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桑榆
PART-1
林可樂與厲寧遠相差十萬八千里。
在十七歲的林可樂眼中,她能想到的最好的修辭,不過這一句。這個相差,不止學(xué)識,還有常識。
公交車上,關(guān)系甚好的校園少女們正興致勃勃地討論著對未來另一半的想象——
“喜歡蘇有朋那種長相,乖乖類型!”
“拜托,還是華仔更有味道?!?/p>
“……”
輪到林可樂,好友撞了撞她的肩膀:“可樂你呢?理想型?”仿佛說說就能夢想成真的年紀。
五月,開滿枝頭的槐花在窗外頻繁閃過,林可樂在不間斷的白白綠綠中偏了偏頭:“嗯,我喜歡蔣介石那一類的啦。”
歷史課本上的蔣介石,雖然身板頗為勃發(fā),卻大多是中年體態(tài),實在瞧不出有什么值得崇仰的。林可樂抿嘴偷笑,語氣中的深情卻飽滿:“因為宋慶齡喜歡法國梧桐,蔣介石就命人在南京種滿了梧桐,用一座城市的風(fēng)景贈她歡喜,超帥的?!?/p>
熟知背后傳來淡淡的一聲:“宋慶齡和蔣介石是死對頭,蔣介石的老婆是宋美齡?!?/p>
霎時間,整個車廂的嘰嘰喳喳都隱沒了。
林可樂回頭,瞧了一眼始作俑者,耳根像被燙到,快速蔓延到脖頸與全身。厲寧遠卻鎮(zhèn)定地沖她聳了聳肩膀,一副“難道我說錯了”的表情。他當(dāng)然沒錯,錯的是林可樂,不該回頭去看那一眼。
若是沒有那一眼,她的青春就算從此留白,對她而言,興許也是一件幸事??杀藭r連S.H.E都聲聲唱:深情一眼,摯愛萬年。
林可樂是美術(shù)生,成績算不上出眾,卻也是老師的心肝。她曾代表班級參加省里頗有名氣的素描大賽,獲得特等獎,有望去群英薈萃的央美,填補A中藝術(shù)類重點的缺角。
為此,輪到班級值日看守校門時,她被欽點去記遲到、查校牌,因為早自習(xí)可以免上。
正是暴雨轟隆的季節(jié),從墨黑的清晨便下起綿綿的雨,到了七點半,已成傾盆之勢。所幸校門有遮雨的石頂,林可樂才沒有淪為落湯雞。然而遲到的厲寧遠與他的同伴就沒那么幸運了。
這個年紀的男生仿佛不喜歡打傘,覺得娘氣,寧愿只身穿越風(fēng)雨維持傲氣,厲寧遠也不例外。
霧氣蒙蒙的雨簾中,遠遠見那二人橫沖直撞地跑來。林可樂本想側(cè)頭假裝沒看見放他們一馬的,孰料腳比腦子更快做出反應(yīng),攔了人的去路:“同學(xué),校牌。還有,去那邊登記名字,遲到了?!?/p>
厲寧遠瞧了小個子女孩一眼,片刻后抬腳就往登記本走去。同伴何弦卻沒皮沒臉地耍起賴:“同學(xué),諒解一下咯?早上下雨沒太陽,起晚了,路滑,公交車開得慢……”他的操行分已禁不住扣。
誰知林可樂鐵面無私地搖了搖頭:“就算大雨讓整座城市顛倒,學(xué)校也會記你遲到。”
何弦沒忍住,“撲哧”一聲,老老實實寫下自己的名字,再跑上前去攬住漸行漸遠的厲寧遠的肩:“喂,這姑娘挺逗啊,不認識我也就算了,居然連你的面子都不賣!”
男孩總算說了當(dāng)日的第一句話,跟在公交車上一樣輕飄飄的:“愛好不同,無法共融很正常?!币庠谥S刺她在公交車上說自己喜歡蔣介石。
頃刻,林可樂的腦子與眼前的景致一樣,整片模糊。
PART-2
厲寧遠撒謊了。
他說信仰不同就無法共融,可他喜歡的姑娘黃小愿什么都不信,不也照樣博他青眼?
