈老師走過來，一把提溜起我的脖子，應該是拽著衣領提起來的，不過她手法之嫻熟，就好像孩子們脖頸里天生長著一個把手，以供拎取。她一把提起我，扔進門邊的墻角，緊緊地塞在墻和木門門框之間，再打開教室門，門和墻角形成一個天然的三角形囚籠，把我關在里面。

里面并不黑暗，因為光是可以透過門縫和墻縫照進來的，可我卻覺得非常非常黑，而且非常非常窒息。

而沈老師的可怖之處，就在于不確定。

沒有一個孩子知道她接下來會做什么。

她把我拎了出去，戳在講臺邊上。我的腳撞在磚地上，很疼。

是示眾時間。

遲到、貪玩、某次上課睡覺、說小話、沒寫作業(yè)、錯字……一條一條的罪狀，她以一種如終極裁決般的口吻宣讀出來，話語里充滿了末日審判般的厭棄和鄙視。

四五十個小孩坐在座位上，沒有人發(fā)出任何聲音。

除了老師發(fā)出尖銳的一聲冷笑時，個別老師的寵兒附和著發(fā)出銳笑。

她一邊宣讀罪狀，一邊扒拉推搡著我，問我是否知道自己不可饒恕、罪該萬死。

宣判結束。

她彎下腰，撿起剛才被她打掉在地上的書包，掛在我的脖子上。書包是我媽媽做的，手工比較對付，就是一個雙排帶子的花掛兜。

她掂了掂書包，隨手向前排一個同學一指：“去，撿兩塊磚頭！”

同學迅速地溜出教室，撿回來兩塊磚，青黑色的。她把一塊磚頭塞進書包。我脖子頓時向下一彎。

又一塊磚頭。布帶子頓時勒進了皮肉。

她提起我如提一只小雞，在全班的寂靜里，再次把我塞進墻角，打開門。我再次陷入三角形的“木監(jiān)獄”里。

不是關一節(jié)課。一切視沈老師的心情而定，有時是一節(jié)，有時是整個下午直至放學。

2沈老師似乎非常憎恨下課后在操場玩耍這個行為。

在她來看，學生就必須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桌子后面，下課了也要像木偶一樣坐在原座位，不能亂說亂動。今天想來，她可能憎恨的是一切具有與生而來的活力的人和事，而我又是一個天然非?；顫姷男『ⅲ詴蔀樗钕矚g打擊扼殺的目標。

有一次放學了，我和鄰班的幾個小姑娘在跳皮筋。

皮筋是綠色的，是我攢了好久的硬幣，剛剛買的一條透明的、綠色的皮筋，足有四五米長。

忽然聽到她在挺遠的地方叫我的名字，我嚇得愣在當場。

她迅速走近了我們，一把從我手里把皮筋拽走。

我清晰地記得，已經(jīng)放學了。放學了，我們?yōu)槭裁床豢梢酝嫠?？我們并沒有觸犯任何一條“禁令”！

前所未有的狂暴的憤怒，讓我呆呆站在原地，呆呆地盯著她。

但僅此而已。

反抗對身處奴隸之境的人來說，是幾乎沒有任何可能的。

一個受害人如果沒有外援，很難擺脫困境。必須有外界的力量幫助他完成自省和覺知，否則，他無力擺脫困境——這叫作“習得性無助”。

她的打擊行為很有意思，就像《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里講的一樣，會制定一些你永遠不可能完全企及的目標，等待你犯錯，然后，她的一切懲罰都有了一個高度合理化的借口。