提及黃小愿,林可樂是熟悉的。
兩人同班,連美術(shù)培訓(xùn)也在同一個機構(gòu),受歡迎程度卻不盡相同。黃小愿走哪兒都笑吟吟的,所到之處必然灑下一串明亮。沒誰會討厭笑容滿面的姑娘,厲寧遠也不例外。
聽說兩人是青梅竹馬,家世相當(dāng)。厲寧遠的父母常年往外飛,是這個叫黃小愿的姑娘陪伴了他所有的孤寂時光。
古人講,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興許是性格使然,這種焦急等候呼之欲出的狀態(tài),厲寧遠沒感同身受過。但每當(dāng)有人提起未來的藍圖,他實在無法想象,站在自己身邊的人如果不是黃小愿,還能有誰。
可無論是誰,肯定都非喜歡蔣介石的林可樂。
以往每到第二節(jié)課間,黃小愿總能收到一本字跡漂亮的課堂筆記,只是送筆記的人卻不同。事后林可樂才知,那是厲寧遠整理的,他不親自來,是不愿緋聞纏身鬧得風(fēng)風(fēng)火火。
“麻煩交給你們班那叫……黃什么的?反正特別漂亮的姑娘。”
林可樂斜睨一眼,表情倔強:“特別漂亮的?我們班沒有這種姑娘?!闭Z畢,氣呼呼地轉(zhuǎn)身而去,留對方啞然。
冤枉當(dāng)了那么久的傳遞工,這次,她要遵從內(nèi)心。
結(jié)果,厲寧遠親自找到黃小愿,壓根兒不需要她傳遞。
早已抽條的男孩,比黃小愿足足高出一個頭,眼角眉梢都是軟軟的弧度。林可樂無意識地戳著筆尖,偶爾朝走廊望去,看到兩人談笑風(fēng)生的畫面,第一次希望上課鈴快響。
后來,別人再來送筆記,林可樂考慮半晌還是接了。因為這樣就能避免厲寧遠接觸黃小愿,哪怕只少一次,也是一次。仿佛少看一眼,就能少一點喜歡。
她在日記中這樣寫道。
沒過多久,一年一度的入團儀式舉行了。
林可樂原無心于此,卻偶然得知厲寧遠要加入,立馬跟著報了名。
儀式前,她難得花時間打扮,因不擅長撲粉描眉,只好在衣物上下工夫。結(jié)果,那天所有人都穿得雅素,唯獨她一個人著花裙,長長的頭發(fā)垂下,硬擠在厲寧遠身邊,表情尷尬地與眾人一起念入團誓詞。
“我志愿加入中國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 堅決擁護黨的領(lǐng)導(dǎo), 遵守團的章程,執(zhí)行團的決議, 履行團員義務(wù),嚴守團的紀律, 勤奮學(xué)習(xí),積極工作,吃苦在前,享受在后……”
男孩滾動的青色喉結(jié),她抬眼便可見。
恍惚間,林可樂小心翼翼地想,若這不是一場團誓,而是婚禮現(xiàn)場該多好?那白皙細長的脖頸,穿西服、打領(lǐng)結(jié),肯定特別好看……正想著,脖頸的主人偏頭,往下看了那么一眼,爾后抬手指了指她的鼻尖。
林可樂如夢初醒,嚇得瑟縮著后退一步,差點撞到別人。
她驚慌失措的模樣仿佛取悅了厲寧遠,他目光鎖定她,不溫不火:“霜?!绷挚蓸飞焓忠荒?,才發(fā)現(xiàn)早上顧著選衣裳差點遲到,而出門太急,鼻尖上的寶寶霜還沒抹勻。
少女的臉一下就熱了。
“哦,目前流行……”
她鴕鳥般低著頭回答。
PART-3
高考時,黃小愿選擇專業(yè)失誤,沒能進入一流的美術(shù)院校。但她文化成績不錯,勉強上了與厲寧遠同一所大學(xué)的藝術(shù)系。
至于林可樂,文化成績平平,卻因為專業(yè)出彩被特招了進去,厲寧遠的鐵隊友何弦也依舊在。
彼日,林可樂對厲寧遠的主動已經(jīng)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何弦還為此開玩笑說:“既然三個人的世界太擠,干脆四個人吧?擠死一個算一個?!?/p>
意思是他也加入陣營,追林可樂,好讓局面變得更加混亂。
漸漸摸透何弦的脾性,林可樂自然沒當(dāng)真,成日向他打聽厲寧遠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
有一天,何弦急眼了,說喜歡厲寧遠的姑娘不在少數(shù),可像這樣追到大學(xué)來的只有她一個,問她究竟看上了厲寧遠哪一點。因為帥嗎?林可樂搖搖頭,說不,她和厲寧遠,早就相遇過。
九歲那年,父母離異,母親跟隨初戀情人去到澳洲生活,從此與林可樂只能靠電話和書信聯(lián)系。
林母是個浪漫女人,自然無法忍受純?yōu)樯嫳疾ǖ娜兆印F鸪趿挚蓸凡焕斫?,慢慢的,那種不理解反而變成懷念的種子,生根瘋長。而那時,距離林母去到澳洲已三年。她開始給林可樂寄回一些明信片,最常見的便是格拉夫頓的藍花楹街。
那漫天賽過薰衣草的紫色花,小朵小朵地簇著頭,仿佛架起一座通往天堂的唯美階梯。
林可樂戀上這樣的紫,光是看看,似乎就能與母親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于是十二歲的她節(jié)省下零花錢,偷偷跑去花鳥市場,尋找藍花楹的種子。未料,種子找到了,卻只剩一顆,還被人先下手為強。
先下手的,便是厲寧遠。
藍花楹對他來講也有特別的意義。
奶奶的院子里曾經(jīng)有過一顆,可老人家去世后便枯萎了。厲寧遠原想種一顆在新家的庭院里,睹物思人,可眼見旁邊的女孩滿眼期冀地瞅著自己,就差滴出水來,他的小拳頭握了幾握,最終忍痛割愛。
時隔經(jīng)年,林可樂已然忘記對方的長相,卻始終記得少年皺起眉頭時,太陽穴附近有顆褐色小痣。恰如在公交車上,她說錯了宋美齡的名字,回頭便見厲寧遠微微皺眉,太陽穴附近有小點在動。
這廂,何弦不淡定了:“不就讓顆種子嗎?又沒給你一條命?!?/p>
食堂里,林可樂撐著下巴,故作老氣橫秋地教育他:“這你就不懂了。對他來講,不過一顆種子;對我而言,那是陪伴啊?!?/p>
那女人缺席的整個青春,是這棵已然茁壯的小樹陪林可樂踽踽走過。
“當(dāng)然,也因為他帥?!?/p>
末了,林可樂直白地說,給了何弦一萬點暴擊。
PART-4
A大的建地面積廣,學(xué)校里幾乎人手一輛自行車,連不會騎車的林可樂也跟風(fēng)弄了一輛。
周末,她找到厲寧遠,請求對方教自己騎自行車。
“沒時間?!?/p>
不軟不硬打在棉花上。
她也是極聰明,知道怎樣博取同情,干脆逞強,當(dāng)著厲寧遠的面騎上車,不出意外三秒就倒。饒是那人再有原則,也禁不住嘴角一撇:“自行車給我,瞧著?!?/p>
夏末的晚風(fēng)將云彩吹得銹紅。瞧過許多次示范后,林可樂終于搖搖晃晃坐上座椅,心知有厲寧遠在后面掌著,小心臟跟喝了雪碧似的,透心涼。
漸漸的,方向穩(wěn)了。道路兩旁的行人與塵埃悉數(shù)閃過。
林可樂興奮至極,卻聽厲寧遠在后方喊了什么,她沒聽清。等到她想停下,才發(fā)現(xiàn)前面目的地是池塘。
她一個新手,當(dāng)即嚇得忘了剎車在哪兒。直到周邊呼嘯過一陣比風(fēng)更狠的氣息,再回神,自行車已徹底偏離了軌道,摔在距離池塘側(cè)邊兩米遠的地方。
這一整個過程,林可樂的身體被一雙有力的長手從后方拖住,抱離地,貼近懷,耳后呼吸滾燙。以至于后來公主抱的說法大行其道,林可樂都會禁不住想,這算什么?