比如，下課玩耍是錯——然而小孩的天性都是好動的，不可能控制得住。她就會從她在走廊和操場上看到的玩耍的學生中隨機挑出懲罰對象。

3沈老師還給我們留下的一個深刻印象是，她帶著一根針來到課上。一根大號的、過去縫紉棉被用的針。有小孩的手指那么長。

針的尾部拴著一根長長的粗棉線。

陽光從她頭頂?shù)拿魍哒丈湎聛?，針尖閃光。

她舉著針，在教室里走動著，確保我們每一個人都看得到。

“我講課時，如果有人在底下說話，我就用這——根——針，把他的嘴——縫上?！闭故窘Y束，她鄭重地把那根針插在教室正中的一根木頭柱子里，長長的棉線掛在上面。

四五十個，接近60個小孩，一片死寂，甚至連呼吸聲都停止了。

今天想來，這只是一番可笑的威脅，但是，對一群剛剛六七歲和我這種剛剛五歲的小孩來說，它就是真的。

心碎是真的嗎？對一個失去至親的人來說，心碎就是真的。而“活活地把你的嘴縫上”——這在一個小孩心里，就是真的。

許多成年人會用自己認為“無關緊要”的玩笑話去戲弄小孩，逼得孩子哭笑不得，甚至以把他們弄到哭為樂。最常見的就是“媽媽不要你了”。

在成人的世界里，這是玩笑。在孩子的世界里，這是真實的恐怖。

他們幼小，還不足以分辨玩笑和現(xiàn)實，他們的智力要到12歲后才能逐漸區(qū)分這些，他們面臨的恐懼和痛苦是真實的，為什么成年人要以把一個孩子的小世界摧毀崩塌為樂？是因為成人自己弱智到?jīng)]有能力和孩子有效互動嗎，還是因為他們心理容器如此狹小，承擔不了一個歡樂、活潑、怒放的生命，孩子身上流動的鮮活的能量映照出了他們心中的死一樣的絕望？

我獨自用了整個青春期消化沈老師給我的一年創(chuàng)傷。毫無疑問，這樣的創(chuàng)傷可能會伴隨終生。一個老師在孩子的世界里是一個神■，他擁有激活和毀滅一個孩子心靈的力量，而社會和家庭都沒有充分意識到這一點。

到我上高中時，有一次在飯桌上，一家人邊吃飯邊閑聊，我忽然間說出了整個往事。

他們目瞪口呆地聽著。

媽媽不安地開口：“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們呢？”

我火了：“拜托，我那時才五歲！五歲的孩子當時懂什么呀？我才五歲你們就送我去上一年級！”

媽媽若有所思地說：“其實你說的這個沈瑩，我是認識的。”

那個小鎮(zhèn)很小，基本上人人都互相認識。

“我還認識她媽媽呢，”我媽媽說，“她媽媽以前和我同事過，是個老職工了，人很兇的，‘運動起來是一把干將，為人比較毒?！?/p>

“十年動蕩的時候，她因為樹敵太多，后期被揪出來斗了，啊呀，她當時被人打得很慘很慘的?！?/p>

在后來的很長時間里，我一直回味這個消息。

在我學習了越來越多的心理學知識后，我推算沈瑩老師的年齡。她成為我的老師時，大約20歲，剛剛80年代初，她的青春期和童年，想來就是在一種被惡意虐待的環(huán)境中度過。無論是她的母親本身的為人，還是大環(huán)境的氛圍，都足以讓她的心靈扭曲。當她對一群更弱者擁有了絕對權力時，她生命中經(jīng)歷的所有黑暗都通過惡行在恣意宣泄吧。被她凌虐過的學生，又有多少終身都帶著黑暗和暴力的因子呢？

老師會霸凌學生嗎？

在歐美國家，老師的職業(yè)操守有極其詳細的職業(yè)規(guī)范和培訓，并在教學中落實到每個細微之處。

美國學校里沒有班主任之說，中學生們也是學分制，學生并不會固定在一個班級，而是各自抱著書本去尋找自己要上的課。上一節(jié)和你一起上課的學生，不見得下一節(jié)課還和你一起，也不會有一個跟隨你三年之久的班主任。這種形式的不利之處在于，老師可能無法真正了解孩子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有利之處則在于，老師未被授予國王般的權力，也就無法對孩子們進行國王般的統(tǒng)治。

前不久，美國剛剛發(fā)生了一起學生投訴教師案。一個數(shù)學老師多次在課堂上霸凌她的學生，用了“你這么笨”“你蠢得像豬一樣”諸如此類的侮辱話語。

在學校召開的聽證會上，學生播放了錄音。光是錄音中所證實的部分，就已經(jīng)足以使她永久失去教師資格，也會失去退休金。

編輯/天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