最溫暖的,她已然擁有過。
甚至,她還曾將這個營救性的擁抱默認為厲寧遠對自己的關(guān)心,驚魂甫定,便興高采烈地轉(zhuǎn)身,毫不矜持地撲進青年懷中,聲音沉悶:“我就知道你不是真的討厭我!”
女孩毛茸茸的發(fā)頂剛好抵著厲寧遠的下巴。一時間,他只覺胸腔內(nèi)某器官跳得異常蓬勃,擾得他本欲推開的雙肘怎么都使不上力。
A大常常會有不同的巡回講座,厲寧遠挑了些感興趣的,與藝術(shù)系挨不上邊,林可樂也跟著報了。
得知厲寧遠的自行車壞了,去聽講座那日,她心心念念騎著自行車等在男生宿舍樓下,想要當(dāng)回小女生要他載,不出意外地被他拒絕。
“喂!”
她略顯急切地扯了男孩的衣角,意識到不對立馬又放開:“馬上就到點了,從這兒走過去會來不及的。”
分明也是個爽朗的姑娘,面對他卻不自覺地聲如蚊蚋。人真奇怪,越喜歡誰,就越無法在他面前做自己。
看她躊躇地盯著腳尖,厲寧遠的眼皮掀了掀,抄著手,是難得調(diào)侃的語氣:“如果這么擔(dān)心我去不了宣講會,為什么要弄壞我的自行車鏈?”
“??!啊?”
林可樂驚悚地抬頭,黑白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你……看見了?”
沒錯,是她偷偷往他的自行車鏈里卡了石頭,導(dǎo)致其磨損,就為了完成與他校園騎行的夢想。而剛巧在陽臺透氣的厲寧遠,無意中發(fā)現(xiàn)她小小的身影,眼光不自覺地跟隨,發(fā)現(xiàn)了她的所作所為。
起初他不明白她的目的,直到方才才了然于心,心下好氣又好笑。
“林可樂,不會覺得丟臉嗎?”
“什么?”
“執(zhí)著地追隨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誰給你的勇氣?”
“梁靜茹啊?!?/p>
她回答極快,甚至狡黠地眨了眨眼,以此來掩飾自己的慌張。厲寧遠一怔,腦子里閃過幾道光,眉毛不自覺地皺起,最終舒展開,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再不走,真的要遲到了?!?/p>
說著,他翻身騎上了她的粉色自行車,一副等待的架勢。
林可樂好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激動得手足無措,差點踩住長裙摔倒。厲寧遠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搖了搖頭。早知今日,他又何必在公交車上多嘴?
回頭想來,早知今日,他真的不會選擇多嘴嗎?許多故事不夠美,是因為有人藏了真話。
然而當(dāng)日,林可樂的夢想還是粉碎在了黃小愿的手上。
經(jīng)過二食堂時,看見崴了腳的黃小愿,厲寧遠一個急剎車,之后希望林可樂能將后座的位置讓給傷者。若這個傷者是別人,林可樂必然主動開口,但對方是黃小愿,她的確有些不情愿。
見她遲遲不肯答應(yīng),厲寧遠仿佛有些失望,倏地抽身而下,扶著黃小愿去醫(yī)務(wù)室,不管她在背后用怎樣焦灼的目光瞧自己。
不過林可樂不知該怎么告訴厲寧遠,這只是黃小愿與同學(xué)的一場賭啊。她曾親耳聽對方炫耀:“如果我出意外,厲寧遠必然鞍前馬后,不信明日的宣講會等著瞧?!?/p>
即使她說了,也不會有人相信吧。
因為曾經(jīng)陪伴了他十幾年光景的人不是林可樂。而他心上的人,也不是她。
PART-5
無從解釋的誤會演變到最后,兩人重回橋歸橋路歸路的狀態(tài),最終還是林可樂低了頭。
她不知沒了自己打擾的那段時間厲寧遠過得怎么樣,反正她很不好。林可樂不開心,就整日喝可樂,喝得胃酸脹氣,也進了校醫(yī)室。偏偏校醫(yī)室里只有兩個人,她與何弦。
何弦打籃球受了傷,來這兒討創(chuàng)可貼。因為是夏天,創(chuàng)可貼不透氣,林可樂好心教他剪去創(chuàng)可貼的兩角,親自貼上,沒注意男孩的輪廓也漸漸柔和,出口便是:“可樂,不然你放棄寧遠,改追我吧?”
他說,被拋棄的林可樂看起來好可憐。為報她的創(chuàng)可貼之恩,要以身相許。
這次林可樂依舊沒當(dāng)真,她拍拍男孩的肩,開玩笑說:“就算報恩,也該是你追我啊,為什么是我追你?!況且,你若真想報恩,不如幫我打聽一下厲寧遠的消息,就是最好的報答了?!?/p>
何弦不愧出賣好友的個中高手,當(dāng)即告訴她,周六是厲寧遠的生日,可以趁此機會送禮物示好。
“他會喜歡什么呢?”
“我?guī)湍闳ゴ蚵爢h?!?/p>
當(dāng)晚在宿舍里,何弦狀似無意地問厲寧遠有沒有未實現(xiàn)的愿望。對方不知想到什么,側(cè)臉隱在陰影里:“愿望?過個熱鬧的春節(jié)算嗎?”厲家父母忙到連除夕也常常缺席,剩他獨自面對喧囂的人群。
與此同時,林可樂快速收到“軍情”,當(dāng)下計上心頭。
周六,大部分學(xué)生還在睡懶覺,忽聞一陣地動山搖的噼里啪啦。厲寧遠是被室友搖醒的,對方滿臉尷尬地指了指樓下:“好像找你的,快去看看吧……”
不明所以的厲寧遠探頭望去,只見林可樂鮮明的五官在煙霧和爆竹聲中若隱若現(xiàn)。
女孩攏著手,對著他的方向大叫:“厲寧遠!生日快樂!”
突然,整幢宿舍樓的人開始吹口哨、吶喊、起哄。
沒料厲寧遠下了樓,卻惱羞成怒地拖著她的細胳膊去到小籃球場。從來克制的人,此刻像頭奓毛的獅子來回踱步,許久才想出退敵之句,面色嚴肅:“林可樂,你別在我身上費心思了。我有喜歡的人你是知道的,我們已經(jīng)在一起了?!?/p>
話落,頭頂溫和的太陽陡然變得熾烈,炙烤著女孩白皙的面龐。
林可樂不明所以地看著他,第一次不知道該用怎樣的笑話來為自己解圍。她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眼睛不知什么時候濕潤了,趕忙轉(zhuǎn)身,怔怔地“哦”了一聲:“那,祝你們幸福啊。”
祝你們幸福。
說完,她奔跑進九月膩熱的風(fēng)中,像剛受到攻擊的小獸,匆忙想要回到屬于自己的領(lǐng)地。
有那么一刻,厲寧遠的手已經(jīng)伸出去,卻只抓到她翩然的衣角。
其實,真抓住又能說什么呢?
畢竟他陳述的都是事實。黃小愿腳受傷那天,曾蠻橫無理地吻了他的臉。雖然只是臉,可怎么這個自己一直期待的情節(jié)真的上演了,反而會變得寢食難安呢?
PART-6
那段日子,林可樂悶在宿舍哪兒也不去,連食堂也少見她翩翩的影子,她圓潤的下巴徹底變尖了。
好不容易被室友拉著去了趟小賣部,卻還撞見厲寧遠同黃小愿并肩而行的畫面,令她當(dāng)即想歸隱田間。反倒是何弦常常主動出現(xiàn)在她面前,似陰魂不散。
深知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為了轉(zhuǎn)移注意力,林可樂開始頻繁地待在畫室,瘋狂地畫速寫,還臨摹了一幅高難度的色彩作業(yè),帶著激烈的靈魂。導(dǎo)師刮目相看,甚至私下找到她,想推薦她去澳洲某藝校。
“這所藝校世界排名不靠前,色彩專業(yè)卻特別牛,資助在校生開畫展也是常有的事兒,學(xué)校目前正好有推薦名額,你有沒有興趣?”
澳洲?
因為這個目的地,又或是出于逃避,林可樂點了頭。
雖說是推薦,卻依然要參加那邊院系的單獨考試。報考的人很多,包括黃小愿。
誰知屋漏偏逢連夜雨,考試前夕,林可樂騎自行車出了事故,摔傷了胳膊,導(dǎo)致無法參加考試,就此與澳洲藝校擦肩。而所有同學(xué)當(dāng)中,專業(yè)質(zhì)素能和黃小愿比上一比的,就只有林可樂了。她的缺席,無疑是將皇冠親自捧到了對方手上。
醫(yī)院里,林可樂哭得很傷心。何弦前去探望,極盡安慰。
見她抽噎得越來越厲害,男孩干脆以擁抱代替語言,將嬌小的女孩摟得死死的,仿佛與澳洲失之交臂的人是自己,且目光堅定:“沒關(guān)系的可樂,不能出國,咱們就留在國內(nèi)讀研究生。以你的水平,哪所重點學(xué)校不任你選?”
“那什么澳洲的,哪有中國好?以后你念書,我賺錢,葷素搭配兩不累。
“所以可樂,做我女朋友……好嗎?”
告白來得過于突然,林可樂終于意識到,何弦是認真的。她停止抽泣,愣了許久,才喃喃道:“我答應(yīng)你。”
繃緊的空氣被這句答應(yīng)戳碎,林可樂的余光瞟見病房門外有道身影一閃而過,心下疑惑,終是沒忍住,在何弦離開后,給許久未撥打的那個號碼打了過去。
厲寧遠似乎在街上,很吵。小販的交談聲和汽車的鳴笛聲爭相傳來。
林可樂緊張地握著聽筒,似乎在等一個不可能的答案:“剛剛在病房門口的人……是你嗎?”
那頭一頓:“你生病了?”
簡單的四個字,便擊得她潰不成軍。
“抱歉,打錯了?!?/p>
語畢,她匆忙摁下掛斷鍵,將頭蒙進被子里,無聲地哭泣。
是了,眼中已經(jīng)有玫瑰的人,又怎能看得見叢生的雜草?
殊不知,眼中已經(jīng)有玫瑰的人,此刻卻忍不住站在街角,回望不遠處的白色大樓。
厲寧遠也不知,為何在聽見林可樂答應(yīng)何弦的追求時,第一反應(yīng)不是解脫,而是逃脫,甚至還帶著點氣憤。誠然,他的智商很高,情商卻欠奉。否則也不會那么多年與黃小愿還是不冷不熱地處著。
那個問題他想了很久,始終沒想明白,直到黃小愿收到澳洲藝校的OFFER,歡天喜地打來電話。
“寧遠,你不是喜歡藍花楹嗎?這所學(xué)校就在格拉夫頓哦,那里有最漂亮的藍花街!反正厲叔叔也在澳洲建立了分公司,你干脆和我一起去吧?到時我們又能互相陪伴……”
世界那么大,黃小愿正處于對什么都好奇的年紀,自然想去看看。而厲寧遠的腦子里卻忽地閃過林可樂哭泣的臉,以及她窩在何弦懷中,梨花帶雨說出的三個字“我答應(yīng)”。
瞬間,周邊人潮的紛雜聲仿佛越來越大,高到他幾乎聽不見自己脫口而出的那個字。
“好?!?/p>
PART-7
厲寧遠追愛到澳洲的消息在A大炸開了鍋,從此他與黃小愿成為A大情侶的模范傳說。
臨行那日,林可樂美其名曰向青春告別,拉著何弦去送。
在機場檢查口,她突然從隨身的包里摸出一個香囊似的玩意遞給厲寧遠。打開一看,里面全是藍色花瓣??上{花楹過于嬌弱,放在包里捂了一段時間,失去原有的水分,漸漸泛黃干枯了。
厲寧遠沒往深處想,只當(dāng)她不知從哪兒找到自己的資料,知道自己喜歡,才作為離別禮物相贈。男孩面無表情地收下,再意有所指地看了看何弦與林可樂,表情莫名艱澀:“沒什么禮物留給你們,只好祝福了。”
何弦看似大大咧咧,實則心細如發(fā)。他一愣,旋即明白了什么,佯裝無意識地伸手攬住林可樂的肩膀打哈哈:“放心,以后這杯可樂我負責(zé)看管?!?/p>
林可樂條件反射要躲,卻被男生有力的五指扣著,一時也不好說什么。
須臾,換完登機牌的黃小愿跳過來,順勢挽住厲寧遠的胳膊,瞧著林可樂,依舊是張揚明媚的笑臉相對:“再見啦,同窗?!逼溟g暗涌,卻只有當(dāng)事人才瞧得明白。
厲寧遠轉(zhuǎn)身之際,林可樂還想要說什么,卻被某些無形的東西制止了。她最終只垂下頭,打量自己的右手。
澳洲藝校考試前日,她無意中撞見黃小愿被其他系的師兄送回女生宿舍,禁不住上前多嘴:“你這樣明目張膽地和其他男生靠近,就不怕厲寧遠傷心嗎?!”
閱盡男女的黃小愿一眼就瞧出她的心思:“怎么?心痛?不然你把去澳洲的名額讓給我啊,這樣我就不用留在國內(nèi),也就沒有緋聞纏身啦?!?/p>
原本只是她的一句玩笑話,沒想死腦筋的林可樂卻認了真,當(dāng)晚便故意騎自行車摔倒,傷到右手,順理成章地缺席了考試。然而這場自制的意外,林可樂付出的代價遠比想象中大。
醫(yī)生說,她的右手粉碎性骨折,即便再拿畫筆,恐怕也無法恢復(fù)到最初水平。所以在醫(yī)院時,當(dāng)何弦抱著她訴衷腸,對她說:“可樂,做我女朋友好嗎?”她的回答是:“我答應(yīng)……”
“然后呢?”
“你將日日夜夜面對一個心里放著別人的我;一個無論你做什么,都像個旁觀者般無動于衷的我;一個對你的付出完全視而不見的、心如鋼鐵的我。抱歉何弦,我演過這樣的角色,所以我不想自己成為那樣的人?!?/p>
“我更不想傷害你?!?/p>
可惜有個人只聽見前面三個字,便像被電擊了似的,匆忙離去。
后來很多個瞬間,林可樂也想過,像厲寧遠這樣傲嬌的男孩,或許是嘴硬心軟,他真來了醫(yī)院也說不定?
不過……那又怎樣呢?
平庸如她,唯一的色彩便是這雙手。當(dāng)她決定成全他的幸福的那一刻,這雙天賜的手也已沒了用武之地。于是在離別的機場,連鞭炮都敢?guī)У綄W(xué)校燃放的林可樂卻不敢輕易叫出他的名字。
她覺得,無論哪方面,自己與厲寧遠都相差著十萬八千里。她想讓對方喜歡自己,卻鞭長莫及;她想放棄,可那雙靠近的腳始終馬不停蹄。
如今,更是追不上了。
在機場大廳,好幾次沖動之下,林可樂都想說——
“厲寧遠!你喜歡藍花楹,那么,你知不知道它的花語?
“藍花楹的花語……是在絕望中等待愛情。
“其實你年幼的人生,我也參與過啊。這把花的種子,就來自過去的你,可它卻沒能等到你的愛情。所以,它在我的懷中枯萎了,連同我熱切的心。”
……
只是,她統(tǒng)統(tǒng)沒了底氣。
林可樂聽說藍花的花期很短,開不過冬天。但沒關(guān)系,她只希望,某個叫厲寧遠的男孩,未來在新南威爾士的街頭看到藍花滿樹時,能生出一些遺憾——
遺憾那個曾說喜歡蔣介石的少女不在身旁。
編輯/夏沅